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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梦

2020-11-19

海燕 2020年6期
关键词:发廊餐馆厨师

当年我南下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闯荡时,也曾无数次穿梭于人才市场,把自己的简历一份份地投出去,孰料无一例外地被一家家招聘公司拒绝,还因此遭受了种种莫名的白眼和奚落,理由是我一个学中文的,来凑什么热闹,他们需要的是理工科毕业的大学生。

难道一定要去打工,仰人鼻息看人的脸色生存吗?我对自己频频去人才市场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一天我在街头看到了一家店面正在转让的信息。店面所在地段人流密集,转让金也不高。我心动了,拉上一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顶着白花花的烈日便去实地勘察,发现所言不虚,几天后便与业主谈妥了条件。按说我一个初出校园的年轻人不可能有什么本钱,但我工作一两年也有了一点积蓄,还有父母不时寄来的补贴,加上向同学借了一点,总算凑足了租金转让金。经过一番折腾,餐厅终于在含有一丝悲壮的气氛中开张了。

餐厅开张后,没有想象得轻松。餐厅内的大部分活计都由聘用的厨师和服务员承担,安排采购、招呼客人和结账则是我的“分内事”,每天也使我疲于奔命。话说回来,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仅仅守株待兔坐等食客上门,也一样筋疲力尽。如此辛苦,也挣不了多少,一天下来看似口袋里塞满了钱,可是隔日店门一开,食材火水等每天开门所需的开销,以及人工和租金,转眼这些钱便像水一般流了出去。

照理我不该如此悲观,开餐厅毕竟使我免于奔波于人才市场,不再仰人鼻息。此外,不得不说,也使我获得了全新的体验,至少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门,每天各色人等都从这扇门里走马灯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业务员、经理、保安,房产中介、外资企业白领,从家乡来了数月仍找不到工作的,还有那些吃份快餐也要赊账的生意人,以及叫瓶啤酒坐到天明也不愿离去的无业游民……仅仅与这些三教九流的接触和互动,就使走出校门不久的我眼界大开了。

餐厅隔壁是一家发廊。说到发廊,初次南下的我,对其并无多少认识,我疑惑于南方这座城市,何以街头巷尾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发廊?难道人们到了南方,头发就噌噌疯长起来不成?发廊,顾名思义,自然是专门理发的场所,可据我的观察,大部分发廊都与理发无关,里面总是坐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入夜以后灯光就转为幽暗的粉红色,在这种色调的渲染下,里面那些人的神情和脸色变得暧昧和诡异。

隔壁的这家发廊却与别家不同,几个女孩一天到晚都在为客人洗头或松骨按摩。老板,一个年轻后生,叫阿齐,来自湖南,生得白白净净,话不多,常常绷着脸。阿齐不常在发廊厮守,总是忽然消失,忽然出现,好像总在忙着什么大生意。阿齐的这家发廊也留不住人,隔三岔五,先前的洗头妹不见了,阿齐再度出现时,又会带来两三个新面孔,使得这家小小的发廊就像接待站或者中继站,一直热热闹闹。阿齐也很照顾我的生意,常常会带上他发廊里的小妹,来餐厅叫上三四道菜五六瓶啤酒。阿齐向我解释,他带来的都是老乡,一时没处去,就来他店里帮忙。不久,在这些走马灯般来来去去的女孩中我认识了阿梦。

那天阿梦出现在我们这条街上时,约摸下午三四点钟,离晚饭时段还早,厨师和服务员正在店里晃晃悠悠打瞌睡,我站在店门外,看街上有没有顾客进门以便招呼一下,阿齐的摩托车突突突从远处驶来,在餐厅前戛然而止。

他身后照例坐着一个女孩,不过我发现这个女孩与发廊平时出现过的所有女孩都大为不同,她素面朝天,肤色白皙,标准的鹅蛋脸,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禁不住叫人眼前一亮。她也不扭捏作态,仿佛早就认识了,朗声朝店门口站着的我“嗨”了一声,便从摩托上下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老板,炒两个菜,要辣的。做好了叫我。”末了,还不忘自我介绍:“我叫阿梦。梦,梦幻的梦。”

我赶忙叫醒厨师和服务员,一阵忙活,一会儿,阿齐阿梦还有其他两个女孩坐在了餐桌前。这天下午,阿齐很是兴奋,平时紧绷绷的脸舒展了许多,一口气叫了三瓶金威生啤。随后我发现那几瓶啤酒不光阿齐在喝,阿梦和另外两个女孩也在一杯杯接力,尽显女中豪杰本色。看着他们无拘无束地谈笑,在一旁的我不由想,也许是这个阿梦,才使阿齐如此心花怒放吧。

饭罢买单时,阿齐拉着阿梦来到我面前,红着眼说:“老板,这是我小妹,刚从老家来,以后多照顾啊!”

