双凤山(中篇小说)
2020-11-22云亮
云 亮
1
从厚厚的玉米地里钻出来,凰的头上落了一薄层玉米花粉。凤痴痴地看着,说凰,别动。凰停下来,顺从地听任了凤的目光的抚摸。凤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弹起身,一手按住凰的肩,一手高扬着握住了玉米棵顶端缀满花粉的穗子。凤把手里的花粉均匀地散落在凰的发上。凰耐不住了,说凤,你要做啥?凤后退一步,目光专注地欣赏着,喃喃道,凰,你这模样,跟我那时在梦里梦见的一样!
啥时?凰眨动着游鱼似的眼睛。在洼峪镇中学念初二时啊,那时你的座位紧靠着窗子,窗玻璃上罩了淡绿色的纱网,阳光从东边墙头上照进来,斑斑点点地蒙在你身上,珠光宝气的,引得我直开小差。凰抿着嘴笑,说以前咋没听你说,胡编的吧。凤一本正经起来,说谁胡编了,没跟你说的多着哪,我还偷过你的东西。凰睁大眼睛,偷过我的啥?一块小手绢!
凤来了兴致,说那次他们小组做值日,范成刚不小心把凰的文具盒从桌上碰下来,凤听见响声猛回头,文具盒下落的瞬间,里面飘出一块白手绢,凤清清楚楚听见他的心里咔嚓响了一下,一团粘稠的东西在感觉里漫开。不好,把叶永珍的文具盒弄地上了,她那么爱干净,知道了非跟我急!范成刚毛手毛脚地去捡地上的手绢。
刚刚清扫过的地面上,手绢无声地栖落,倏忽变成一小堆熠熠生辉的雪,又像一只蜷缩着的白鸽。凤正滞了眼傻看,一只脏乎乎的小手毛毛躁躁地伸过来,他忍不住惊呼一声,范成刚被吓了一跳。范成刚把手绢重新放回凰的文具盒,凤隐约看见手绢上着了几道污痕。待教室只剩下凤一个人,他疾步走过去,颤手打开了凰的文具盒。凤对凰坦白,说他本来是想替她洗洗再还给她的,不知咋的,后来又舍不得给她了。
凰说她偷看过凤的抽屉。凤不信,仰脸望远处的天空。秋日的黄昏,远天涂满了霞霓,一只滑翔的鹰突然翻转身,反射出一道光亮,与广阔的天空相比,光亮虽然弱了些,但细腻鲜明,像一束饱蘸温情的目光。
凰说那次偷看凤的抽屉决定了她的命运。凰说很小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拿魔镜的男孩把她照住了。她逃不脱,大哭起来,男孩哄她说,别哭别哭,我是你的小丈夫。凰不信。小男孩说真的,不诳你,现在是来看看你,等长大了我就抬着大花轿来娶你。凰真的不哭了,睁开眼想看看小男孩的模样,小男孩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拿着魔镜的印象。凰说收到凤的小纸条时,她又想到了那个梦,体育课上,她偷偷溜回来,鬼使神差地翻弄凤的抽屉,果真翻出一面四四方方的小镜子,她坚信凤就是那个拿魔镜的小男孩,于是应了他。
凤说他哪有过四四方方的小镜子。凰说这还有假,她亲手翻出来的,四四方方,背是黑的,比一般的镜子要厚,有一个角带着孔。凤想起来了,说他在路上捡的,是从一辆摩托车上掉下来的。凰就笑,说她后来也认出来了,邻居家买回一辆摩托车,她第一眼就盯上了那四四方方的镜子。
2
凰约凤去爬洼峪镇中学北边的双凤山,说在那里念了三年书,硬是没到山上去看看。凤面带愧疚地望着凰泉水一样明净的双眼,郑重地说,凰,那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啥事?你上高中的事啊。凰满不在乎地一笑,说考虑啥,咱不是说好了,我才不稀罕去念那高中。凤还是一脸郑重的表情,目光像两只小手在凰的眼泉里搅了搅,说凰,说实话,如果我也能考上高中,那你还稀罕不稀罕去念高中?凰不加思索地说,我当然去念了。
凤沮丧起脸,恨恨地说,看来还是我连累了你。凰有些生气了,埋怨道,凤,扯到哪里去了,不是早跟你说过,上不上高中对我没啥意思。凤不能释然,惋惜道,可是,你学习那么好。凰噗嗤笑出声来,说别人都说她学习好,脑瓜好使,可她一点也觉不出脑瓜好使在哪里。她对念书从来没抱啥大愿望,家里也从没强求她。在学校里,同学们都把学习知识当作升学的梯子来爬,而她总是当作任务来完成,觉得学过的东西记不住或者弄不明白,就对不住老师的唾沫星子。到了考试,同学们都把眼睛磨成针尖盯在名次上,而她却一门心思把目光铺展到试卷里,看哪些题能做得出,哪些题做不出,她认为只要是出现在试卷上的题,就应该会做,如果做不出,考完试就得想法弄个究竟,结果她的成绩总是排在前头。同村的一位同学对凰说,将来她们村肯定就她一个人能考上大学。她说考上大学有啥稀罕。那位同学不解地问,那你念书的目的是啥。她说,跟你们做个伴啊。那位同学不相信,说她心口不一,她说爱信不信,到时候看,等你们不念书了,保证我也背着书包回家。
凤被凰说得脸上有了暖色,坦城地说,凰,说实在的,在学校念书时我也做过考大学的梦,心想考上大学多好啊,将来出落个人模狗样,领着你回到咱村上,满街打一趟叫村里人看看,多风光啊!凰打断他的话,说凤,咱以后别再提念书不念书了,还是说说去双凤山的事吧。
双凤山其实是一座顶了片柏树林的小山冈,像发酵过的馒头,隔了马路和几家店铺松松垮垮地摊在洼峪镇中学的北边。山基围满了形状各异的田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像年迈的老人力不从心画下的杠杠。庄稼棵一起来,周围的田野连在一起,澎湃成一片波推浪涌的绿海,这时的双凤山成了漂浮在碧波中的一座孤岛,无论是丽日柔风的晌晴天气,还是云雾缭绕的阴雨天,山的周围都如梦如幻地透着一层绰约的仙气。
凰生出爬双凤山的念头是在初三毕业复习准备升学考试那段时间。同桌的小男生安际贵早就沉不住气了,恨不得立马收拾起书本回家,学校不允许提前离校,不然就不发给毕业证。那段时间,安际贵一有空就风风火火地往双凤山上跑,回来便满脸喜气地夸赞山上牧羊老汉的那群羊如何如何好。凰忍不住跟他开玩笑说,看那群羊把你招惹得,回家后干脆你也去当羊倌算了。安际贵咧嘴一笑,说叶永珍,你算说对了,这些天他做梦都在想这件事,等回了家,一定凑齐四十三只羊,跟班上的同学一样多,那时他就成班主任了,把每个同学的名字染在羊背上,谁不好好听话,手一扬啪就给它一鞭子。凰就是叶永珍。
凤来找凰借一本复习资料,安际贵猛不丁插上一句,叶永珍,那本复习资料我可早跟你打过招呼了,看你能不能大公无私。凰推开安际贵的手,把复习资料递给了凤,转脸对安际贵说,安际贵,别捣乱了,给你你也不看。安际贵鼓突起腮帮生闷气,突然嘿地笑出声,转脸对凤说,于文泉,你俩倒是应该去爬爬双凤山,上边还有关于你和叶永珍的一个故事来。被唤作于文泉的凤不理他。安吉贵把说话对象扩大成了两个人,说,于文泉,叶永珍,真的不诓你们,那故事是牧羊老汉讲的,不知咋弄的,牧羊老汉一讲起来我就想起你俩,我看以后你俩也别叫于文泉、叶永珍了,干脆就叫凤与凰吧!凤与凰这绰号就是那时安际贵给他俩起的。
3
来到山上,凤问凰咋猛不丁想起爬双凤山了。凰说其实也不是猛不丁,中考前就想过,怕影响复习,没敢约。凰抬眼瞥见豆粒般徐徐蠕动的羊群,笑着指给凤看,把安际贵准备毕业后当羊倌把班上每个同学的名字都写在上面自己当班主任的事说了。凤笑得前仰后合。
牧羊老汉上身半披着一件破外衣,悠闲地跟在拥挤的羊群后面,不时高举起鞭杆甩出一声脆响。秋日的天空一片明净,南来北往的飞鸟像天空脱落的羽毛,纷纷扬扬落向四面八方。
