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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颂

2020-11-22张尘舞安徽

雨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桃子

张尘舞(安徽)

1

无城最繁华的街道是十字街。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车辆往来穿梭,各大商场前的广告牌闪着诱人的灯光海报。可只要从街道两旁的巷子望过去,便能看到大片文静内敛的瓦房。

住在那片瓦房中的阿迪虎,时常打着赤膊,晃动着硕大的肚子游荡在十字街,十字街的流光溢彩令他目不暇接,头顶白花花的太阳,还有几片浮云,阿迪虎咧开嘴,满足地笑着,他喜欢繁华和热闹。

穿过马路时,一辆横冲直撞的奥迪“吱”的一声在他身前刹住,车主摇下车窗探出头,一见是阿迪虎,对他大声吼道:“阿迪虎,你想讹诈我啊?”

阿迪虎“嘿嘿”笑了两声,往一旁让了让,奥迪车主想了想,又把头探出窗外,问:“阿迪虎,你今天跟你妹妹睡觉没?”

阿迪虎瞪大眼睛,肚皮上的肥肉抖了抖,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流氓。”

奥迪车主哈哈一笑,踩着油门扬长而去。

阿迪虎站在路边怔怔地望着远去的奥迪车,前方空中几架塔吊机正在转着圈,好像一把枪对着街道瞄准射击。阿迪虎乐了,忘了奥迪车的耍流氓,随着塔吊机的转圈配合着做出被击中的模样,双手捂住胸口,张大嘴巴垂死挣扎……路人皆哈哈大笑,路灯上立的几只麻雀呼啦一下飞走了,又呼啦一下子飞回来,像是阿迪虎抛出的一堆堆心事。

阿迪虎怎么会有心事呢?他不过是个智障。

音籁琴行的大厅里,突然响起的琴声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进阿迪虎的耳中,阿迪虎立即为之一振,收回目光,表情严肃地奔向琴行。那是《欢乐颂》,琴行方老板目不斜视地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着——他只会弹奏这么一曲。

一曲奏毕,方老板深吸一口气,不用回头,他都知道阿迪虎站在琴行玻璃门那里。阿迪虎每日都会掐着点来琴行看他弹琴,雷打不动。方老板每日只有阿迪虎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听众,虽然不屑,却也聊胜于无。

已有学生进来学琴,琴行聘请的老师们也陆续来上班。方老板站起身,准备去忙活。

阿迪虎忽然说:“白的就五十二个,黑的也就三十六个,不咋难呀,你天天就弹一首,丑不丑?”

方老板瘦瘦长长的脸拉了下来,像一张驴脸。他上前踹了阿迪虎一脚,骂道:“不咋难你狗日的来弹啊。”

阿迪虎咧嘴笑了,歪着头说:“弹就弹,你舍得?”

琴行里送孩子来的家长们乐了,都起哄说,方老板舍得,阿迪虎你要是弹不出来,你就跳个肚皮舞。

阿迪虎指着方老板说:“那我要是弹出来,他跳不跳肚皮舞?”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方老板拉着脸大声说:“你弹出来我就给你五十块钱。”

阿迪虎揉了揉鼻子,把手在肚皮上擦了擦,他不敢坐在方老板的琴凳上,站在钢琴前缩着脖子试探地看了眼方老板,认真地说,那我可真碰你的琴了?

阿迪虎伸出黑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琴键,又瞥了眼方老板,见方老板没什么反应,便放下心来,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探出一根指头,二指飞轮,冲琴键戳去,一曲《欢乐颂》竟在这两根指头下缓缓流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方老板也惊愕地张大嘴巴。阿迪虎弹完《欢乐颂》,满不在乎地昂起头,嘿嘿地冲方老板笑。方老板半晌才说出话来,他说,阿迪虎,看不出来你这个傻子居然真会弹钢琴。

阿迪虎有些生气,冲他伸出手说:“你输了。”

旁观者都起哄帮着腔,方老板翻了翻白眼,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递给阿迪虎,粗声粗气地说,给你买肥肉吃吧。

方老板的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外进来,黑着脸叉腰站在那里,方老板抬头瞧见老婆,背后直冒冷汗。

阿迪虎生怕方老板反悔,他攥着钱,鞠着身子往门口挤去,黑胖的脸上折出许多和颜悦色的细小皱纹。方老板讨好地冲老婆笑,骂道:没想到啊,这狗日的记忆力还真好。阿迪虎挤出门外,拍着肚皮回头冲方老板吐吐舌头俏皮地笑了笑,继而又一脸严肃地抬手行了个胡乱的军礼。

十字街向西,便是临湖路。

临湖路没有湖,却是清一色的手机店。其中有一家门脸悬着一只巨大的残破苹果,大幅玻璃门清亮逼人,阿迪虎在门前顿住脚步。站在门外犹豫了半晌,阿迪虎终于鼓起勇气,打算推开门近距离好好瞅瞅那些手机、电脑、iPad等电子产品,突然身后有人喊他:“阿迪虎,你又想挨骂?还不回去看好你妹妹,准备做中饭……”

是蔡勇。蔡勇大高个,细胳膊细腿的,穿着纯棉白背心和一条棉布短裤,脚趾夹着蓝拖鞋,瞪着一双凸起的青蛙眼,对阿迪虎说:“你每天都来瞅手机,你买得起吗?许老板见你都烦了,你影响人家做生意。再说,你就是买得起,你打给谁呀?”

穿着棉质宽松套衫的手机店许老板踱步出来,微笑着对阿迪虎说:“想看的话,进来看。”

阿迪虎不理蔡勇,也不搭理许老板。

蔡勇恼了,上前冲他翻了翻白眼,将手里的方便袋塞给他,说:“别看了,赶紧滚蛋。”

阿迪虎张开五指抓了抓头皮,哈哈大笑。

蔡勇又说,快回吧,小心肉臭了。明儿别来了,你把人家顾客都吓跑了。

阿迪虎歪着头,一脸纳闷,他为什么会把人家顾客吓跑?他不就身上脏点吗,他又不跟别人抱抱……

蔡勇不再理会他,朝自己的理发店走去。蔡勇的理发店夹在装修高档的各色数码产品店中,显得很特别。

很多年前,他和阿迪虎小小的身影并排走着,背着书包一道去学校,阳光明媚,空旷的操场中央,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时候的阿迪虎,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他的父亲未死,母亲没疯,妹妹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老拳师外公每日在院子里舞得虎虎生威……蔡勇每次来喊阿迪虎上学时,阿迪虎总是憨厚地一人背起他们俩的书包,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蔡勇每日都来约成绩倒数的阿迪虎一同上学,将其他同学鄙夷的目光抛到脑后。

后来所有人都认为阿迪虎是智障,只有蔡勇不信。

2

虽然蔡勇不信阿迪虎是傻子,但阿迪虎确实是班级的异类,他完全跟不上课程,每次考试测验都是十几分。

突然有一天,阿迪虎同往常一样帮他提着沉重的书包,龟行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阿迪虎看上去有点疲倦,穿过学校长长的林荫小道时,阿迪虎顿住脚步,将蔡勇的书包递过去,闷闷地说,我不念书了,你好好念。

