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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2020-11-22汤成难江苏

雨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爱人

汤成难(江苏)

1

闹钟叫之前她就起来了。这一夜并没睡着,耳边的呼噜声抑扬顿挫,高音部分陡峭地往上走,有一阵尖成了水开了的声音。她推推他,声音顿时矮了,像往水壶里添了点凉水,可一会儿工夫,又开了,咕噜咕噜顶着盖子,竟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再添水,再尖叫,再添……这一夜她就一壶水一壶水地数到天亮。当然,睡不着并不全是呼噜的原因,他每晚都打鼾,她已经习惯了。习惯真是件令人可怕的事。

很久之前,她就预感到这将是不眠之夜。前一晚早早地躺在床上,把四肢放平,把脑袋放平,让自己从内到外平静一点,好像这样就能立即进入睡觉这个程序,而这一程序的结束也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到来了。

她多么盼望着这一天到来啊,1月11日,从数字上看,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不具有特殊意义。但对她来说,却非同一般了。从上一年的1月11日到下一年的1月11日,需要经过三百六十四个日夜,而三百六十四个日夜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与一年等长。她感到这个日子正以一种晶莹剔透的状态包裹着自己,像一只壁垒坚硬的热带鱼缸,宁静而温暖,以至于她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鱼吐出泡泡。

等会儿起床了。她敲敲小卧室的门,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她先去卫生间洗漱,给三把牙刷挤上牙膏,漱口杯里分别灌上水。做早饭前再去敲门,需要喊三次才会起来,每天都是。门里的声音含混不清,一定是脸还埋在被子里。早饭做好,再去敲门,已没有一点声音了。又睡过去了。

未经他的同意她是不敢擅自开门的,高二的孩子规矩多。他给她列了十个规矩,这是他给她列的十个规矩的第二条。当然还有别的,比如他不愿看见光,有次她也是这样打开小卧室门,一只枕头就猛地向她砸来。光。光。光。他在被子里声嘶力竭。

光——,他又喊起来了,身子刚闪到门边,就被走廊上的灯光赶回去了。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开灯。

她反应极快,迅速地摁了开关,屋子里顿时黑了。这时她看见高中生模糊的黑影从门里缓慢出来,头低着,两只手臂向前伸展以探定方向。

他摸黑洗漱的时候,她也摸黑收拾屋子。每天都要收拾,她不知道这些物体怎么总是偏离了位置,如果她半天不在家,他们准能将整洁的屋子瞬间变得杂乱无章。她说过很多次,东西用完得再放回原处。但他们烦这些,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在这一问题上竟能保持同仇敌忾。杂乱无章有什么不好呢?他反驳。是的,杂乱有什么不好?整洁又有什么好?她不知道。也许他说得对,为什么要给每件物品规定位置呢?

此时他还在打着呼噜,她已经不必再添水了。隐隐约约地在厨房里还能听到水壶尖叫的声音。突然,声音又没了,他在卧室里喊她,他要喝水,给他倒杯水去。他常常这样。她端着水杯正往卧室去的时候,就已听到迫不及待牛饮般的声音了——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水。卧室门在她到来前被撞开,正在刷牙的人杵在门口。你凭什么喝我的饮料。他们对峙起来。而这时,她必须要迅速赶过去,若稍慢一步,饮料瓶一定会从他的脑袋上方横飞出去。

她绝不是称赞他武艺高强,在被他当作武器的诸多东西里,比如碗,勺子,书,遥控器,筷子,鞋……随手可捞起的任何东西,从来都没有伤及到人,只是起警告或震慑作用在他们身旁的墙壁上撞击一下,发出一声刺耳或不刺耳的声响,也就是说,从未失手过。对于他和他的脾性,她曾试着改变,比如为他们买来篮球,或者象棋,让他们和平共处一段时光,但最终这些东西都将成为他们相互较量的工具。

她把早饭装在饭盒里,高中生的早饭只能在路上解决。天还没有亮,屋内鼾声四起,他的呼噜声中又汇入了另外两道节拍缓慢的鼾声,是公公婆婆的。从去年他们来这儿“临时”住几天,在她的书房里一直住到现在了。她隔三岔五地要陪他们去医院检查,化验,询问,以排除身体的种种嫌疑,在求医问药这件事上,公公婆婆表现得格外惺惺相惜和同病相怜。他们同时出门,又同时回来,像一对连体婴儿。他们缓慢而认真地老去,有种誓要白头偕老的决意,这常常让她感到羡慕和妒忌,甚至希望自己也能迅速老去,到达白头偕老的年龄。

