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像
2020-11-19
林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灰色的布艺沙发在午夜的时钟里慢慢老去,茶桌上的台灯有一个蕾丝花边的灯罩,落满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桌子上,木刻的烟灰缸里扎满了烟蒂,溢出来的烟灰在桌子上随风而动。林郁躺在沙发上,双眼盯着天花板,手中没有抽完的半截烟卷已经熄灭。他被熏黄的食指和中指并拢着,似乎刚才飘过的烟灰还在缭绕。
林郁很少见地在凌晨三点前睡着了。他在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时,微微有些困意,就躺在沙发上抽烟,却意外地睡过去了。这几年,他都是晚轻晨重,一到夜晚整个人就很精神,困意全无;而第二天上午则睡意昏沉,头重脚轻,疲惫而又麻木。林郁睡着的时候,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这些年,他总是做这样的梦。
他又梦见自己在逃跑。这次,他在一个迷宫式的街区里奔跑。灰黑色的高墙,狭窄的胡同,卷起的飞檐,抬头望向天空时,那铅灰色的云,这一切让他异常压抑。身后追击他的人,全都披着黑色的斗篷,头戴斗笠,手中挥舞着棍棒,而不是剑。好几次,这些棍棒就要打在他的肩膀或头上,都被他躲过去了。似乎这些人并不想治他于死地,只是紧紧地跟着,追着,他们奔跑的频率是一样的。林郁不知穿过了多少胡同,越过了多少高墙,他不停地奔跑,跳跃,却不敢回头去看那些追击者。追击者的脚步声,棍棒挥舞的风声,俨然已经成为追击者的一部分,随时都能把他淹没。他终于要跑出迷宫式的街区,当他跃上最后一道高墙,看见了远处的树林、田野,和田野边那条闪亮的河流。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想回头看看那些追击者的面孔。但是,当他回过头去,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在他的身后,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戈壁,被乌云压得气喘吁吁,没有一棵草随风摇动,也没有一只鸟缓慢地飞过,甚至连风都没有,天地之间,似乎是一个凝固的水泥块,死寂而沉重。他骑在高墙之上,回忆自己的逃亡,回忆那些脚步声和棍棒的呜呜声,这一切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现在又突然间踪影全无,甚至连这个混乱的街区都不见了。世界重又归于空无。
就在林郁陷入迷惑,不知所往的时候,从那戈壁里又生出一团人影向他奔袭而来。黑色的衣服,苍白的脸,白色的鞋摩擦着戈壁上的石头和沙子,发出嚓嚓的声音。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发出了一声惊叫,呼地跳下了高墙,向着树林跑去。在高墙与树林之间的过渡地带,杂草丛生,他的双脚分明就踩到了滑动的蛇,那吐出的信子就要舔到他的脚踝,他不敢看,只顾奔跑,身后的那些追击者已经追到了他的侧面。他用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见这些人苍白如死人的脸。他们几乎是一起在奔跑,当他们的脚步同时触到树林的边缘,那第一棵树在瞬间倒下去,而后是第二棵、第三棵……整个树林都倒了下去。
他不能停止奔跑。他不知道那些追击者抓到他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惩罚他,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离那条河还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当整个树林倒下去之后,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高大,恐惧在减少,慢慢升起的是莫名的力量,催促着他,让他更加加快了脚步。当他跑到河边,看到那滔滔的河水挡住了去路,当他看见那些追击者狂笑着向他围拢过来,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湍急的河水里,并发出了一声决绝的叫喊。
当林郁在梦里喊出那一声“啊!”之后,他醒了。醒来的林郁额头浸满了汗珠,他呆坐在沙发上,好半天也没从梦里彻底地走出来。他迷迷糊糊地抓起桌子上的一盒南京牌香烟,从硬纸烟盒里抠出来一支,直接放在双唇之间,咔的一声摁着打火机,把烟点上。黑暗中的烟头明明灭灭,映照他沧桑的脸。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刮胡子了,头发也没有洗,乱糟糟的一团。在林郁的内心里,好像结满了冰霜,总是化不开,总感觉到冷。还有一种疲惫感,也浸泡着他全身的骨头,打不起精神,沉重而又麻木。这样半睡半醒,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感觉,他已经承受了两年,他又不知道如何走出这种境况。
