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转笔刀(短篇小说)
2020-11-19孙鹏飞
孙鹏飞
爸爸那个下午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我。我当时有个很长的会在开,前两次没接。半小时后他又打来一次,正好是休议时间,我在厕所洗手,接听时水都没来得及擦干。我多少是有点烦他的。我问他,出什么事了,我妈在不在家?他跟我说,刘琳去看他了。
他打听到好多刘琳的事,像是开会那样一条一条跟我汇报。刘琳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叫什么,做什么工作,他们的月收入和支出。我打断他,刘琳是谁?爸爸的最后一句话生生地咽下去了。我说,今天到这里吧,我有个很长的会要开,没事我就挂了。
刘琳第一次来我家正好是上海世博会那年。她流浪了一个星期,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换。可我妈妈还是对我谈的第一个女朋友特别满意,拉着刘琳的手说了好多不应景的话。刘琳说,阿姨,其实我是离家出走来你们家的。她说完看向我,我想这些话早晚都要说,既然纸包不住火,倒不如现在全部说完。刘琳接着说,我想住在你们家,不知道你们小两口介意吗?
刘琳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她在家受不了家长的专制,便一声不响离开了。其实在此之前她也试过离家出走,不过她妈妈的苦情戏码和自身经济一度使她回心转意。这次的爆发点是,刘琳养了好多年的猫,已经年老体迈了。可爱和实用看不出来,只剩下一身麻烦。她妈妈趁她上学的空档把猫扔了。
她电话里哭着把这些告诉我,她说照这样下去,如果不能变成父母希望的那类人,就会变成累赘被扔掉。我说实在不行你来我家吧,我不能看着你荒废学业,然后饿死。其实,她未必会饿死,而我也没有把握父母会接纳她。可是,我连底线都设立了。他们要是不接受琳琳,我们就私奔。
最后因为琳琳的“小两口”三个字,我父母面面相觑,然后说,不行。我觉得我妈过份了,就是不同意也应该私下跟我说,让我传达。琳琳吃干净了碗里的饭,用袖口擦擦嘴说,不行就算了,我没抱太大期望。
吃完饭,他们只让我早点送同学回家。我和琳琳扶持着到小区中央的湖旁边,我看着倒影里的我俩,忽然悲从中来。我哭个不停,倒是琳琳一直安慰我。最后她说,要你跟我私奔也不现实,我还是在附近先找份工作吧。
这是琳琳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让她在酒店住了下来,明天准备带她找工作。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衬衫还没系好扣子就过去找她,房间是空的。她根本没住进来。我在大厅里坐到下午,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窗外一举一动,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天气有点冷了,地面上还摆着古旧的落地扇,我问能不能把电扇关了,谁知店里的老板饶有兴致的跟我攀谈起来。他跟我解释,这是最穷的那几年买给女朋友的,后来他发达了,而她也离开他了,电扇就一直摆在这里从没关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琳琳。
琳琳因为喜欢的动物被扔了,才对不满意的生活做出反击。而我们家呢,从来不养小动物。我们家喜欢拿孩子比。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的同事领着小男孩来我家。小男孩跟我同岁。那个年代,我爸爸跟大多数人一样,穿着单薄的风衣,打领带,唇上蓄着一撇小胡子。从来不苟言笑,连说话都拿腔捏调。
爸爸找出一份报纸让我俩念,看看谁家的孩子识字多。我念一个“刀”,那个男孩紧接着念一个“下”。我们掌握的都是笔画少的常用字。没几个来回,我便紧张兮兮的念完了认识的最后一个字,“山”。我颇为沾沾自喜。谁知道姓陈的男孩又念道,“出”。他是对的,那是两个“山”叠在一起。“出”字从他口中蹦出来,我爸爸脸色瞬间变的很难看。
其实那天是同事邀请我爸爸去杭州春游,趁我妈妈收拾行李的空当,整了这么一出。出发前爸爸的同事领着男孩去了趟厕所,房间里留下爸爸抿住嘴推了我一把。我还年幼,被这一下弄哭了。他说,你真给我长脸,哭什么哭?他按住我的脸贴在报纸上,问我还认识哪个字。我不敢眨眼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字,泪淋到它们上面,它们却凶神恶煞想要吃了我。我拧着脖子看我妈妈,妈妈也扼腕叹息。自家孩子怎么就输给了姓陈的。
我哭出了声音,他不耐烦的扬手要打我。倒是同事回来碰上了,同事拦下来说,不就是多认识一个字吗,为这个打孩子?