不要。她果断打消这个念头,不要老去,她还不想老去,她还要爱呢。

2

在和高中生出门前,她去了趟卧室,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打鼾的人睡意正浓——他干体力活,鼾声总带有号子的意思——如果这时他抬起头来问她有什么事吗,也许她会告诉他,自己要去Z市赴约了。或者,他没有醒来,而是她将他摇醒,醒醒吧,她像摇醒一只沉睡的狮子。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在水开了尖叫一样的呼噜声中走了出去。

送完高中生,离她乘车还多出一个小时。她的目光在候车室残破不堪的椅子上一一扫过,1月11日这一天里的这一个钟头,她并不想在此度过。于是她走出候车室,径直向一间发廊而去。

化个妆吧,她对发廊里的女人说。

化哪种的?生日宴妆,会议妆,还是节目妆?对方漫不经心地问,还不太习惯这么早有生意上门。

她愣了一下,认真回答道:约会的。

女人取出小喷壶,往她脸上喷水,再用海绵吸干,一层层抹粉,动作麻利……其实,这些她自己也会的,只是,觉得让专业的人来完成显得更为隆重些。发廊女人在结束前又用刷子在她面颊扫了一点腮红,一下,又是一下,整个脸便洋溢着某种含羞笑意似的。化完妆,她又做了指甲,是淡蓝的底子上画着粉色梅花。她认真端详自己的手,这双平时忙于家务的手竟然也能如此生动呢。

大巴车驶出车站,她坐在靠后的窗边。车内坐满了人,黑乌乌一片,过道里也塞了两个小板凳和几只皮箱。她不知道这些人这么早去Z市干什么,就如同别人也猜不出她去Z市干什么一样。

路颠簸不平,汽车走得很吃力,铁皮车厢和窗玻璃响个不停。外面风很大,包围着汽车的灰尘更重了,细细的沙子一小撮一小撮打在玻璃窗上,像是被无形的手扔过来的。她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更好一点——施工,维修,再施工,再维修,每年的这一天,她去Z市都是这样。她想到命运一词,这也许是一条路的命运吧。

她一点都没有抱怨,相反,觉得自己比车上的任何人都激动和兴奋。风小了一些,汽车加快速度,尘埃弥漫的天地间露出几点光亮。她的邻座睡着了,是个老头,从上车就开始睡觉,此时他的脑袋正歪在她的右臂上。汽车经过每一处坑洼的地方,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轻轻砸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跟这群无声无息的人结伴同行仿佛已经很多天了,路颠簸又漫长,使得去Z市成为一件艰难而神圣的事。

她很少出远门,像这样离开自己的城市每年也就这一次,她没法从自己的日子里跳跃出去,他需要她,高中生需要她,公公婆婆需要她,工作需要她,她的父母隔三岔五地也需要她。

这是她一年里唯一的“出远门”,其实,也不算远,两个城市之间隔了一条江,要经过船渡,统共两小时也就到了。

汽车上了船渡,她从车里走上船舷,江面上有薄薄的雾,看不远,只有几盏鹅黄的灯在雾里闪烁。水面很浑,带着泥浆一样厚重的颜色。江水滚滚向前,寂静无声,如同血液在她的身体里奔涌。此时,船向着南方,正一点点远离她的城市,远离那间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她想到房子里的人,这个时候她的公公婆婆应该起床了,正像连体婴儿一样走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而他呢,一定还躺在床上,他和床总保持着一种难舍难分的状态。有个广告说,人的一生三分之一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而他,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他也不是没有工作,他是一名卡车司机。她坐过那辆卡车,方向盘极大,像粗笨的水缸口,车厢又高又长,每次他开着车离开的时候,仿佛是拖着一只巨壳走了。他那剩余的三分之一时间是要在巨壳里度过的。

3

汽车一上岸,就是Z市了。路又扩宽了一些,两侧低矮的树被楼房代替,城市在日新月异地变化,仿佛正迫不及待地将一切推倒,归零,重建。这使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看着窗外,一丝不苟地看着。很快,她就从崭新面貌里发现了旧的痕迹,那些没有被彻底抹去的、游丝一样的旧的部分让她感慨万千。多么熟悉啊,仿佛昨天她才从这儿离开一样。

