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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大雪花

2020-11-22李国彬

雨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高个子汉子车子

李国彬

三虎看了一眼阴阳怪气的天,身子一闪就钻进了十号班车的驾驶室,屁股还没摆周正,老黄经理就走过来嘱咐说:“第一,上面打招呼了,从今天起,上车的旅客,不论高矮大小,都要挨个填健康登记表。第二,‘非典’时期,车站生意撂荒,你把你那张毛毛刺刺的嘴给我把持住了,别一说话就你妈你妈的,这开门就臭,还拢什么客?第三,这车子能当你老舅爹了,上路后要善待它,别照死里糟蹋。第四——”说到第四,黄经理看了一眼坐在三虎旁边,正在整理票夹的马云姑娘,压低声音说:“卵子急掉了,也别钻路边店,我正在给你家晶晶张罗个后妈。”三虎一脸严肃地说:“那就快点,眼看就要失身了。”“你妈个×。”老黄经理骂了三虎一句,把两手往身后一背,一颠一颠地走了。三虎缩着脖子,嘿嘿地笑着,开始擦挡风玻璃,那上面满是喷洒消毒液时留下来的乳白色痕迹。

十三点四十分,第十班发往新岭的客车从站内开出。刚出站门,三虎就把车子开得飞飘飞飘的,吓得马云大叫起来:“神经什么?去天堂呀?不带客啦?”三虎说:“一天一次‘非典’通报,谁还敢出门?不下去几十公里,别想拉到一个客人。我先撞死一个活的祭车。话没落音,只听“嘭”的一声,一只芦花鸡猛地撞了上来,一团鸡血顿时像一朵鲜花绽放在挡风玻璃上。见状,三虎仰着脖子放声大笑起来。马云用手杵了一下三虎的头,直骂他万恶、歹毒。

果然,车子都下去了二十多公里,也没见一个客人上车,马云焦急了,脸赤红赤红的,她把脑袋伸到窗外去,不停地东张西望,连路边的草丛都瞅了瞅。这时,三虎突然一指前面说:“马云你看!”

马云立刻欠起了身子,把脖子绷直了向前瞅。她看到前面有一辆尾号为725的客车,正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着,晃晃悠悠的,如同一个老者,随车的售票员也是一个女的,穿了件红色羽绒服,这会儿比马云还急,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外面,看上去像只膨胀起来的红气球。

三虎“啪”地换了车档,大骂:“你妈你敢让我刷锅,看我不推平了你。”说着,一轰油门,车子像是被掐疼了屁股一样,“嗷”的一声向前扑去,吓得马云又大呼小叫起来。三虎说:“忍着点,前面加油站是三县两市的交叉口,客人都攒在那里呢,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小子给抢走。”可前面那辆车的轱辘也不是方的,觉察到三虎的意图后,呼呼地转,像两只飞碟,结果,尽管三虎脖子上的筋都憋出花来了,仍然被人家远远地甩在后面。马云说:“三虎,眼珠子是磨砂的?没看见人家是新车?当孙子吧。”三虎不服输,瞪着眼,缩着脖子,把牙床咬得脆嘣嘣响,不停地拍打着喇叭,转动着方向盘,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惹得马云在旁边尖叫:“要命鬼!方向盘拧断啦!方向盘拧断啦!”

二十分钟后,三虎的车子像一片骤风中的树叶,“唰”的一下就从725的侧面飘了过去,并很快就冲到了加油站前面的一条公路边上,然后在一大堆等车的旅客面前“轰隆”一声停了下来。由于停得太猛,车子的屁股先是一下子撅上了天,再“砰哧”一声落下。尖利刺耳的刹车声中,车厢四周顿时腾起许多道尖细的灰尘来。