一走到牧羊老汉跟前,凤与凰便被他声若洪钟的嗓门唬了一跳。你俩是凤与凰吧!凤转脸看凰,凰的脸上也缭绕起云雾。凤又转过脸看牧羊老汉,怯怯地问,大爷,你咋知道我俩的名字?牧羊老汉仰脸一笑,说你俩是这山上的两只神鸟投的胎,我成天在这山上转悠,啥不知道?牧羊老汉不再说话,眯起眼笑滋滋地朝洼峪镇中学方向望去。
凤走近凰,压低声音说,凰,咱是不是碰上鬼了,刚才来时那边有一大片坟地。凰摇摇头,哪里有鬼啊,你忘了语文书上那篇鲁迅踢鬼的故事。凤说,那是踢的假鬼,要是碰上真的,鲁迅就不那么写了。凰的脸上罩起一层恐怖的神色,说凤,咱下山吧。凤说下就下。两个人挽起手匆匆往回走。
牧羊老汉哈哈大笑,说跑啥,是不是把我当成鬼了,大白天的,哪有那玩意,我是下面双凤村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凤与凰停住身,拿不信赖的眼光看他。牧羊老汉一拍胸脯,看我哪里不跟你们一样,人胳膊人腿人脑袋。凤怯怯地问,那你咋知道我俩的名字?牧羊老汉仰脸一笑,嗐,前些时候,下边学校有个叫安际贵的娃子三天两头来山上估摸我这群羊,跟他拉起闲话来,他说下边学校里有那么小两口子,从初二就开始拉夫妻,像一对打不散的鸳鸯,正好这山有个关于凤与凰的传说,说来说去就给你俩起了凤与凰的名字,后来他说这名字还真的叫开了,起先看见你俩,猛不丁就想起了安际贵说的那对小夫妻。凤与凰放松下来,彼此笑看一眼,相互抽回被对方握得湿漉漉的手,一步步朝牧羊老汉靠过去。
凰蹲下身,拿手疼爱地抚摸一只胖乎乎的小羊羔。小羊羔温顺地蜷缩在凰面前,翘起潮润的舌头要舔凰的手腕,凰笑嘻嘻地躲闪着。牧羊老汉走近凤,问,你俩真是那边学校里的凤与凰?凤点点头。牧羊老汉扭脸看凰。凰笑着不说话。牧羊老汉低头嘟囔一句,倒像是我见了鬼似的,咋这么巧!凰说其实一点也不巧,她和凤是专门来找他的。牧羊老汉意外地睁大眼睛,专门找我,找我做啥?凰说找你听故事啊,你给安际贵讲过的那个。牧羊老汉愣愣神,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也别说,说不定你俩真是那双凤凰投的胎,活这么大年纪了,我还真没见过像你俩这么般配的一对,就像古书上说的金童玉女。
一阵风携着隐约的铃声从洼峪镇中学那边吹过来,洼峪镇中学的校园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色斑点。牧羊老汉干咳一声,从背后拿过水壶仰脸咕咚咕咚喝几口,有滋有味地讲起来:
很早以前,双凤山是一座不长草木的小土丘,镇上的人习惯地称它为北山。相传远方森林里居住着一个庞大的凤凰家族,它们最盛大的节日是一年一度的夫妻双人舞大赛。到时,凤凰家族邀请百鸟中的最长者前来评判,获得第一名的凤凰夫妻将在一年中得到整个家族的拥戴。经过多年的角逐,有两对凤凰夫妻相互抗衡,难分上下,它们彼此发誓一定要战胜对方,由激烈抗争发展到相互仇恨、势不两立的地步。偏偏两对凤凰夫妻的一双儿女萌生了恋情,双方父母百般阻挠也无济于事,终于导致了一双年轻凤凰私奔。它们历尽艰辛来到洼峪镇北山顶上定居下来。当地村民对一双凤凰的突然出现非常惊异,对其奉若神明,整个北山笼罩起一层神秘气氛。常有老妪来此烧香许愿,善男信女暗来私定终身。说来也怪,从此以后北山周围人丁兴旺,一派祥和景象。倒是附近一座寺庙愈渐冷清,寺庙主持生出邪念,传言那对凤凰的腹中尽是珠宝,谁若捕杀到它们,便会变成富翁。有一个外地小贩经不住诱惑,夜里摸上北山,向一对依偎而憩的凤凰下了毒手。凰被捉住,凤以死相拼,一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最后,小贩被啄死,凤因精疲力竭仆地化作一片青石板,撕落的羽毛化作各种花草。凰悲痛欲绝,长鸣三声直冲云霄,化作一片洁白的云絮。为怀念那对年轻凤凰,人们将北山取名为双凤山,山下的村子改名为双凤村,将凤与小贩搏斗累死的那片山坡取名为栖凤坡。据说唐代大诗人李白与友人结伴游览泰山时,偶尔从游客口中听到这个传说,尤为动心,来栖凤坡驻足彻夜不归。李白写诗一首,友人挥毫泼墨,当地能工巧匠主动赶到山上刻制碑石,立在栖凤坡的向阳处,栖凤坡成为当时一大景点。
凤问牧羊老汉哪里是栖凤坡。牧羊老汉指指山腰的一片青石板说,那就是,你俩仔细估摸估摸,看像不像展开的屏。凤与凰仔细看看,不由自主地一起点头。牧羊老汉又抬手指指天上的一堆云彩,问他俩那堆云彩像不像一只飞舞的凤凰。凤与凰仰脸一看,情不自禁地说,像,真像!牧羊老汉笑了,说传说那对凤凰夫妻常常说悄悄话,可他在双凤山转悠了这些年,大张着耳朵就是没听见一句。牧羊老汉要凤与凰好好听听,看能不能听见那对凤凰夫妻说悄悄话。凤与凰笑着凝神细听。牧羊老汉催促凤与凰把听见的话说说。凤与凰都笑着摇头,牧羊老汉不相信,说就是听见,你俩也不跟我说啊。
凤把目光转向山腰的那片青石板,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大爷,哪里有石碑啊?牧羊老汉举起鞭杆惊起身边一只打瞌睡的羊,要它去吃草,别偷懒,然后叹口气,脸上凝起一层厚厚的遗憾,说那石碑莱芜战役前叫一个爱好收藏的国民党军官弄走了。凤问牧羊老汉,大爷,这事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牧羊老汉咧嘴一笑,说莱芜战役时,他们排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那个国民党军官,弄回那块碑石,可惜碑石被那国民党军官捆上手榴弹炸了个粉碎,一想起这事他就心眼子疼,恨不得扒了那军官的皮,抽了他的筋。凤吃惊道,大爷,原来你参加过莱芜战役啊!
牧羊老汉脸上腾起冲天的豪气,说他不光参加过,还立过大功哪。那次,一个国民党士兵抱着枪趴在石头后面朝他们部队射击,他提起两口铁锅当盾牌,躲躲闪闪地往那边冲,铁锅被子弹打得啾啾的响,他终于冲过去了,扬起铁锅把国民党士兵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凰赞叹道,大爷,你这么勇敢啊!凤说,大爷,你这么勇敢按说早该做大官了,咋当起羊倌来了?牧羊老汉说从部队回来,他转业到了县武装部,后来跟县武装部长干了一仗,赌气扔了铁饭碗,来家干起了这营生。凤问为啥,老汉摇头叹气,说现在有些当官的可不如以前了,又霸道又没正事,不说别的,光说当兵吧,以后打起仗来咱国家非吃这种混帐当官的亏不可。凰又问为啥。牧羊老汉说这不明摆着啊,以前当兵是凭本事,有能耐才行,可现在,只要有关系啥人都能穿上军装。他和县武装部长干仗就是为了这个,那年他相中了一个好兵,脑瓜聪明,身体又壮,极力推荐,不知咋的,叫一个病秧子替换了,一打听,竟是县武装部长做的手脚,可把他气坏了。
牧羊老汉满脸憧憬地回忆起当年他参军的那个夏天。他说解放军的一支部队行军从他们双凤村经过,王二愣、陈栓柱、李大壮、赵铁锤、辛老虎、胡豹子,加上他,七个小伙伴一起找到部队首长要当兵,部队首长不同意,他们死缠硬磨了好长时间,部队首长才答应从他们七个里选一个。他们七个红了眼比赛,跑步,摔跤,扔石头,跳进村头的河里游泳,结果他样样都是第一。牧羊老汉满脸深情地说,他就是死了变成灰也忘不了那个夏天六个小伙伴哇哇哭着眼巴巴看着他跟部队离开双凤村的情形,那是他一生中多么值得自豪的一桩事啊!