汽车进站了,在一片细石子铺就的停车场歇了火,石子是花青色,棱角分明,像是刚从山上开采而来,还没有被城市的车轮打磨得光滑圆润。出站口那一溜的平房被防护网遮挡了,有点密谋大事的意思——与她上一次见时真是变化太大了,她唏嘘不已,差点认不出来了。好在,“出站口”三个字还在,还是从前用红漆写就的方正字体,这些熟悉的部分令她感到放心。她把脑袋缩回车内,这才发现车上没有人了,那些同行的无声无息的人们,仿佛瞬间被吹了仙气恢复了体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车后,她在出站口站了会儿,汽车站隔壁是火车站,“火车站”三个铜字高高的,像是被几只手臂高举着似的。她朝火车站方向注目片刻,嘴角不由得微翘——因为那一次,她的爱人是乘坐火车到达这个城市的。

是的,爱人,他们称呼彼此为爱人,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充满了甜蜜爱意。

她不用等他,说好了的。她乘坐21路公交,四站后下,沿着马路向前走二百米,右拐,进入巷子,再走五十米,就到了。这一切她轻车熟路,像回家似的。

她走进宾馆大厅,被踩得发白的水磨石地面,老化而发黄的吸顶吊灯,油漆斑驳的圆形柱子等等,与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甚至和她第一次来时几乎没有变化。她喜欢这些没有变化的事物,就像爱人之间的感情,是永恒的。她曾问她的爱人,永恒是什么?他说,想象所有的水装在一只巨型滴管里,如果每年只滴下一滴水,那么永恒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海水从滴管滴下需要的时间吧。

她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她相信永恒。

到了前台,她订了房间。201,她说她要201。

如她所料,201正好空着。对于宾馆来说,201是一间命运不好的房间,走廊尽头,北向,没有窗户。只有在节假日,201才会被人订走,而今天,1月11日,不是节假日,注定它将空着,而这种空着又多么令人喜悦,仿佛它正等着她到来一样。

接过房卡,她向走廊尽头走去,鞋与地砖有力地碰撞着,发出铿锵的声音,其实,她可以走得快一点的,但没有,她要让鞋底与地砖进行充分接触,甚至停留,以此显得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踏实和坚定。

门打开了,一股气味扑面而来,她很快从混合着被子、床板、地砖、洗发水、牙膏等的复杂气味里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它们像游丝一样漂浮在角落里,是爱的气味,是永恒的气味,尽管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很多年过去了,它们都不会消失。她深吸一口,将门轻轻关上。

第一件事是烧水。第一壶、第二壶热水是不喝的,用来冲烫坐便器和浴缸,第三壶水才能用来泡茶。等水烧开的时间,把鞋脱了,她不穿一次性的拖鞋,太轻薄,没有一点质感。她情愿光着脚丫。

她捧着茶杯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说是窗,其实是白墙上画着一扇窗户,很逼真,远看还真像那么回事呢。第一次发现它时,她笑弯了腰,谁说它不是窗呢?她记得自己笑了很久,直不起身子,像一只小虾米蜷在椅子上。一双手将她扶稳,扳直。丫头,又傻笑了。扶着她的人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喜欢爱人称她丫头。

笑声更放肆了,为了止住笑声,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的嘴堵住对方的嘴。两个中年男女接吻,那么迫不及待,不像接吻,像是要把自己身体里最好的一部分给对方。长长的,无限温柔的吻,如一江春水。

4

现在,她开始泡澡了。是泡澡,而不是洗澡。在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里,她很少有时间去享受这些,她的时间被切割得零碎,变成薄薄的一片片,分送给不同的人。

水放至离浴缸口十公分处,水温适宜,她站进去,侧过身子,慢慢坐下,水被挤压,又有力地包裹过来,她放平身体,将脑袋搁在缸壁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着自己的身体。她皮肤白皙,胯部宽实。多么平坦而辽阔的腹部啊,她的爱人曾这样夸赞,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形容词。她将手放在腹部,想象是爱人的手,温柔有力。这双手慢慢向上移动,像探索土地的秘密,然后双手落在乳房上,轻轻托着。

