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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疾,若无影

2020-11-22蔡测海

雨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臭虫影子同学

蔡测海

这孩子让娘痛了半日,到底是生下来了。接生婆彭四娘被七古寨人请去,为一头生头胎的母牛接生,赶不过来。孩子娘叫孩子爹拿了把剪刀,火上过了一下,剪了脐带,又用温水为新生儿洗身。孩子娘又自己做了一大碗甜酒煮荷包蛋。六颗蛋,吃了。女人说,拿秤来。男人问,拿秤做什么?女人瞪了男人一眼。秤拿来了。十六两老秤,七斤半。要是十两新秤,得有八九斤。头圆身长,五官周正,四肢如莲藕,且毛发稠密。

这便是一个完美的小人儿的出世。

一个人敢到世界上来,必然带了两样东西,性命和影子。然后,是病和喜怒哀乐。

这个人生于壬辰年八月初五辰时。龙年龙月龙日龙时出生,应是东南西北四海龙王。凡人无此命,必夭折。算命先生胡半仙说,这孩子可活到癸巳年八月初五。一周岁寿。做娘的欠他十二个月奶水。又说,四龙争水,拜寄水井,取名水寄,可得阳寿百年。

于是,备雄鸡,刀头肉,香烛纸草,拜寄一井泉,求名水寄。又在井泉边做法事一场,刻碑,记生辰八字。井取名龙泉,碑取名龙泉碑。又用青石板围砌龙泉井,铺上一丈见方的井台,供村人洗衣洗菜。泉旺,四季不枯。慢慢养出青苔和小鱼小虾。这水井和几株古柏,显见村落的恒久,经受月濯日照。

胡半仙做了个三角形的符包,挂在孩子腰带上。要水寄长到三岁,到龙泉井喊声契爷,那性命才长牢实。到水寄六七岁时,撕开符包,里面原是几粒米,几片茶叶。他后来一直相信,一条小命是靠那几粒米几片茶叶挺过来的。满百日,不能吃奶,哭夜。人不能说话,只会哭。有什么东西只取性命,忍受不住,就像天忍受不住雷雨,地忍受不住焦渴。哭。母亲听见哭就知道孩子饿了还是病了。母亲是给孩子最先看病的那个人。母亲除了是母亲,还是医生。子女除了是子女,还是患者。儿女有疾,母亲心痛。母子关系,也是医患关系。水寄娘细看他身子各处,确定水寄长了白口疮,医生说的白色念株菌感染。取了龙泉水井清水,做成淘米水,再取天青地白草汁,用青蒿绒球沾药汁轻拭,三日后白口疮愈。这一病,水寄一岁半就会讲话了。娘带水寄到龙泉水井,开喊契爷。对着水井喊了三声,那童音像画眉鸟叫。他第一次见到水里的影子,对娘说,水井里有一个人,在云朵上呢。娘说,那个人是你,你的影子。你在哪,影子就跟哪。人还有魂魄。魂魄看不见,就在你身上,帮你长精神。一个人走多远,翻多少座山过多少条河,影子和魂魄都跟着你。一个人配上这两样,人才算完整。

水寄喊过契爷,见过影子,十一二岁一直玩影子,也一直生病。人生病了,就像饭变馊了,味道也变坏了,人见生厌,猪狗不吃。人病了,也就像是水井病了,它慢慢干涸,发臭,只剩下些污泥和一些虫子,后来,那些虫子也死了。那些大的叫水爬虫的先死,那些躲在大水爬虫下边的小虫也死了。剩下些臭气,直到臭气消散,水井算彻底完了。每一年有大量的蝗虫和病了的庄稼一起死亡,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冬天的雪像一场葬礼。有鸟飞着飞着就从天空掉下来,鸟是从翅膀先死的。翅膀上的羽毛一根一根地脱落,和落叶一起飘散。