人的缘分很奇怪,阿迪虎自从辍了学后,蔡勇就很少见到他。

这个小城并不大,一泡尿能绕城三圈,可蔡勇和阿迪虎却有十几年没碰过面。待蔡勇再大点,外出学理发讨生活,阿迪虎仿佛成为他上辈子的记忆了。蔡勇是个很宅的人,打小就不爱出门,外出讨生活很有点单枪匹马闯荡江湖的悲壮,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蔡勇在外面打了个转又回到无城。无城虽小,胜在熟人熟事办啥都容易。而且,在外面转了一圈,哪个地方都没有无城这般充满了人间烟火味,活色生香,市井喧闹,让他活得热热乎乎。

和朋友喝完酒,回去路过一中校园,蔡勇突然想重新感受一下母校的气息,拉着朋友钻进一中大门。这时,一个打着赤膊的壮汉闯了进来,身后拖着两个大塑料桶,桶里放着拖把扫帚塑料片易拉罐之类。快十月份的天,蔡勇都穿上薄毛衣了,这人竟然打着赤膊,头上热气蒸腾,像座石塔似的。细胳膊细腿的蔡勇心生胆怯,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壮汉突然叫道,蔡勇?蔡勇瞪大眼睛瞅了瞅这个像半垛城墙一样竖在眼前的人,朋友伸手推了他一把,醉醺醺地戏谑说,你认识这大猩猩啊?

大猩猩说:“我是阿迪虎啊。”

蔡勇愣了半天,眼前这人浓眉方脸,大鼻子阔嘴巴,可不就是阿迪虎嘛。

朋友搭着他的肩膀拖他走,不屑地说,你跟一傻子啰嗦什么呀,快走快走,臭死了……

蔡勇挣脱他,挥挥手说,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阿迪虎站在那里怯怯地看着他,蔡勇的心头突然就有了火,冲他大声嚷道:“你在这里干吗呀?”

阿迪虎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垂着头说,我扫厕所,人家给钱……

这时,一声遥远又悠长的吆喝声传来,磨剪子——抢——菜——刀——

这吆喝声穿透正午的阳光与厕所寂静熏臭的空气,蔡勇心里一酸,他一把抓住阿迪虎的胳膊,阿迪虎顺从地跟随他出了一中大门。路边小摊小贩叫卖不息,糯米糕、烤玉米、煮莲藕、烤鸭、板鸭、烤山芋……阿迪虎口角流涎,挪不动脚。蔡勇叹了口气,给他买了两个烤山芋、半只烤鸭,示意他快吃。阿迪虎宝贝似的抱着这堆吃食,冲他憨憨一笑,说,带回家,跟我妹两个人吃。

蔡勇沉默半天,问:“你爸妈呢?”

阿迪虎想了想,说:“我妈死了好多年了,我爸也死了几年了。”

蔡勇倒吸了一口气:“那现在就剩下你和你妹了?”

阿迪虎憨憨一笑,说:“我妹也傻了。她饿起来把我爸的骨灰当……当成芝麻糊冲水喝,我爸让她给喝得剩……剩不了丁点了……”

蔡勇震惊地看着阿迪虎,阿迪虎的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好像透着苦涩和辛酸。

往阿迪虎家的方向走去,蔡勇暗想奇怪,这个小城真的很小,可自己却多年不曾跨进这条小巷。这条巷子叫佘家巷,转过头望去,佘家巷后面便是宽大的水泥马路,那马路肆无忌惮地将所有的光线都揽入怀中,将这巷子衬得苍老、衰朽、死寂。

跨进门,屋子里杂乱不堪,堆满了各种垃圾,有的物品一看就是别人扔掉又被阿迪虎捡回的,客厅正中摆放着一张黑乎乎颜色不清的桌子,中堂画的地方挂着两个大镜框,里面分别是阿迪虎父母的黑白照片。下面是一条破破烂烂的长条几,条几上摆放着几只碗和一个圆罐子,蔡勇一看到这罐子眼角就跳了跳——那怕是阿迪虎父亲的骨灰盒。

阿迪虎进门喊道:“桃子,来吃烤鸭。”

蔡勇还没从屋里的杂乱脏中回过神来,就被一对抖动的乳房给吓到了。

那是桃子,她穿着一条绵绸长裤,赤裸着上身,任由胸前那对布袋似的乳房自由晃动,她木然地走到阿迪虎面前,接过阿迪虎撕给她的一只鸭腿,自顾自地啃食。

蔡勇实在待不下去了,他悄悄地走出阿迪虎家门,出门走了几步,看见隔壁家大门口站着一位老奶奶,正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蔡勇尴尬一笑。

老奶奶矮矮瘦瘦,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板着脸问他:“你是谁,来阿迪虎家干吗?”

蔡勇一愣,说:“我是他同学,来看看他。”

老太太又打量了他一番,说:阿迪虎兄妹可怜啊。

老太太审视的目光和极薄的嘴唇令蔡勇有点不自在,他想了想,问:“他们靠什么生活?”

政府每个月给他们低保,我家老头子还给他找了份背猪肉的活,另外,不少单位的厕所都喊阿迪虎去打扫,挣点钱。过日子也马马虎虎够了,就是两个人脑子都不太清朗,遭罪喔……

蔡勇喃喃地说:“他妹妹桃子,原本不这样的……”

三奶奶往地上吐了口痰,不屑地说:“他家这病是遗传,精神病!阿迪虎妈妈脑子不行。桃子原本还嫁了人,嫁出去不到一年就犯了病,被对方给送回来了。阿迪虎走运,没有完全遗传他妈的脑子,他只是不聪明,桃子就是个全傻的。”

3

蔡勇的理发店能够顺利开起来,阿迪虎出了很多力。

首先是店面装修,阿迪虎抡着几十斤的大铁锤打墙,开窗户,拖垃圾……活全部干完后,蔡勇拿出一沓钱递给阿迪虎,阿迪虎黑红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拼命地摆着手,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你……你骂人哩!我又不是猪,怎么能……能要你的钱……”

蔡勇心头发虚,不好意思地说:“阿迪虎,若不是你帮我,我这里喊工人来装修,起码要多花去五千块钱,怕是还不止呢!现在人员工资多贵啊。这是你应得的,我给的也不多,我现在手头困难,你别嫌少。”

阿迪虎张大嘴巴笑,露出一口大黄牙,不相信地问:“真的?我真能帮你省下不少钱?”