牧羊老汉突然高举起鞭子,向前猛跑几步,对着一只形貌丑陋的黑羊狠狠抽了一下。黑羊疼得龇牙咧嘴地怪叫。凤与凰慌了,上去劝阻。牧羊老汉咬牙切齿地发恨道,这个王八蛋,我恨不得把它的头揪下来扔到山底下去!凰说,大爷,你可别再打了,再打就把它打伤了。凤说,就是啊大爷,看你把它吓的。牧羊老汉望着那只可怜巴巴的黑羊,气急败坏地扔掉鞭子,愤愤地说,其实我真想打的不是这羊,是那个县武装部长,从我赶着羊群上山的第一天,我就把这丑东西当成那个王八蛋了,有了气我就往它身上出,我知道我的做法对这羊不公平,可一来气就管不住自己了。牧羊老汉向前走几步,蹲下身怜悯地抚弄那只黑羊,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两只蝴蝶颤悠悠地飞来,落在凤的肩上。凰看见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又惊又喜地说,真好看!凤回转身,蝴蝶被惊飞。凰仰脸指着那两只颤悠悠的蝴蝶叫凤看。凤感叹道,白蝴蝶,那么白!两个人仰脸看两只蝴蝶越飞越高,直到隐约成雪花瓣那么小。牧羊老汉的表情已经恢复过来,用了诱惑的口吻说,他知道蝴蝶的窝在哪里,好看着哪,啥颜色的都有,每种颜色都是纯一色,丁点杂色也没有。
在牧羊老汉的引领下,凤与凰真的在栖凤坡上的酸枣棵里找到了蝴蝶窝,啥颜色的蝴蝶都有,像他说得那样,红的红,黄的黄,蓝的蓝,白的白,无论哪种颜色都是纯一色,丁点杂色都没有。
4
连绵秋雨过后,天气明显转凉。雨一停凰就来找凤一起去双凤山看蝴蝶。美丽的阳光像天网筛落下的细细的金粉,轻轻盖住了双凤山的落寞。凤与凰手挽手往上爬,脚下隐约的小路屈曲伸延,一会儿没入草丛,一会儿横过裸露的山石。
距栖凤坡上的酸枣树丛还有十来米,就看见前面空中闪烁着各色斑点。蝴蝶!凰脱口惊呼一声跑上前去。凰一靠近,酸枣树上的蝴蝶突然约好似的飞起来,纷纷扬扬,不一会就遮住了上面的一小方天空。凰后悔不迭,回转身对凤说她吓着了蝴蝶,咱安静地待一会儿,等蝴蝶看出咱们没有恶意后就会落下来。凤与凰小心翼翼地缩起身,仰脸看天上纷纷扬扬的蝴蝶。
远处传来牧鞭声。凤说,牧羊的大爷又生县武装部长的气了。凰笑了,说咱们班安际贵肯定是跟牧羊大爷学的,现在不知咋对着那些写着咱班同学名字的羊出气来。凤笑了,说出就是,咱又没欺负过他。凤突然看见凰的肩上接连落下两只白蝴蝶,说凰,你别动!凰也发现了,僵起身子斜眼朝肩上看。凤分析道,这说明蝴蝶已经不怕咱了。凰做个鬼脸,笑着说,我有点忍不住了,我想伸开胳膊。凤连忙制止她,可不行,若再把蝴蝶惊走了,说不定它们永远不往你身上落了。凰故意苦起脸,又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兴奋。凤开导她,说,就当作我正在给你挖耳屎,可别动啊,一动就弄伤了你的耳朵。于是凰闭了眼,脸上的笑意鲜艳欲滴。凤经不住凰那情意绵绵的样子的诱惑,正挖空心思想表达点什么,一对黄蝴蝶落在凰的肩上。凤刚要告诉凰,又有几对蝴蝶落到凰的身上。凤直了眼痴痴地看。空中的蝴蝶像接到了号令,雪花一样飘舞着纷纷落下。凤惊喜地说,凰,你成蝴蝶人了!凰睁开眼,脸上也闪烁着惊喜,凤,你也成蝴蝶人了!凤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也落满了蝴蝶。
凤与凰相互笑看着。凰说,这下可好,咱俩都动不了了。凤答,不动就不动。凰说,咱说点啥吧,分散分散注意力。凤答,还是想点啥吧。想啥?从咱俩刚谈恋爱开始,一直想到现在,各人想各人的,谁也别打搅谁。两个人笑眯眯地闭上了眼睛。
赶走凤与凰身上蝴蝶的是牧羊老汉。凤与凰从痴迷中睁开眼睛,目光从空中五彩缤纷的蝴蝶徐徐转移到牧羊老汉身上,都愣住了。牧羊老汉爽朗地一笑,原来是你俩啊,我还以为是那边坟地里的两个小鬼来糟蹋我的蝴蝶哪!凰看看牧羊老汉,又仰脸看看天上的蝴蝶,惋惜地说,大爷,叫你这么一吓,蝴蝶都不敢往下落了。凤也说,可不,要是它们飞到别处去,可就再也见不到了。牧羊老汉又是爽朗地一笑,说你们放心吧,它们才不稀罕往别处飞哪,这些蝴蝶在双凤山上陪了我多年了,兴许是老天爷可怜我这倔老头,专门赏给我来解闷的,说来也怪,不管心里多么乱腾,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这些花花绿绿的蝴蝶,估摸估摸这干干净净的颜色,心里不知不觉就清静下来了。牧羊老汉看着凤与凰愣愣的神情,辩解似的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扯远了,故意蒙你们,不信你们自个想想,现在都啥时候了,哪里还有蝴蝶,可咱这里啥颜色的都有,飞得那么欢,像不跟这世道一码事一样。牧羊老汉突然拿鞭杆朝凤与凰的后面指指,你们看,你们看,刚才你们还担心蝴蝶会飞走,这不又开始往下落了。凤与凰急忙回转身。各色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到丢尽叶子的酸枣树上,不一会儿,酸枣树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蝴蝶树。凤与凰欢呼雀跃起来。
牧羊老汉板起面孔,要凤与凰以后少往这里来,来的时候一定要悄悄的,不要张扬。凰问为啥。怕被坏人糟蹋了啊!牧羊老汉感慨起来,说本来这个世界上就他一人知道这群蝴蝶,那天看见凤与凰般般配配的一对,不知咋的就漏了嘴。凰转脸看凤,凤向前一步,下保证似的说,大爷,你放心,我俩决不会叫人知道。牧羊老汉点点头,接着又是一番感慨,说他现在有两样宝贝,一样是手里的鞭子和那群羊,再一样就是这群蝴蝶了。他把他厌恶的人看成一只羊,来了气就给几鞭子,但这法子有时不太灵验,因为打着打着,他就无法把眼前可怜兮兮的羊和那个可恶的武装部长联系在一起了,这时候便来看这里的蝴蝶,看着看着,心里的气渐渐平息下来。牧羊老汉说,这群蝴蝶跟一般的蝴蝶有两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是颜色,不论哪一种都纯得没有一丁点杂色,再就是不管飞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的,跟你俩一样!
牧羊老汉说他也有过一个意中人,后来走丢了。凰凝重了脸子,大爷,丢到哪里了?不知道。牧羊老汉的脸上密布起阴云,说他和他那意中人从小在一块玩耍,她答应长大了给他做媳妇,他也答应长大了给她做男人。他当兵后,部队行踪不定,又得保密,与家里没法联系。莱芜战役时他回家过一次,家里说几年前她就去找他了,他一有机会就打听她的消息,直到现在,都打听了大半个中国了,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凰苦着脸问,大爷,现在你还是一个人?牧羊老汉点点头。凤推测说,大爷,或许她出了啥事吧,要不早该找着了,现在条件这么方便。牧羊老汉突然两眼一瞪,恶狠狠地说,出啥事,啥事也不会出,她能着哪,小时她爬到高过屋顶的树梢上,树梢断了,下落的当口,她拼命抓住下面的一根树枝,正好刮起大风,树枝惊驴一样摇摇晃晃,她硬是没有松手,一直熬到我把村里的大人喊来。
凤与凰的脸上被牧羊老汉咬牙切齿的表情唬出一层惊恐。牧羊老汉皱皱脸,面色和缓下来,说,吓着你俩了吧,其实不少熟人都劝我,劝我成个家,别傻等了,可我就是转不过弯来,我从骨子里觉得她一定也在到处找我。牧羊老汉仰脸望着天空中一堆凤凰展翅似的云,一个劲地点头。泪光闪闪的凰转脸看凤,凤的眼里也含满了闪闪泪光。
一架飞机拖着烟线缓缓深入南边的天空。飞机不见了。留下的烟线一点点地扩散,渐渐宽泛成一条绰约的道路,仿佛爬到双凤山顶,沿着这条道路不停地走下去,就可以到达高高的天堂了。
见牧羊老汉的脸上有了暖色,凤试着问牧羊老汉,大爷,起先我俩听见你的鞭声,是不是又教训县武装部长来。牧羊老汉摇摇头,说不是,起先我教训的是双凤村的村主任。双凤村的村主任咋了?咋了,不正相啊,他那村主任是请了八桌酒席拉选票拉上的,村里人也贱,要是我,给个金元宝也不选他,来头根本就不正,还能干好,这下可好,又没有卖后悔药的。咋?现在村里不是兴出义务工啊,今天修路,明天造林,管理又跟不上,糟蹋钱不说,也白糟蹋功夫和力气,村里的男人都到外面找活挣钱去了,家里光剩下一帮娘们,那个王八蛋村主任拿着义务工招惹村里的娘们,谁跟他胡络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上他的钩就找因由把义务工往多里加,弄得男人在外面混穷也不安生。羊群中灰不溜秋的一只顾自爬上高高的山坡,弄翻了一块山石,山石蹦跳着沿山坡往下滚。牧羊老汉看见了,高举起鞭杆撵过去,嘴里骂道,那就是那个混账村主任!
离开双凤山,凰不时回头朝栖凤坡上的酸枣树丛看,说那些蝴蝶太美了,真有些舍不得。凤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你那么喜欢那些蝴蝶,干脆咱在镇上开一个服装店算了。开服装店做啥?你想想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像不像一大堆花衣裳,咱开一个服装店,还不跟活在一大群蝴蝶里一样啊!
5
凤与凰的“双凤服装屋”开在镇政府大街东端支路的一个末梢上,店面不大却整洁,简朴中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典雅。开业的第一天,服装屋里挤满了人,女客居多,问这问那,凤与凰应接不暇。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拢过来,盯着凰身上不眨眼地看,问店里还有没有凰穿的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凰摇摇头,女孩子们的脸上笼起失望的神色,其中一个恳切地问凰身上的这件卖不卖。凰笑着去问凤,凤说可不行,穿过的咋能卖。那个女孩子不甘心,说穿过她也不嫌。凤坚定地摇了摇头。女孩子用了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大哥大姐,价钱再贵点还不行?凤说这不是价钱不价钱的事。凰身上的衣服是凤亲自为她挑选的。从青岛进货回来,凤把一大包衣服逐一摆开,瞪大了眼从中挑出这身,要凰穿上,然后前后左右地看不够,赞叹说,凰,你真成了一只美蝴蝶了!凰故意伸展开胳膊,轻轻抖动着,说我可要飞起来了。凤说飞就是,反正我早说过了,我是天空,你飞得越高就离我越近。凰束起手,说,那我不飞哪?凤说,不飞就不飞,大地是口锅,天空是锅盖,不管咋着,你总是被天空严严盖着。
女孩子们看出凰有点过意不去,目标一起指向她。凰有些招架不住了,推脱说服装屋凤说了算,她得听凤的。她们一起转过脸,可怜巴巴地看凤,见凤一点转机也没有,唉声叹气起来。凰实在不忍心,答应下次进货一定进几套这样的衣服。女孩子们脸上挂着远水不解近渴的失落相,依依不舍地走开。没走几步,一个女孩说,那女的我认得,刚从咱洼峪镇中学毕业。另一个用了十分羡慕的口吻说,等毕了业我也开一个服装店,啥好衣服先由着自个穿,多美气啊!
