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鳝鱼篓子

2020-11-19胡晨钟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篓子

■胡晨钟

一顺溜的小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小车的牌号,从省城到市到县到乡镇全都有,最前面是一辆公安标记的小车开路。明眼人一下就可看出,这是一个显赫人物驾临僻远的碾盘村了。

是的,是大名鼎鼎的谢兴安——谢总回乡了。

你可以不知道禄安县,可以不知道四河镇,更可以不知道碾盘村,但,只要你是赤洲市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谢总,因为,谢总是一家世界500强央企的老总,是去年才从副职的位置扶正的。

应该说,是有了谢总后,才让碾盘村在禄安县心中有了地位,有了名声,这沿途逶迤的人群,要不是为了谢总,哪一个肯在这不晴不阴的日子到碾盘村来?

人们沿台阶拾阶而下,远远望去,碾盘依然端立在村口,岁月蹉跎,那碾盘纹丝不动,据说当年为将这硕大的巨物请进村,耗费了村里精壮男人近一个月时光,也留下搬运碾盘时气壮山河的山歌号子声。如今碾盘失去了它的作用,只是碾盘村的村标而已。而眼下光临碾盘村的大小官员们,此刻好似大山皱褶中,散落着几十粒黑芝麻,这散落的人群,看似无规则,其实,那排列是极有规矩可循的。走在最前面的,是谢总未出五服的堂兄谢兴同,碾盘村书记,村里最大的官,此行最小的官。谢兴同平时就爱说,“我们这里出了‘老三’(谢总在家排行第三),那是上天给碾盘村的照顾!”今天当向导的谢兴同心里十分高兴,前些时酝酿村里改选,有个复退军人居然向他叫板,说他思想不解放,要把他选下去,让碾盘村早日改变贫穷的面貌。谢兴同当了快15年书记,只要把这一届干满,按上面的政策,就可以有了终生的养老金了,原本他书记的位置摇晃不定,好在“老三”恰在这时回乡探亲,只要接待周到,不消多说,估计他干满这届书记是稳操胜券了。

紧接着向导后面的是两位便衣武警,他们离向导稍远而离谢总稍近,为的是保证谢总人身安全。

真正陪同在谢总身侧的是省委秘书长王中河,他曾担任过赤洲市委书记,后来提拔任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这次陪同,王中河是代表省委,实质是代表省委书记尹德声同志接待的。他们俩边走边聊,聊的话题是最近在中央“两会”上,总理参加本省讨论时所透露的一些经济的、人事的信息,当然,那信息极其深奥,极其隐藏,非达到一定级别和地位而不能领悟。与他们若即若离的是赤洲市常务副市长周详均,他是王中河一手提拔起来的,因在一起工作过,他与王中河有着一种骨子里的默契,尤其难得的是,周详均长期工作在基层,有着处理一线急事、难事的勇气和智慧,这也是王中河倚重他的原因之一。

紧随三位领导身后相差约半个身位的是谢总管辖的省总公司的老总,他由本县县委书记张勤相伴,张勤一路上非常主动地陪同这位老总,县委书记的意思是,最好能游说谢总在禄安县投资建设一个分厂,也就是几个亿,对于谢总的央企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禄安人民可因此人均收入增长百分之十以上,更重要的是对禄安的招商引资起到精彩的引领作用。

尾随在他们身后的是四河镇党委书记李帆扬,他在这行人中官儿最小,没有人跟他搭讪,他独自提着一只袋子,里面装着若干瓶纯净水,他眼睛紧张地盯着,只要哪位领导需要,他会及时递上一瓶,在这圈子中,镇党委书记不算是官,不过是在谢总的地头上,他才有陪同的份,并且只要谢总随便说句话,在四河投下一个什么项目,能把四河镇变成禄安的首富镇,四河镇在禄安的地位也会骤然上升,镇党委书记李帆扬想到这里忍不住吞了口唾液。

听说,谢总有将集团的业务向长江以北拓展的构想,但这只是传说,并没有见诸文件或会议记录之类,姑且称之为“意向”,只要能把谢总这“意向”变成实施方案,对于这长江以北的赤洲市或者禄安县,将诞生一个令人瞩目的企业。

只是,谢总此行的目的是省亲而非项目调研,是看望他家在世的唯一的亲人——老大,此老大非社会上所言的彼老大,他,就是谢总的胞兄,他的大哥。至于投资意向,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只在谢总的心中藏匿,谁也不能掏出来看个明白。一切的一切,均要看谢总这回省亲的效果,或者说心情如何了。