蔡勇点点头。

阿迪虎开心地拍着肚皮,摇着脑袋:“那就好那就好,你快把钱收起来,我不要你的钱,我收你的钱多跌相啊。”

蔡勇笑了笑,说那行,我就先帮你存我这里,你若要钱,随时跟我说。

蔡勇细胳膊细腿,做啥啥不成,却是做美发师的好料。他的回头客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好。

蔡勇忙闲了,想起许久未见阿迪虎,去买了李记牛轧饼和桃酥,提着去阿迪虎家。

院门依旧是毫不设防地敞开,院里落了一地枯叶。

阿迪虎。蔡勇一边叫着一边往屋里走,堂屋没有人。蔡勇站到房门口探头一看,四面墙黑乎乎的,房里没有任何家具,唯一的家当就是放在墙角的一张破床,床上堆着的被絮也是颜色漆黑模糊,瞪大眼睛细细一看,絮子上竟然写着“颗粒粉”三个字,原来是编织袋做成的被面。那堆黑乎乎的被絮底下,一个同样黑乎乎的东西动了动,蔡勇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个人头。他上前掀开被絮,桃子惨白的脸露了出来,她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蔡勇吓得大叫:“阿迪虎——”

抓着一根猪大肠又流着清鼻涕的阿迪虎闻声跑了进来,见是蔡勇,立刻张大嘴憨厚地笑起来,他扬了扬手里的猪大肠,说:“今天背完猪肉,食品厂给的,我正在洗。”

蔡勇指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桃子,瞪眼问:“你妹怎么了?她是不是病了?”

阿迪虎眼眶一红,用沾着猪粪的手指抹了一把鼻涕,吞吞吐吐地说:“桃子……隔壁三奶奶她们,把桃子拖去结扎……”

“啥?”蔡勇没听明白,阿迪虎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蔡勇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絮下的桃子,赤裸着身子,腹部一条蜈蚣般的伤口歪歪扭扭,明显已经发炎,流淌着脓水。蔡勇把手里的吃食“啪”的一声掼到地上,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口跑到隔壁,那老太太正在放自来水洗衣服,见蔡勇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吓了一跳。

蔡勇单刀直入地问她:“为什么把桃子带去结扎?在哪个医院做的?伤口那么大,都发炎了,会死人的。”

三奶奶把手中的盆用力往地上一放,上前指着蔡勇的鼻子就开骂:“哪儿来的野小子敢这么跟奶奶我说话?我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是我出面去跟几家邻居募了点钱,送她去结扎的,怎么?你是她什么人?你有什么想法?”

蔡勇没想到三奶奶情绪这么激动,声音低了下去:“三奶奶我不是那个意思,桃子她……好好的,干吗带她做结扎手术?”

这时,一个矮胖的老头从屋里走出来,走到水池边捡起地上的棒槌,警惕地看着蔡勇,蔡勇尴尬地冲他点点头。

三奶奶瞪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拉开了,轻蔑地说:“桃子整天不穿衣服,一丝不挂地在家里走来走去,阿迪虎脑子也不是很好,他们两个不清不楚的,要是搞怀孕了怎么办?再生出个傻子,你来养?”

蔡勇茫然地盯着她,良久,强颜一笑,说:“阿迪虎不会的……”

蔡勇的话未完全说出口便又咽了下去,他沉默片刻,带着歉意说:“三奶奶,您费心了。我去给桃子叫个医生来看看。”

走出三奶奶家,见阿迪虎正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头,嗫嚅着说:“我不会和桃子睡觉的……我又不是流氓……”

蔡勇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迪虎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问他:“你信我吗?”

蔡勇愣了愣,本能地回避这个问题,说:“我去诊所给桃子叫个医生来看看。”

走出佘家巷老远,耳边依稀听到巷子里哪家姑娘在悲恸地哭,那哭声穿过幽深的巷子,固执地撞入蔡勇的胸膛,令他胸口发闷。蔡勇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哭声又消失了。想起阿迪虎的眼泪,蔡勇的心又慌乱起来,他赶紧加快脚步,朝一家私人诊所走去。付了钱,丢下地址,交代医生要去给桃子连续挂几天点滴消炎。之后,他努力捋平自己揪紧的心,大踏步朝家走去。就这样,用逃避令自己站在悲伤之外。

蔡勇默默告诉自己,对于阿迪虎的处境,他也无能为力。

4

阿迪虎手里拿着路上捡来的几个矿泉水瓶,斜倚在方老板琴行的玻璃门上。方老板自从一曲《欢乐颂》被阿迪虎挑战成功后,便下决心苦学,要学会一首新曲子。无奈音乐细胞实在有限,弹来弹去指头抽筋他恨不得砸了钢琴,还是未能学会。阿迪虎一来,他就如临大敌,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坐在钢琴前拼命地展示新才艺。末了,阿迪虎愣愣地说了一句:“你还是弹……弹原来的曲子吧,其他的你……你弹不好。”

方老板又成了驴脸,他冲阿迪虎一挥手,咋咋呼呼地叫嚷道:“阿迪虎你晓得个屁啊!你晓得原来弹的那曲子叫啥吗?”

阿迪虎摇摇头。

方老板得意地说:“《欢乐颂》!那曲子叫《欢乐颂》!”

阿迪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方老板的文艺情结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神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阿迪虎说:“阿迪虎,你认得字吧?我给你看一首我新写的诗。”

阿迪虎很老实地摇摇头:“我不认得字了……”

方老板冲他和蔼地招招手:“不认识没有关系,你来,我读给你听。”

阿迪虎露出狡黠的笑,用手里的矿泉水瓶指了指钢琴,说:“你让我弹一下……我……我就听你读。”

方老板怔怔地看着阿迪虎,驴脸上五官挪位,竖眉瞪眼地说:“阿迪虎你行啊,竟然学会谈条件了?”

阿迪虎拿袖子擦了擦鼻子,说:“你……你不愿意就……就算了,我还要去扫……扫厕所。”

见他真要走,方老板赶紧叫住他:“行行行,但你要告诉我,听完我的诗,你有什么感想。”

阿迪虎凑上前去,示意方老板快读。方老板看了看四周,这个时间点,店里没有人,但他还是不放心,重新确定老婆和儿子大头都不在店里,这才放下心来。他清了清嗓子,读道:

迷路的风

我想抓住风

就像抓住你的心一样

你的心,是一块又黑又硬的石头

风撞上去

就迷路了

阿迪虎打断他说:“你……你到底是想……想抓风呢,还是抓……抓人家的心?”

方老板愣了片刻,说:“这只是一种比喻。”

阿迪虎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抓出……人家的心,人家还……还能活吗?照我说,你还是去抓……抓风比较好。”

方老板无奈地看了阿迪虎一眼,叹了口气说:“阿迪虎,你真是个傻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懊恼地说:“我也是个傻子,居然指望你能读懂我的诗。”

阿迪虎眨眨眼睛,说:“那……钢琴还让我……我弹吗?”