路上,我跟爸爸说,我想坐在车子的最前边。搁往常,爸爸会领着我先上车把副驾驶占了。可是这次,他不痛不痒的看了我一眼,并没跟我说话。
我安静起来,专心地看着窗外后退的大树,风景反而给了我安慰。我过了二十五岁才明白过来,原来动和静是相互衬托的。有人前进,原地踏步的人就成了倒退。
去杭州逛的无非是一些老街、弄堂,陈氏男孩在街口看中了一个转笔刀。转笔刀的上面是拳头大的水晶,里面的世界正在下雪,中间蹲着一尊石猴。爸爸的同事给儿子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我看着眼馋,但是终究没敢张嘴。
我妈跟我爸说,你也给他买一个吧。我爸说,他什么时候比人家学习好了咱再说。然后又是男孩的爸爸转过身递给我一个转笔刀,我看了看我妈说,不要。我妈撇撇嘴跟男孩的妈妈到别处去了,剩下我们父子不尴不尬愣在原地。
两天后回到家,男孩和他爸爸在我家住了一晚。我和男孩晚饭吃的早,他递给我一只水晶球,我拿在手里晃了晃。那个泡在水中的世界飞起漫天的雪花,冻僵了的石猴一动不动缩在那里。我说,它好可怜。
为了回报男孩给我水晶球玩,我领着他去了我爷爷那里。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国企的工程师,自己打造了一套不锈钢的刀枪剑。我举起一把宝剑递给男孩,我问他,怎么样?他说,和电视上的一样真。我说,我们玩官兵强盗吧。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好。不过我们两个人都要当官兵。
相持不下时他有了主意,他说,我们扎一个稻草人吧,让它当强盗,我们用刀和剑刺它。我觉得这个主意好,就动手在我爷爷的后院里扎稻草人。难度比我们想象的大,最后还得我那心灵手巧的爷爷动手,扎起来比我和男孩高一头的稻草人。
我说,看剑吧强盗。一剑刺中了它的肚子,拔出来又一剑戳进了它的脑袋。我心里想着它就是我可恶的爸爸,我要狠狠的刺它。男孩也耍了套刀法,砍得稻草人遍体鳞伤。我看着晚霞散去,天蒙上了一层布。爷爷说,不早了快点回家吧。我和男孩还没玩够呢,央求爷爷再让我们玩一小会儿。爷爷说,小可怜,稻草人也会疼的。我们哈哈大笑,爷爷啊,稻草人怎么会疼呢。
我们回家的时候爸爸和男孩的爸爸还在喝酒,套着塑料袋的剩饭剩菜弄的桌面狼藉,两个醉醺醺的人勾着膀子,离得那么近还大声喧哗。我开了电视和男孩看,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了香港的古装片上。里面的坏人正在欺负好人,我和男孩看得揪心。爸爸用拖鞋扔我。他说,电视关了,没钱给你交电费。我和男孩对看一眼,觉得自己的爸爸真掉价。就在关电视时我看见男孩爸爸的黑壳手机从裤兜里掉了出来,我爸爸比我更迅速的瞥了一眼,他脱掉自己的背心,佯装失手捡背心时手机已囊入怀中。
我脸都憋红了,心噗噗跳,我不知道男孩看没看到这个过程。
第二天他走时送了一个水晶球给我。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送给你吧。他爸爸却没他聪明,打来电话询问手机的事,我爸爸转手将听筒给了妈妈。妈妈摆出了泼妇骂街的架式,冲着电话嚷,我们就是再穷,也不会拿你家东西。那边连连失声,都没完整的听完他道歉,妈妈抢先挂了电话。
半年后男孩的水晶球摔碎了,他也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是在哪里摔碎的。他说放在书架上,拿的时候失手摔了。我说我的还好好的。他说,爸爸又给我买了两个新的。
我和男孩最终也没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三年级上学期,我数学竞赛拿了三等奖,还没放学就一路小跑着回家告诉妈妈。当时爸爸和他同事在内蒙古贩蔬菜,我妈妈知道后打电话给爸爸,她说,你知道吗,人家数学竞赛拿奖了,猜猜几等奖?我想爸爸从来对我抱有很大期望,他万一猜的是一等奖,我也是很尴尬的。可我只听见电话那头冷冷的说起了那个男孩,他在市里奥林匹克拿了一等奖。瞬间我兴致全无,第一次觉得这么累和无助。我在心里恨起了那个男孩。