临近中午,服装屋闯进一个小个子青年,提着小包,脑门上抹了油的头发向后抿着,湿漉漉地发着亮光。小个青年挥舞着手里的小包径直来到柜台前,看看凰,又看看凤,举起小包轻轻磕着柜台嬉笑说,真是你俩啊!凤与凰疑惑地看他。小个青年脖子上的领带鼓囔囔的,像个充血的肿瘤令他短短的脖子有点僵。见凤与凰认不出他,小个青年扬起包重重摔到柜台上,大声说,凤,凰,我是安际贵啊,你们的老同学!凤与凰这才认出来。
凰说,安际贵,你不是回家放羊了,咋猛不丁跑到这里来?凤也说,对啊,安际贵,我还惦着你挑一只啥羊在它的背上写我的名字哪!安际贵双手拤腰,一脸的得意,说羊是放不成了,过几年兴许能放人哪。放人?凤与凰不解地看他。安际贵拿起小包用力拍拍胸脯,你俩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上班吗?在哪里?咱镇政府办公室!镇政府办公室,别诓人了,听说今年咱镇上有一个从山东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都没找到工作,在村煤井挖煤哪,你连个初中都不好好念,咋能进得去。安际贵不慌不忙地拉开小包,伸手在里面拨拉几下,拿出一个小塑料本本,往柜台上一扔,不信你俩看看,这是我的工作证。凤捡起塑料本本打开,凰凑过去,上面“工作单位”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锦屏县洼峪镇人民政府。凤与凰傻了眼。安际贵哈哈大笑,说看看,我在咱镇上找个活路就把你俩吓成这样,若是有一天我当了镇长,开着小轿车到你们家门,你俩非吓得当场没了气不可!
凰问安际贵咋挤进镇政府的。凤说,对啊安际贵,不是听说镇政府正进行机构改革,要精简人员吗?安际贵倒背起手在柜台边来回走动,两眼滴溜溜转动着看悬在墙上的衣服,突然转过身夸赞说,凰,你这个“挤”字用得好,说句实话,没个挺脱关系还真到不了衙门里去,说着伸手抓过凰的杯子仰脸咕咚咕咚喝几口,感慨道,唉,这就叫该着不挨饿,天上掉馍馍,我姐姐不是在深圳打工啊,咱镇上的一个领导不知到深圳做啥来,碰见了我姐姐,我姐姐跟他打招呼要他给我找个差使,人家还真讲信义,一回来就给我安排了。见凤与凰满脸的狐疑,安际贵咧嘴一笑,解释说,虽然咱是临时的,端的不是铁饭碗,但因为关系硬棒,别人都不敢小看,又是干办公室,哪一霎祖坟上冒股青烟也没法说啊,镇上有两个副镇长就是村支书转正来的。
说到安际贵他姐姐,凤与凰隐约记起来。在洼峪镇中学念初一时,安际贵常从家里拿来一些打火机和印了电话号码的手绢分给班上的同学。一次,安际贵同村的一个同学来晚了,没分到,别的同学拿着分到的打火机和手绢眼热他,那个同学气急败坏地说,我才不稀罕哪,你们还拿着当好东西,你们知道安际贵他姐姐是干啥的?同学们答不上。那位同学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实话告诉你们,安际贵他姐姐干的是叫人家搂着跳舞、搂着吃菜喝酒的活,那些打火机和手绢就是人家搂着她跳了舞喝了酒吃了菜,扔下不要,她敛和回来的。安际贵听了,握起拳头恶狠狠地冲过去,两个人扭作一团。
凰见安际贵的眼珠时不时向墙上悬着的时装上滚,笑着说,安际贵,挑件衣服吧,送给你,一分钱也不要。安际贵连忙摇头,说不要钱不行,写个单子,开成茶叶、香烟啥的,回去报销了我就给你送钱来。安际贵的眼珠滚来滚去,停在凰身上,凰,你穿的这身衣服可真不赖。凰笑了,安际贵,这可是女式的啊。凤凑过来,安际贵,给你姐姐买?安际贵嗐了一声,说我姐姐啥衣服没有,还用得着我操心,送人的。送给谁?镇政府那打字员。凰笑道,安际贵,这么快啊,啥时吃你的喜糖?安际贵摇摇头,说他来镇政府才几天,还没来得及跟人家说句囫囵话哪。凰说,安际贵,还没跟人家说句囫囵话就送这个,不太合适吧。就是啊安际贵,先托个人给你介绍介绍。凤也说。安际贵不以为然,说找人介绍做啥,谁给你俩介绍来,不就是凤给你写个小纸条你就应下了。凤与凰都笑着不说话。安际贵问咋没看见凰穿的这种衣服。凰说就进了这一件,怕进多了卖不出去。安际贵坦然地一笑,说凰,其实你穿啥衣服都好看,麻烦你给挑一件吧。凰为难道,安际贵,咋给你挑,我又没见过那打字员。安际贵比画着说,条子跟你差不多,就是脸蛋子赶不上你好看。凰笑了,拿眼看看挂满衣服的墙,指着一件叫安际贵看。安际贵说行啊,你看准的准没错。
凰给安际贵叠衣服,说安际贵,你咋知道我和凤在这里开服装屋。安际贵说外乡镇来了几个客人,镇领导安排他领着出去吃点饭,路上猛不丁看见“双凤”两个字,便想起了凤与凰,进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他俩。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安际贵匆忙抓起衣服,说他得赶快去,司机在外面等急了。临出门,安际贵回过头,脸上流光异彩,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凤,凰,认识我姐姐的镇一把手找我谈过话了,叫我多跟人家学着点,他准备使把劲,找机会给我弄点事干!
6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勉强,雪花轻飘飘地纷扬了一下午才薄薄地盖住地面。晚饭后,凤约凰出去走走。凰说,是不是跟我在屋里守了这些天闷得慌了。凤矢口否认,说想到哪里去了,跟你在一块守一辈子我也不会觉得闷,主要是外面下雪,叫我想起了一种情景。啥情景?
凤说在洼峪镇中学上学时,有一天下午,上课铃响了,凰还没来教室,他心烦意乱的没心思听课,眼睛一个劲地透过窗玻璃朝宿舍楼那边望。终于,凰从宿舍楼的门洞里出来了,穿一双红棉鞋,空中飞舞着雪花,地上已积了很厚,凰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一双红棉鞋在白雪的映衬下特别耀眼。飞舞的雪花像一大群调皮的孩子,侧棱着身子迎着凰冲去,有的撞到凰的肩头,嬉笑着往下跌落,有的落到凰的发上,讨好似的为凰戴一串银花。那一刻,他多想冲出去,跟凰一起在雪地上走走啊!
