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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茶之歌

2020-11-19侯健飞

夜郎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茶业姨妈奶茶

侯健飞

茶于中国,甚于瓷于中国,或者说,没有茶,瓷器生而无魂。茶,决不是一片树叶的意义,茶文化源起华夏是不争的事实。上至唐宋,下至明清,茶诗、茶歌经典广为流传,歌者当然不乏文豪名士。元稹、卢仝、白居易、陆游、苏轼、张可久、纳兰性德,个个令人高山仰止。但随着年龄增长,我愈来愈强烈地感到,如今的中国茶,承载的社会性已经今非昔比。以贫富论,特殊历史阶段和特殊阶层,除了柴米两物成为生活必须,其他五种,却多属保健和调味,某时某地,昂贵如金的各类名茶,列为奢侈品也不为过。

因此,我更喜欢百姓那句俗语:“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这里的茶,我始终理解为黑茶。黑茶其貌不扬,性情淡泊,其名低调甚至自嘲,但就是这种品格,正在慢慢赢得茶世界的尊重。

我与黑茶结缘日久,这个日久,是要带上引号的,从十三四岁识茶,算来也不过区区三十多年而已。

我母亲祖籍河北,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北方先于南方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我小姨妈早年逃荒,落脚在内蒙古乌兰布通。解放后这里建了一个军马场,姨夫靠勤劳和智慧居然成为一名军马场职工。大约在我十三岁时,我第一次来姨妈家。早起,姨妈把一盆熟羊蹄(骨)放在篦子上,一边在锅里烧水,一边在砧板上用尖刀戳一块灰黑色的茶砖。姨妈说,这是黑茶,得用开水煮透,然后加入牛奶。“为什叫黑茶?”我问。姨夫抢先回答:“应该叫砖茶,你姨没文化,看它黑,就叫黑茶。”后来读了书,爱上茶才知道,没文化的是姨夫。黑茶之名确实是因为颜色黑才叫了黑茶。那个早晨,在美丽的高岭,在阳光穿透的土屋,在姨妈一言不发的操劳里,我记住了包裹黑茶的残破毛头纸上的一行小字:湖南安化白沙溪茶厂。

那是我一生都难忘的早餐,烀烂的羊蹄筋,浓香朴鼻的奶茶。后来我知道,沸腾的黑茶汤融入雪白的牛奶,正如安化这个地名,神奇地中和、安化了人体内的动物脂肪,消食解腻,促进健康。但要知道,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草原上,即使是军工之家,喝一次黑砖奶茶,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或者招待客人。

据说,西晋左思的《娇女》一诗,是中国最早的茶诗。“心为荼荈剧,吹嘘对鼎立。”写左思的娇女左芳,因急着品茗,就嘴对着烧水的鼎吹气。唐代以来,有关茶的诗词歌赋达两千多首(篇),却独有唐代诗人卢仝在《饮茶歌》中,描写他饮七碗茶的不同感受,一饮一思,步步深入,从个人的穷苦,想到亿万苍生的辛苦,其实,这也是我生命的底色。

从北方走到南方,读多了茶诗典籍,总会怀疑,越古老的茶,越应该是黑茶,起码是黑茶的先祖——煮茶之煮,烹茶之烹,柴干火旺,惟有黑茶才可扛鼎。

“黑茶”的命名最早见于明嘉靖三年(1524年)御史陈进奏疏:“以商茶抵伪,征悉黑茶。地产有限,仍第为上中二品,印烙篾上,书商名而考之……”

黑茶,南方嘉木,虽然也曾得御前明奏,但从它诞生之日就属于底层民众。黑茶“南产北销,百姓所需,利益于民”,这是物竞天择还是历史必然?我想,从与黎民百姓血脉相连的角度看,我们缺少一部诗性的《黑茶之歌》。

近日,偶然知道现代黑茶史上,还有彭先泽这样一个先生,仅从有限的资料看,这真是值得记述和怀念的人。

生于湖南安化的彭先泽,1919年考入日本九州帝国大学,为支持父亲的事业,他后改习农业,从事水稻研究。1920年,其父彭国钧在安化小淹成立“湖南茶叶讲习所”,这是中国最早的茶业学校。1928年,彭先泽在安化又创办了“湖南茶事试验场”,这是中国最早的茶业科研机构之一。1931年,彭先泽任国立浙江大学农学院教授。但在1937年,彭先泽竟主动辞去浙大教授一职,回到湖南发展家乡茶业,并先后兼任农校茶科主任、省农业改进所茶作系主任、安化茶场场长。