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母亲突然把她叫进屋内,显得慎重和神秘。母亲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白色小马甲递给她,说,穿上吧,长大了。她知道小马甲的名字叫作胸罩,穿上它就意味着自己是一个女人了,于是心里一阵激动,甚至有些感慨,她的母亲也是,仿佛藏着若干要说的话。但两个人都没开口,将一切情绪都隐藏在一对眼神里,隐藏在相互交接的动作里。这是用母亲的胸罩改的,白色的棉布洗得有些透明,她看到小马甲下微微凸起的乳房,像一对小桃核一样。夜里,她醒来几次,因为小马甲穿着并不舒服,像吊在身上的小号衣服,但她能忍受并且会习惯。她伸手不住地摸摸小马甲和马甲下的小桃核,像果农查看土地上的种子似的,期待它早些发芽。后来,小桃核破土发芽了,也好像是突然某一天,她发现被小马甲勒得有些难受,喘不过气来。于是母亲给她买了一件新的粉色胸罩,也就是那一天,她发现双乳像一对绽放的粉色桃花。再往后,桃花结了果子,开始圆润起来,托在手中沉甸甸的,桃子慢慢熟透,把皮撑得白嫩而诱人。她和丈夫结婚的那个晚上,对方兴奋而贪婪地解开她的内衣,她记得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来回抚摩着,不知道该亲哪一只,好像孙猴子走进了花果山。

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花果山。他躺在床上说,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床上,他们极少交谈,也无法交谈,只有在床上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当然,这是从前了,再后来,连那点儿生理需求都没有了。有时她想和他谈一谈自己工作上的麻烦;谈一谈高中生最近的叛逆;或者这个月的房贷还无着落……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可还是令他无比烦躁。有时她刚开口,他便以鼾声打断了她——的确,他干的是体力活,需要饱满的睡眠。而她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呆愣愣地看月亮从窗棱上一点点滑移。婚姻真是件奇怪的事,两个性格迥异的人一腔热血进入婚姻,尔后在婚姻里越走越远,直到后来双方都难以理解当初为何会相爱。他的鼾声尖叫着,像鸣笛,仿佛他正驾驶着那辆巨壳一样的卡车越走越远。她吸了下鼻子,眼睛里汪出一些泪来。

她的身子往下沉了一点,他轻轻伏了上来,是她的爱人,他将胸部贴着她的腹部缓缓移动——这样水不至于漫出来——然后移过她的乳房,直到两个人完全重合,像一对交合得严丝合缝的合页。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两人相互嵌进彼此的身体。

她知道爱人从远方而来,那是一个她无比向往却难以抵达的地方——天蓝得叫人想哭,云层低得触手可及,草原辽阔,没有边际……她多想从烦躁琐碎的生活中挣脱一下,也去那离天最近的地方接一点天气儿。

他们大略知道一点彼此的生活。曾经,他们向对方描述各自的家——门朝西,进门后有一个玄关,玄关后面是餐厅,白色木质桌椅,桌椅后面便是厨房了。客厅有一组绿色沙发,黑色的玻璃茶几。跃过客厅是走廊,走廊两侧分别是书房和卧室……所有的家都大同小异,可那一点点“异”便是家的味道。他们常常假想走进对方的家中,目睹着关于他(她)的一切,仿佛也参与到爱人的日常生活中,从未分离。

你会爱上别人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良久,又说,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渴望去爱,勇敢去爱,可到了中年,对爱情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会轻易爱。可一旦爱了,这样的爱情一定是至高无上的、不可代替的。

你呢?他问她。

她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肤贴着他的皮肤,便能够闻到河流、森林、草原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雪夜火车站火车鸣着长笛出站的声音,能够看到流浪者穿过草原披荆斩棘向着天际走去。

你知道吗?她轻轻说着,我努力认真地生活,就是因为坚信前方一定有个人在等着自己,这个人懂我,理解我,疼爱我,有宽阔的肩膀,他像一座山,是我认为的这个世上最美好的,最适合我的,也是对我最好的人,只要我勇往直前,坚定地向着前方,一定会遇见——

那……你遇见了么?