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有阳光和露水,有草发芽和开花。水寄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生病和成长。他患过积食,打摆子,伤寒,麻疹和天花。生这些病叫过铁门坎。生命的难关。他还在火塘里滚过一回,像泥鳅在火灰里打滚,挖了油茶树根煎水洗,后来没留伤疤。伤寒病是热三天,寒三天,再热三天,自己就好了。打摆子吃一种叫常山的草药,很灵验。天花麻疹吃排毒解表的药,僵蚕,蝉蜕一类。每病一回,就病出一个偏方验方来。中医草医好像就是这样子,先有药,后来病,再有医。医案所记,是先有病,后有医,再有药。

水寄贪水,玩水。一次被山溪激流冲走。浅滩处,被一块石头拦住,像一根树枝一样。他爬上石头,昏迷在石头上。一只螃蟹或几只螃蟹扯他的鸡鸡,把他弄醒,踩浅水处上岸。他想,那块石头就是药,那螃蟹就是医生。山溪的虾蟹,自有盐,生吃或油煎,当零食或下酒菜。螃蟹多腿,每一条都是援手,解厄难。水寄不吃蟹,不吃鱼虾,不吃一切水族。

水寄每经厄难,像是蛙断尾,蛇蜕皮,日日见风长大。影子也随之变长。影子怕病,一病躺下,影自不见。只有没病的时候,影子才跟随前后左右。水寄翻了一座山,过了几道河,影子跟着,怎么也甩不掉。水寄对影子说,你怎么就不生病,找个地方躺着?如果你的影子真的不见了,他在别的地方会做些什么?他不会代替你生病或者挨饿,因为你一样在饥渴和生病,它们不会随了影子消失而消失。它们就像一个乞讨者,只跟你讨要,不会跟影子讨要。影子离开人的时候,是一种危险,在某个危险的场合,做一些危险的事。捕蛇,闷水,攀岩,盗窃,抢劫,闹事,一切胡作非为。人不能控制影子去做什么。影子的自我行动可怕。一头牛,要用牛鼻绳牵着。

玩影的年龄,读影的记事。

白天追影子,夜晚有梦,被影子追杀。影子化作各种恶人恶兽,追杀至绝境,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戴一个罪名,无可逃遁,直到惊醒。

因为多病,梦中奔走总是乏力。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好着好着病了,花开着开着落了。

水寄生了几场大病,人还没长大。要长成个大人,就能去远方。去四川捉猴子,驾木排过卯洞。长大总是好的。树长大,牛羊长大,鱼长大,苞谷红苕长大,瓜果长大,哪个不讲好?雨下大了,才是好雨。人要不长大,就是个病,叫矮子,和聋子哑子一样。

胡半仙又来算命,水寄该进学堂,做学生,学文化。学生有孔夫子保佑,不生病。读书练精气神,识字可抗病毒。水寄上了学堂,不见有病。置了纸笔墨砚,还有算盘,这些东西似可镇邪气,百病不侵。

读书到五六年级,要去二十里外的完全小学寄宿。那个地方叫两河口,有学校、卫生院、供销社、人民公社委员会。那真是个好地方。在乡村之内,又在乡村之外。委员会的人是公社干部,其实,还有社员,社员就是村民。公社在两河口,前边是一条河。无名。在干旱缺水的喀斯特地区,一条河不需要名字。下河,河边,河里,河是主语。无论放在一句话的什么位置。公社的后边叫左氏春秋。公社右边是摩鹰潭,母猪洞,右边是田氏屋场。两河口先前是乡场,有铁匠铺、布店、面馆,逢集市有牲口贩子和小摊小卖,四乡八村的人来赶集。后来这集市消散,长满巴茅和蒿草。那一年,这里建土高炉炼钢铁。人多。又建了一座洋房子,是人民公社的办公地,十几个公社干部。乡村供销社,邮电所,广播站,卫生院,乡村完小。还有半个篮球场,一个跳高跳远的沙坑,木制乒乓球桌,也有随时搭建的戏台,篮球场也是露天电影放映场地。傍晚,有人吹笛子,拉二胡。天黑,小洋楼亮起煤油灯,学生晚自习也点燃煤油灯,多半是用墨水瓶做成的。水寄的煤油灯是一颗炮弹做成。他拾柴时拾得这个东西。据村里有个曾经给日本人修过飞机场的讲,这是迫击炮弹壳子,不知是日本人的,还是解放军的,也有可能是国军或土匪的。