方老板无力地挥挥手:“弹吧弹吧。”

阿迪虎在钢琴上二指猛戳,方老板心疼地说:“你轻点。”

戳完《欢乐颂》,阿迪虎心满意足地捡起地上的矿泉水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说,我得赶紧去……去讨债,汪主任欠我好多钱呢……

店外繁盛的香樟树在风中晃了晃脑袋,阳光被树叶切割得细碎,透过玻璃门打在方老板的脸上。方老板的内心突然很复杂,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念:

口无遮拦推心置腹

看似漫无目的地虚度时光

其实我也有

悲伤和梦想

方老板兴奋起来,他立即找出纸和笔,把这首题为“阿迪虎”的诗记录下来。

5

阿迪虎火了。

准确地说,是阿迪虎因为方老板的一篇文章火了。

爱好文学的文艺老青年方老板写了一篇《无城印象之阿迪虎》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疯传,阿迪虎的印记遍布无城各个角落。年关将近,阿迪虎可忙坏了,往年只有社区和各级政府来他家送温暖,今年倒好,方老板的文章引来社会各界爱心人士和机构的关注,最多的一天有七拨人马来他家看望慰问。

蔡勇过来时,被堆在阿迪虎家里的鞋帽衣袜、烟酒糖茶、油盐酱醋、鸡鸭鱼虾、蔬菜干果、大米被子等各色物品吓到了。阿迪虎满面红光,见到蔡勇,兴奋地把几条烟和几罐好茶叶塞进他怀里,说:“你拿去吃,我不吃。”

蔡勇一拍他肩膀,笑嘻嘻地说:“厉害了嘛阿迪虎,回头你得好好感谢人家方老板,别老去人家琴行捣乱,影响人家做生意。”

阿迪虎脖子一梗,分辩道:“我还听他读诗呢……我不去,他读给谁听啊!”

蔡勇一边收拾一边对阿迪虎说:“你要晓得,以后不会天天有人来给你送东西送钱的。”

阿迪虎点点头:“我晓得。我可以……天天去背……背猪肉,挣钱。”

蔡勇说:“这是快要过年了,你日子艰难,人家才来看望你的,平时可没人来。”

“我晓得。”

“今年是方老板写了篇文章火了,才有这么多人来。明年过年就不一定有这么多人来看望你了。”

“我晓得。”

阿迪虎挠挠脑袋,顺从地站到一边。

蔡勇整理了片刻,看着屋里堆积如山的物品,实在棘手,他并不擅长收拾。隔壁三奶奶捧着饭碗过来串门,看着满屋的物品羡慕地啧着嘴。阿迪虎拿起两瓶蜂蜜和一串香蕉递给她,说:“三奶,你拿着吃。”

看得出来,三奶奶不是第一次接受阿迪虎的馈赠了,她毫不推辞,心安理得地接着,笑眯眯地夸他:“小子真有孝心!”

三奶奶走后,蔡勇对阿迪虎说:“你莫要把好东西送这送那的,这世上没人比你和桃子更苦,你们留着自己慢慢用。”

阿迪虎擤了擤鼻子,说:“三爷爷每天……天不亮就喊我起来……去背猪肉。”

蔡勇问他:“你天天起不来啊?要人喊。”

阿迪虎“嘿嘿”笑了:“三爷爷来陪桃子,怕桃子一个人在家害怕……”

蔡勇指挥阿迪虎把屋角的破烂瓶瓶罐罐都扔出去,随口应道,三奶奶三爷爷人真好啊。说完,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桃子肚皮上那条歪歪斜斜化脓的伤口,心头感觉有点不舒服。这时,阿迪虎想起什么似的,站直了腰一本正经地对蔡勇说:“对了,要过年了,我得去……去汪经理家要钱。”

阿迪虎说走就走,雷厉风行,蔡勇跟后面撵出好远都没叫住他。

汪经理原是老制药厂厂长的儿子,制药厂转为民营企业后,他担任经理。阿迪虎的父亲作为老制药厂的退休职工,又被请出来继续当质检员,汪经理便成为阿迪虎父亲的顶头上司。老父亲生病后,汪经理代表厂里来看望,拍着胸口说医药报销的事包在自己身上,可住院的各项发票和证明被他拿走后,报销的钱却迟迟拿不到。老父亲去世前交代阿迪虎,这钱务必要讨回,好几万块啊。这钱留着他们兄妹俩过日子用。

阿迪虎去追讨几次,汪经理一脸为难地说发票什么的被他酒后弄丢了。阿迪虎才不管他说什么丢不丢的,父亲临死前交代的话他牢牢记在心里,便每个月都过去讨钱。阿迪虎每次都被汪经理以各种理由骗走,他也不恼,一到各种节日便去他家门口蹲点,惹得汪经理很是头疼。

6

整个腊月期间,蔡勇的生意都很好。店里的沙发高脚凳椅子坐满了人,这时,阿迪虎风一般卷进店里,大声喊着:蔡勇,给我也剃个头。

大家都认识阿迪虎,看见他纷纷逗趣。

蔡勇围着转椅来回走动,眯着眼睛咔嚓两剪子,淡淡地说:“阿迪虎,今天生意忙,你晚点来吧。”

阿迪虎看了看他的脸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听话地走了。

阿迪虎走后,大家依旧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说着与阿迪虎有关的轶闻。

蔡勇闷闷地干着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是见不得众人拿阿迪虎逗乐吗?

蔡勇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关了店门,天冷,街上已空无一人。天上的星星倒是密密麻麻,清冷的月光照在空旷的马路上,依稀看得见路边的景物。蔡勇走了两步,路边大杨树下一个人影站了起来,蔡勇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睛就着路灯仔细瞧了瞧,居然是阿迪虎。这时,一辆小车疾驰而过,带来一阵寒风,蔡勇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问:阿迪虎,这么冷的天,你不回去睡觉,在这里干吗?

阿迪虎委屈地说:“我等你……忙闲了给……给我剃头。”

蔡勇沉默半天,无奈地说:“那你也不用等到现在啊。”

阿迪虎跟在蔡勇身后,蔡勇带着他回到店里,示意他坐到大镜子前的皮凳上。阿迪虎怯生生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蔡勇说:“这么晚了,我就不给你慢慢剪了,用推剪推吧,快。”

蔡勇用一只手按住阿迪虎的头,不让他乱动,说:“今天我不该撵你,对你说话的态度不太好,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挺不容易的,心里烦得慌……”

阿迪虎忍不住想抬头,蔡勇拍了拍他的脑袋,吩咐道:“别动!”阿迪虎顿时老实了,一动不敢动。

蔡勇一边推着他的头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生活不容易啊。我老婆在上海做钟点工,不但累,有时还受气。我爸赌了一辈子,死不悔改,三天两头跟我伸手要钱……你说他做上人的,帮不了儿孙,还让我们替他揩屁股……别动,小心剃破头皮!我这店现在生意挺好的,我想把隔壁的门面也盘下来,把店面扩大,提高档次,生意会更好的……现在的人,档次不够都不愿意进,觉得你手艺不行……可我哪有钱啊,光房租一年就得几万,我爸又输了钱,别人问他讨不到钱,便三天两头来跟我要债……好,行了,剃个板寸,精神多了。”

阿迪虎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对着镜子认真瞅了几眼,什么话也没说起身便走了。

蔡勇忍不住笑骂道:“真是傻子!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蔡勇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地也不扫了,关灯锁门,踏着夜色朝家走去。

大年初三,蔡勇从早上开门就一直没闲着,中饭都没时间吃,店里的沙发长凳上坐满了等待的顾客。

阿迪虎旋风似的冲进蔡勇的店里。顾客们正无聊着,阿迪虎一出现,店里气氛就立即活跃起来,小孩跳,女人笑,男人仿佛看见稀世宝。

众人注意到阿迪虎的手里拎着一个蛇皮袋,有人来打趣他:“阿迪虎,大过年的,你拎着老母鸡给蔡勇拜年吗?”