离家还有百多米的距离,已经看到谢总老家三间瓦房里旺盛的人气,人们很高频率地从大门出出进进,屋子顶上的炊烟,不似往日那般袅袅,而是一团一团地在烟囱中滚滚而出。门口有只硕大的澡盆,里面躺着一只肥猪,一身湿淋淋的黑毛,正由一猪匠插进一捅条,用嘴在猪腿割开的口子处使劲地吹,眼看得那猪一点点地膨胀起来。那猪的旁边,围着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指指点点,这种杀猪场面,就是农村人现在也少见。而在厨房里,临时搭起的案板前,有若干把菜刀在此起彼伏地上下动作,发出悦耳的奏鸣曲,那几个新垒起的大灶,正吐着熊熊火焰。眼前的热闹场面在无声地说明,乡亲们对谢总回乡是隆重的,是衷心欢迎的,要知道,翻破碾盘村的族谱,像谢总这样的人物,那可真是三百年才出一个呢。

就在忙碌的人群外围,在院墙西边角落,有一个老头,精瘦,花白头发,在低头编着一只篓,他好像对这只篓有着一万分的热爱,那眼神,那精力,全在篓上,一根数尺长的篾片,在他手里曲折翻转,哧哧作响,嘴里叼着一根香烟,那烟灰烧了一大截,却似掉非掉,在老头嘴边颤巍巍的抖动,周围那繁忙、那热闹,好像与他并无关联。

“老大,老三回来了!”当向导的村书记谢兴同发一声吼叫似的大喊,意在唤醒那编篓老头的痴迷和不晓事。

那老头并未完全抬起头,只是将头略偏,昏花老眼的余光中,看到洋洋洒洒一大群人过来,他却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回了就回了,到家坐就是了。”说罢仍然低头对付那只篓。

一行客人中,按说随便拉上哪一位来这里,足以引起这偏远的小山村的震撼,大家会想到欢迎的繁琐与热度的升级,甚至设想多年未见面的兄弟涕泪相向,可不曾想到,今天在“老大”这主角面前,却是“到家坐就是了”,好像是乡邻间串门似的。

无奈,老大是这屋子的主人,更是谢总这次看望的主角,今天他这般作派,真让一行领导大惑不解。大家不好作声,只是悄悄地把眼打量谢总。谢总没事一样,笑呵呵地向大家说,到家了,农村的条件差,简慢各位了。

然后,谢总对老大说:“还在忙啊,来客了。”

老大这才弹弹烟灰,淡淡地说:“哦,回了?!让客人进屋去,上茶。”说罢他又找了一句,“我把这篓收个口就来。”

众人进屋,只见屋子里堆满了东西,成篓的水果,成堆的蔬菜,搭在绳子上长长的海带,几只关在笼子窜上窜下的兔子,有一群妇女正在择菜,有人在洗菜,地下留有一滩水渍。几只大脚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脖子流着血的公鸡和母鸡。

真正能供客人坐的地方是太小太小,周详均机灵,马上建议说,屋子里乡亲们都忙,我们到院子里坐,院子空气好,地方大,正好供谢总叙旧。

于是,众人在院子中坐定,基本形成了以谢总和王秘书长为核心的圆,而老大,则处在圆之外的一个点,只不过他这个点的位置不一样,尽管他只是一个点,却引得这圆上周边的目光时不时向他射来,目光中蕴藏的,是一串串疑问。

老大却浑然不觉,他以为是他编篓的手艺高,事实上村里的人往日也夸过他编的篓结实耐用,在众多目光的凝聚中,他编的越发起劲,手指上下翻飞,口中的香烟也被他吸得“咝咝”作响,滋滋有味。

“老大,歇会吧,你看这多客人,还有老三今天特地从北京赶回来看你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忙啊。”眼见得老大太不成样子,村书记谢兴同忍不住开口说老大了。

大家望着老大,这样的话也只有与老大有些亲缘关系的开口才合适,无论是谁,都觉得老大的举止有点离谱。

老大这时才从那篓上抬起眼说:“我晓得他忙,吃完饭就要走,所以我得赶紧把这篓编好。”人们搞不懂他说的话,谢总回京与这只篓有什么关系?而这时,谢总听他大哥的话,却心里一动,禁不住眼睛也盯在那篓上。

那是一只逮鳝用的篓子,在谢总做学生时,总看见这篓子挂在墙上,只要谢总的学校催交学费时,老大就会提着这篓摸黑出去,早晨必有一篓鳝鱼,然后老大趁早集将它卖了,谢总才得以维持半年的学业。后来,谢总考上大学走了。再后来,不知是多少年后,这篓子没用了,开始还在墙上,后来到了屋角落里,再后来就破烂不堪丢在旧物堆,不知老大为何现在将这篓子翻出来重新编织?算来老大今年应该是七十有四,他小老大二十岁,也五十四了,不至于借篓子来忆苦思甜罢?