车子停下后,饱受惊吓的马云两眼泪汪汪的。她脸色煞白,傻傻地看着三虎,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此时,三虎的目光已像发大水似的在那一大群人的身上过了一遍。他看见,这一拨人有二十多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污水,灰黢黢的不鲜明。许多人的包袱上别着瓦刀、木尺和锯条。这当中有一个黑脸汉子看上去有些特别,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段短而粗壮,上身穿着一件崭新的藏青色西服,脖子上松垮垮地拴着一条鲜红色的领带,下边穿一条皱巴巴的米灰色裤子,裤管上有许多白色的污点。三虎知道,那是石灰水或白水泥溅上去后留下来的痕迹。他左手拽着一个刚买的烟青色的密码箱,右手提着一条蛇皮口袋。当三虎的车停下后,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他看,三虎心里明白了,这是一个王,带的是一支家族性质的泥瓦匠队。

果然不假,见黑汉子一挥手,众人忙行动起来。就在这时,725赶上来了。开车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很白,有点像从石膏模子里倒出来的,车子停下来后,他就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三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虎说:“嘴张这么大干什么,跟抽水马桶一个样。”

小伙子的脸顿时像一只摔裂的苦瓜,哀怨地说:“有你这么压人家车的吗?都是吃路上饭的,总要讲点规矩吧……”

说到这,小伙子的语音中似有哽咽,便说不下去了。接着,他将车子再次发动起来。那车也像是受了偌大的委屈,走起来时,有点磕磕巴巴、踉踉跄跄的。三虎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笑着用手点了点越去越远的725,满脸都是得意和嘲讽的神情。马云推了一下三虎说:“什么呀!你看人家都要哭了。”三虎眼一瞪说:“哎,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再这么说,我吃醋啦。”马云脸色翻黑,说:“闭嘴!这么跟你女儿说去。”见马云生气了,三虎的弦子“嘟”的就松塌下来了。他一摊手,诚恳地辩解:“‘非典’时期,就是非常时期,你见不得他哭,哎,他不哭,我们就得哭呀,对不对?好了好了,我稍息,你卖票吧。”马云把口罩戴上了,并阴沉着脸把一只口罩扔给三虎。三虎接过口罩又把它扔给了马云。马云说:“猪!带上,当心把你给典啦!”三虎说:“你妈我戴口罩,乘客还敢上车吗?”然后,他开始用蹩脚的普通话喊:“哎!广东来的乘客我们不带,北京来的乘客我们不带,山西来的乘客我们不带。钳工学校来的我们不带。”

“为什么?”这时,一个高个子青年问。

三虎问:“你是钳工……”

高个子回答:“嗯。”

三虎劈头盖脸地打量了一下高个子,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在自己油花花的上衣口袋上面比划了一下问:“真是干这个的?”

高个子不解,看着三虎,转而又看了看众人,一脸的傻相。一车厢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反而让高个子明白了什么,脸上那些红的白的就一闪一闪的。同时,由于他意会到了这是一种戏弄,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三虎看。

三虎抖了抖手说:“你妈什么事都敢往身上揽。这个事哪能光凭面相符合呢。”

听了三虎这几句话,高个子好像吃下去了一套餐具,肚子里七顶八挠的,他心口一热,脖子一梗,正要和三虎认真,三虎却向另一个乘客走过去了。

“你是从广东来的吗?”三虎问。

对方摇了摇头。

三虎说:“坐下,买票。”

“你是从山西来的吗?”

对方摇头。

三虎说:“坐下,买票。”

马云一扯三虎的胳膊,气不打一处来,说:“有你这么问的吗?你这么问,谁都会摇头。让他们填表。”

“来,请大家填一份健康登记表。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还有姓名、地址。”这时,黑脸汉子问:“到新岭多少钱?”三虎说:“五十。”马云诧异地看了看三虎。黑脸汉子撸着衣袖,斜着眼看着三虎,晃着脑袋说:“想发国难财是不是?到新岭二十元,怎么变五十啦?黑心我们可不答应啊。”大高个青年立刻站在了黑汉子身边,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跟失火一样。

三虎头动尾巴摇地说:“你妈你耍什么耍?你以为我没当过流氓?就是你,票价又涨了,六十,少一个子都不行。”

黑汉子看了一眼留着小平头、满脸横肉的三虎,明显降了声调说:“‘非典’是天灾,你别存心制造人祸,那是要有报应的。”

三虎说:“你妈你少跟我背《道德经》。要说报应,这‘非典’就是最大的报应,什么天灾人祸,又不是我一个。别说废话了,你的票价又涨了,统共是六十五,交齐了,你就是本车合法乘客了。要不,请便。”