我赶忙连声表示“好的好的,”不过心中暗暗发笑,“我算什么老板,开着苍蝇大的馆子,自己尚且半死不活,又能照顾别人什么?”

倒是阿梦一直在照顾我的生意。自从在城中村的这条街上出现后,她时不时就会过来吃饭,有时带上两三个女孩,有时还叫来发廊的顾客一起就餐。餐桌上,阿梦喝着酒,间或手中还举着一支烟,她生动的脸上笑意盈盈。

我一直不解,以阿梦的容貌和聪明伶俐,无需花费多少力气便能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公司文员或者前台咨客的工作,成为人们眼中的白领丽人,却为何甘心做一个洗头妹?要知道,无论如何洗头妹都是遭人轻视的营生。一次她来店里小坐时,我旁敲侧击地流露出心中的疑惑。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我:“听说你是大学生,不也开起餐馆?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做这个,你自己也不会真正喜欢……”

阿梦说的没错,她轻易窥破了我的心思,我开餐厅是现实所迫,赶鸭子上架,我也无任何经营才能,一天忙到头也仅能糊口而已。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仿佛为了消除我的尴尬,阿梦忽然话题一转,“你知道吗?我也曾特别喜爱诗歌。我上学时还写过一阵诗呢。”

听阿梦说她喜爱诗,我来了兴趣,便问她喜爱什么样的诗,阿梦说她喜欢那种清新脱俗的诗,最爱读的是泰戈尔。说着,她轻声朗诵起来:

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

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

……

朗诵完毕,阿梦轻声说:“其实我也有梦,像所有女孩都有的那种五彩缤纷的梦。所以我为自己取了阿梦这个名字。”

我早就猜到了“阿梦”是她为自己取的一个假名,她真实的名字也许极为俗气艳丽,但那天我没有打听她的真名。

我算是彻底陷入小餐馆的烟火和油腻里,每天陀螺般忙得团团转。前面说过,除去租金、每天运转的开销、员工工资,每月到手的毛利所剩无几,这还不算,整个人被捆绑得牢牢的,正常的休息日也被剥夺了。我自忖如此辛劳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让自己暂时有事可做,有一口饭吃,有一处栖身之所。但仅仅达到这个目的就够了吗?

那天正是晚饭时间,顾客们挤满了狭小的餐馆,我忙前忙后,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少顾客纷纷起身,丢下碗筷,跑了出去。我也赶忙来到门前。

围观的人群中,只见阿齐握着一把尺把长的刀,瞪着双眼,口中不停叫骂着:“我去劈了那王八蛋!”我从未见过一向沉默寡言的阿齐会变得如此可怕。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口中要劈的人又是何人?这时几个人试图想要拉住阿齐,却根本不起作用,反倒有如火上浇油,让阿齐变得更加来劲,他咆哮着:“谁也别劝,我今天非收拾了他不可。”见他挥舞起手上的砍刀,大家纷纷让开。

“你给我回来!”

一袭白衬衣牛仔裤的阿梦突然出现了,她拨开人群,拦住了阿齐。“不就是那点钱吗?至于要砍人吗?”说着她上前一把夺下阿齐手中的刀。阿齐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我眼中,不,应该是在大家的眼中,此刻都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仅仅一瞬间,阿梦就像驯兽师那般干净利落地降服了一头发疯的猛兽。一出大戏,刚刚开幕就收场了。人群一哄而散。

当天晚上厨师不知从哪得来了消息,悄悄告诉我,下午阿齐一时冲动,是因为他的一个老乡欠了他一千元,时间过去很久了也讨不回来,把阿齐逼急了,才会想去提刀砍人。碰到这种情况谁也不会忍受的。要不是那个阿梦,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我只好对厨师说:“阿齐年轻气盛,太冲动。”厨师嘿嘿笑着,走开了。

阿齐阿梦隔日中午就上餐厅来吃饭了,他们要了啤酒和几个菜,嬉笑着,对于昨天的事绝口不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不知他们最终怎么解决了,也无法验证厨师消息的真假。他们不主动说,我自然不好开口提起。

进入盛夏以后,也许是持续的高温让人无法早早入睡,吃宵夜的人明显多了,即使到了下半夜,也还有一两桌的顾客守着几瓶啤酒,东倒西歪迟迟不肯离去。这可苦了我们,也不好驱赶,只好上下眼皮打架,支撑着奉陪到底。

在城中村的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流逝着,小小的餐馆,顾客来了走了,依旧是晚上口袋里还被一大把皱巴巴的票子塞得鼓鼓囊囊,隔日一早又马上干瘪下去。尽管如此,当我在餐馆里发号施令,当服务员和顾客们对我不时叫着“老板”,我又变得飘飘然了。哪知一天下午,见店里没有顾客,阿梦径直坐到我的面前,兜头向我泼起了冷水,“这条街上的人都在猜测你这个大学生为什么会想起开一家小饭馆?”