大家知道,谢总千里迢迢回来,是为看望他的大哥。可现在,老大似乎不怎么识相,一门心思只在那只篓子上,于是,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谢总身上,谢总身处故乡,便不自觉地回忆起家乡及儿时趣事。他告诉同行的人,他在这哪里打过柴,在哪里捉过豺狗,在哪里遇上过蛇,可惜,现在这些野物一样也不见了。还有,就是他们上学时,路两边的野草有半人深,调皮的孩子会将那草结个绊子,让后面走的人不小心脚窝在绊子里,摔个仰八叉,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到了冬季,大家会一路走着,一路将那从灶间刚刚拿出的烫手的红苕交替地抛着,入口的那个甜啊,真比现在的什么点心都滋味强!谢总这一说,大家都说是,有人解释说,当时好吃的原因一是纯天然无污染,二是当时肚子饿了食欲好,吃什么都香。

反正大家就是听谢总叙说乡情,众人的应答类似相声的捧哏,主要引起谢总讲话的兴致,好把乡情尽情地抒发出来,乡情到位了,心情才会舒畅,投资才会有意向。

大家在热闹地聊天,周详均注意到,老大并非注意力全在篓子上,就在大家说话时,他也会倾听,而且说到会心处,他同样会露出笑意。只是他今天对谢总的态度令人大惑不解,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大家正说得热闹时,突然见到老大朝谢总这边走来,他走到谢总不远处站住,大家一齐停止了说话,院子很寂静,全部的目光集中在老大身上,只见他朝谢总看了看,做个手势,意思是让他过来一下,大家不知就里,也不好打扰人家的家事,只好看着谢总走近他的大哥,老大把谢总拉到偏离大家略远一点的地方,指着屋后的一个方向,悄悄地说着什么,谢总摇摇头,似是不同意,但老大的脸色不好,而且神情严峻,眼神也很坚决,又说了一大串话,好像是做谢总的工作,谢总回头看了看,轻轻地叹口气,微微点头同意。只有这时,才难得地见到老大笑了一笑。

谢总回到板凳上,对王中河一行说,要失陪大家一会儿了,老大让我同他去西山的父母坟墓那里一趟,说是坟墓有些毁损,在生时没能尽孝,逝去后尽尽人子之心吧。大家连忙劝他快去,这边不必管,反正坐着休息,县委书记张勤抢着要同去帮谢总修墓,却给常务副市长周详均拦住,说这是谢总家事,不介入为好,他说完,悄悄对镇党委书记小李耳边叮嘱什么,小李听完便疾步而去,没一会,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递到村书记谢兴同的手,说这是给谢总等会用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副市长周详均问大家,马上有人回答今天什么日子、星期几,但周详均指的不是这个,他说今天是农历霜降日,按鄂东一带习俗,上坟祭奠,日子可不能随便乱来,要么是清明节,要么是大年三十日,还有一个日子就是霜降日。

谢总在京城升职了,这对于谢家来说是很大的事,必须要告诉给冥冥中的父母,感谢长辈的荫庇,这是当地民俗的重要内容,当然领导不便参加。这才是老大带信让谢总回老家的真正意义所在。

当谢总一行三人从坟地回来,谢总脸上平静如常,倒是老大显得有些兴奋,他那黝黑的脸上,那一道道皱纹舒展开来,如菊花般绽放在苍老的面颊上。

他们一行才回到院子里,屋子里有一个精干的好像是主事模样的男人向着老大请示道:老大,饭菜准备好了,是不是该请客人入席了?