凰被凤感染了,说,下午飘着雪花时你咋不跟我提这事。凤笑着摇头,说想过,觉着不合适,咱不是开着服装屋啊,锁上门到雪地上玩,别人看了,准笑话咱。凰不以为然,说笑话啥,不就是少卖几件衣服,再说开服装屋咱也不纯粹是为了挣钱啊。凤说他也这么想来,怕凰不同意,忍住没张口。凰说你不说咋知道我同意不同意。凤装出后悔的样子说,好,下次再下雪,咱一定锁起门到雪地里去玩。
地上的雪很薄,脚一落便破损了,现出新鲜的印痕。凤与凰专捡没被人踩过的地面走。走过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起回转身看他们留在地上的印痕。凤板起脸问,这是谁留下的脚印?凰说,凤与凰啊!凤与凰是谁?传说中的两只鸟啊!鸟有翅膀会飞,咋能留下脚印?凰没了话。两个人便忍不住抿着嘴面对面地笑。
凤要去青岛进货,凰送他到汽车站,说干脆我跟你一起坐车去县城吧,等你坐上火车我再回来。凤说可不行,你若跟我到县城,说不定我就管不住自己,非要你坐火车跟我一起去青岛不可。凰说可不行,跟你一起去青岛,咱的服装屋就得关门,叫人说看凤与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像开服装屋的样。凤说,那你就别去县城了,好好在家等着,我一定连夜赶回来。凰定定地看着凤,喃喃道,以前好几天不见面,倒觉不出啥,主要是村与村隔得近,虽然见不着面,就和在跟前一样,这回可不同,青岛离咱这里那么远,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空。凤安慰凰,不就是一天的时间,就当我回家给你拿好吃的去了。凰摇摇头,说可不一样,回家这段路多熟,你离开店门,每走一步我都能想象的到,啥时上崖了,啥时拐弯了,啥时碰上坑坑洼洼了,啥时推门进家了,就像我跟你一块回家一样,青岛那么远,路又不熟。凤说,咱不是一块去过一回青岛啊。去过是去过,在车上光顾跟你说话了,先到哪里,后到哪里,丁点都没记住。凤痴迷地看着凰,说凰,干脆咱不去青岛进羽绒服了,反正咱开服装屋也不是为了挣钱,将就着干吧。凰犹豫了一会儿,叹口气,还是去吧,昨晚刚商量好,到明天就变卦,也显得咱太没主心骨了。
昨晚,凤与凰从外面回来的路上,临近服装屋,从北边小胡同走出两个叽叽喳喳说话的妇女,一个说,眼下里面穿棉袄外面罩褂子不跟形势了,买件皮衣吧价钱又太贵。另一个说,可不,羽绒服倒挺合适,价钱还不太贵,穿着又好看又暖和,可惜镇上没几个卖的。凰拿胳膊碰碰凤,说听见了吧,咱服装屋进些羽绒服才好。凤说,进就进。两个人当即商议明天凤去青岛进羽绒服。
安际贵提着小包喜笑颜开地跨进双凤服装屋的时候,凰正坐在靠近柜台的椅子上发呆。屋后,镇上的施工队正在铺筑街道,不知哪种机器的声音,在凰听来特别像火车在轨道上行驶时的咔嚓声。时断时续的咔嚓声把凰引领进上次她跟凤一起坐火车去青岛时的甜情蜜意中。
安际贵将一叠钱重重摔到柜台上,笑滋滋地看凰。凰说,安际贵,你这是做啥?还你们的衣服钱啊,上次叫你开个单子报销,你高低不给开,我只好到别的商店里开了一张,奶奶的,那商店的老板真是狗眼看人低。凰截住安际贵的话,说安际贵,你咋动不动就骂人,还在镇政府上班哪,我看你这毛病可得改改。安际贵说对不起啊凰,跟一把手学的,一把手一生气就这样骂人,那商店的老板单子倒是同意开,就是非得要五块钱的开单子费不可,也就是个破收据,又不是正式发票,这么点小事还想勒索我,气得我出来给税务所的小杨打了个电话,再去商店开单子,你猜咋着,那家伙见了我比见了他爹还亲,说起先是跟我闹着玩的,奶奶的……对不起啊凰,我差点又骂出来,啥闹着玩啊,我若是把钱给他,早忙不迭锁进抽屉里了。凰忍不住地笑,笑过,板起脸说,安际贵,快把钱收回去,老同老学的,咋能要你的钱,那衣服就算我和凤赞助你的,祝你旗开得胜。安际贵说可不行,该咋着是咋着,就算你有个同桌之情,还有凤啊,不知人家同意不同意,别因为一身衣服惹得你俩闹别扭。凰笑着说,闹啥别扭啊安际贵,你错了,不收你的钱是凤的意思,我可是打算收你的本钱来,凤高低不同意,说同学一场,要钱就无情无义了。
安际贵把钱往前一推,凰坚持不收。安际贵急了,说凰,你这不是小看我啊,现在可不是在洼峪镇中学上学那阵了,见我吃不饱饿得提不起精神,你断不了施舍给我几张饭票啥的,把我感激得恨不得给你下跪,现在不同了,你这样真叫我脸上挂不住!见安际贵真的生了气,凰不好再推辞,又不想把钱收下,便转了话题将钱冷在柜台上。
凰说,安际贵,那事咋样了?啥事?你和打字员啊,不知人家相中相不中那身衣服。安际贵脸上现出笑意,说那么好的衣服咋能相不中,她还不清楚我的来头,跟我摆臭架子,说她啥衣服都有,不稀罕,我说你啥衣服都有,可缺少我这件,把衣服硬扔给了她。凰说这样可不行,好好跟人家拉拉,看人家对你有没有那意思。安际贵的脸上腾地炸起一波愤怒,说咋拉啊,还没谈上三句话,一个副镇长来了,那家伙一有空就往打字室里钻,瞧他看打字员时那个熊样,像好几天没吃饭猛不丁撞见一只肥嘟噜的扒鸡一样,奶奶的,一个副镇长不好好趴在窝里下你的官蛋,有事没事地往打字室里跑啥,逮着机会我非到一把手那里告他一状,叫一把手狠狠训他一顿!
安际贵扭脸瞥一眼旁边的里屋门,问,凤窝在里边做啥啊,我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出来打声招呼,我和你这么说说笑笑的,他就不吃醋。凰笑了,说跟你同桌了一年半,人家凤都不吃醋,才跟你说了一会儿话吃的啥醋。安际贵苦笑道,那一年半,凤不是不吃醋,是他压根就没拿我当人看啊。见安际贵脸上有了不高兴,凰说安际贵,你想到哪里去了,跟你同桌时没记得你这么多事啊,凤不在店里,要不早出来跟你打招呼了。
安际贵愣了愣,凤不在店里,那他去哪里了?去青岛进羽绒服去了。安际贵恍然大悟,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一进门就见你愁眉苦脸的,还以为你病了哪,唉,才拆开这么一霎就牵肠挂肚的,凤若是和我一样在镇上成天忙得不着家,你就得扯开嗓门哭啊!
有人进来看衣服,安际贵站到一边,见看衣服的迟迟不走,跟凰打声招呼出了服装屋。看衣服的两个妇女相中一条裤子,问了价钱,嘟囔着喊贵。凰说,还贵哪,除去盘缠钱,我们服装屋每件衣服只赚五块钱。两个妇女都撇嘴,说这个谁信啊,人家东边的好几个服装屋都有你们这种衣服,价钱可便宜着哪。凰不以为然,说一分钱一分货。一个妇女说,啥一分钱一分货,那里跟你们这里的一模一样。那里卖多少钱?别的没问,光这条裤子就比这里便宜四十多块。见她们漫天杀价,凰知道她们不急着买,便扭脸笑着看门外。
和那边一样价钱行不行?不行。见凰无动于衷,两个妇女放下衣服讪讪着往外走,小声嘟囔道,眼下卖衣服的太宰人了,明明十块钱的东西,非得往五十、一百里要,弄得人还价都没法还。凰的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像是捡到钱包好心好意送还失主,却被怀疑成小偷一样。
凰定晴看清站在对面的安际贵,惊了一下,说,安际贵,你咋又回来了,是不是落下了啥东西?没落下啥东西,是落下一句话,凰,看你那如醉如痴的样,想啥啊,准是又想凤了。凰笑道,凤倒是没想,想你了。安际贵双手作揖,说凰,你若真想我,时间不用长了,哪怕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扑通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凰笑着把话岔开,安际贵,你落下啥话了?安际贵笑看着凰不说话。凰也笑了,安际贵,我还真没见你在我跟前这么腼腆过,是不是有关那个打字员的?安际贵做出壮了壮胆子的样子,凰,有关你的。有关我的?凰愣住了,说安际贵,不是又想抄我的作业吧,现在你可是镇上堂堂的大干部了。安际贵说,凰,我早就对你有意思,只不过在洼峪镇中学上学时,别人都不拿咱当人看,咱不敢动那心思,现在好了,等机会一到,我非混出个人样叫你们看看!安吉贵耸动着喉头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说,上次来服装屋看到你和凤,我还没产生这念头,起先见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屋里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你和凤也是能拆帮啊,一有了这念头就摁不住了,都到镇政府大门口了我又返回来,凰,别看你和凤好了这么些年,我不在乎,我一定拿你当作我一辈子最金贵的宝贝来待!