遇见了。她回答,然后闭上眼睛,环住他的脖颈,紧紧地拥抱着。

5

很长时间过去了,她仿佛睡着了。浴缸里的水凉了不少,她站起来,用浴巾仔细地擦拭水珠。她在镜子前梳着头发,脸上的妆容还在,因为泡澡的缘故,愈发红润了。

她记得爱人一言不发地坐在浴缸边看着她的样子,她转过身就瞥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内心突然很难过。她转身蹲下来,脑袋依着他的膝盖。他宽阔的手落下,在她头发上摩挲着,又轻又慢。很多白发了,他小声说,将脑袋贴上来,丫头,你让我心疼。她感到他的声音在哽咽,而这样哽咽的声音会穿透时空长久地回荡在她耳边。

从卫生间出来,她没有穿衣服,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她在床的一侧轻轻躺下,将被子掀起,又慢慢落下,被子在身体上方鼓成一个包,裹着的空气“噗”的一声吹过她的脸,像是爱人的叹息。

我们结婚吧。她想起他躺下后说的话。他说,在这个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也许只有一次,那就是“结婚吧”,而这个他想结婚的人只会出现一次,无论你的生命多么漫长,无论你活几生几世,这个人只会遇见一次。

她翻过身去抱他,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又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结婚吧,多么美好的三个字,那一刻却让她悲喜交集。

我们每年都在这儿见一次面吧。她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坐火车来,我乘大巴车,就在Z市的这家宾馆,在201房间,好不好?

半晌,对方才点点头,坚硬的头发在她脖子上轻轻一蹭,短短的,迟疑的,像一个顿号。

他开始吻她,他吻她的样子好像要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想要的东西。是一句话吧,也许。

他们吻了很久,每一次接吻都有点穷凶极恶,仿佛这是生命中最后一吻,直至疲惫不堪,倦意重重。她把脑袋缩在他的怀里,一种遥远而辽阔的气息瞬间就包裹而来,安稳,舒适。很快,她睡着了,他不敢动,怕她惊醒,她睡得很香,很沉,好像她赶来就是为了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光线很暗,房间外是城市隐约的持续不断的噪音。城市如同一列前行的火车,房间就是火车上的一节车厢。外面还有自行车经过的声音,脆铃铃地越来越近——201房间在拐角处,一条小路从拐角延伸过来,除了一些收泔水的或扫地的,几乎不会有人经过。这也是他们散步时看到的,他们还看到正对着201的窗口(如果能打开的话)栽了几株梅花,他们为此争论过,究竟是“无意苦争春”境界高,还是“她在丛中笑”更胜一筹。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胳膊是弓着的,仿佛虚抱着什么。

从床上起来,分明感到饿了,她想起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呢。她坐在床边慢慢穿衣服,内衣,衬衫,裤子,鞋……一件件地,一丝不苟。在江北的家中,她总是迅速潦草地忙完这些,从没有坐下来穿裤子这一习惯,总是弹跳着伸进裤腿,勾起鞋,边走边扣纽扣或拉上拉链。

宾馆四周有很多小饭馆,从前她都在这儿解决午餐。她在上次吃过的面馆点了一份面。面条是这个城市的特色,煮面是在外面完成的,带有表演性质——两口大锅,热气腾腾,大锅里放着一只小锅盖。据说,这是有典故的,可她不喜欢,小锅盖在沸水里跳动,旋转,有种无法逃脱的疼痛感。

面条端上来,分量很足,她从玻璃门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口红,一天光阴才过去二分之一,她不想口红被擦去,于是将面条一点点卷在筷子上送进嘴里。这种吃法很别扭,吃得仔细而缓慢,喝汤时她嘟着嘴,上唇翘着,撮成尖尖的小口。一碗面条全部进入肚中,连一滴汤都没放过。

从面馆出来,浑身暖洋洋的。时间尚早,她在宾馆附近慢慢散步。

冬天深了,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天空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辽阔高远。顺着马路向前,在一个丁字路口右拐。这儿她熟悉,记得曾经走到这里时,她的爱人讲了个关于牙签的笑话。他说,一天,一根牙签在路上散步,走着走着,前面过来一只刺猬,牙签赶紧招手:嗨,公交车,公交车——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笑话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以至于在很多晦暗无比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她都能独自傻笑好一会儿。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缓慢而轻松。平时她总是像陀螺一样旋转在每个时间段,送高中生,上班,去医院,做家务……而晚上唯一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时间,又被电视剧的声音占据。公公婆婆看,他看,高中生有时也看。而她不得不坐在厨房里发发呆或看看书,天气好的时候则坐在走廊上。她烦电视。