是啊,客人从外地过来,肚子早就该饿了,快按昨天的安排摆好桌椅。老大吩咐道。他这一说,这批外来的人才发现老大就是老大,别看刚才低头编篓,真正指挥起来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两只眯着而无神的眼睛此刻有了灼人的光芒,脸上的线条显得生动而刚毅,好似战场上的指挥员。其实,谢总比他们更了解自己的大哥,大哥是那种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农民,他能干、敏捷、有主见,也有着农民式的精明,要不,他怎么能凭一己之力而供应谢总上大学,没有让弟弟在学费和生活费上受到半点委屈。也正是因为这个,谢总一直把他这个大哥当作父亲看待,敬重他且敬畏他,乡下自古就有“长哥长嫂当爹娘”之说,老大自七年前老伴去世后,一直孤身一人,农村的孤身老人的生活单调而又可怜,谢总想让老大到县里或者市里的福利院去养老,这样他就放心了。但他知道大哥的性格,你不把他说妥,任是再好的地方,他也不会听从安排的。

就在老大吩咐时,早有人把那高的桌子低的板凳依次摆好,屋子内摆了两桌,屋子外也摆了两桌,说明老大对今天的招待已经了然于胸,作了妥善安排。

屋内的两桌,最上沿的一桌是贵宾席,用于接待陪同谢总回乡的领导,下面的一席是领导的随员,由村里的长辈作陪,外面的两席那就简单了,就是老大未出五服的侄儿女们和帮忙的亲友家属,碾盘村这些年人们基本在外打工,在家的没有多少,所以今天酒席的参与者,除了外来领导外,碾盘村几乎是倾村出动。

因为是到了自己老家,谢总免不得作出主人的姿态,请大家入席,谢总知道,今天同来的人物,能在他这农家小院吃饭完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谢总也知道,在屋子里,那靠近案台的最上的一桌才是贵宾桌,而桌子的右首则是首席,是为这屋子里最尊贵的客人准备的,但今天的主陪席位也很重要,按说绝对是非谢总莫属,若不是谢总,任碾盘村谁也不够格陪同此行客人的。

虽然谢总是央企老总,但实际仍算官场中人,对于官场级别十分清楚,他一看同行的人,马上把省委秘书长王中河请到首席位置,让赤洲常务副市长周详均坐在王中河的下首位,谢总则在客位陪王中河,与他对坐,至于县委书记和谢总下属的省公司副总,自是陪坐之列,那乡镇党委书记李帆扬,自己找末席坐了,他拿起酒瓶,主动承当起倒酒接菜的角色。

谢总在这边一一安排,让大家尽快坐定,从县城到这碾盘村,也有老半天了,想必大家的肚子也饿了。众人在谢总的催促中坐定,只有周详均在入坐的同时还在关注着谢总的老大,他知道今天的主题是为了老大,谢总的高兴与否也在于老大,而现在,老大被撂在了一边,是的,他一个碾盘村的老农民,能有什么见识?又能有什么资格来同省市县级的领导陪坐,若陪坐他又能聊些什么?他会谈利比亚局势吗?会谈大城市的房价走势吗?会谈中央巡视组在我省的最新发现吗?不能,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但又是一个特别讲究个人尊严的老农,周详均记得,乡下曾有辈份高的老者因做客坐的席位不当,而不顾几十桌客人的脸面,在酒席上大发雷霆愤而离席的。

所以,他不能不顾忌到老大的想法和态度,周详均在农村长大,长期在农村工作,他对农村的乡规民约、各地风俗习惯、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农家禁忌,都知道得不少,哪怕谢总,也仅仅只在农村生活到高中阶段,对于实实在在的农家生活,未必有真正深入的了解。

现在,周详均清楚地看到,老大独自一人在堂屋至厨房出口处指挥各桌酒席安排,大家在他的催促下纷纷入坐,每桌均安排有陪“席长”,只要客人到了,剩下的任务就由“席长”来周旋了。

周详均知道,今天老大虽说现在还没入坐,可并不等于他没有座位,相反,他以谢总大哥的身份,应该坐在更重要的位置,或者说应该坐主陪的席位,但他们这一桌都是官员,老大一个农民的身份,在这里就座也不太合适。但愿老大能够顾全今天的局面,不给谢总出难题才好。

就在大家坐定之后,厨房有人发出一声喊:客人坐好,就要上菜了!也就在这时,堂屋正席的那一桌才发现今天要出现的主角——老大还没坐上来。谢总在张望,周详均心里暗叫不好,老大这时还没人给他留好位置——尽管他没来坐,但没留下主陪的席位,那就是心里没他这个人,这是很多老农特别在乎这个的。