凰哈哈大笑,安际贵,你说的啥啊,我一点也听不懂,快回去找你那打字员去吧,看看这里有没有相中的衣服,相中了,拿一件再给人家送去。安际贵一本正经地说,凰,你脑瓜那么好使,说听不懂我才不相信,你是笑话我大白天里说梦话吧,不错,我说的是梦话,你就是我的一个梦,以前我只能躲进被窝里,把自己扮演成凤偷偷接近你,现在不一样了,我想把梦变成现实,如果你同意,我立马就去把那身衣服要回来,那打字员算啥,跟你站在一起,整个一个小鬼见了神仙。
凰还是笑,说安际贵,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啥梦啊神啊鬼啊的,咱不都是大活人啊,你看这屋顶,看看外面街上走着的人。又有人来看衣服,安际贵倒背起双手装出看衣服的样子满屋里溜达。来人问过几件衣服,又嫌价钱贵摇摇头走了。
安际贵走到凰的对面。凰笑着说,安际贵,咋还不走,你们领导准满政府大院里找你开了。安际贵阴下脸,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赌气似的说,凰,你装迷糊,不亮个实底叫我咋走!说完,把小包往柜台上一放,赖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样子。凰张了好几次口说不出话来,终于冒出一句,安际贵,你的话我听明白了,可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啊,等凤来了跟他商量商量再答复你吧。安际贵猛地弹起身子,从容不迫地说,凰,你别拿凤吓我,这可不是在洼峪镇中学念书那阵,是个人就想欺负我,凤还打过我两拳哪,这回他要找我打架,我连话都不跟他说,往派出所打个电话,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凰说安际贵,谁拿凤吓唬你了,别信口乱说,凤啥时打过你两拳?那次在厕所门口啊,别看我不还手,谁欺负过我我心里可明镜似的记得清清楚楚。见安际贵理直气壮的样子,凰略一思忖,笑着说,记起来了,那次可怪你啊,人家凤上厕所,你从后面往坑里扔石头,溅了人家一身脏水,叫谁谁不跟你急啊。安际贵理屈地笑了笑,解释说那次他不是对着凤来的,本想报复报复常欺负他的体育委员,没寻思选错了目标。凰撇下安际贵整理旁边的衣服。安际贵待了一会儿,说凰,我说的那事你可好好考虑考虑啊。临出屋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凰说,唉,不管咋说,这么一捅开窗户纸,心里倒敞亮了。
下午两点多,凰才觉出有点饿,又没有食欲,便打算到外面的小吃摊上随便买点吃食应付应付肚子。下午的阳光很好,金灿灿地铺满街道、沿街的房屋和树枝,一群孩子雀跃着对着东边的天空大吵大叫,凰仰脸一看,是镇风筝厂系在厂门口的一只风筝断了线,忽高忽低地在天空中飘荡。
凰来到小吃摊前,摊主热情洋溢地指着面前的各种吃食问凰要哪一样。各样吃食像用泥巴捏成的,丝毫松动不了凰紧缩的胃口。凰突然做出去县城火车站接凤的决定,并心潮澎湃地立刻将决定付诸了行动。
凰刚关上双凤服装屋的门,走过来一老一少,像是母女俩,问凰做啥去。凰说有急事。母女俩紧走几步,问凰先看看衣服行不行。不行啊,我得赶去县城的车,可能是最后一趟了。母女俩有些失望,嘀咕说,真没见过,还有怕钱咬手的。凰歉意地冲她俩笑笑,说对不起啊,我真有急事。母女俩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凰坐上通向县城的最后一辆汽车时,天色已有些暗,西边的天空热烈着一抹绯红,像天空鲜润的唇,微翘着对大地私语,又像在天空的肌肤上划开的一道伤口,血淋淋的,叫人感到丝丝疼意。
凰在县城火车站候车室大厅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等凤。每有火车进站,她就跑到乘客出口附近瞪大眼睛看,尽管她已从墙上的列车进站时刻表上知道车不是从青岛那边来的。
凰本来憋了一肚子话要跟凤说,可见了凤,憋了一肚子的话像一群鸟展开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只有两眼潮乎乎的,埋着两泓涌动的深潭。凤提着一只大包风尘仆仆地走过来,见了凰,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说凰,我就知道你准来县城火车站接我。凰潮红着眼说,你咋知道,又没跟你说过。哈,别忘了咱俩是双凤投的胎啊,咋弄也去不掉身上的仙气。凰就笑,一笑,眼里涌动的泪水不知释放到哪里去了。
出租车离开灯火通明的县城火车站,黑乎乎的夜迎面扑来。车厢里的灯一灭,凤与凰紧紧拥在一起。凤说,凰,下次我可不一个人出去了!凰说,凤,你再出去,说啥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7
凤与凰的双凤服装屋开门了。上午,服装屋里来了不少买羽绒服的妇女,她们拥挤着挑挑拣拣。进来一个烫发妇女,听过价钱,惊呼道,这么贵啊,那边跟这里的款式一模一样,价钱便宜一半哪!有人说,别诓人了,哪有这么便宜的羽绒服。烫发妇女认起真来,看看你们,咋这么不相信人,谁诓你们谁就是小狗!有人问,你说的那边是哪里?镇政府跟前的正大、光明和好好服装店都有,也是刚进来的!真的啊,咱去看看。妇女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羽绒服,一轰而散。凤与凰傻了眼。
凰说,这是咋回事。凤说,我敢说,她们一定会再回来,比咱便宜一半,哪有这样的羽绒服啊,咱可是直接从厂里进的,货真价实。凰说,要不,我过去看看,看到底咋回事。凤说,你去吧,尽是些女的,要不我就去。
凰从外面回来,阴沉着脸,凤问了好几遍也不答话。凤急了,说凰,到底咋了?凰板起脸,下决心似的说,这服装屋咱不干了!为啥?凰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说镇政府门口那几家服装店都是从黑市上进的货,不光羽绒服,别的衣服价钱也比咱便宜了一半。凤说,可他们的毕竟是水货啊!人家买衣服的哪管你水货不水货,价钱便宜就行啊!
凤没话了,跟凰一样阴沉起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咱这服装屋才开了多长时间啊。多长时间也不行,要继续干下去,就得跟他们一样到黑市上进货,咱可不干那昧良心的事。凤也跟凰一样下定了决心,不干就不干,你要是同意,我立马就把咱服装屋的牌子摘下来。凰说,摘就摘!
凤与凰去双凤山看蝴蝶,迷在那里不想回来了。两个人坐在草坡上,不时有蝴蝶落在谁的身上,另一个嘘一声,说别动,蝴蝶给你戴花哪,对方便僵住身子快快乐乐地笑。凰突然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开。啥问题?这么冷的天,这里咋还有蝴蝶?对啊,我也纳闷,这么冷的天,这里咋有蝴蝶?两个人皱了眉沉思默想。
凰突然笑起来,说不想了,想这个做啥,咱来个比赛吧。啥比赛?看落到谁身上的蝴蝶多啊。比就比。两个人都坐直了身子不动。过一会儿,凤说,凰,你身上有七只蝴蝶,我身上有几只?也是七只。真的啊?真的。又过了一会儿,凰说,凤,你身上有十二只蝴蝶,我身上有几只?也是十二只。真的啊?真的。凰似有所悟地说,我想起来了。你想起啥来了?你肯定捣鬼了,故意把我和你身上的蝴蝶说的一样!
凰说,凤,咱真格的比一次,看谁身上的蝴蝶多。凤说,比就比。过了一会儿,凤说,凰,你身上有十七只蝴蝶。凰小声一数,说,你身上也有十七只,真的不诓你。咋怎么巧!真是啊,咋这么巧!
从双凤山回来的路上,凰问凤,咱再干点啥,要不干脆回村里算了。凤说,我倒想起一个活路。啥活路?到我叔的饭店去帮忙啊,夏侯厨师做的菜花样多又好看,保准叫你像看蝴蝶一样看花了眼。
8
天气着实有些冷了,街道像一截倒卧的树干,枯巴巴的没有一丝生气。谁家店铺里泼出来的水,做一个欲展翅高飞的假象,啪地摔在地上。有人不小心一个踉跄滑倒,狼狈地站起身,拿手抚摸着疼处,气呼呼地对着泼水的店门瞪一会儿眼,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开。
处理完服装屋的事,凤与凰来到凤他叔开的饭店。凤他叔正和一个披肩发的女服务员说笑,听见开门声转过身,双手插进裤兜迎过来。女服务员伸长脖子,吐出的瓜子皮不偏不倚落在凤他叔的脖颈上,凤他叔伸手一摸,冷起脸训女服务员,小崔,别没大没小的,叫我侄子和侄媳妇看见还以为我老不正经哪!被唤作小崔的女服务员笑道,老板,说你老有点埋汰你,说你不正经可一点也不冤枉你啊!凤他叔挥挥手不理她,过来迎凤与凰。
凤他叔给凤与凰安排活路,叫两个人听夏侯厨师吩咐,择菜洗菜,到时把菜盘子送到房间门口就行了,说报酬保证叫他俩满意。凤说啥报酬不报酬的,找点事干充实充实生活。凰也笑着点头。
凤与凰在厨房里择菜,择完了,又一遍一遍地洗。夏侯厨师嫌他俩干得太仔细。凰说,吃的东西,不仔细咋行。夏侯厨师笑了,说咋不行啊,掐头去尾从水里涮一把就行,留着那点仔细劲到做咱吃的饭时再用吧。凤与凰不听,干起来还是那样认真。凤与凰洗盘子,盘子满是油渍,两个人忙活好一阵才洗干净一只。夏侯厨师过来做示范,拿脏不拉几的抹布将盘子里里外外擦一遍,啪地放到桌上,说咋样啊,比你俩那忙活法省多少劲!凤说光这样擦擦,看着挺干净,实际上一点也不干净。夏侯厨师笑了,说管实际不实际做啥,客人看不出来就行,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啊。两个人笑笑,还是把盘子泡进水里,一丝不苟地洗。
凰恳求夏侯厨师再来了客人一定做几个好看的菜叫她饱饱眼福。夏侯厨师说到时得看情况。看啥情况?看来的客人的情况啊,若是断不了下饭店,胃口腻了,啥好东西也吃不上,摆弄几个花样菜,图个新鲜,若是不大下饭店的,百年不遇地碰上这么一回,若给他花花绿绿地上,准费神不讨好,得碌碡碰碾盘实打实地上,撑他个肚儿圆。
正说着,小崔笑嘻嘻地进来,说来客人了。厨师问小崔来的啥客人。小崔说工商所的。凰亮起眼问夏侯厨师这伙客人咋样。夏侯厨师说不上不下,你们想想啊,眼下干大买卖的都有靠山,你小小一个镇工商所咋能奈何得了人家,也就是那些小门头小店铺和集上的小摊小贩为了图点小利,咬咬牙破费几个,每端上一个菜都像拿针尖扎心窝窝一样。见凰眼里的光彩有些变暗,夏侯厨师噗哧一笑,安慰似的说,别失望啊,一会儿我露一手给你看看。
送上几个炒菜,厨师招呼凤与凰,说他可要做美食了。凤与凰欢天喜地围过来。夏侯厨师从各样熟食和蔬菜里挑选出几样,一阵精工细作,美食做成了。凤与凰亮了眼,赞叹不已。凰说,这哪像菜啊,简直是一幅画。凤说,真的,像突然从天上落下来一样,都忘记咋做成的了。夏侯厨师一脸的得意,你俩知道这菜叫啥名?啥名?天女散花。凤与凰围着“天女散花”看不够。小崔满面红光地来催菜。凰小心翼翼地端起菜往外走,面带遗憾地说,唉,这菜吃了可真瞎了!
