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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徽影

2020-11-22蒋亚莉

夜郎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农具石磨年糕

蒋亚莉

风 车

每当雨天,我总会注意到倚在墙角里的风车。

那是它淋雨的样子,让我心生怜惜吗?正如我要去可怜头发斑斑的老者?

我每天都要从它的面前经过无数次。因为我家的水井就在它的后背。我提水,我洗菜,我洗衣,都要经过它的身边。但是晴天里我总是对它视而不见。唯有绵绵不绝的雨天,我久久的凝视着它,意识到它的存在,以及它的苍老和无奈。

机械化的今天,犁田,供水,收谷,都是农机。昔时的传统人力农具,都被它们的主人或者主人的后代,统统弃而不用。它们的结局,不外乎是三种。一是被民俗场所收购后,用于展示。不过,这样的农具,离开了它们的战场,失去了它们的斗志,它们消沉了,萎靡不振,它们是只存着一口残存的气息的僵尸。正如历史教科书上枯燥乏味的年代数字。如果回到十年前,它们的主人会像是款待自己的老友一样,利用农闲给它们再刷一遍桐油,它们变得通体油光鲜亮,生机勃勃。在农忙前夕,主人会耐心的检查农具,松了的的接口,敲打敲打,就严丝合缝了。当然,还有要修补要加工的地方,主人都会妥帖的修理,农具在主人手里得心应手。主人和农具之间,两者的默契,他们知道,就是旁观者看到,也是赏心悦目的。此时的农具,是有生命和活力的,它们活在主人的手里,唱着生命的欢歌。那些有灵性的农具,唱着永久的颂歌,五千年的农耕文化,不再寂落。

第二类,就是蜕变了的农家子弟,退出耕作的圈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们觉得先辈留下的农具似乎是大大的玷污了他们现在的不务农的身份和地位,他们看看自己保养得很好的那双手,再看看那些在他们眼里笨笨丑丑的农具——风车、水车、犁耙,还有那庞大得可恨的扮桶,统统都几斧头劈成几段,成为冬天的大柴,一把火燃过,只剩下灰烬。

第三类,在有年纪的老人手里善终。虽然因为年纪大了,身体的实力不再容许他们下地从事农业,但是那些农具,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或者是他们本人在年轻时候亲自打造添置的,用了一辈子甚至几辈人,有了深厚的情感,就像是自己的契友,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于是自己到哪里,那些老农具就被带到哪里。闲来无事,看着那些农具,回想和农具相关的往事,他们的一生,也就尽在其中了。

我家现有的风车、扮桶之所以没有成为弟弟潜意识里的劈柴,完全是年过七旬的老母亲的坚持,就留下了。估计,这也是暂时的留下吧!等到老母亲归西,只怕弟弟就要当他的家长,做他的主张,将那些老丑而无用的农具,连同过时的老家具,诸如木头的靠背椅、父亲18 岁的时候为着结婚而预备下的大柜子和书桌,以及后来家里置办的方桌和简易木床,都要被统统一把火烧光了事吧!

于是我就格外珍爱现在家中的被淘汰了的旧农具。

风车因为受了几十年的地面的潮气倾蚀,四个脚都朽蚀了,一个脚甚至还因此短了一截。于是风车就那样像一个跛子,在墙角里惨淡的趴着。它是逆来顺受,它接受阳光雨露,更迎接狂风暴雨。它已经很老了,像缺齿眼花的老人,等到死神的召唤。我想,完全是我们没有用它,它才衰老,或者说是衰老得更快。它是不肯用脑子的老年痴呆症患者。肯定如此。三年前,我和母亲还用它车谷,它很尽职的把稻谷里的秸杆屑和瘪谷都扬出来了,饱满的谷粒重就落在近处的箩筐里,那些稻梗瘪谷身轻被风车里的风吹得远远的,这样就达到了车尽稻谷里的杂物的目的。

在我的相册里,还保留了好多十年前的关于风车的旧照片。我的女儿陶儿还是读幼儿园吧?现在她都是高二生了。那时父亲卧病在床,家里的劳作,落在母亲和我的身上。那时的照片,便是那个时候的忠实记录。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并没有觉得生活的苦呀!陶儿和她外婆,笑得多开心。

风车是中国最精致、最复杂的传统农具,由风箱、摇手、车斗、漏粮斗、出风口等部件组成。其中风箱的原理,就是风车园形"大肚子"藏有一叶轮,有铁做的摇柄,手摇转动风叶以风扬谷物,转动速度快产生的风也大,反之亦然。车稻谷的时候,风力的大小把握是有度的,力太大,把壮谷都吹跑了,是一种浪费,风力过小,杂物除不尽。中庸之道,此处也是最好的体现。我从在地坪里晒干的稻谷堆里,用撮箕铲了放到风车的斗里。而车这样的技术活,自然是母亲的了。