水寄用它做了一盏灯,拔了个白酒瓶做了个罩子。这盏灯在晚自习时亮起,就像是一盘月亮,别的灯成了萤火虫。班主任走进教室,看了这盏炮弹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这周的作文题目就叫“灯”,或“造灯记”。后来,这道作文题到底没出来,因为正上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别的灯都不行。这灯,除了照明,还可取暖。外边飘雪,关上门窗,晚自习的教室暖烘烘的。教室里一齐朗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或者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年轻的班主任把一本《青春之歌》带来阅读课堂。朗诵。青春之歌真是好歌。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热血……

……今天你把红旗交给了我,正如昨天他把红旗交给了你……

卢公足下:余与足下俱系北大同学,而令戚又系余之同乡,彼此素无仇隙。乃不意足下竟借口宣传某种学说,而使余妻道静被蛊惑、被役使。彼张口革命,闭口斗争,余幸福家庭惨遭破坏……

水寄不知这些文字,就像不知唐诗。这些文字是纸上的河流,是河流中的游鱼,与学校门前的溪一般,让少年快乐。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当一名小学老师,或者当公社秘书。秘书文德,与班主任老师是好朋友。他俩常一起下棋。聪明人的较量。他们快乐,他们衣服很干净,没有泥巴和汗渍,比山民的生活条件好。山民的衣服没泥巴和汗渍,就实现梦想了。

他们俩,是山民的生活目标。为了衣服上不沾泥巴,像过节一样穿干净衣服,就要吃苦,坚持,等待。人要努力,才活得像公社干部。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戴像样,让人尊重。穿戴让人分辨出公社干部和社员。公社干部就像个新郎官,走到哪里都会被追捧。坡上做农活的人,远远见到公社干部,就会一起喊:干部来了。

其实呢,公社仁宽书记月工资四十八块半,养一家老小七口半人。进县城开会才穿一回新衣服。有五角星的军用挎包,力士牌球鞋,夏天是绿军帽,冬天是呢子帽。

呢子帽,绿军帽,力士牌球鞋,等我当了干部,我都要——水寄想。还要上海牌全钢手表,还要红灯牌收音机,还要四节电池的手电筒,下河捉螃蟹不用火把,走夜路不怕蛇。把黑夜变成白夜的电光呵,把墨黑融化成光芒的电光呵,把路变成踏实的电光呵。

我要。

水寄最先实现的愿望,是四节电池的手电筒,他从公社干部丢弃的垃圾里,找到废弃的手电筒和锡质牙膏皮,焊接成一支长长的手电筒,用麦冬果在供销社换得些钱,买了电池,手电筒灯,水银喇叭。下了晚自习,一个人跑到河边,一照,看得见水底伏着的鱼。等到八月十五,水寄把一柱电光射向月亮,那铜镜反射一束光下来,成熟的玉米黄亮如金。多好的夜晚,真的,说有光,就有了光。

水寄对光亮很着迷。那光亮,像糖一样甜,像肉一样香,像风花雪月一样惹人。山花朵朵,鸟鸣,疑是阳光的声音。那些野樱桃,花开过后,红的是糖樱桃,紫的是酒樱桃,鸟吃鸟醉,人吃人酣。有叫倒钩藤的野生茶,每一片嫩叶都有阳光的香气。河水透明,阳光泻下,把生灵植入河流。鱼虾的城廓,最繁华又最安静的街市,鱼王和小鱼小虾一水相容,各得其所。鱼在这里,是养性情的。岸上流传的谣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毁鱼族鱼祖的流言,鱼不曾入耳,不恼怒。这条河里的鱼,或许什么都吃,但不吃鱼。即使是蛇,也只吃青蛙。蛇吃蛇,叫蛇吞象,极少见。母猪吃猪崽,是猪狂。少有。吃鱼的鱼是猛鱼,不在这条河,在别处。这里鱼好,不伤同类。