果然,在谢兴同喊老大到上桌来时,老大没作声,这时谢总也在喊:老大,张罗客人的事让他们干,你来坐嘛,谁知老大冷冷静地说,你们那是官席,我们种田作地的坐不起,陪不了。幸好他的声音不大,加上是当地鄂东方言,没让王中河听见,但周详均听到了,他马上起来到老大身边说,老大,看你在忙,大家就等你了,快坐,谢总难得回来,你就给他个面子吧。

“天旱无露水,老来无人情。我坐不坐无所谓,你们吃好就要得。”老大在那里摇手拒绝了,话说的不怎么中听,而且脸色如霜般凝重。

周详均看谢总脸都白了,他低声对老大说:“老大,你是懂礼数的人,我们都是在外工作的人,礼节不到之处,你要谅解,千万别计较,不看别人的面子,也要看谢总的面子,他今天是特地回来看望你的啊。”听他这样一讲,老大不再做声,但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喜悦之色,周详均趁机把他连拉带扶地弄到堂皇上首这贵宾席上来。

老大来了,怎么坐?周详均拿眼一扫,脑袋迅速地转动着,今天的首席自是省委秘书长王中河所坐,远来是客,应坐首席,这是鄂东农村敬客的规矩,老大应该是没有意见的,对陪的首席按说应该是家中辈分最长者——也就是老大的座位,但老大只是一介农民,充其量只是谢总的大哥而已,他怎么能与省委秘书长对席而坐?谢总主陪秘书长,这种布局在时下官场酒席间最合适,可是老大并不知道这些,老大只是个在村里算是个精明能干的老人而已,他不懂官场的规则,却在那里硬要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席位,岂不让谢总今天为难?好在有周详均在,周详均先把老大勉强按在贵宾席的上首横头的位置,按鄂东习俗,这里是次陪席位,也算说得过去。

老大脸色略缓,他朝着周详均说:“今天来了这么些客人,倒要你忙前忙后,把你搞成主人了。”

周详均打圆场说:“没事,客人有省城里来的,我是赤洲人,当年还在禄安县工作过,算半个禄安人,跑腿是份内的事。”但老大仍然坐在那里不作声,既不请客人吃菜,自己也不动筷子,很明显,他觉得今天自己所坐的位子不对。

周详均看着眼下的场景,他先是将菜碗按行席的要求把热菜转到秘书长的面前,接着他眯缝着眼睛巡视席位,突然,他叫着乡镇党委书记小李,让小李起来帮他把桌子抬着时针逆时针旋转90度,大家不知道周市长为何要转动桌子,想来他转桌子自有原因,他这样一做,对于在座的客人貌似没有大的影响,因为桌子是正方形的,无论怎么旋转都一样,不影响客人吃菜的距离,但周详均这样一做,老大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他甚至开始笑着主动给客人敬酒。

原来鄂东请客时,在席位调整中,有一个临时变通的奥妙,那便是改变桌子的方向,准确的说法是将桌子的缝隙的方向改变。原来,鄂东在摆席位时,还有一说,那就是除了上首右上方是首席外,凡桌子都是有缝的,那桌子的缝隙不能正对着客人,而应该与客人平行,有时遇上贵宾不便于移动座位,乡下也有应急的变通之法,那就是将桌子转动,把缝隙的方向改变,这样,主宾的位子原地不动,而真正的首席位置则变成上首右侧,对于这一习俗,只有乡下的年长者才知道的,省委秘书长王中河尽管在处理省级接待极有心得,例如正规会议各位领导的座位、接待国家领导人如何安排席位、接待外宾的礼节等等,他颇能考虑周到,只是今天他竟然没想到在乡下会因为一个席位问题,让谢总为难,而且被周详均巧妙化解。

可以说,老大直到现在,才在酒桌上找到一点做主人的感觉。他端起酒杯,对着在坐的客人,竟然侃侃而谈,他说:“我们乡下有句民谣,说的是,做官莫打家乡过,三岁孩儿唤乳名。今天一下来了这么些领导,全都是看我家老三的面子,我一个乡下粗人,不懂礼节,又不认识领导,只好按年龄来,年长为尊,我先敬这位了——”说罢老大将酒杯对着周详均,一饮而尽。