阿迪虎没搭理他,那人见他不搭腔,觉得没趣,便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蛇皮袋,将里面的东西往地上倒,嚷嚷说:“看看这老母鸡漂不漂亮……”话刚落音,三大叠的百元大钞从蛇皮袋里掉了出来,众人都惊呆了。阿迪虎立即夺过蛇皮袋,往地下一蹲张开五指去拢地上的钱,大声说:“蔡勇,这钱是给你盘下隔壁店用的……”

蔡勇呆呆地看着阿迪虎,忽然板起脸,瞪眼说:“你哪儿来的钱?”

阿迪虎把地上的钱都拾了起来,走到蔡勇面前,笑了:“我把汪经理欠……欠的钱都讨回来了……我每次去找他,他都不……不理我,家门都不让……让我进。过年那天,我抱着我爸的骨……骨灰盒去找他,往他家门口一站,他的脸……脸就白了,冲我使劲摆……摆着手让我回去……下午他就把钱给……给我送来了。嘿嘿,还是我爸的面……面子大,不是我爸出面的话,我去了他……他都不搭理我……”

有人盯着蔡勇手里的钱,啧着嘴说:“蔡勇你用阿迪虎的钱,不怕雷打啊?”

蔡勇没理会他们,蹲下身体一张张数起钱来,他认真地数了两遍,众人也瞪大眼在心底跟他一起默数着,生怕蔡勇数错了。

好了,总共是两万七千块钱。蔡勇甩了甩手里的三沓钱说。

客人们的眼睛瞪着蔡勇,一瞬间,空气像是凝结了。蔡勇仔细想了想,说:“阿迪虎,这样吧,这钱算我借你的,给你一分利息。两万七一年下来我给你三千块钱利息怎么样?”

阿迪虎乐呵呵地抹了一把大额头,咧嘴大笑,说:“都随你!都随你!”

大家都不说话,久久沉默着。

突然有人说:“阿迪虎,你不会是故意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来送钱给蔡勇的吧?好让我们给你做证人?你这钱存银行一年下来都缩水,那才几个利息啊。蔡勇一年给你三千……你可真精明啊。”

蔡勇虽然不信阿迪虎能有这个智商,来算计自己,但心头也微微打鼓,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没好气地说:“你们有能耐也让阿迪虎算计一回啊!说明我人品好,阿迪虎信得过我。”

阿迪虎委委屈屈地说:“我不要利息,我要你带我坐高铁……带上桃子。”

人们叹气:“阿迪虎,那你把钱给我,我现在就带你和桃子坐高铁去。”

阿迪虎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们,“哼”了一声,说:“给你?我又不傻。”

说完,他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头顺势往下点了几下,像是冲大家鞠躬。店里顿时又沸腾起来,大家乐得前俯后仰,阿迪虎抹了一下嘴巴,还推了一下鼻头,走了。

7

起风了,正在微笑着的月儿一下被薄纱遮住了半张脸,望着正在骑三轮车的阿迪虎。阿迪虎揉了揉有些浮肿的眼睛,想起水杯没带。再看看天,觉得离天亮实在还早,三爷爷叫他起床越来越早,昨天他到了食品厂等了好久人家才上班。扛一扇猪给五十块,这活儿脏、累,要起早,一般人干不了。可阿迪虎不是一般人,他既不觉得脏,也不觉得累,只需起个大早就能挣个两百多块,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唯一让人烦恼的是,他偶尔会睡得太死醒不来。好在有三爷爷。

三爷爷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一般瞌睡都特别少,三爷爷便每日过来叫醒阿迪虎。

有时,小城还深陷在斑斓的梦境中,三爷爷便来叫他了。

阿迪虎决定,还是回去取了水杯。干活的时候会出许多汗,不喝水忍着难受,买矿泉水么,他舍不得两块钱。踏进院子里时,阿迪虎听到一声鸟叫,那叫声很清亮,顺着风儿碰在青石板地面上,又跳进他的耳朵里,阿迪虎的心里忽然隐隐疼了起来。那种悲怆的情绪,导致阿迪虎在看到赤身裸体的三爷爷抱着桃子像在啃西瓜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悲鸣嘶吼声……

阿迪虎疯了。

阿迪虎疯狂起来的力量是惊人的,他的叫喊让安静的佘家巷动荡不安,家家户户的人都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披件衣服冲了过来。三爷爷黑胖松弛又布满皱纹的裸体让大家惊呆了,阿迪虎浑身散发的怒气冲得众人不敢上前一步。唯有三奶奶哆嗦着薄片唇,不时紧闭着双眼,站到阿迪虎面前,满脸愁云地抓住阿迪虎的双臂,她怕阿迪虎一拳打死三爷爷。可阿迪虎似乎深陷漆黑昏暗的梦境,只会发出悲鸣,并不曾动手伤三爷爷一下。

佘家巷的人们低声议论着,难怪一向小气的三奶奶主动出面筹钱,替桃子结了扎,说是怕他们兄妹不清不楚怀了孩子,原来是怕三爷爷老来得子……

三奶奶平日言语刻薄,有憎恶她的人故意提高嗓门说:“我说她一分钱夹在屁股缝里,走到西大街都掉不下来的人,怎么会那么好心大方替一个傻子结扎。”

三奶奶浑身发抖,冲阿迪虎作揖:“阿迪虎好孩子,三奶奶求求你看在往日我们对你的照顾,放了你三爷爷一回……”

嘁,照顾?照顾到人家妹妹的床上……邻居们不屑地往地面上吐着痰。

阿迪虎什么也听不见,鸭蛋黄般的朝阳挂在院里大枣树的头上,又一只鸟儿飞来,发出美妙无比的鸣啼,阿迪虎的脑中突然响起《欢乐颂》的调子,嘴里不知觉地哼出来。

不知谁悄悄拨了110报了警,当三奶奶看到两个大盖帽进来时,七十多岁高龄的她,居然像只身手敏捷的猎豹一般扑向阿迪虎,张开五指抓挠阿迪虎的脸,等别人拉开她时,阿迪虎脸上血迹斑斑,最严重的是眼角旁被掐掉一块肉。阿迪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一股凉意沁入毛孔,他禁不住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三奶奶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她哆嗦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公安们将软成一堆烂肉的三爷爷带走。