在陶儿眼里,那风车是在农村没有玩具的她,最好的玩具吧?摇动把手,里面的扇筒就呼呼呼呼的滚动,而且会响应的发出嘎唧嘎唧嘎唧嘎唧的歌唱。我们姐弟小时,也这样把它当成童玩。母亲很知道她的外孙女的心理,就在我们大人的工作结束后,让她痛痛快快的玩个够。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是六岁不到吧,居然手总不感到累呀,玩得那样尽兴。真是个淘气的家伙。

的确,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觉得那个时候的艰苦。一个贫穷的家庭,也是有属于他们的快乐的。正如欢快的摇动风车,谁说它只是农家的必不可少的农具,而不是老少皆宜的玩伴呢?原来快乐是没有底价的,只要不奢求,快乐随处可拾!

如今,陶儿离开这里到异地生活和上学,已经三年半。作为高中生的她,还会想起在外婆家最艰难困苦的时候,玩过的风车吧?

母亲老了,陶儿长大了,风车也一天天败落,我也在慢慢失去我的芳华。在落雨的时节,我才会注意到废弃的风车,感叹它的身世,到底是因为雨天心生落寞,给风车蒙上我个人悲怆的色彩吧?但愿如此吧!

这个鼠年的春节,因为疫情的肆虐,我们只能蜗居在家。正月里的雨,不见喜气。谁说是春雨贵如油呢?这样的春雨,只能让我莫名的惆怅。感伤的我,总细细打量老朽得不成样子的风车。其实,我注意它,在每次的雨天,已经三年之久,老早就想写些它们这些荒废的农具,只是总没有动笔。还是要感谢这样蜗居不能去单位恢复正常上班,才有了上面的文字,来记录风车里的往事。家庭和身世,让自己的独生女受了很多的苦吧?女儿会为此在心里怪罪我吗?

女儿不能选择她的出生,正如我作为她的母亲,也是行走在既定的轨迹里。我们似乎都是无能为力的。我的太婆,外婆,母亲,以及我们母女。

感谢风车,给了我们姐弟童年时光里的欢愉,感谢风车把同样的欢愉,赐予我的女儿。只是,风车里的快乐成分,是再也不会传承下去了吧?她的孩子的生活里,估计是不会和风车有什么交集了,即使睹面,怕也只是教科书上和民俗馆里的苍白的展示吧?那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等同于隔靴搔痒罢了!

实用性和娱乐性,能够结合得如此完美的农具,怕也只有风车吧!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敬畏木匠了。唯有木匠的巧手,才能把死寂的木头,像变戏法一样,变弄成风车,成为农民的帮手,农民的孩童的居家玩具。

在那个苦雨的下午,我突发奇想,居然再一次摇动了风车的摇把手,它艰难的扇动,正如走向死亡的老人的呼吸困难的双肺。这不是单个风车的衰败,而是一个时代,一个农耕时代的衰亡的悲音。由此想来,我们姐弟是有福的,陶儿是有福的。在农耕文化的末世,我们体验了风车带给我们的源源不断的快乐!

土车子

去年猪年冬日暖阳下,油茶花开得正旺,白汪汪的。相形见绌的,是那架没有轮子的形单影只的土车子,被它的主人,像丢一件破锅缺碗一样,弃在荒僻的山路边,那种凄婉的样子,好似搁浅的破船,孤独而绝望。

两个月前的这一幕,深深的留在脑海。一个农家子弟,对于土车子有多深的情感,你若没有经历过,自然是想象不到的。如今,昔日里农家必不可少的运输工具,它被更先进的工具取而代之,主人把它当成一件废物,像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远远的。

我们家也有一架土车子。这样的农村运输工具,几乎是每家必备的。据说,在周朝,周文王还用土车子拉着姜子牙走了八百步,就有了后来的八百年王朝基业。即便这是一个杜撰的野史吧,还是可见,土车子的悠久历史,也可以作证土车子在农耕文化中的决定性的作用。