周详均吓的赶忙站起来,他没想到老大会第一个敬他的酒,要知道,提拔他的领导、现在的省委秘书长就在首席啊,但老大哪管这些,他只按自己的思路出牌。

桌上其他人没想到刚才还不理不睬人的老大突然变得客气,向人敬酒,只是他敬的不是坐首席的领导,未免让人觉得不妥,但他本是一个农民,不是行政圈子的人,自然也不会按官场的规则行事。所以王中河在谢总那歉意的目光中并没有显得在乎这事,他微微笑着说:详均,难得人家老大敬你的,你就喝呗。

周详均一边看老大正举杯敬酒,一边看秘书长在一旁笑微微的,他马上也笑了说,秘书长,不是我说吧,在人家老大眼里,我年龄最大,秘书长显得年轻多了,还是秘书长养生有道啊。其实,秘书长比周详均要年长5岁,但秘书长皮肤白皙,一头黑发,微胖,不似周详均这般黑瘦模样,所以在一般人眼里,他自然显得年轻,这也是圈子内的人只要看到秘书长,就会夸他养颜有术,所以当周详均这样一说,秘书长自然而然就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场可能会引起秘书长的不愉快,经周详均的化解,反而让领导开心不已。

当老大敬到秘书长时,周详均在旁不失时机地说,他是我们一行中除了你家老三最大的官,谁知老大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老大说,我是服天管,天不下雨就不能长庄稼;服地管,地不产粮就要饿肚子,再就是服自己管,自己不勤劳就没法活人,至于官么,那是你们关心的事,与我无关。说罢他将剩下的客人一一敬完,大家见老大这般话语,不敢再提被敬酒的官职大小。

敬酒的程序告一段落,热气腾腾的菜就上了桌,首先上的是香菇烧肉,在乡下,首先上香菇的酒席意味着酒席的档次高,招待的客人尊贵,老大就俨然以主人的身份,举起筷子邀请大家吃菜。谢总也举起筷子说:“我们这里山高水长,香菇可是纯天然食品啊。”

老大马上补上一句,这香菇可不是碾盘村产的,是我特地让人到县城采购来的。在老大的心中,能拿钱到外面去买的必定是好东西,所以他要把谢总的话改正过来。

谢总见他这么说,也不好纠正,只好掩饰着让大家吃菜。正说着,有一位大嫂端一海碗汤上来,那汤盛的极满,农家大嫂的拇指刚好扣在汤碗里面,眼见得那手指甲上的黑垢很是醒目,让人看了恶心。

这是一海碗鸡汤,有着浓浓的鸡汤的香味,只是可惜因那黑手指,而让大家不敢举箸。老大浑然不觉,仍然举着筷子在空中作要去挟菜的势头,口中说:“各位快请啊,要不就会凉了。”

谢总看着眼前这鸡汤,知道大家的心思,他劝客人不是,不劝也不是,老实说,以他的身份,此时不要说喝这鸡汤,他连吐的心情都有。但这是在他家里,他就是主人,他知道农村待客之道,他还知道为了招待他们贵宾,端汤的大嫂这时还饿着肚子哩,他能说什么?

乡镇党委书记李帆扬究竟是出自农村,他咬牙鼓足勇气挟起一块不大的鸡肉,一下放到嘴里,看他那表情,与其说是吃肉,倒不如说是在艰苦场合的一种表现。接着,县委书记张勤也小心地夹起一只鸡翅,也叫道:味道不错,到底是乡下的纯天然产品,是吃野草和虫子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周详均眼看着秘书长和谢总,他们的眼睛看都不看这鸡汤。

好在菜一道道接踵而至,就在大家吃菜的当口,因为这桌吃的比较刁,桌上有许多骨头被抛到桌下,从而引起好几只狗在下面争食,那狗可不管桌面上主人的尊贵,它们只顾满足自己的肚子,有时会因一块骨头而相互抢食,发出呜呜的叫声,狗们在争夺的过程中免不了要在宾客们的腿脚边摩来擦去,弄得宾客们颇不自在。周详均见状便说,我看大家难得在农村吃饭,我就讲个农村吃饭的笑话吧。他这么一开口,正好化解了大家在吃饭的尴尬,于是一致催他快讲。

说的是有一个傻女婿,好不容易娶了亲,在新婚后返回丈母娘家时,媳妇就告诫傻女婿,丈母娘家的酒席最能看人的出息,让他少说话,再就是吃菜时不能吃个不停,要晓得该停筷子时要停,免得丢面子。那傻女婿问,我哪晓得么时候停呢?媳妇想了一想说,要不这样,吃饭前我在你我之间系一根细绳子,只要我把绳子拉一下你才可以挟一口菜,没拉你就不要动筷子。傻子丈夫说好。到了吃饭时,傻女婿果然按媳妇的要求拉一下绳子吃一口菜,显得彬彬有礼,突然,也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有狗在桌下抢食,其中一只狗绊到了绳子上,于是那绳子就拉个不停,傻女婿便慌里慌张地抢菜吃,后来实在来不及了,他便不满地朝媳妇说,你就不能不乱拉绳子吗,你没看到我已经吃不赢了!