水寄喜光,乐水。他想变成一只大马虾。长很长的须,像戏台上关公戏帽上的野鸡毛。鱼虾的故事就是慢慢长大,从一个角色变成另一个角色,没有戏文,没有开台锣鼓,也永不收场。不歇的街市。鱼衣虾服的城廓。

两河口的乡村完小,两层楼的木屋。这里除了几颗钉子,余下都是杉木,松木,枫香木。到处是废纸,墨迹,粉笔灰,学生,先生,各种小虫。蜘蛛在结网。燕子垒窝。水洗岸。石头推移时间。是的,时光也打磨石头。石头本来也是有须发的。

先生们睡木床,床前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是教科书,学生的作业本,红墨水,点水笔,还有一个烧木炭火的圆炉,木架上安一口铸铁锅。

红墨水和点水笔,是老师批改作业用的,勾对叉错,红色的印记会让学生铭记一生。

先生住楼下,学生住楼上。其实只隔一层木板。彼此动静,其声可闻。班主任老师新婚那几天,动静异常,夜静,有碗碟响声。老师说,是大黑猫偷吃食堂的猪油。

学生睡楼上通铺,稻草是床垫,上面放一床被子,折过来半边垫,半边盖。这样的铺,只要打个滚,被子就全摊成垫子了。做梦,会有雪飘在身上。冷。烧火取暖,那火怎么也点不燃。最好不要有跳蚤,虱子,臭虫。这三种寄生虫,是穷人的寄生物,只有跳蚤是与猫狗共有。

学校不允许有跳蚤,虱子,臭虫,这也是人民公社最起码的要求。高一点的要求是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蚊子。它们都是流行病病毒的宿主。流行病,就是株连的意思。一株连累另一株。草连累到树。竹子的病是开花,结果出竹米。然后,竹子一根一根死亡。竹子的死相是残忍的。先是竹枝枯死,然后是竹竿一节一节死下去。竹根烂掉,不再生发春笋。竹米先是竹谷,去壳成米。好吃,像大麦,可做竹米酒。谁家孩子做满月,也叫做竹米酒。大概是笋子成竹,老竹会死的意思吧。

植物不容易病,生了病也容易好。

人病了用药草医病,草木病了不可用人药煮汤。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比草木贵气。把人说成草民,是让草木轻贱。

人没树活得久。所以,一个人做许多事,只是做了个开头。麻雀季捉了一场麻雀,麻雀还是到处乱飞。开个头,没结果,就忘了这事。老鼠,苍蝇,蚊子也就放过去了。一开始,一条老鼠尾巴奖一两米的饭。上年纪的人还记得这些事。好多事若夏天行雨,打个雷,闹一闹,下几滴雨就过去了。

雨不能下太大。大雨折庄稼,刮土地的肉,让大地剩些白骨。泥沙弄瞎鱼虾的眼睛。要河水清澈,鱼虾的眼睛才会明亮。小河有风雨桥,独木桥,还有跳岩。跳岩在浅水处,摆几块到十几块大石头,一跳接一跳,踩石头过河。也有石拱桥或渡船。这些过渡方式,都是人的愿望,把路延长,让行程更远,不要止于山河。独木桥总是用枞树,杉树或枫香树搭成,一棵树躺下,搭河成桥,人过去,牛也能过去。牛过独木桥不难。难的是那样一道题:河这边有三只狗,河那边有三只狼。一次只能过一个人和两只狗或两只狼。人要把狗送过河。三只狼会吃两只狗,两只狼会吃一只狗。一只狼不敢吃两只狗。人要想个渡狗的办法。