那天以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差,竭力往另一个极端靠拢。爸爸经常咬牙切齿的用手指头戳我的头,他会说,那个男孩生病了一边打点滴一边背单词。我嗤之以鼻,他一巴掌妄图把我打醒。巴掌打的多了,我对巴掌的恐惧就小了,就越是肆无忌惮了。打疼了打急了我也免不了出口伤人,他打得更狠。
爸爸的突发性暴力恐吓着我的整个青春期,我长大后的傲慢与偏见就是,没挨过打的小孩没童年。
我初中时候厌学情绪尤其严重,生活除了恋爱就是写情书。写情书多了写作文就不犯难,有一堂课语文老师像是从沙堆里发现珍珠一样,说我作文写的真好。她还问我名字了,原来我在这个班一年了她都不认识我。
我找回自尊心的方式也只能是拼命写更好的作文。语文老师认识市文联的一个热心编辑,投了一篇我的小作文过去。两个星期后收到一封来信。那信还是我爷爷送到我家,我欣喜若狂的当着全家人拆开,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信里编辑称呼我为小作家,我转着脑袋看爷爷看爸爸看妈妈,我说我当小作家了。我爸爸说,看给你烧的,你在班里考第几名啊?我没回答他,但心里还是很高兴。他拍桌子说,他妈不务正业,什么时候成绩上去了再发展爱好。
中考时候作文一个字都不想写,作文题目是父亲。父亲于我,不过是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写什么才能妙笔生花。
因为我的任性,升高中那个暑假爸爸拼了命的干活,把小工辞退了几个。他凌晨三点起床,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到蔬菜市场。一个人裸着上身卸载几千斤的货,在骄阳下晒得浑身黑红。饭经常不在点上吃,两腮都饿的陷下去了。回了家用水管冲洗身上的泥巴时,皮下脂肪消失之后留下了一道道惹眼的明疤。
不到两个月时间,他省下来两万块钱,又急着去银行提了四千。就这样交了钱成绩一塌糊涂的我才进了重点高中。
可这意味着这场仗我又败下阵来。
进了那个大门,周围都是让人压抑的三好学生。他们除了正在学习,就是想着怎样提高学习成绩。天知道我做梦都想打场翻身仗。我力不从心,大概颓废了半年,最后综合分析了下,决定当我的职业作家。我给自己定了计划表,上课就看书写书,两周必须投一次稿子。我爸当然不让我这么做,撕了我几个写了一半的小说。
可另一边,为了那两万块钱他生了场重病。出院后脖子仍气鼓鼓的,医生说是肿瘤建议他切了,他跟我们说怕疼。没勇气现在手术。
手术直到十年后,他散了工躺在床上,连水杯都端不起来。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当时的甲状腺肿瘤现在微癌病变,需要立刻手术。
我刚参加工作,提了两万现金给他。我早已明白,想人格独立,经济要先独立。我们最难听的话在这之前都已经跟对方说过。我也曾在一篇发表过的小说里明目张胆公开,我和爸爸好像有着名副其实的杀父之仇。他现在很少拿我跟别人家的男孩比,我倒是经常拿他跟别人家的爸爸比。我积累着种种可以把他瞬间弄颓的方法,一有机会可不排除会付诸实践。
他最怕打针,我妈妈按着他胳膊,他自己捂着眼睛。护士给他扎了针,把他推进了手术室。妈妈站在外面签了字,就一直保持那个站姿。
我中间下楼买了瓶水,回来看见我妈还站在那里偷偷抹眼泪。我劝她坐下歇会,她叫我自己歇着,别管她。一个小时以后,出来个医生,征求我们的意见。他说发现肿瘤已经病变,要不要全部切除。妈妈哭得更凶残,她拽着我要我拿主意。我说,全切了吧。医生停顿了一下,忧心忡忡的说,全切除很可能恢复不好,以后要靠药物维持生命。我妈打断他,那就别切。他说,不切,一旦发现残留的是癌细胞,就要重新做手术。我说,切了吧。
我拉着她坐到硬椅子上,医生进了手术室。我妈泪光闪闪的问我,你有对象吗?我真不知道何以在这时从她嘴里冒出这么一句,便没回答。她接着说,你爸不行了,在他走之前你找个对象吧。自从四年前刘琳离开我,我一直没正经谈对象。我妈说,我给你介绍个吧。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只能点头说好。我妈说,你现在去医院门口等着她吧,我跟她说一声。打完电话,我妈说,你去吧,她是市消防局的。我说,他还没出来呢,现在走不合适。我妈狡黠的剜了我一眼,你的意思是不去?