黑脸立刻蹦了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地说:“我告你,我到110告你。‘非典’时期,坑、蒙、拐、骗罪加一等。”

三虎说:“请便。请请请,便便便。”

黑汉子气得浑身颤抖,嘴丫子都白了,他拎着密码箱和编织袋就要下车,却被几个人拦住了。拦他的人意思很明白,“非典”时期,搭班车不容易,这期间,那个高个子把六十五元钱递到马云面前。马云看着三虎,三虎喝令似的说:“收!”高个子把钱往马云票夹子上一摔,狠狠地瞪了三虎一眼。三虎揉着自己鼓鼓的胸肌,挑衅地问:“色迷迷的,看我干什么?”高个子慌忙避开三虎的目光说:“我喜欢你,谢谢。”

下午四点半,车到了零蛋镇镇西停车场。这会儿,天黑得跟糊了锅一样,雨扯成线往下淌,千条万条的,剁在地面上,“啪啪啪”的如同打枪。乱糟糟的雨雾中,歪腚斜胯地停了几辆客车,车主们不时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先是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一旦发现顾客便带着一种假模假样的笑,又是拼命招手,又是声嘶力竭地呐喊,癫癫狂狂的。三虎想多带几个客人,也把车子停了下来。

零蛋镇是个有两万多人口的城镇,三虎出车经常路过这里。今天,浓浓雨色中的零蛋镇明显没有上个月热闹了,且不说许多店铺都关了门,车站里的乘客也稀稀拉拉的,就连偶尔看到的几个行人也是不苟言笑,行色匆匆的。倒是宣传抗击“非典”的标语口号多了起来,花花绿绿的,到处都是,看上去让人心里闹得慌。就在这时,三虎忽然看到前面的一段女儿墙下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晃动,车窗上凝结了大量的水汽,那女人在雨中的样子像是一只皮影。三虎忙用自己的衣袖把玻璃上的水汽擦去。这会儿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姑娘,面前有一只特大的行李箱。此时姑娘可被大雨糟蹋得不轻,浑身上下早已被浇个湿透,由于冷,躬曲着身子,两条胳膊像两条绳索,紧紧地裹着自己的身躯,洁白的脖子向前伸着,不时地冲着大雨喊着什么。三虎看在眼里,在心里嘀咕,傻×,不去躲雨,在那喊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弄清楚了,姑娘站的那个地方正在路口,这期间,不断有车子停在她的面前,但一见她带着一个大行李箱,马上又开走了。每当车子停下来又开走,姑娘就跺一次脚,然后绝望地向四处张望。当她的目光正好和三虎的目光相遇时,三虎邪恶地想:“来吧。如果想让我带你走,我就宰你一百块,你要卖,我倒贴一百,你要瞎目愣眼地硬要跟我,我倒贴你一辈子。”

姑娘果真向三虎走过来了,走近三虎,她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急切地问:“先生,我到新岭,你能带我吗?”姑娘询问时,声音打着颤,由于心里没有底,眼里充满了不安和凄惶。三虎皮笑肉不笑地说:“‘非典’时期,线路少,到新岭是要加钱的。”“我给我给。”姑娘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这个数。”三虎心一黑,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狡黠地看着姑娘。没想到,姑娘竟然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三虎心头一喜,立刻做了个上车的手势。姑娘喜出望外,扭头就向自己的行李箱跑去,整个人跑起来时很好看,胸部像波涛一般上下起伏着。

很快,姑娘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上了车。到了车上,还没站稳,心存感激的她就将一百元钱举在了手里,嘴上喊:“先生……给……先生……”

马云看了一眼姑娘手中那张湿了大半拉的钱,觉得三虎有点太黑了,站在那没有动。

三虎奸笑着说:“脑电图有问题啦?人家手举得这么高,不累吗?还不帮人接下来。”