阿迪虎似乎沉睡在自己的噩梦中醒不来,悲伤和难过塞满他的心。

阿迪虎说,我要去背猪肉了。

干完活的阿迪虎来到城外的护城河边,坐在河边的碎石子上,一直坐到傍晚。阳光未消失尽,阿迪虎感觉屁股暖暖的。又坐了一会儿,有几颗石子硌得屁股实在难受,于是,他用手撑在地上,挪了挪屁股,屁股终于舒坦了些,可心里不知道又被什么硌住了,实在难过。阿迪虎把目光投向远处,前方河岸的稻田里光秃秃的,很宽广,而且充满阳光,带着挣扎的暖意。有麻雀在自由行走,毫无顾忌地跳来跳去。阿迪虎将手伸进水里划了划,当他的手离开水面时,水很快就复原了,毫无波澜,水的恢复功能多么完美。阿迪虎心里一下舒服了许多,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要去找蔡勇说说话,告诉他三奶奶下手多狠,他的眼角真疼得慌。

蔡勇正在帮方老板理发,看见阿迪虎,什么话也没说,冲新招的洗头仔说:带他去洗头。

洗完后,阿迪虎双手抱住头上的毛巾,蔡勇示意让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洗发仔拿吹风机帮他吹头发。吹好头发,阿迪虎静静地坐在一边等蔡勇,蔡勇的脸色不大好看,灰蒙蒙的,像是几夜没睡的样子,头发也剪得心不在焉,好几次剪刀都卡住方老板的头发,疼得方老板直叫唤。方老板骂他:蔡勇,你老婆跟人跑了?你欠债被人追杀?还是你勾搭了哪家妇女甩不掉没法脱身?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

蔡勇扯了扯嘴唇笑笑,垂着眼帘继续剪头发。

阿迪虎本想和蔡勇说说心里话,可见蔡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约摸他没心情理会自己,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方老板望着阿迪虎孤单的身影,想到阿迪虎最近都没去他的店里,新写出来的几首得意之作还没机会拿出来让阿迪虎欣赏,有心想上前叫住他,又担心众目睽睽之下,传到老婆耳中回家不好交代。

方老板站在门口发了半天愣,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其实无城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虽然对阿迪虎有着怜悯和同情,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和关心。”

阿迪虎,他并非全傻的,他也有感觉,也有感情吧?他会不会难过?

方老板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8

蔡勇的理发店关闭一个星期后,小城的人们才觉醒过来——蔡勇跑了!

紧接着,人们想起阿迪虎的钱,阿迪虎曾经借给蔡勇的几万块钱,其中或许还有他们献爱心捐助的钱款呢,居然都让蔡勇卷跑了。

大街小巷的人们争相谈论着狼心狗肺的蔡勇,竟然连傻子阿迪虎的钱都骗。

阿迪虎在蔡勇的店门口静静地坐了几天,听着众人的咒骂,一声不吭。骂着骂着,大家发现当事人阿迪虎跟没事一般,倒是自己过于激动,喧宾夺主,便也觉得无趣,大家悻悻地骂了句:傻子就是心宽!

于是再也不理会这事了,就此翻篇。

阿迪虎每日忙活完,便来到蔡勇的理发店门口呆坐,闷声不吭,仿佛默默守着这店面就能将蔡勇守回来。方老板几次路过,内心不忍,喊他去自己店里弹琴,随便他弹,可以不听他读诗。可阿迪虎却淡淡地笑了笑,摇摇头。方老板一跺脚,暗骂一声“狗日的猪狗不如的蔡勇”,正想再多劝他几句,他老婆已经叉着腰在马路对面扯高嗓子骂起来:姓方的,你生意不做歪门心思的干脆跟他一起背猪肉好嘞……方老板连忙抬脚追着哄老婆去了,阿迪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完后又耷拉着嘴角,悲伤地望着蔡勇的店。

9

阿迪虎很长时间没去方老板的琴行了,方老板着实有点想念他。

可阿迪虎不懂他的心,他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

阿迪虎忙得很,每天清晨背完猪肉,要去打扫各个学校的厕所,再去帮几家饭馆将泔水送往养猪场……活忙完了,他还得回家淘米做饭给桃子吃。桃子在社区和几位警察的捐助下,按时服用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已经好转许多,甚至可以帮忙收拾屋子了。

阿迪虎匆忙地做好饭,吃了几口,一抹嘴巴,又往蔡勇理发店对面的喜享手机店跑去。喜享手机店专卖苹果手机以及各种电子产品,阿迪虎对那被咬了一口的烂苹果很感兴趣,店里有试用的手机、iPad和电脑,阿迪虎尤其爱玩iPad。

店员妹妹不是无城人,刚开始看见五大三粗、肌肉虬结如黑金刚的阿迪虎时,吓了一大跳,带着哭腔喊来许老板,许老板一见是阿迪虎,笑着批评店员妹妹大惊小怪,又吩咐她,随阿迪虎怎么玩,只要不影响生意就行。

刚开始,店员妹妹还有点怕阿迪虎,毕竟阿迪虎相貌凶横。可时间久了,店员妹妹便发现了阿迪虎的温顺。

下午,方老板看见阿迪虎打店门口经过,立刻从椅子上弹起冲出去,热情地打招呼:“阿迪虎,进来坐会儿。”

阿迪虎顿下脚步,迟疑地说:“我……我现在没空听你读诗。”

方老板讪讪地笑笑,说:“不是我的诗。我最近新买了一本曼德拉的诗集,我打算……”

方老板的话没说完,一声怒吼自他背后响起,方老板回头一看,只见老婆叉着腰,满脸怒气地站在背后,炸了毛似的,赶紧换上笑脸,把老婆往店里拖。

阿迪虎挠了挠头皮,咧嘴笑笑,大步流星地朝喜享手机店走去。

店员妹妹正在那台试用的iPad上浏览着网页,瞧见阿迪虎来了,便主动让开位置,让阿迪虎玩。店里没有客人,店员妹妹拿着拖把开始拖地,拖到阿迪虎身边时,她好奇地探头看了眼iPad,阿迪虎正入神地看高清mv,是《欢乐颂》的钢琴弹奏。店员妹妹直起腰,笑着说:“阿迪虎,你喜欢音乐啊?来,我教你怎么在搜狗音乐里听歌,里面什么歌都有。对了,还有款软件叫酷我K歌,你还可以把自己唱的歌传到网上去……”

许老板进店的时候,看到自家的店员妹妹笑得眼睛弯弯,手把手地教阿迪虎用ipad,阿迪虎一脸紧张地盯着屏幕。许老板微微一笑,店员小妹妹的转变,让他打心眼儿里高兴。许老板是个善良的人,他不愿意看到身边的人,内心被砌上一堵墙,阳光透不进,热情出不去。再说,阿迪虎是个多单纯多可爱的人儿啊,有礼貌,在哪儿见到他都会冲他呵呵笑。

店员妹妹见许老板来了,忙拿胳膊肘捅了阿迪虎一下,冲阿迪虎努努嘴。阿迪虎扭过身子,定眼看着许老板,店员妹妹急了,又拿脚踹他。阿迪虎没办法,用手挠着头皮,走到许老板面前。许老板静静地坐在桌前翻看手机,装作没看见阿迪虎。阿迪虎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是挠啊挠啊,许老板忍不住了,抬起头说:“阿迪虎,你别挠了,头皮屑都飞到我手机屏幕上了。”

阿迪虎涨红着脸,直愣愣地盯着许老板,忽然咧嘴一笑说:“许老板,你的眼睛好好看……”说完大概意识到有点不妥,又结结巴巴地补充,“你鼻子也好看的……嘴巴也不丑……你看着好聪明好……好精的,读书能当班长……耳朵也还好……你人也好……”

许老板坐不住了,他瞥了一眼忍笑把脸憋红的店员妹妹,对阿迪虎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阿迪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落。许老板看他这副模样,心软了,皱着眉头说:阿迪虎,你莫非是要跟我借钱?紧张成这样!