只有一次,她从客厅经过,电视里突然出现草原的画面,她一愣,立住了脚。是电视剧里的一家三口去坝上草原旅行。她贪婪地看了好一会儿,既羡慕又沮丧。

他们一家三口去旅行仅有过一次,那时高中生还是个小学生,小学生想去看一看大海,他居然答应了。

但那一次的旅行并不愉快。他大概因为不想花钱买一条以后再也用不上的泳裤而不愿意下水,结果是她和小学生在海里泡了一会儿,呛了几口咸水便上岸了。之后,再也没有过全家集体旅行。

他不喜欢工作之外的时间往外跑,跑累了,这也难怪。他不喜欢“远方”,因为他的卡车常常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必定要连夜赶路。她多么希望他能跟她描述一下“外面的世界”,拍几张照片,或者带回一块远方的石头。但每次回来他都迫不及待躺在床上——他要将欠下的睡眠补回来。有一次,他扔给她一个行车记录仪让她自己看去,她从屏幕上看到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扑面的风沙和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的确,他对生活越来越缺少热情,他一辈子都会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她知道这一点,这正是她灰心丧气的根源。

6

穿过一个街心公园,就看到溜冰场了,街心公园是新建的,去年她经过时,还是一片盖着石棉瓦的菜场。变化真大,她为溜冰场没有被拆除而庆幸。

溜冰场叫“516”,谐音“我要溜”,也有可能是“ 我要乐”。她不会溜冰,第一次溜冰就是和她的爱人一起的,那一次他们散步经过这儿,大概是受了音乐的鼓舞,热情,高亢,两人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了。他也是第一次,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溜冰是新鲜事。溜冰场上大多是年轻人,快乐,敏捷,精力旺盛,像年轻时的他们。年轻人溜得很好,跳着,转着,接龙着。两人也受了感染,他和她拉着手,踉踉跄跄,彼此搀扶,这种感觉令她心生温暖。他们沿着栏杆走了一圈,身上出汗了,其间还摔了个跟头。一圈之后,她又回到长凳上歇着,他似乎不罢休,像个少年似的,独自顺着栏杆缓慢而行。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似乎又摔过几跤,他挨着她坐下,低着头重新系鞋带。灯光闪烁着,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好。

她在铁门前站了会儿,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当年的音乐,那时候,有个人搀着她向前走,他们跌跌撞撞,踉跄而行,她摔倒的时候,他来扶她,结果也栽倒在她身上,他们相互搀扶,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人。

她给自己买了一张票,大步向里走去。坐下,换鞋,扶着栏杆,站立——已经很熟悉了。

溜冰场上的人不多,可能是临近年关,也有可能是人们不那么喜欢溜冰了,谁知道呢,这个世界总是在不停地变化。

她逆时针走着,一开始总是不能找准重心,好在每次即将滑倒时都能及时抱住栏杆。四五圈后,她在旁边的长凳上歇息。小腿由于过度紧张而有些酸疼,但这不妨碍她喜欢这个地方。再上场时,感觉好多了,溜冰鞋像是从脚上长出来的一样,和身体能协调得当了,她发现每一步落下都能平缓地向前滑移一小段,这使她无比愉悦。

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稳稳向前滑移,身子轻了很多,手也完全脱离了栏杆。她越走越快,步履坚定,她多么喜欢这样啊,好像正勇往直前,好像要一直走下去。

从溜冰场出来,脚上轻松很多。她没有从来时的路回去,而是绕过街心公园从一片商场前面穿过去。在商场门口,看见一个兜售鲜花的小女孩,她毫不犹豫买了一束,抱在怀里。

回到宾馆,她将花仔细插在茶杯中,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又往茶杯里注满水,放在小茶几上,她往后退了退,歪着脑袋欣赏了好一会儿。

在卫生间冲了澡,梳头,将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穿鞋,提包,取下房卡——在关门前,她环顾四周,床头柜,枕头,壁画,小书桌,台灯,椅子,窗帘,当然,还有画在墙上的窗户……多么熟悉啊,她感慨。六年了,每年的1月11日,她都在这儿度过。而那个与她约定的人,她早已记不清模样了。

退房时,服务台的两个女孩正在谈论拆迁的事,她默默听了会儿,确认与宾馆没有什么关系。

从大厅出来,外面,白日已尽,薄雾又升起来了,她在黄昏里站了站,仰头看四周的天空,鼻翼里竟有丝丝香气。她转身向201的方向看去,突然发现那株梅花快长到二楼的高度了,暮色中还能看见点点红色。梅花开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大步流星往车站走去,脸上漾出了笑意。她看见201那扇实心的窗户上,梅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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