马云还是迟疑了一下,去接那钱时,脸上有红有白的。

客车出了零蛋镇后不久,雨就慢慢停了下来。不久,车子开进了连绵起伏的山区,然后在一个又一个“S”型的山道上没完没了地攀爬起来。

这是三月份,山区里的景色还比较单调,除了一片片氤氲在山间的薄薄的山雾外,到处都是灰扑扑、死沉沉的。景色的枯涩和贫乏,加上道路越来越崎岖和颠簸,使一车的人如同一罐子窝了盐的萝卜,渐渐地就发蔫了。车里唯一神气的只有三虎,他一边摇头晃脑地开车,一边”嘘嘘”地吹着口哨。他吹的曲子是阿杜的《离别》,曲调十分好听,大街上都火了半个月了。但三虎却把它吹得让马云直向他翻白眼。因为一听到三虎吹口哨,马云就想下车找厕所。三虎却不知好歹,美滋滋地问:“偷偷看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还有点音乐细‘泡’?”

也许是口齿不清,也许是压根就不认识那个字,三虎把细胞读成“细泡”。

马云不屑地把脸转到一边说:“恶心。死去吧。”三虎缩着脖子嘿嘿地笑了,边笑边说:“你骂人就是大方舍得,从来就不缺斤少两的。”马云又白三虎一眼,把两手向袖筒里缩了缩,靠在一边打起了盹。

车过加水站后,那个从零蛋镇上来的姑娘忽然显得不自在起来。她感到自己嗓子眼里、鼻腔里,好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蠕动,令她发麻发痒,直想咳嗽,直想打喷嚏。但她知道,这些都是非典的主要外部症状,春节以来,经各种媒体宣传,已是家喻户晓,这个时候,尤其会引起别人的敏感和恐慌。于是她坚持着,强忍着。但从车窗外不断渗透进来的带有深深寒意的风,不停地刺激着她,不停地加大她对那些感觉的敏锐度。终于,她咳嗽了,尽管声音很轻微,轻微得像是吹了一口气,但还是像一颗深水炸弹扔在了车厢里。乘客们全惊醒了,由于紧张,一个一个挺拔得像只臭鼬,而且那么准确地将目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姑娘低下了头,心中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她不停地绞动着自己的手,不停地祷告,恳求自己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乱子。就这样苦挨了几分钟后,大家才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走。就在这时,姑娘突然身子一颤,又打了个喷嚏。全车人再一次惊恐地转过身来,把目光一齐射向姑娘。姑娘知道自己惹大祸了,脸腾地红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一时间,她的头上沁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豆。这时,黑汉子一挥手喊道:“停车。”

车子“嘎吱”一声停下来了。见车子被叫停在四周朝风的山尖子上,三虎没好气地问:“你妈哪个叫停车?狗钻裤裆啦?”

黑汉子指了下那个姑娘说:“这个小鬼有问题,你们问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三虎仍然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太平洋派出所的。”

黑汉子不理三虎,他直接问姑娘,口气完全是审犯人的那一种:“你是不是在外打工的?”

姑娘点了点头。

黑汉子接着问:“你在什么地方打工?”

姑娘低头不吭声,目光慌张地在自己鞋尖上深深浅浅地飘动。

黑汉子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手掌,对三虎说:“开车的,我们上车可都是人人填表的,你们让她填表。”高个子马上附和说:“对,让她填表。”车里的其他人受了黑汉子和高个子的煽动,一起嚷着要姑娘填表。三虎厌烦地看了一眼黑汉子,对马云一努嘴说:“给她一张表。”马云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身子一点也没动。三虎有点生气,他从马云手里夺过一张登记表,径直走到姑娘面前。姑娘填表时,黑汉子和一大帮人马上围上来看。三虎惊奇地看到,姑娘的字很漂亮,他还看到,姑娘叫罗佳,从广东来……