阿迪虎忙摆摆手:“不是借钱不是借钱。我……你店里的试用机不……不要了,能不……能给我?哦,不是给我……我给……给你钱的。”

阿迪虎紧张地解释着,许老板惊讶地望着阿迪虎:“你要那个干吗?”

店员妹妹忍不住了,大步走过来靠在柜台上对许老板说:“老板,阿迪虎想创业!”

望着许老板不解的目光,店员妹妹一挥手,大声地说:“阿迪虎想在状元桥上弄个露天KTV,傍晚散步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来点歌唱,五元一首,生意绝对火爆。”

许老板怔怔地望着她,问:“你给出的主意?”

店员妹妹头一垂,低声说:“真不是我,是阿迪虎自己想出来的。”

许老板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没这个脑子!”说完,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阿迪虎,半天才叹了一声气,说:“阿迪虎啊,你哪里傻啊!你分明是大智若愚。”

许老板指着柜台上的一部试用机,说:“阿迪虎,那部手机你拿走吧,等你在状元桥上唱出名堂来,挣到钱再来给我钱。”

店员妹妹眼睛一亮,高兴地拍了阿迪虎一巴掌,叫道:“阿迪虎啊,你再买个音箱就行了。这拍马屁真有用啊!”说完,她学着阿迪虎的样子对许老板说,你鼻子也好看……嘴巴也不丑……

方老板在她头上扇了一大巴掌,她这才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捂着脑袋跑开了。

无城虽不大,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高楼大厦、小桥流水、楼堂馆所、纵横干道、璀璨灯光,无一不昭示着无城的活力。环城路那边,有条护城河。护城河上,有座小城的标志性建筑——状元桥。无城曾经出过两位状元,小城人有着很深的状元情节。每到假期或者各种大小考试前,父母便会带着孩子来状元桥上走一遭,眉梢眼角喜气洋洋,仿佛状元已是囊中之物。

每到夜幕降临时,无城告别了白日里的忙碌,就像卸了妆的女子一般,露出她最本色的纯真和美丽。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灯海之中,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交相辉映。状元桥两边的道路上车灯闪烁,往来穿梭,路灯高高耸立,闪着耀眼的光芒。此刻,是忙碌一天的无城人闲暇的时候,男女老少都爱来状元桥上走一走,消消食。

阿迪虎的摊子就支在桥下不远处的石子小路上,七色的彩灯把整个桥照得通明,夜光下的阿迪虎有点红光满面的感觉。摊前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方老板的儿子方大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笑嘻嘻地对阿迪虎说:不许出圈啊,否则我们就捣乱。阿迪虎果然乖乖地站在圆圈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生意来了,一位梳着偏分头的小伙子问他,怎么唱的?

阿迪虎一愣,方大头在一旁大声帮着搭腔:“五元一首,十元三首。”

“偏分头”明显喝了酒,脸红通通的,走路像丧尸。他掏出二十元往阿迪虎怀里一丢,抓起麦克风很娴熟地在手机上点了一首《死了都要爱》。小伙子音色很不错,加上酒精的作用,特别放得开,情感十分投入,高潮部分,脚下还踢踢踏踏,挥舞着一只手配合着动作,路人皆目瞪口呆。待小伙子几首曲子唱完扬长而去,点曲的人络绎不绝,自觉排成长队。阿迪虎顾不得方大头的命令,跑出圆圈,跑前跑后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方大头来抗议时,阿迪虎微微挥挥手,方大头便一个趔趄退后老远。

很快,阿迪虎又定了一个新规定,凡是会哼会唱《欢乐颂》的,免费送唱三首歌。一晚上下来,只有一位会弹吉他的中学生晓得哼唱,阿迪虎兴奋地加送他几首歌,并且殷勤地说:“唱不完可……可以存着,哪天想……想过来唱……随时过来。”

大家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阿迪虎真有意思。

人群里也有不同的声音在议论,这阿迪虎一晚上怕是能挣两三百块,这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七千,他哪里傻啊,分明是一般人的脑子都比不上他,可他却还吃着政府的救济……

有眼红的人见到商机,也买了音箱设备,在离阿迪虎不远处支起摊子。

可无城人心很齐,虽然他们中也有不少人羡慕阿迪虎生意的火爆,但大家内心都默认这便宜只能让阿迪虎占,若有旁人也来分羹,大伙儿几乎是横眉冷对,仿佛对阿迪虎的眼红全部冲那人去了,大家离那人的摊子远远的,看都不看一眼。

那人摆了几晚,见阿迪虎的摊前热热闹闹,自己摊前仿佛大水冲洗过一般,干干净净,便开始打价格战,五元唱三首。可即便是这样,无城人照样不领情。那人摆了个把月摊,万般无奈地找到阿迪虎,要将一套设备贱卖给阿迪虎。阿迪虎不想要,店员妹妹知道了,狠狠杀了把价,做主替阿迪虎买了下来,晚上下班后,在桥的另一头又支起一个摊儿。店员妹妹坐在摊前,手把手教着桃子如何收钱,打算过段时间放手让桃子守这个摊。

在社区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定时吃药的桃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摊前,她皮肤白净,面带微笑,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反常的地方。桃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风从耳畔经过,人语、车鸣似乎统统隐遁,也听不到客人的歌声。她的耳边只有风声,还有不远处香樟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小树种子跌入尘埃的沉闷声响。

状元桥的微风撞击着桃子内心的幽深处,她望着桥另一边相依为命的哥哥,一些冗杂凌乱的情绪一股脑地堵在心头,护城河里的水带来潮湿的味道。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很好。

桃子默默地垂下头。身后,夜色苍茫。

10

护城河的水被治理得很好,河水清澈,河滩上躺着各种扁的、圆的卵石,无城的孩子们在日头依旧毒辣辣炙烤着地面时,就忍不住跑来河边嬉戏玩耍。

这天,阿迪虎来得格外早,他光着膀子拖拉着音响往状元桥下走去,黝黑的皮肤亮光光的,流淌着一层油似的,给地面投下一个热而厚的影子。

他抬头观看着天空移动的云是怎样迅速地变幻,正在水里嬉戏的孩子们发现了阿迪虎,冲他大声喊:“阿迪虎是臭屁,屁臭无人堵,三千人马来堵屁,一屁崩死二百五,鼻子眼里全是土……”

阿迪虎冲那帮孩子们握紧拳头挥了挥,又龇牙作怪吓唬他们,孩子们丝毫不怕,都哈哈大笑。

方老板的儿子大头腆着凸起的小肚子吃着冰棍,他眼珠一转,三两口吃完冰棍,往后一跃炸出一叠灿烂的水花。其他孩子们被水花溅了一脸,惊恐地躲避着。突然,大头满脸惊恐,失声叫喊:“救命啊!救命啊!”