凰出了厨房,前面的小崔折回身让凰走到前头,吩咐说,直接送到房间里吧,我去趟厕所。凰犹豫道,我可不懂啊,咋往桌上放?小崔笑着说,啥懂不懂的,进了房间,有人伸手接,给他就是!凰送下菜回到厨房不久,凤他叔就被一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拽着走进来。凤他叔两手一摊,说哪里有啊,彭所长?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对着凰抬了抬下巴,说,她不就是。凤他叔苦起脸,彭所长,你弄错了,她是我的侄媳妇,来这里帮忙的。真的?彭所长,我啥时蒙过你?穿工商制服的男人龇牙一笑,说你这不故意捉弄人啊,把一块香喷喷的肉锁进玻璃橱里,叫人干谗得慌。说完转身往回走时,两眼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在凰身上狠狠割了一下。
凤他叔把凤叫到一边,说凤,有件事你得替我跑步腿。到哪里去?去派出所,给那里的田指导员送袋子海米,前天田指导员来咱店里喝酒,要我想法子给他弄点海货。凤笑了,说叔,原来你是叫我替你去巴结人啊。巴结人咋,眼下这不是大兴世道的。凤一脸的难为情,支吾道,叔,还是你去吧,派出所怪吓人的,我不想去。凤他叔皱起脸,埋怨道,这孩子,给你点正经活路,闯荡闯荡认识几个人,打起退堂鼓来了。说着往后瞥一眼,转脸悄声劝凤,说咱可不能这样下去了,听说你们折腾那服装屋把你爹和娘的那点积蓄都赔上了,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哪,女人都是属鸟的,得用线拴,家底子越厚实,线就越结实,拴得就越牢,一句话,得想法挣钱啊!
见凤无动于衷,凤他叔叹口气,说,现在咋说你也听不进去,慢慢你就明白了,可这趟派出所还是得你去。凤不应声,凤他叔继续开导他,说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想想,若是我去,万一田指导员再一张嘴,要点这个那个的,我能不给他弄啊,你去就不一样了,这就叫小人办大事啊!凤没了话,只好硬着头皮从他叔手里接过那袋子海米。
9
从派出所回来,凤在他叔的饭店里没有看见凰,神经兮兮地四处找。小崔颤着两轮鲜红的脸蛋迎过来,说看啥啊,才分开这一小霎就想得慌了?凤不敢看小崔,感觉小崔的眼睛像长了刺一样扎人,问,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小崔的胸前漫起一股刺鼻的酒味,她火辣辣地一笑,还真叫我猜着了,看你那心神不定的样,人家正在宿舍里耍小孩子脾气哪。凤慌慌地往宿舍跑。
凰在宿舍床上抽泣,蜷缩的身子不停地抖动,听见凤的声音,抽泣得更厉害了。凤呆在床前不知所措。小崔悄无声息地来到宿舍,翘起手指在凤的背上轻轻捏了一下,低声道,好了没有?见凤没有反应,小崔笑着俯身去按凰的肩,说,别拗了,不就是摸了一下啊,又没少这个缺那个的!凤转脸看小崔,问到底咋了。小崔仰脸笑着略表歉意地说,这事也怪我,那伙王八蛋缠着我喝酒,我脱开身在外面躲了一会儿,临了叫凰把饭送去,不知哪个不要脸的伸手在凰的脸上摸了一把。
凤软了声音劝凰,说别哭了,就当是你去给驴喂饲料,不小心叫驴蹄子踢了一下。凰抬起泪汪汪的眼,说,你真的不怪我?凤说,怪你做啥,就是怪也得怪那个乌龟王八蛋啊!凰阴起脸,下定决心似的说,凤,咱不在这里干了!凤脱口而出,不干就不干,你要是愿意,我立马就去辞了我叔!
一旁的小崔突然失声大哭。凤与凰愣过神,问小崔咋了。小崔哽咽着对凰说,她那男朋友要是跟凤一样,她就到不了现在这一步了。说着,两行眼泪不断线地纵流而下。凤与凰细问,才知道小崔原来有个挺要好的男朋友,小崔家里条件不大好,经人介绍到县城的一家饭店去干活,男朋友去饭店找她,正好碰上她跟一男顾客坐在沙发上说笑,男朋友见了,拨头就走,小崔一直追到汽车站,男朋友转回身恶狠狠地扔给她一句:臭婊子,跟着我做啥!之后扬长而去。小崔没脸回家了,心灰意冷地在外面破罐子破摔起来。
10
辞了凤他叔,去洼峪镇汽车站的路上,凰问凤,咱在镇上待了这大半年,最吸引你的是啥?凤说当然是你了。凰连忙摇头,说她不是指这个。凤略一思忖,脸上闪出一道顿悟的光彩,说我知道最吸引你的是啥?啥?双凤山上的那窝蝴蝶啊!凰满脸欢喜地一笑,问,最吸引你的哪?凤点点头,说也是那窝蝴蝶。
凤慨叹起来,说大冷的天,树枯了,草枯了,小虫不叫了,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那窝蝴蝶却还是那么鲜活,真叫人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凰也表示疑惑不解,说她对那窝蝴蝶不知琢磨过多少回了,就是琢磨不出个道道,用生物课本上学的知识一点也解释不通。凤问,你觉得那窝蝴蝶好在哪里?还用说,好在颜色上。为啥好在颜色上?像牧羊老汉说的,每个蝴蝶的颜色都那么纯,一点杂色都没有。凤满脸欢喜地接连点头,说他也这么认为。
凤与凰在车站等车,一辆摩托车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是安际贵。安际贵放好摩托车,急匆匆径直走向凰。凰跟他搭话,安际贵,你到车站来做啥?来找你啊!找我,又要给那打字员买衣裳吧,我们服装屋关门了。安际贵一手拤在腰际,一手小心翼翼地抚弄着额上的头发说,知道你那服装屋关门了,你不是到聚鑫酒店了啊,寻思去那里吃个饭看看你,奶奶的,这几天不知咋了,一个饭局也没有,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满心欢喜地到了那里一问,老板说你去汽车站了,这不我就赶来了。
凤主动上前跟安际贵说话,安际贵看也没看他,继续跟凰搭话。凤有些尴尬,便闭了嘴站在一旁不做声。凰说,安际贵,你和那打字员咋样了?哪个打字员?就是你给人家买衣裳的那个啊。安际贵一撇嘴,早滚蛋了,现在的打字员是个男的。见凰满脸疑惑,安际贵解释说,一次他上厕所回来,看见那副镇长鬼鬼祟祟地进了打字室,便蹑手蹑脚跟过去从窗缝往里瞅,狗日的真是跟那不要脸的打字员胡乱腾,他悄悄回去跟一把手说了,一把手气呼呼地赶来,一脚踹开打字室的门,破口大骂了一场,把打字员撵到下边的办事处干打杂,把副镇长赶回家写了三天的检讨。
安际贵问凰下一步打算在镇上干点啥,凰说啥也不打算干了,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安际贵不相信,说你真这么打算啊?凰说,不真的诓你做啥!安际贵拿一只脚的脚后跟点地,脚尖有节奏地打着拍子,笑嘻嘻地说,凰,我倒能找到一个活路,不知你愿不愿意干。啥活路?到镇风筝厂当工人啊,我跟那里的副厂长喝过好几回酒,跟他打声招呼准行。凰的脸上炸开一波喜色,说安际贵,你若找成这活路,我和凤一定好好谢你!
安际贵敛起脸上的笑,说他和那副厂长只是一面之交,介绍凰一个人去还行,两个人就不好说了。凰说,安际贵,这么大个厂子还在乎一个人两个人啊,你费心问问就是。安际贵不松口,一本正经地说,两个人不好办,只能一个人。
凰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安际贵,跟你闹着玩哪,我和凤早商量好,啥也不在镇上干了,到家里好好种地去。安际贵郑重了脸子劝凰说,镇风筝厂可有发展前途了,工人工资最低也有七、八百,听说厂里造的风筝还要出口哪!
前面传来汽笛声,凰抬头一看,拽起凤的胳膊就往前跑,扔下一句:我们那里的车来了!在车上,凤说,凰,要不你自己去镇风筝厂吧。凰不同意。凤问为啥,凰说不为啥。凤说,你不是挺愿意进风筝厂啊,那次咱俩出去玩,经过镇风筝厂门口,你说你要能进风筝厂,一定好好造两个风筝,用细线把它们连起来一起放上天。凰平静地说,凤,安际贵跟咱根本不是一路人,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
11
凤与凰倚在凤他家院子里的墙根晒太阳。天气真好,丁点风都没有,墙上的两串干辣椒红彤彤地燃烧,仿佛满天底下的温暖都是它们发出来的。凰闭了眼,仰脸对着天上光芒四射的太阳。凤说,是不是又惦记那窝蝴蝶?凰点点头。凤又说,要不我再去一趟给你弄两只来?凰连忙摇头,说可不行,死了怪叫人伤心的。
前天,凰一大早来找凤,两眼红红的,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那窝蝴蝶都死了,说着,两个眼角的泪滴摇摇欲坠。凤安慰她,说做梦与真实情况正好相反,放心吧,那窝蝴蝶保证没有事。凰放不下心,非要拽着凤去双凤山看看。凤见外面呼呼刮着冷风,怕冻着凰,找因由叫凰帮凤他娘做活,自己偷偷去了。双凤山上的蝴蝶依旧。凤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叫凰欢喜,便悄悄捉了两只,用塑料袋装了,虚掩在胸前的衣兜里。凰见了蝴蝶,破涕为笑。两个人把两只蝴蝶放进屋,屋里顿时增添不少光彩。后来,两只蝴蝶落在墙上的玻璃镜框上。凤说,两只蝴蝶睡着了。凰说准是飞累了,叫它们歇息歇息吧。过了好一会儿,两只蝴蝶还是一动不动。凤踩着板凳上去看,手一碰着玻璃镜框,两只蝴蝶便纸片一样飘飘悠悠落下来。两只蝴蝶死了。凤与凰难过得整整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凤他娘提着满满一筐灶灰从灶房出来,凰小跑着迎上去说,做啥啊婶子,我和凤都闲着,有啥事招呼一声叫我俩做就是。凤他娘就笑,说一点灶灰,又不沉,自个提得动。凰伸手抢着接过灶灰筐,问把灶灰倒在哪里,凤他娘拍打着两手说,洒进后边的菜地里吧,去年我洒了一点,菜长得好着哪。
凤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娘,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院子后边那块地明年别种菜了,我想种花,又好看又好闻,到时咱家里准香气扑鼻。凤他娘说,种花也得施上点肥料才长得旺。凰接过凤他娘的话,说婶子,别啥事都依着他,那么大块地,种花真是瞎了。凤他娘笑道,瞎不了,不在乎这点地,坡里的地头地尾洒把菜种子就够吃的。凤把脸转向凰,说刚才你唤我娘啥?婶子啊。凤说,昨天咱不是说好了,以后和我一样喊娘。凰抿嘴一笑,微红着脸弯腰跟凤一起架着灶灰筐去后边的菜地。
凤与凰在菜地里洒灶灰。凤他娘急匆匆地从前面赶过来,说有人找他俩。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谁找他俩。一个老头,说是在镇南的双凤山上放羊认识你俩的。原来是牧羊老汉啊!凤兴奋起来。凰也欢喜了脸子,嘀咕道,不知牧羊老汉找咱做啥。
两人来到前面的院子,牧羊老汉一手提一只硬纸箱,一手提一只沉甸甸的编织袋正四下张望。看见凤与凰,牧羊老汉大笑说,可找着你俩了!凤问牧羊老汉找他俩做啥。凤他娘插过话来,说这孩子,一点礼节也不懂,人家大老远的来了,先叫人家进屋喝口水再说。凤把牧羊老汉往屋里让,牧羊老汉执意不肯,说托付给他俩一件事他就走。
凰问,啥事啊大爷?牧羊老汉干咳一声,粗门大嗓地说,咱镇上那帮当官的烧得不知姓啥了,看上了我放羊的双凤山,准备把双凤山顶炸平,在上面盖一座干部楼,镇上头头脑脑都搬到上面住,说是住得高看得远,有利于咱镇的大发展,我去村里寻思叫村干部出面阻拦这事,几个哈巴狗村干部高低不敢,说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奶奶的,没有双凤山还叫啥双凤村啊!大爷,双凤山上的那窝蝴蝶咋办?凰脱口而出。凤也急了,说就是啊大爷,那窝蝴蝶咋办?