有人做这个计算的时候,聋子姨父从独木桥上掉下去,端午节涨水,人掉下湍急的激流,人不是鱼,会淹死。聋子姨父是被牛拉下去的。牛掉下去,他紧抓着牛鼻绳不松手,人和牛一起掉进洪流。牛后来爬上岸,没死。聋子姨父上岸时,已是一具尸体。他白发老娘一边摸他的光身子,一边哭喊:儿啊,你不死就好了啊——她一个人哭,旁边的人看。等她哭完了,才过来几个人把尸体抬走。白发老人只一个独儿。儿死了,她后半生无依靠,也要寻死,跳水,上吊,喝农药。都被人救了。她喝过农药,风湿病也好了,眼睛也亮了,活了很久。直到公共食堂解散,人民公社也改成乡镇了。她没有赶上乡里通电通公路,也就没赶上火化,新时代的好处没赶上,连火葬这样干干净净的待遇也没有,依了旧办法土葬,有人捐了副棺材,垒了个坟堆,不大,没有立碑。

聋子姨父死了。公社书记说,等有钱了,那里要建座风雨桥,或石拱桥。直到人民公社改名,公社书记调走,风雨桥也没建成。

日子久了,这事就忘了,好多事都这样。时间埋没了好多事物,也埋没死亡和承诺。

人掉进河里,魂魄也就永远掉河里了。河里也就有了人。魂魄像鱼一样,是没有声音的。

鱼在水里睡觉,是水的床,盖着的垫着的全是水,鱼的屋,城廓,路,全是水。鱼用不着睡稻草的统铺。水寄在稻草铺上睡了半个学期,忽然浑身奇痒,挠挠,现一堆白疙瘩,发烧。卫生院医生说是风疹,过敏的病。有田姓同学在被窝里吃吃笑,一旁的向姓同学吼他,你笑死吧!被窝里放屁不奇怪,蒙住被子笑,必定有阴谋。水寄想,他笑什么呢?别人痒你好笑吗?吃了药,不见好。星期六回家取伙食,娘见水寄一身疙瘩,给他擦上桐油,在火塘边烤。止痒。星期天背伙食回学校,娘让他带一包六六六杀虫药,洒在稻草里。娘说,稻草里可能有臭虫。水寄照做。

六六六粉的毒杀,造成一次最大的死亡事件,翻开稻草,是一层一层臭虫的尸体。成千上万的臭虫死了。一户或几户穷人家有臭虫,但不会有小学里的臭虫这么多。水寄成历史上杀死臭虫最多的人。这些臭虫扫了两撮箕。卫生院的一女医生,说这些臭虫营养价值高,比胎盘还好。

六六六药粉是农药,毒杀害虫。公社干部说它是经过六百六十六次试验搞成的,所以叫六六六。

那些日子,田姓同学患了梦游症。晚上,他的铺位空着,快打起床铃时,他才回寝室。一身浇湿的。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去龙王那里吃好吃的,借钱。他上课老打瞌睡。向姓同学问他,龙王借钱给你没?他说,快了快了,等龙王把钱印好了就借给我。等我有了钱,就天天吃好吃的,你来我家搭伙食,跟我吃好吃的。我还要把水寄那盏炮弹灯买过来,让大家围着我看书,我还给大家发糖果。我要买几支钢笔,一支笔写语文作业,一支笔做算术题,一支笔做自然历史地理,一支笔画画。上音乐课,我用钢笔打拍子,上体育课拿它记分。

他又说,我给你讲这些,是秘密。你只能讲给同学听,不能告诉老师。老师知道,就会不让我找龙王借钱。

向姓同学问,你不会骗我吧?

他说,不会。再说,我能骗你什么呢?你又不是龙王。

田姓同学问,你不告诉别人吧?