围观的人立刻惊叫起来,然后“哗啦”一下逃开了。几乎不到一分钟,所有的乘客都知道了,罗佳来自疫区,而且目前就有症状。车厢里顿时炸了锅,指责声、埋怨声和骂骂咧咧声混成一团,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车的前部挤。黑汉子喊:“开车的,可不能缺德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你赶快叫她下去。”有人附和:“对对对!快快快!”三虎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车窗。外面,山色如灰,沉沉的暮色正在弥漫、闭合。三虎再看姑娘时,姑娘正恐慌地看着他,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这让三虎心里晃晃荡荡的。这时,黑汉子又嚷了起来:“哎!开车的,叫不叫她下车?他不下车我们可就下了!”高个子说:“她不下车,我们退票。”“对,退票!退票!全体退票!”车厢里,一阵高过一阵的要求退票的声音一下子就把三虎的精神气拿了下来。他向马云看去,他看见马云正在向他使眼色,暗示他赶紧让罗佳下车。他反应过来后,转而对罗佳,有点艰涩地说:“小姐……你看……我也没有办法……”

罗佳伤心地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三虎,三虎忙逃也似的向自己的驾驶室走去。就在这时,罗佳一把拽住了三虎的衣服,她哀求说:“先生,请带我走吧。我母亲病危,为看我一眼,在床上都坚持两个礼拜了。我不是‘非典’,我真不是‘非典’。我是刚才被那阵雨淋的。我再加钱,再加六十块钱好不好?加一百……”

罗佳的苦苦哀求和承诺让三虎虚虚晃晃的,他面对大家,脸上带着一种极不自然的表情,有点低三下四地说:“哎,我看问题不大……你们不都戴着口罩吗……”

没等三虎把话说完,黑汉子腾地一下蹿了起来,他一指三虎说:“哎!你这人怎么见钱就成双眼皮啦?她带毒上车是不道德的,你怎么还为她帮腔呢?不行,赶快叫她下去。”马云喊:“三虎,三虎,你给我坐到位子上来。你给我回来。”马云的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了,就是想让三虎脱身,任乘客来处理那个姑娘。

听马云喊三虎,罗佳目不转睛地看着三虎,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帘里翻滚出来。当她看见三虎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并慢慢地挣脱开自己的手时,她绝望地哭出声来。黑汉子则在旁边像女人一样地呻吟着:“快下去吧。后面还有车。快点吧。我的天哪!我都怕死了!我的天哪!”

“下去吧。要理解大家。”

“这个时候,你怎么敢回来。”

……

在黑汉子等人的叫苦声、责怪声和劝说声中,姑娘吃力地连拖带提地搬着自己的那只大行李箱,哭泣着一步一步下了车。

车开动了,此时,三虎的脸又黑又长,一句话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停地看反光镜。他看到罗佳站在渐深渐厚的暮色里,一边哭,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慢慢地小去。他骂了一句,话很脏,也不知是骂谁的。

大概有半小时的样子,天彻底地黑了,四处的山峰,原本都是分明的,峭立的,这会儿全被黑魃魃的夜色稀释了、融化了,一一沉落到了无限的幽暗之中。

又向前开了十几分钟,三虎的车速慢了下来。黑汉子感觉到了,就嚷:“师傅,你这么晃轿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新岭呀。老婆孩子可都眼巴巴等着我们呢。”车上的人马上一起嚷,纷纷要求三虎提高车速。但令他们恼怒的是,三虎的车速不仅没提起来,反而一减再减,最后一个大颠,停了下来。车里的乘客立刻嚷了起来,纷纷问发生了什么事。三虎不理他们,坐在那发呆,然后突然在一片责问声中调转了车头。高个子不干了,他站起来问:“开车的,演什么张果老,往回开是什么意思?”三虎说:“去……把一百块钱给人家。”黑汉子说:“算了吧。我们证明,你那一百块钱已经给她了。”车厢里的乘客一起表示同意,有的还为三虎设计了一些托词,巧妙、睿智,充满了想象力。三虎不理他们,加快了车速。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罗佳跟前,不等停稳,三虎就把车门打开了。这时,黑汉子向高个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下挡在车门前。

黑汉子对三虎说:把钱拿来,我们给她。

三虎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虎着脸说:“你妈你让她上来。”

黑汉子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是来带她的。”

三虎说:“深山野洼的,我把人家小女孩丢在这里,有点丧良心。”

大个子一指三虎说:“当什么菩萨?让我们全车人都染上病,你丧不丧良心?”