我到了楼下,那个女消防员下了车在等着我。我才知道她个子这么高。她叫我弟弟。走,弟弟,玩去吧。我跟着她去看了场电影。是迪斯尼的皮克斯工作室产的动画片,像是我和她在包场看电影。坐在我前面的脑袋屈指可数,而年幼的消费者这个时间都在教室里。
我和爸爸这么多年都没一起进过电影院。唯一亲密的是我大学那会教他用电脑,指导他网上下电影。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们进了地下室的咖啡厅,没话找话聊了几句。她大我两岁,在家里排行老二,有个嫁人的姐姐,有个大我一岁的弟弟。
我说我是公务员,喜欢写小说。不过就发表了一篇小说,其余发表的都是故事。她笑了一下,故事和小说有区别?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笑。
其实爸爸也算公务员吧,他的以暴制暴就是在镇派出所工作的那三年里留下的根。他的学历限制着他,一直不能转正,工资又少的可怜。我出生时,他便辞了公职和好友做起了买卖。
我最近常常会想自己对于父亲的依赖情结是怎样一点一点消磨干净的。我刚进中学的第一个下午,在洗漱池旁边跟女生聊天,一个精瘦精瘦的同学突然用烟头烫我的手臂。他龇着龅牙跟我要钱,我为了在女生面前显示男子气概,二话不说一拳捣上了他的一排门牙。他口齿不清说,你给我等着。
我下午放学的时候,让一只纹了青龙的胳膊一把提溜了过去。人连滚带爬让他拖了两条马路一直拖到菜市场。书包带子都扯断了,鞋也丢了一只。原来他是精瘦同学的表哥,在这里摆摊卖菜的。我惊恐的站在那里,他表哥一下把我推进了隔间。那个精瘦的同学从菜筐里拿了个西红柿跟了进来。我还没说话,只敢低着头看自己没有鞋的脚,和另一只鞋上黑乎乎的鞋带。他直接把西红柿拍在了我头上。
紧接着又进来一个俊俏的少年,他胸口罩着油布围裙,围裙上沾着银光闪闪的鳞片。他走近我捏住我的嘴问怎么了,他身上散布着鱼腥味,我说不出话。
爸爸来的时候只有卖鱼的少年一个人在欺负我。他让我披着围裙在狭窄的隔间跳舞,跳不好就拿烟头戳我。爸爸看到后利索的脱了短袖,把一个圆滚滚的秤砣包了起来。我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爸爸走近他,冲着他的后背砸了下去。
那天爸爸没等到我回家,沿着街巷找我,看见我的书包和鞋子,找到我时还以为我身上的西红柿汁是血,可把他吓坏了。想到这些我摇摇头,我觉得自己有爸爸真好的时候,竟也没有脱离他的暴力。
女消防员提出喝完咖啡唱歌去吧,我拒绝了。我说爸爸还在手术室呢。她送我回医院,我带着她见我妈时,爸爸还没出来。我妈从我走后梨花带雨的状态撑到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
爸爸住院那几天我们正式交往起来,她不上班会替我过来照看我爸爸。我们父子感情因为这次大病缓和了好多。我和她年底订了婚。
妈妈因为连着好多天都没休息,今天一早回家了,晚上我买了营养粥喂我爸爸喝。他的刀口在脖子上,吞咽食物尤其费劲。妈妈喂他吃饭,还不忘悉心的给他擦额角疼出的汗。我在旁边看着都虐心。轮到我喂他时犯了难,担惊受怕我不能胜任这个工作。
我学着我妈的样子,把洗好的热毛巾搭在肩膀,端着勺子喂他,他咕咚咽了下去。随即表情扭曲起来,龇牙咧嘴一阵,接着张开嘴喝下第二口。他倒是很配合,一碗粥几分钟就喝完了。
我给他擦擦额头,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书。他伸手打掉了我的书,我问他怎么了。他问起来我单位的事。我试着讲了几件办公室里趣人轶事给他听,他坐正了面无表情的听着。我猜想他该是很痛苦,没一会儿额头便晶莹透亮。我说你歇会吧,他艰难地说,你继续说吧。
我抱怨起来同事间的勾心斗角,以为这个他多少会感兴趣。他眼神黯淡下去,说,以前你没有好好读书,现在花钱买了这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回事。他从手术室出来就没刷过牙,我觉得他口腔的味道我忍受不了。便收了声,听他说。他絮絮叨叨像个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开始没有条理。我硬生生插话,说我写的小说,他停了话头,说闭嘴,我要歇会。
第二天下午我妈妈过来换班,正好他的同事带着那个男孩来看爸爸。爸爸和男孩的爸爸攀谈了几句,时不时咬紧牙关收住话头。他倒是没有问男孩的近况,倒是我妈妈不识相地打听起来。我觉得屋里的气味怪怪的,便下了楼自己溜达。