“这有什么奇怪?还不是像大家一样,为了生存。”我回答。

“你还是别开了,这不适合你。听我的,你应该找个适合你的工作发展。”

阿梦这么说,仿佛戳到了痛处,我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为了经营这个小小的馆子,我一天到晚晨昏颠倒忙前忙后,沉浸在一种虚妄的想象中,不想在别人眼里,原来我并不称职,也许还是一个笑柄。阿梦无疑戳破了肥皂泡。我一时当然不能接受,不过回过头却想了很久。

那天与城中村的大部分餐馆一样,我们在傍晚六七点迎来高峰,高峰一过,在深夜人们宵夜来临前的时段,进入餐馆的只有零星的顾客,我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走出餐厅,想去抽支烟,不料被好久不见的阿齐一把拽住,将我引到一边,悄悄说:“我看你和阿梦挺谈得来,今天你们正好都有空,就进去聊聊吧。”

阿齐不是天天都会出现,但我们算是邻居,隔个两三天总会打个照面,或者他来就餐,我们的关系仅仅如此。我也不否认我对阿梦有一点好感,但远没有上升到“有意思”的层面。我不知阿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事没事,就进去聊聊。”架不住阿齐的热情,懵懵懂懂的我就被推进发廊里的小屋,关上了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发廊里的小屋,一盏昏黄的灯照着狭小的空间,一张狭窄的床,一台轻轻摇头的风扇,摆来摆去,阿梦坐在床边,见我进来,轻声说:“过来坐吧。”

我挨着阿梦坐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平时我与阿梦言无顾忌,经常聊个没完没了,但在这个时候,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我却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了。阿梦也不说话,平时开朗健谈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出羞涩的神情。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里,只有我们的呼吸和风扇有规律地摇着头。

我感觉气氛有些异样,便站了起来。“太热了,我们还是出去吧。”便拉开了门。

刚出来,阿齐就迎了上来,劈头就说:“吓死我了,你们再不出来,保安就会冲进房里了。”

我始终懵懵懂懂,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阿齐解释,“刚才你和阿梦一进了房门,就被不远处的几个保安盯上了,他们一直在远处监视着,我担心得要死,又不敢进来叫你们。看见一男一女关在一起,到时候就说不清了。谢天谢地,你算是很快出来了!”

阿齐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莫小视那些保安们,这时候若发现一男一女关在发廊的小屋里,不等于在给他们制造“抓现行”的机会吗?真不是装傻,那时我一个刚刚迈出校门的学生,乳臭未干,对于这个世界的险恶真的一无所知。

几天后,阿梦见了我,依旧笑吟吟的,对于那晚的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不过是我与她相识过程中的一个小小花絮而已。

又过了几天,一个深夜,所有的顾客都已散去。疲惫至极的我们正准备收档,阿梦从夜色里闪了出来。

“还有酒吗?”

我见她醉红了脸,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你今晚已经喝得够多了吧。”我说。

“不,今天我想喝个大醉。”阿梦一脸严肃,一副决绝的样子。拗不过她,只好拿来一瓶啤酒给她倒了半杯,然后坐下来,陪着她。

“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阿梦举起杯子,一仰脖喝尽,忽然无比真诚地说。

这时候的阿梦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与平素活泼的她判若两人。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换个活法?”我大胆地问。

“因为,”阿梦停顿片刻回答,“因为我没有学会等待。”

也不知这是阿梦自己写下的诗句,还是引自某本杂志上的话,无疑这正是她真实的想法。

随后的日子陷入采购和交租这些琐碎的事务里,我忙前忙后,无心过多地去关注阿梦这个多少还是有点陌生的女孩。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过多久,因为阿齐将发廊转于他人,阿梦就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在城中村的这条街上出现。

正如阿梦曾经说过,我真的不适合开餐厅,数月后餐馆终因资金弹尽粮绝而关门大吉。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城中村的这条街,又加入人才市场人山人海的揾工潮中。

不过我注定已与半年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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