土车子还有与之配套的车扁担,一肩宽的扁担两头,穿上棕绳。当要运送重物时,扁担搁在肩头,棕绳子襻住土车子的把手,这样就可以运送重物走长路了。

运载的货物越重,土车子就发出更响的嘎吱嘎吱声,那是土车子的轮子轴心的磨合声响。

2007年的夏天傍晚,待业在家的我和女儿总在家门前的大路上等待那土车子的响声。夜的大幕已经合上,星月在天,在寂静无声处,我和女儿耐心的等待着,那第一声清晰的传到我们耳边的遥遥可闻的土车子声响。村子经过一整天的忙碌,那时褪去了暑热和人喧车闹,只有稀碎的虫鸣。

我和女儿的脚都站麻了,还没有听到声音。但是我们并没有打道回府。我们坚持着,要等到父亲的归来。

很久之后,我们才听到由远而近的土车子声音,我们知道,那是去远远的山上采兰花的父亲晚归了。我们循声跑过去,女儿则边跑边亲热的呼唤外公,历来严肃的父亲,一改严厉的作风,热切的回应他的三岁的外孙女的招呼,这样,我们三代人,就在夜幕中走向点着暗红的15 瓦的电灯泡的寒素的家。很快,父亲在洗手之后,喝过一杯热茶,就和我们一起围着饭桌吃真正意义上的夜饭了。这顿夜饭自然和平常一样,依旧是蔬菜饭。但是我们听着父亲一天来的采兰花的经历,因为每一天都有新情况,故而用父亲的见闻下饭,还是另有趣味的。父亲夸口说,当天的收获很大。他近乎神秘的说,今天发了洋财,挖得了好货。饭后我们迫不及待的去看时,那些根本就不是父亲认为的可以一苗卖5 块钱的水仙,而是石蒜。我想起来,因为我之前和他说过,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是花5 块钱买的水仙养在自己家里的。我们嘲笑了父亲的不识货。但是父亲并不在意,还是把石蒜统统都栽在房前。自此,我家的花园又多了一种品种——彼岸花,在十月的时候绚烂缤纷。

父亲用土车子运新收割的稻谷,滚梨田机、扮桶等农具。农忙的时候,土车子的响声,就会频繁的响起来,那是农民们劳动的进行曲,也是收获的欢乐颂。土车子的歌唱,经年不断。

后来父亲病倒了,用不成土车子,由母亲接替使用。等到母亲年迈的时候,土车子就被母亲珍爱的收起来。

现在的土车子右车臂在借给小叔叔用的时候,压断了。母亲用铁丝严严实实的绑缚好,还能将将就就的用。为此,母亲念叨过多回,责怪叔叔用事物不爱惜。我当然能体会母亲的心情。父母亲成家立业,不光没有继承爷爷奶奶的东西,反而要替老人还钱账和粮账,一家人半年没有粮食。后来的房子和农具,都是父母亲省吃俭用一手置办。事无巨细,都是他们一双手,里里外外的维持。因为所有的得来都太不容易,所以他们格外珍爱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爱惜自己的东西,附带的也爱护从别人处借来的东西。

父亲病故十年,母亲年过七旬,我常常渴望再次听到家里的土车子响起来的声音。那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平凡之音,此刻却深深拨动我的心弦。

如今的乡间,偶有乡人用土车子运水泥或者去三五里远的地方打米,那是乡间极为经济上拮据或者是很节约的两三个老者。我总是很用心的搜寻土车子路过很远的不是很清楚的声响,远去了,到最后的消失。那个时候,我的心情也随之失落。

等到这两三个打土车子的人永远的离开阳世之后,估计本地就不会再有土车子行走在大路上了。这也不过三五年的事情吧!土车子就要漫灭在家乡南国乡村尘世了。那个时候,我必定更加想念它吧!毕竟和土车子同在的,还有几代人的家国情怀,还有如影随形的乡愁。

石 磨

长了绿苔的石磨,沉沉的睡去。等待它的主人,再次唤醒它。它的一觉,是三年还是十年,就是石磨它自己都淡忘了。

石磨靠记忆,回到属于过去的忙碌。

一副石磨,上下两扇,应对天地,暗合阴阳。在农民的长满老茧的大手里,磨合了千年的光影,和亿万人的生计大事。米麦黄豆,都在它的乾坤里蜕变和升华,衍生成千变万化的食材,温饱口腹,慰贴心灵。