在医院小花园里碰上了女消防员,她穿着米色大衣,怀抱着黄橙橙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她眼尖,一见面就看出我心绪低落。她边说话边把花给我,还在为你爸爸担心呢?我说,是为自己担心。
我当年和琳琳做过的事,又重新和她做了一遍。琳琳也喜欢花花草草,她每次见我都给我一盆月季。我问琳琳怎么会对月季情有独钟呢,琳琳说,耐活。时光沉沦,耐活的可不光是月季吧。她留在我家里唯一的一盆仙人掌,前几天我想起浇灌它时才发现都干枯了。琳琳消失后寄来的东北黑土再也用不上了。可是我的思念却没有枯萎。
如果她是琳琳,逮到我心绪低落肯定会给我普及让我振奋的成人话题,安利小毛片给我。可她不是。她只会聊一些与生活有关的琐事。她没有琳琳有趣,话题也多数保守。我耐心的比较着两个人,直到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她没有琳琳漂亮。
爸爸出院时正好是单位放寒假的几天,我小叔从南方赶了回来。爷爷奶奶小叔爸爸还有我,凑齐了一桌。爷爷开了好几瓶二十年的老白酒,我们举杯相庆前我说了句这是人间小团圆啊。
小叔跟我喝了几杯,他对我写小说表示感兴趣。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旁若无人跟他吹了起来。酒后语言失真无外乎,吹嘘自己的牛逼和仗义,别人过得多不尽人意,自己却风生水起。聊到兴头上呢,我爸爸说了句,他同事家的男孩考上清华了,人没毕业美国一家公司签了合同要他,一个月的收入是我一年的。
我说,怎么你们脑子里都是钱呢?
他说,你从小到大什么不是我给你买的,高中,大学,工作哪一样不是?
我受不了他这样说,掀翻了桌子,爷爷的好酒我全当着他的面砸了。
我问他,你当年拿别人的电话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瞪大眼,惊呆了。
我一字一顿说,你偷男孩爸爸的手机。黑壳子的老爷机,以为我不知道呢,现在你就跟你最亲的人分享一下偷盗心得吧。
他眼眶有了湿意,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只记得爸爸这一件?
我冷笑,比起你我做的远远不够,我是准备向您看齐的。
他掴我一耳光。
我摸了一下脸,没道理讲了吗?
他又抽过来一耳光。
爷爷奶奶都没说话,我小叔倒是劝架,他一劝我委屈的满脸是泪,他抱着我不让我放刁。
人间小团圆就这样不欢而散,那天夜里我跪在爷爷奶奶面前发誓,我绝不会再委屈自己一分钟。当天晚上我给女消防员电话,取消了婚礼。我说,我不爱你,勉强没有幸福。
深夜爸爸的病情加剧,送到医院已经晚了。医生说,癌症晚期,不建议治疗。这一晚之后我可没有如实履行我的诺言,我失去了和爸爸正面冲突的勇气。
我哭着跟他道歉,他说没事了。
清早吃饭时候我跟他说话,我的话他一句都不会再听,他甚至躲到隔壁房间。等我走了,他再出来吃饭。
我和妈妈都要上班,只能让爷爷奶奶搬过来照料他。当年他为了蝇头小利和妈妈算计着把家分了,当时我小叔不在这里,他连夜把爷爷赶出来这个房子。现在爷爷奶奶又从小屋搬回来照顾他,世事多讽刺。
下班后我和爷爷往院子里栽月季,奶奶神秘兮兮地找到我,问我爸爸什么病。我说,肿瘤,切了就没事了。奶奶把头埋得很低,我以为她在看爷爷栽花呢,仔细看才发觉她是哭的抬不起头。
爸爸去世前的那个下午给我电话,说刘琳来看他了。我无关痛痒地问他,刘琳是谁?他去世后,妈妈跟我说,你爸爸当时要替你去琳琳家提婚,你怎么没答应?我想起噎住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真是恶毒到最后一句话都没让爸爸说完整。
他没了,世界清静了。我心空空的。
刘琳的一切也彻底断了。
爸爸去世整整三年之后,我的天敌从华尔街二十七层的写字楼跳了下去。
男孩的葬礼上,他爸爸一夜之间白发置换了青丝。原来电视里演的也不全是骗人的。我在爸爸的葬礼都没勇气落一滴泪,但到了这里我却放开了嚎啕大哭。但我不知道为何而哭。
他的墓前摆放着一排比他小几岁的水晶球铅笔刀。每一只石猴都孤独的守候在漫天大雪中。
太阳又要下山了,晚霞踩住云彩流浪的好时光要结束了。不知道刘琳在哪里漂流,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回家前我记起当年我与男孩一起扎过稻草人。爷爷说稻草人也会疼。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