牧羊老汉长叹一声,说他就是为这事来的,你俩想不想保住这窝蝴蝶?当然想保住了!凤与凰异口同声。两个人为难起来,问咋弄才能保住那窝蝴蝶。牧羊老汉说这个好办,把那窝蝴蝶挪到你们家里就是。凤说,大爷,挪到家里可不行,前天,凰想那窝蝴蝶,我去弄来两只,不长时间就都死了,弄得我和凰难过了一天,若是一大窝蝴蝶都死在这里,还不要了我和凰的命!牧羊老汉接过凤他娘端来的水杯,咕咚咕咚喝几口,咂着湿乎乎的嘴唇说,放心吧,只要你俩真心要这窝蝴蝶,我有办法,保证一只也死不了。
凤与凰又欢喜又疑惑不解。牧羊老汉说,他在双凤山上转悠了这么多年,早就摸透了那窝蝴蝶的底细,蝴蝶窝下面埋着一块怪石,怪石冬暖夏凉,那窝蝴蝶就是受了那块怪石保护才一年四季活得那么鲜活。牧羊老汉打开编织袋叫凤与凰看,两个人探过身,顿时目瞪口呆。怪石是一双相对而拥的凤凰。
凤与凰把安置蝴蝶的地方选在后院的菜地。牧羊老汉帮两个人埋了怪石,寻一根枝杈繁多的枯树枝插在上面,踩实周围的泥土,然后解开捆缚硬纸箱的细绳,将箱里的蝴蝶放出来。顷刻,枯树枝变成了一棵鲜艳的蝴蝶树。凤与凰高兴得手舞足蹈。牧羊老汉眯缝起眼看枯树枝上纷飞的蝴蝶,自语道,明年若是在这地里种上些花啊草啊的,不知比现在要美多少倍哪!
凤与凰留牧羊老汉在家里吃饭,牧羊老汉高低不肯,说他有急事得赶快回去。临出门,牧羊老汉涎着脸对凤他娘说,大嫂子,我真眼热你,有这么一对孩子,甭说别的,光看一眼就叫人心里舒坦得多活好几年!
12
公历新年的中午,凤与凰在后院的菜地里看蝴蝶。蝴蝶已经跟两个人熟了,一点也不惧怕他们。两只黄蝴蝶伏在一截枯树枝的凸起上窃窃私语。又一只黄蝴蝶飞来,冲两只私语的黄蝴蝶扑棱翅膀。凤说,兴许它是它们的孩子哪。凰白凤一眼,说凤,不许羞我。谁羞你了,你没看见后来的这只小,先前的两只大啊。两只私语的蝴蝶经不住小蝴蝶的干扰,往外移了移身子。让出一道缝隙。小蝴蝶乘隙而入。三只蝴蝶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凰笑着回头看凤,说它们真像一家子!
突然,菜地里的蝴蝶四处纷飞,转眼又相互靠拢,团成一个大大的彩球,在空中停了停,颤悠悠地飘向前院。凤与凰都惊呆了。直到彩球拐过墙角,两个人才惊慌失措地向前院跑。彩球撞开凤的房门飘进去,凤与凰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刚踏进门就听见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响。凤与凰从混沌中醒来,没看到蝴蝶,不约而同地跑向后院。菜地里的蝴蝶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与凰起先站过的地方凹下两个深坑,坑里各陷进一块山石。
村里人纷纷跑出家门聚在村头的大柿子树下议论,一个个脸上布满惊恐。咋了?到底咋了?好事的人推出自行车去邻村打听,早有邻村的人骑摩托车赶来,两人面对面停下来迫不及待地问话,相互都一个劲地摇头。
消息最先是由村里去镇上饭店送鸡蛋的养鸡人传来的。说不知咋弄的,镇南的双凤山爆炸了,腾起的烟尘包裹了周围的七八个村子。上了年纪的人一听,蓦地变了脸色,说镇南的双凤山可是座神山啊,要不是有啥不顺心的事惹恼它,咋能发这么大脾气!年轻人被唬得战战兢兢,追问缘由,上年纪的人便绘声绘色地讲双凤山的传说。
准确点的消息是由村里一位在洼峪镇中学教书的化学老师带来的。那几天,村里人被双凤山爆炸的各种说法弄得云雾缭绕。一听说在洼峪镇中学教书的化学老师来了,便上门去问。化学老师哈哈一笑,说哪里有神啊仙啊的,是一个放羊的老头弄的,老头在双凤山上放了大半辈子羊,镇上要在双凤山上盖干部楼,估计是怕放不成羊了,老头气不过,来了这么一下。
有人不解地问,一个放羊老头咋能把双凤山炸了?化学老师笑道,是这么回事,放羊老头以前当过兵,跟咱镇上的一位领导是战友,眼看盖干部楼的事挡不住了,主动找那位领导弄了个在双凤山看炸药的活。这下可好,镇上一边把炸药往山上送,老头一边偷偷地把炸药往山腰的枯井里装,炸药拉完了,枯井也填满了。镇上准备过完新年就动工,谁也没想到老头领着那群羊集合到枯井上面,点燃了炸药,幸亏是新年中午,人们正在屋里吃年饭,不然的话,不知要伤多少人啊!
听说牧羊老汉的事,凤与凰止不住地流泪。凤他娘接连叹息,红着眼圈说,去给你们那位大爷烧烧纸吧。凤与凰哭得更伤心了。凤骑自行车驮着凰去双凤山给牧羊老汉烧纸。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偶尔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你看我,我看你,眼里的泪亮闪闪地往外涌。双凤山的半腰裂开一个缺口,像大张的嘴巴,向着远处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
凰猛不丁冒出一句,凤,咱去上学吧。上学?凤停下来。凰说她村有个同学从职业中专毕业回来,在家办了个养鸡场,一笼笼的鸡崽可惹人喜欢了。凤问,你是说咱去上职业中专?你觉得咋样?凤舒眉展眼地说,上职业中专倒是还有机会,学校入学挺宽松的。凰满脸憧憬地说,职业中专要是有个养蝴蝶的专业多好,咱把咱的蝴蝶分给他们,不出几年,满天下都会飞满咱那漂亮的蝴蝶。
两个人烧着纸,一辆摩托车自山下盘旋而上,凤瞥了一眼,低声对凰说,安际贵来了。安际贵停下来,调转摩托车车头,对着山腰的缺口长长地摁了三声喇叭,兴高采烈地朝凤与凰走过来。凰问,安际贵,你来做啥?安际贵摘下墨镜,说,我来给牧羊老头致哀哪!安际贵主动介绍说,牧羊老头这一炮,将一只羊头炸到镇政府大门东边的墙头上,起先羊头被泥土裹着没人认出来,经雪水一洗,原形毕露,可也巧,偏偏叫一把手看见了,气呼呼地叫人找来办公室主任,说你这分管卫生的咋搞的,血淋淋一个羊头硬是看不见,这不叫人骂咱挂羊头卖狗肉啊,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顿,就地免职,任命我接替了他的办公室主任。
有风吹来,纸火展开翅膀翩翩欲飞,凤慌忙探过手里的树枝将纸按住。飞起的纸灰黑蝴蝶一样纷纷落向凰的胳膊、肩膀和头发,凰腾起身子以手作扇,边拍打边躲闪。安际贵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仰脸望着山腰黑洞洞的缺口慨叹道,奶奶的,上面老子的三室一厅是泡汤了,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