大头在水中扑腾着,双手东一下西一下拍击着水面,黑色的脑壳沉下又浮上……

阿迪虎在片刻呆愣中猛然明白过来,他慌忙丢下音响冲过去,从高高的台阶跃下,一头扎进水里……

大头忽然站直了身子,哈哈大笑。那水面才齐他的腰部。

紧接着,水面上飘起一层淡淡的血,阿迪虎歪歪斜斜地从水里爬起来,夕阳下他的头像个破碎的西红柿,血汩汩往外流。阿迪虎抱着头往岸边爬,嘴里发出动物濒死前绝望的怒吼声。大头吓坏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方老板得到消息跑过来,阿迪虎已经被县医院的救护车送去医院抢救,疲倦而凄凉的大头站在一棵树底下,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烤干。看见父亲,他悲戚地紧紧拢住自己的身体,将喉底的哽咽死死压住。方老板气急败坏地举起巴掌,大头吓得用手抱住头,尖着嗓子哭喊:“我不知道他会跳下来呀,我真不知道,阿迪虎是个傻子嘛……”

方老板的巴掌才落下两次,从麻将桌上闻讯赶来的妻子像猛虎下山似的扑过来,她一把抱住大头,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着大家的耳膜:“姓方的,又不是儿子把他推下水的,他傻不拉叽的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蹦下去,怎么把屎罐子往我儿子头上盖?”

方老板骤然色变,气得拿手指着妻子的鼻子,半天才憋出一句:“慈母多败儿啊!”

方老板恨恨地跺了跺脚,扭头就走。妻子在他背后厉声喊道:“你要去哪里?”

“去医院!瞧瞧阿迪虎!”

妻子半晌才回过神来,冲着方老板的背影怒目而视:“不许去!你给我回家去!”

方老板头也不回,叫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阿迪虎的意外事件,像清晨天空微白的月,像一道若有似无的影,像一阵轻轻卷起的风,无城人只有忙闲下来,或是傍晚去状元桥散步时,才想起阿迪虎,叹了几声命苦,又叹没有阿迪虎的露天KTV,状元桥冷清许多。

相比阿迪虎的受伤,无城人更加关心房价菜价米价的上涨。

遗忘每天都在发生,遗忘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

阿迪虎再一次出现在无城人的视线中,已是第二年的五月。西大街路边的几树槐花一串一串地开放,从高高的枝头垂下来,洁白如飞雪。阿迪虎站在槐树下,往上跳一下,再跳一下,伸长手臂去勾槐花。无城人乍一见阿迪虎,高兴地和他打招呼:“阿迪虎,你好了?露天KTV还开不开……”话刚落音,一瞅到阿迪虎的脸,吓了一跳,阿迪虎的半边脸歪斜着,眼眶凹陷,两个眼珠子看人时,一个对上,另一个却朝下。

面对七嘴八舌的无城人,阿迪虎置若罔闻,他专注地把手里槐花的花茎抽出,那花茎细细白白的,如莲心般小。他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将它们放进嘴里轻轻抿着,似乎很好吃。于是他又抽出一点茎,递给身边的桃子。

无城人很吃惊地观望着,长吁短叹片刻,有人好奇地学着阿迪虎的样子,拽下一串槐花抽出茎放入嘴里,发现槐花的茎很香,还有点地下泉水冰冰凉凉的甘甜。尝过的人便说:“狗日的阿迪虎不傻啊,真的好吃。”

可阿迪虎确实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的阿迪虎人畜无害,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随便怎么逗他,他嘻嘻一笑就过去了,偶尔也会还几句嘴。可现在的阿迪虎,从他身边走过时,便听到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再一看,他畸形的黑脸涨得通红,两只大拳头捏得紧紧的……路人便心惊胆战,赶紧加快脚步跑得远远的。不过,这时只要哪里响起音乐声,阿迪虎的表情立刻变得祥和,整个人陷入一种纯粹的平静欢乐中。

可不是常常都有音乐响起的。

渐渐地,大家都对面目狰狞的阿迪虎敬而远之。

阿迪虎从喜享手机店门口经过时,店员妹妹看见他,亲热地跑出来打招呼,阿迪虎翻着突兀横逸的眼皮盯着她看了会儿,直把店员妹妹瞪得两腿打软,这才扭头缓缓朝马路对面走去,也不管红绿灯。店员妹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圈儿红了。桃子带着歉意看着店员妹妹,低声说,他急着去洗手,他说他的手会弹钢琴,不能弄脏了。

许老板出来拍拍店员妹妹的肩膀,叹了声:“作孽啊。”

阿迪虎已经彻底傻了,露天KTV的摊子是摆不成了。不知道是谁带头先在状元桥头摆了个摊儿,紧接着,一个又一个露天KTV唱起来了。状元桥的夜晚越来越热闹,唱累了总要喝点什么,于是又摆起几家卖饮料的摊儿,继而是卖奶茶的、卖花的、卖玩具的、卖烤红薯的……状元桥上花灯闪烁,桥下波光粼粼,欢快的舞林高手们在跳着舞,露天KTV的歌声嗨上天,跑调、走音、声嘶力竭……也有歌声清丽的,散步的人们便驻足倾听片刻。

夜风中的河水,在歌声中荡漾着,无城人的心也仿佛随着河水轻盈的步态,注入其中,溅起一朵朵欢喜的浪花,没有人记起阿迪虎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桥下的石径小路上情侣们轻偎着走过,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父母的目光中尽情尽意地玩耍,三三两两的老人结伴而行,谈论着柴贱米贵和无城的兴衰变迁,满眼的“良辰美景”,在状元桥四周跌落成一个个欢快的音符。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发现蔡勇回来了。他在桥东头桃子曾经摆摊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大音响和投影仪,识货的认出那是最顶级的惠威音响。其他KTV摊主在没有顾客的时候,都是自己点歌自己唱,借此招徕顾客。狗日的蔡勇和其他摊主不一样,蔡勇只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神色淡然,惠威音响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同一首乐曲。

无城人本不想照顾他的生意,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活该沦落到摆摊饿死的地步。可又实在架不住顶级音响的诱惑,那音响效果,唱过的人都说顶呱呱,五音不全的人都能唱出刘德华的效果。方老板一家散步经过,听到音响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的乐曲时,方老板的心头微微发沉,像坠着重物一般,额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他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桃子和阿迪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阿迪虎一动不动,似乎在竖起耳朵倾听,带着一脸的幸福安宁。大头嚷着要过去唱唱世界顶级音响,方老板突然怒了,拽着大头就走,把大头的一只鞋子都弄掉了,他老婆拾起鞋子在背后追赶着破口大骂。

只有喜享手机店的许老板经过蔡勇摊前时,侧耳聆听片刻,微眯着眼睛,说:

这是《欢乐颂》,贝多芬谱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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