三虎不理他们,自己打开了驾驶室的门。马云见状,伸手去拽三虎的胳膊,但是没拽到。三虎下了车,几步走到罗佳面前,拖着罗佳的行李箱就往车上走。浑身颤抖的罗佳忙猫着腰,紧跟在三虎的身后,一只手则用力地拽着三虎衣服后摆的一角,可是到了车门前,却被黑汉子和高个子挡住了。三虎说:“让开。”

高个子指着三虎说:“我警告你,别做丧良心的事。”

三虎“啪”地把高个子的手打开,厉声说:“让开!”

黑汉子从衣袋里“哗啦”抖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来,他说:“不就是钱头上的事吗?你看清了,一马色的老人头,一张还她,一张归你。不为别的,就为买个一路平安。这个赚头不小吧?”

三虎“啪”的一声将黑汉子的那只拿钱的手打开,龇着牙说:“你妈你让开。”

黑汉子身子向后略退了退,他指着三虎说:“我再次警告你,你别做丧良心的事。”黑汉子的态度很坚决,手指头几乎戳在三虎的鼻尖上。

三虎“啪”的一声又把黑汉子的手打开,他一字一顿地说:“让开!”

“你别做这丧良心的事。”

“你妈我做定了。”

车里一个妇女突然激动起来,她沙哑着嗓门喊:“这个年幼人,一路上嘴马子都不干净,给我掌。”妇女的话音还没落,高个子抡起胳膊,“啪”,扇了三虎一个响亮的耳光。三虎先是一愣,然后像是被谁狠狠地烙了一下似的,嗷地大叫一声,举着拳头就向高个子扑去。这时,车上一个老头一挥手,几个小伙子立刻和黑汉子、大个子一起,把三虎紧紧地箍在了当中。接着,三虎身上立刻传来了那种沉闷的连续不断的打夯声。

站在一边的罗佳大声哭叫起来,马云则像疯子一样从车上冲下来,照着那些围攻三虎的人又抓又挠,又撕又咬,又踢又打,又喊又叫。三下五除二就把堆在三虎身上的人扒开了。

三虎站起来,用手一个劲地点着黑汉子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腊白,鼻子里直向外冒血。

黑汉子喘着粗气说:“你讲……有她没我们……有我们就没有她。”三虎仍然没从激动和愤怒中平静过来,他两眼瞪着黑汉子等。披头散发的马云挡在三虎的前面,高声喊:“讲什么讲?讲什么你们也不能打人。”高个子说:“别废话,她要上,我们就全体退票,你决定吧。”

马云没有话了,像理亏似的。她确实心疼售票夹里的那一打钱。自从闹“非典”,她和三虎承包的第十班车一直在亏本经营,亏得马云大有一种一口一口向外吐血的感觉。

这时,黑汉子再次发出了通牒:“决定了没有,要不我们全体退票了。”

马云心乱如麻地看着三虎。

这时,三虎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下鼻子上的血,一手提起罗佳的行李箱,一手拉住惊魂不定的罗佳,大步向车上走去。

黑汉子见状,立刻挥舞着两条胳膊蹦起来,像一只要起飞的老鸹似的煽动车上的人:“来,来来来,都下来吧,都下来。退票,退票……”

车上,义愤填膺的乘客们边叫骂着,边纷纷下了车。

马云心疼钱,她几步跑到窗前,充满怨气地喊:“三虎……”

三虎咬着牙,嘴里蹦出一个字:“退!”

马云不动,紧紧抱着她的票夹子,泪光闪闪地看着三虎。

三虎眼一睁说:“退!”

钱很快就退完了。当三虎的车向前开动时,黑汉子叫骂:“强盗!再碰到你,挑断你的脚筋。”高个子则把一只手挡在嘴巴边上,做喇叭状喊:“喂!手机别关。当心开个鳖翻架,我们好去给你个王八羔子挑盖子。”众人觉得高个子的话挺解恨,一起快乐地大笑起来。

因为心里有气,加上从山顶往下是个大顺坡,三虎把车一口气开到了山底。这会儿,车里只剩下三虎、罗佳和马云三人,三虎的鼻子里堵着马云给他搓的纸团。由于没止住血,纸团很快就被血染红了,马云在旁边不停地为他换着纸团,坐在一侧的罗佳感激而不知所措地看着三虎。终于,她嗫嚅着说:“大哥……对不起……”