向姓同学答,不会,我发誓。

我是说臭虫的事。

臭虫?不是死光了吗?

我先不知道臭虫会长那么多,真会死人的!

下雪、积雪。融雪。

两个季节。

野樱桃开,残雪,或者野樱花。在河流里,白云和花和雪,那幻影,让人相信不死,相信来世,相信生命即万物。

正月。二月。冷。

水寄下河,在深潭处游泳。

三月生病,四月不见好。咳嗽。咳嗽。一种特别的噪音。劳累一天的父亲,不得安眠。人不睡眠会死。父亲说,你生个别的病不好?得个害人的病。天亮我还得种包谷呢,忙呢。你只是咳……

儿子成为噪音,比高音喇叭还刺耳。还不如死了好,害人精!

父亲老了,再生不出儿子。他也只这一个儿子。但儿子成了噪音。把夜晚咳破,把家咳成灾难。把父亲咳成杀手。

病就是这样。久病无孝子,久病无慈父。

水寄对父亲说,我不咳嗽了。我忍着。他找了只瓦罐,想咳,就对着瓦罐咳。咳破了三只好瓦罐。咳嗽败家呵。

六月天,农家的六月。炽热。水寄躺在火烫的青石板上,让大太阳烘烤。咳病因寒生。这暴晒可治寒气入内。晒到七月半,咳嗽渐好。

三十里外有个张安子,乡间名医。水寄一边走,一边咳,一边问,到了名医张安子家。张安子给了一味药,叫无影木。吃了无影木,人就百病消除。只是,不会再有影子。

到八月中秋,病全好了。

大病一场,以前的事忘了许多。发痒的时候,会记得臭虫。记忆长在人身各处,味道长在嘴里,饥饿长在胃里,臭虫和痒长在皮肤上,所有的生物中,臭虫和蛇是看得见的阴谋。看得见,还是阴谋。看得见长相,看不见毒。

回到学校,要读完最后一学期。打了赤脚踩在楼板上,裤脚用麻绳扎了,怕臭虫钻进裤裆,那地方让臭虫咬,不好挠。

学校还是那样子,老师和同学见到他,一点也不惊奇,好像他从来没病过,从来没离开过学校。也没人发现他是一个失去影子不再生病的人。

上体育课的时候,向姓同学围着水寄转了一圈,问他,你把影子藏哪儿了?

水寄说,在你身后。

向姓同学自己打了个转,只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把你影子藏到我的影子里了?

水寄说,随你怎么想。

排队点名的时候,田姓同学打瞌睡。打着呼噜,垂涎三尺。

半夜,向姓同学悄悄唤醒水寄,贴着耳朵说,起来。两个人悄悄走出去,向姓同学说,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在找龙王借钱。

两个人脱鞋,过河到对岸的竹林。田姓同学正在竹林里,把竹叶堆了好几堆。见他俩来,一点也不惊慌。

田姓同学说,钱,好多钱。他说那些竹叶是龙王的钱,等龙王哈一口气,竹叶就变成钱了。

水寄问,他这样子,病了吧?

向姓同学说,那铺草里的臭虫是他放的,你不该做炮弹灯,他本来是要做个更好的灯的。你不该抢先。他放臭虫咬你。臭虫咬过的人会变傻子,变矮子,变结巴,变聋子。他放了臭虫,心神乱了,就变成这样。梦游症。

水寄说,我害了他。

水寄走过去,对田姓同学说,喂,你知道不?我养了好多臭虫,养得又大又肥,油炸了吃,很香,像吃蜂蛹。

田姓同学一听,“啊”了一声,梦醒一样。他问,龙王呢?

他“啊”了一声,梦游症就好了。

最后一个学期读完了,三个人一起考上了县立四中。刚进中学校门,要停课闹革命,红领巾变成了红袖章。

三个人一商量,再回去读小学吧。

有的是时间,按日子计算,还有两三万个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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