石磨下的美味,超过了掌控石磨的人。正如鼠年的冷冷清清的春节,我莫名的想到年糕。那是家乡多年前的传统春节美食。用石磨把糯米花生和芝麻干橘子皮磨成浆,做成粑粑,等到食用时,切块后油榨,在出锅前洒上适量的白糖让其融化成焦糖,与年糕合二为一。出锅后乘热吃,香糯甜,成为餐桌上的抢手货。三年前弟弟去大姨妈家拜年,大姨妈特意让弟弟带给母亲一个大年糕——足有成人鞋子大。我不知道是想吃年糕了,才会想到过世一年的大姨妈,还是对大姨妈的思念,才觉得她的年糕味道好。她作为我的母亲的大姐,来到阳世,70 多年的人生经历,就剩下她的拿手菜——年糕。我不知道,等到母亲走后,我会把什么当成她的一种留给后人的标识。

母亲以前也做年糕。做的方法和大姨妈她们是一样的。把原料浸泡发涨后,在自家的小石磨里不急不慢的推磨,上磨和下磨的碾压磨合后,固态的变成液态的水浆,一股股的流到承接的器物。转动的石磨,似乎是机械的表盘,行走的轨迹,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起点回到终点,看似简单的重复和复制,其实每次推磨的过程,都是新的开始。料一次次往石磨的磨心里添加,等到料消耗尽了变成水浆,再次添加,不疾不徐,循环往复,手不停,磨不歇,浆不止,像极了单个的生命里的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一个家族的传承,以及大自然的进化。万事万物,都在运动中完成各自的使命,在转化中得到永生。这就是乾坤大挪移,也是饮食文化中意喻的大道,个人性命里的金木水火土,以至于整个世界的相生相克和相辅相成。一副石磨,一个世界,一种绵长的意境。

推石磨的外婆走了,推石磨的大姨妈走了,在还能推动石磨的年纪,母亲却放下了石磨,这扇从她湘乡金石大湖娘家陪嫁过来的石磨,就被遗弃在地坪边,东一扇,西一扇。它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向所有的人,在所有的节气。但是它没有得到回应。人们的眼睛朝上,看不到埋在土里的它。人们很忙,在每一天和每个季节,以至于他们忽视物候的变迁,他们忙着要填饱肚子,要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他们追赶时日,他们是现代的夸父,追逐金钱和势力,否则他们将不进则退。于是石磨只有做徒劳无功的呐喊,一天一月一年。直到某一天,我的观花寻果的眼睛,无意中看到了它,我于是问,它怎么会在那里,而不是别的其他的地方?没有人能够回答我这样近乎荒唐的问题。

我问它的第一主人,我的母亲,母亲也是一脸的茫然,正如她那逝去的青春和中年,她怎么就走在老迈的无可奈何的境地?母亲茫然若失的看看石磨,那是她五十年前从娘家带来的石磨吗?一年年的腊月尽头她都要用石磨推磨做年糕,她作为千金坪的家庭主妇必不可少的年货,几十年如一日,那么那些日子,怎么都不见了,可见的,只有她的白发和驼了的背。母亲觉得石磨是完全的陌生,她甚至觉得石磨是一种幻境。

我把石磨从大路边上的地坪边,搬运到屋后街沿,为的是不让居心不良的路人顺手牵羊。

时间在石磨被闲置的日子里打上了印记,由浅而深,由无到有,于是石磨身上的那件绿苔外套,就是它的时间的外衣。

那磨子全长绿霉了。

木头架子,把柄都不晓得哪里去了。磨子用不成了!

母亲在阴冷的漫长的冬天的尽头和冷清的早春,总要这样重复说。

是的,那石磨的木头架子到底哪里去了?生活中,总有这样的事情,某些物件,会莫名其妙的自行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在我们要用的时候,或者想起它来的时候,它们就凭空不见了。

这个春节的元宵后的倒春寒里,冷到了降雪的程度。冷风冷雨中,爬满绿苔的石磨,显得格外的寒意逼人。

本来,外边的冰冷,并不意味着它内心的透凉。它磨成的浆是温热,刚出锅的年糕,是滚烫的,甚至把食客的嘴皮都烫出了泡。

冰冷的两扇石磨,因人,或者骡子,磨出微热的粉面和浆,饱了无数人的肚皮,饱餐之后,他们都觉得日子还是美好的,要继续活下去,即便时日艰辛。推磨之间,日子在继续,人情在滋长,河山大好。

如今,沉睡的石磨,成为景区景点的复古风的点缀,人们会说,哦,那是石磨,但是绝不会联想到它吐出来的米浆和面粉的可敬的温度,更不会将年糕等等的美食和它搭界。它的实用性,以及警示喻人的深层次的内涵,好像都淹没在整齐划一的机械化的时代潮流里。

石磨里的食材,经过一双双温情的手,赋予某种心灵的寄托,最终成为我们中的某些人终身依恋的美食。

有温度,有思想,石磨里的记忆日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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