一句话没落地,三虎突然发火了,他把头猛地一扬,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别废话,你妈全怪你!”罗佳先是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了三虎半天,然后低下头,流起了眼泪。

这时下雪了,起初三虎有点不相信,他还以为是一群苍蝇在他的挡风玻璃前面飞呢,当他看见前面的路面开始花哨起来时,他把车停了下来。马云说:“三虎,今天你到底是怎么啦?鬼打头啦?还不抓紧走,过一会儿连路眼也没有啦!”三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死死地盯着窗外看。

雪下得很大,有时,几朵雪花在空中就纠缠在了一起,然后飞落在三虎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显得特别夸张、特别刺眼,三虎觉得是谁在那里铺上了一大块洁白的棉絮。

“三虎!三虎!”见三虎泥塑似的坐在那里,马云有点害怕,他担心三虎是被那伙人打出问题了,就摇着三虎的胳膊不停地喊着,声音都变调了,直到三虎叹出了一口气,她才慢慢地松开手。

三虎把堵在鼻子上的纸团拿下来,看了看,用力甩出窗外,然后开始让车调头。马云一脸迷惑地问:“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呀?”

三虎把牙咬得嘎嘣嘣地说:“你妈这个时候哪还有往新岭来的车呢?”

三虎把车开到山顶上时,山顶上的风雪很大很可怕,风中那一阵阵尖厉的哨声让人想到用电锯锯肌肉的声音。由于没有任何遮挡,黑汉子等人绝望地哆嗦在一起,犹如一组摇摇欲坠的雪雕,妇女孩子则哭得哇哇的。看见开车的是三虎时,他们都睁着惊异的眼睛。三虎不睬他们,打开车门后,就只顾仰着头,用刚飞落到车窗边上的新雪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脑门,据说这样可以止血。马云和罗佳则钻进风雪中,帮助那些已经冻得手脚不听使唤的妇女和孩子往车上爬。

从山顶下来,到开进新岭城区,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外面的雪花轻轻地拍打着车窗,让人感到温柔如绵。过了立交桥,三虎伸出只手来:“手机。”马云忙将手机交到他手里。三虎问:“新岭防非办号码是多少?”马云一惊,她一下子把手机从三虎手里抢了过去,然后睁大眼睛问:“你疯啦?进去至少半个月。半个月不出车,把嘴扎起来呀?”三虎不说话了,默默地开着车。马云也不说话,两眼空洞地看着前方。车子又向前开了十几分钟,三虎再次把手伸了出来。这次,马云没有说什么,她看了一眼三虎,轻轻地把手机放在三虎手里。

三虎等人在新岭第一人民医院隔离观察半个月后,一切都搞清楚了,罗佳的确患的是感冒。老黄经理来带三虎和马云回去。当时老黄经理的脸跟一张没烙好的鸡蛋饼一样,很不好看。最后他对三虎说:“妈的,姑娘般般好,就是听说你被隔离了,有点犯忌讳,走了。”听了这话,三虎有点伤感。

此后,有一个多月,三虎的心情都不好。那天上午,都十点了,三虎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六岁的女儿晶晶来闹了一阵,见爸爸敷衍她,就一个人趴在窗口看大街。看了一会儿,她说:“爸爸,下大雪啦!”三虎说:“滚!都进五月了,还下什么雪。”晶晶说:“爸爸,真的下大雪啦!”三虎说:“雪是什么形状的?”晶晶说:“是正方形的。”三虎说:“你妈你瞎扯什么,雪是六边形的。”晶晶说:“你妈你来看看是不是正方形的。”三虎不愿意和女儿纠缠,就侧身向里睡去了。晶晶说:“爸爸,有一片大雪花正向我们家飘来啦。”三虎不理她。晶晶喊:“曹三虎,你快来看看,一片雪花真向我们家飘来了。”三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翻身下床,几步冲到窗前,他看到有一个姑娘正向自己家走来。姑娘摘下口罩时,他认出来了,就是罗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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