周详均这笑话讲下来,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饭后,谢总让同来的领导稍坐喝茶,他说他同老大谈点事,要不了多久,然后就可以返回了。

以谢总的本意,是想趁这次回乡把老大的养老问题解决好,毕竟老大有七十多了,以后的身体只有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解决了后顾之忧,他在北京也安心。按谢总的安排,就是请老大到北京的养老院去,费用自然由谢总负责,如果老大不愿意到北京,那么,至少要在县城的福利院,他问过县委书记张勤,张勤说了,只要谢总相信禄安县委,家乡一定会让老大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一定会做到让他满意。

说到去福利院,老大却不同意,他说自己有两个儿子,怎么能去福利院?那不是让人戳脊梁骨么?谢总知道,老大的两个儿子,读书的成绩不怎么样,一个勉强读完高中,一个却是高中还未读完就跑回家了,但这两个侄儿却各有生意头脑,一个专门在农村收购粮食贩卖,一个从事搞农机服务,小日子倒也过得红火,但两个儿媳妇却对老大不怎么样,她们读过书,不会明摆着对老人不敬,她们就是对老人使暗绊子,处处给他生活设置障碍,让老头子在她们家生活别扭,于是乎,老大坚持单独生活,两个儿子也还孝顺,经常补贴他的生活,再加上谢总的接济,还有他自己种地,也能过着比一般农村老人强的生活。

但人毕竟有老去的那一天,身体状况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老大的养老问题一直是谢总的心病,但不管谢总怎么坚持,老大就是坚决不同意去福利院,他的理由是自己有两个儿子,让儿子养老天经地义,到了动弹不得他们自然会管。再说,他现在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他感到自己还很健康,就这样生活在农村满好,万一有什么困难再找老三,谢总见老大说的十分坚决,也拿他没办法。谢总告诉老大,他这次回来是公私兼顾,是到省里有事,抽空回家来的,主要就是解决他的养老问题,既然老大不愿意到城里,他下步再与县里和乡镇领导商量一下,看还有什么办法。

老大的如此执拗,让谢总有几分焦躁,他沉着脸出来,朝县委书记张勤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勤马上过来,谢总说商量一下他大哥的养老问题,张勤说碾盘村现在四河镇的地盘上,可以让镇党委书记李帆扬一同来,听听他的想法,谢总一想老大既然不愿离开家乡,那么也不妨听听乡镇党委书记的意见。

张勤还建议把在他心目中颇有地位的常务副市长周详均也请来,他觉得周详均的想法往往最接地气。这样一来,本是谢总的私人问题,却好像成了市县乡三级临时召开的专题研究会了。

谢总先开门见山地说了他这次回来的最终意图,特别讲到老大不愿意去北京养老,倔犟的老大更不愿意接受他这个亲兄弟的帮助,那么更不用说通过政府出面资助了。谢总在此也特别说明,以他现在的收入,供养老大养老没有问题,关健是怎么处理才得体,才能不露痕迹地照顾好年事渐高的老大。

谢总说完自己的想法,那在场的几级官员一下没了声音。大家心想,这老大也真是的,其实以谢总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只要老大有要求,再大的问题也能解决,哪轮到在这里讨论?但摊上老大这人,大家一时束手无策。

就在大家低头深思时,只有周详均两眼望着村里的标志——碾盘发呆,张勤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提醒道:周市长,我们在听你的高见哩。

周详均眼睛看着碾盘,不慌不忙地说,要我看办法还是有的,而且并不难,搞得好,是个不错的富民项目。听他在这里卖关子,大家催他快讲。周详均便说,时下城里人们的生活不是正时兴健康、无污染的食品么,现在要发挥这碾盘的作用,投资一小笔资金,让这大碾盘运转起来,专门碾米,时下市场的米,仅仅是外表漂亮口感好,但没营养,而碾盘碾出的米能保持米外表那可贵的营养成分,是当前人们最看重的养生食品,这种碾米方式也并不复杂,只要几头毛驴,几个人操作,把现在人们所吃的机制大米变成过去的碾盘所碾的米,米的原料就用当地的稻谷,要没有用过化肥厂农药的,然后大力宣传这碾盘碾米的营养作用,要充分发挥电视和网络的传播作用,把这碾盘米炒作得城里人都知道,相信哪怕贵一点,也会有许多的客户的。至于老大,完全可以当这碾米公司的总老板,由老大的儿子出资当经理,面向市场,当然,上面也要给予扶持,我们市里可以适当购买这天然粮食。