据记载,抗日战争期间,南北交通阻断,西北市场砖茶奇缺,安化黑茶大量积压。这时,海归农学家彭先泽,两次绕道贵州、四川,三上青海、甘肃,行程上万公里,冒险探寻新的茶马古道。与此同时,彭先泽经过广泛的调查研究,在1939年终结了安化产茶却不能压砖的技术难题,打破晋、陕茶商“非泾水不能压砖”的垄断局面而大量压制茶砖。

1947年,安化茶叶公司成立,彭先泽任总经理。他同时在安化白沙溪及湖北咸宁分设茶厂,产制黑茶及鄂南洞砖(又名青茶砖)。彭先泽还先后主编《湘茶》月刊和《安化茶叶公司丛刊》等,并出版《安化黑茶砖》《茶叶概论》和《鄂南茶业》等专著。

“是时,彭先泽潜心研究茶苗育种、茶树栽培、茶叶采制、茶农组织及国内国际茶叶市场之出路……彭先泽是为中国黑茶进行系统理论总结的第一人,被誉为中国黑茶理论之父。”公开资料如此评介彭先泽。

令人唏嘘的是,1951年,这位与黑茶结下不解之缘的中国农学家,却以“资本家”之名被枪决,当年他只有49 岁。

历史所犯的错误,当然不止镇压一个彭先泽,但更值得深思的是,一个甲子之后,当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后,茶业生产和消费已经上升到茶文化这个层次和高度的今天,如我一般的茶民、爱茶者,特别是爱黑茶的人,却不知道,有彭先泽这样一位挺立于国破家亡时期的民族实业家、农学家,竟以生命为代价,诠释了茶叶安民救国的道理,这是不应该的。我认为,彭先泽短暂的一生,不仅对战争年代的安化茶区起到安定作用,也大大提升了黑茶的历史地位。如果后人,也就是如我一样的既得利益的摇笔人,仅以“1951年去世”这样的表述,来记录彭先泽的与世长辞,我感到很惭愧。彭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学人,他爱茶,终生以茶为业,并用理论指导实践,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爱国者,他的死是一个悲剧,他是值得我们敬重的前辈。

当然,这是一家之言,有感而发而已。然而此时再谈茶文化、茶说、茶诗和茶歌,却已经兴味索然。我们应该静下心来,好好研究一下黑茶的近代史和“南茶北用”的社会内涵,特别是因茶获罪的彭先泽先生,我们可不可以说,他本人就是一首《黑茶之歌》呢?

如今的内蒙古乌兰布通,军马场还在,场内场外的牧民都有钱了,早餐是奶茶,中餐有奶茶,晚餐还有奶茶。这里别名塞罕坝,因为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人类地球卫士奖”一举成名,一年四季游人如织。来这里的游客除了喜欢听民歌,看舞蹈,更喜欢的还是喝奶茶。

然而,姨妈早已经离开了乌兰布通。她晚年投奔儿女,常住在石家庄鹿泉,92 岁了,脑子像29 岁,活成了哲学家。今年正月去看她,她说:“咱娘俩都苦,你妈更苦,生在北方,家境贫寒,那时候一碗奶,要兑三碗水;一块砖茶,掰一块藏一块,我藏得住,也会藏,黑茶是好东西,要等着你和你妈来煮奶喝。”

是啊,我和姨妈都曾经是苦的,但这并不值得炫耀,与我同龄或年长的人,哪个没有苦过呢!然而这个苦,却时时提醒自己,人生有苦味,未必不幸福。就像我第一次喝奶茶,气味是浓香的,但品在嘴里,那种微微的苦涩,就是我格外珍重的童年,苦过了,涩过了,回甘就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活中哪怕一点美好,都值得歌颂,值得纪念。

北方不产茶,不爱茶时并不觉得遗憾,现在懂了,爱上茶的北方男人,就像爱上了南方水作的女子,可以余音,可以袅袅,可以终生不弃。从喜欢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到渐渐爱上白茶、红茶、绿茶、花茶、青茶、岩茶,我用了大半生的时间,但我更爱的还是黑茶,她是我的初恋,在康熙征讨蔼尔丹的乌兰布通,在姨妈粗糙的手指间,第一缕茶香真是浸人心脾,经年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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