张勤也说,产品要做好包装,不能搞的太土气,要有现代意识,在宣传方面,我们县里也会利用当地的电视发挥作用,县里也可把它列入当地土特产品向外推介。还有,谢总那么大的公司,也可以考虑给职工当福利嘛。

谢总马上笑了说,周市长这点子好,只是我们集团公司不能参与,也不能要市里和县里违反原则提供方便。我的想法是,我个人出一点资金帮他们启动,县乡采取市场操作模式,这样这小小碾米企业发展起来,那么我老大的养老、他的晚年生活也就有了保障,这个点子太妙了。张勤马上表态说县里会按政策提供方便,李帆扬接着说他们乡镇也会按新办企业给予扶持,反正一条,四河镇会把这企业当成新兴企业的样板来办好,办兴旺。

谈完“碾米公司”,谢总随后说到他们总公司今年的战略布局,他这一开口大家顿时静了下来,说东道西,说了老半天,大家真正等待的关键总算归入正题。谢总说,他们集团面对国际国内变化莫测的形势,准备开拓创新,打开长江以北市场,新建一家分公司,让这公司幅射周边三省一市,公司的管理部门就放在赤洲市,工厂就建在禄安县,初步设想投资约5个亿,当然下一步还得进行科学论证,要进行项目评估,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操作。这样一来,市县两级的项目建设就全都照顾到了,应该说,谢总这是一种两全其美的想法,也就是时下所提倡的“双赢”模式。

谢总说完,大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谢总真是个明白事理的领导,无怪乎人家能当那么大的干部,他究竟还是知道家乡人的心思的,这巴巴地一路陪同下来,收获到了这么一个大型的项目,真是皆大欢喜!相信近日的媒体会在醒目的位置报道“世界500强央企项目花落赤洲市”等等。

事情办完,谢总就要返京了,临行时,老大没有长篇的或者简短告别的话语,只是默默地把他那只赶着编织完成鳝鱼篓子递给了谢总,谢总有些奇怪地接了过来,谢总心想,现在我又不可能去捕捉黄鳝,要这篓子何用?老大似乎知道谢总的心思,老大轻轻地说,你拿着这篓子吧,没事看看它,想想它的作用,可能会有些用处;至少,看到篓子,就会想到我吧。大哥的话音中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乞求与不舍。

于是乎,来自禄安县家乡的礼物就放在谢总那宽大的书房中。谢总回京后就沉浸在繁忙的工作中,家乡之行渐渐淡出他的记忆,篓子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直到有一天看电视时,谢总猛然发现过去的一位同僚,也是很红火的一家大型央企老总因受贿罪曝光,不由让他大吃一惊,要知道前不久这人还在一次像样的会议作了专题报告的呢,真是世事无常,不可预料。

这晚谢总破例没有在外应酬,他坐在书房中默默无语地看着那只篓子,想着那位老总,一个农村青年从山乡崎岖的山路一步步走到京城的艰难历程,一路越走越高,突然,在高入云端处突然一下跌落,给世人留下许多遗憾与叹惜。

他拿起那只鳝鱼篓子,看到篓口是老大后来新编的,曾记得在少年时,他曾经好奇地问老大,这鳝鱼篓子的篓口是敞开的,怎么能捕到黄鳝?老大告诉他,捕鳝之前,在篓内放入鳝鱼爱吃的猪肝美味,诱得鳝鱼闻腥而入内,老大提醒他仔细看看篓口,原来篓口是用篾片收口的,而那篾片的顶端都削得非常尖利,这样鳝鱼顺溜进篓子吃猪肝时很方便,但出来就会被锋利的篾片尖尖刺住出不来,所以当地有俗话说“鳝鱼进篓子,好进不好出”。

这篓子,当年是老大的谋生手段;如今,它在书房,无言地向谢总兆示着做官做人的生存哲理,还有长兄若父的殷殷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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