午夜时分,林郁又一个人站在二十一楼的阳台上,遥望着远处林业大学植物园那片树林,因为夜色的笼罩,而变得更加神秘。再近一点,是文化园区里的俄罗斯油画交易中心,还有一两家酒吧亮着并不耀眼的灯火,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师范大学在此时已经完全被夜色淹没,除了那幢美术学院的高楼还能依稀可辨,其他都已经找不到踪迹。昏黄的街灯照亮了文兴街几处老房子,街上除了有一两个在夜市里喝醉的莽汉还抱着大树呕吐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还在行走。小区里,寂然无声,偶尔有几家还亮着灯火,是因为年幼的孩子要喂奶,或是哭闹,年轻的妈妈要起来唱《摇篮曲》。林郁站在窗前,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眼前的一切,又有一种悲怆涌上心头。
在外人看来,他是风光的,至少是小有所成。一个农村孩子,少小离家,独自闯荡省城,从一个收破烂的民工成为一个记者,还自己做了一家文化咨询策划机构,专门为大型企业和地方政府进行文化软实力的打造和外宣品制作。只用了十年时间,林郁就完成了从农民工到记者的转型,而且已经很有名气,初具规模。但是,这十年的辛酸、甘苦,只有林郁自己知道。最忙碌的时候,他要一个人从省城开车五个小时,去小兴安岭的一个林业局,给他们做文化创意和指导,还要做出实施方案。一个案子做下来,几乎是三个昼夜,再累也只能偶尔打个盹,通过审核后,他再独自驱车去一千里外的农场,带领摄制组为那里的水稻生产拍摄专题片。这样拼命的工作方式,使他的身体严重透支,再加上要陪客户喝酒,几年下来他的身体就到了承受的极限。最可怕的是他当年收破烂时不小心得了类风湿这种病,近两年开始侵入心脏,非常危险。
其实这些还不是他所要面对的全部。身体的疾病是可以通过治疗解决的,但是他内心结的厚厚的冰,却不知如何融化,他骨头里的疼痛和麻木,不知道如何祛除。他也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刮进他内心的寒风,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家庭——他们并不和睦的夫妻关系和渐行渐远的那份感情。因为常年在外奔波,忽略家庭,他的妻子是有意见的,但是她从不爆发,只选择了对他的冷漠,心灵的大门慢慢地闭紧。最让林郁灰心的一次,是他因为油画颜料过敏,浑身长满红疙瘩,奇痒无比,用手抓坏的地方就会淌血。有一周的时间,林郁都躺在家里,浑身无力,难受得生不如死。林郁本以为他的妻子会照顾他,给他一些关怀,但是,她基本是不闻不问,好像家里就没这个人。这让他特别伤心,他忍受着眩晕和疼痛去了自己的工作室,一住就是一个月。临出门的时候,林郁看看他的妻子,有气无力地说,你就不能管管我?天天就只顾自己玩手机。他的妻子连头都没有抬,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这些年为了挣钱都不管我们,现在想让我管你,没门,等着吧,要不你就再找一个吧。林郁没有再说什么,穿上黑色的风衣,用口罩把脸蒙住就下楼了。他们夫妻这样的状态已经几年了,开始林郁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把打拼赚来的钱都花在了家里,买两套房子,买车,送儿子去私立高中,成立工作室,广种薄收,大量储蓄人脉,再想尽一切办法转换成经济价值。在闪转腾挪之间,林郁很难做到家庭和事业两不误,问题也就产生了。
夫妻这种关系是需要经营的,这一点林郁也在反思,他承认自己没有照顾好家庭,没有陪伴好妻子和孩子。所以,当他的妻子在他的病还没有痊愈,就带着家里留给孩子上学用的三十万储备金和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时,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咬牙切齿。他只是到了孩子学校,告诉孩子,妈妈去南方住一段时间,接下来的日子,就要爸爸管你了。孩子也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他的妻子为了自己能够放心离开,已经在孩子面前悄悄地做了很久的工作,对林郁进行了大范围、多角度的批判,让孩子能够理解妈妈的离开。林郁安排孩子住校,交好了各种费用,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个炎热的晌午,林郁躺在沙发上,汗流浃背,汗水刺激着过敏发炎的红疙瘩和挠坏的伤口,犹如针刺,又痒又疼。他想睡一会,让自己放松一下,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拿出了自己存了很久的安眠药,吃了一片,二十分钟后,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感觉到异常恍惚,而又茫然,心想自己这些年的奋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一家三口,妻子不知所踪,还带走了三十万的孩子的教育基金,儿子住在学校,一周才能看一次,自己就这样东奔西走,为五斗米折腰,得失之间,难以考量。他一次次问自己,这样值得吗?但是,他没有给自己答案。
林郁的内心,越来越沉重,精神萎靡,神情涣散,很难集中精力去做一件事。他一个人住在工作室,晚上头脑清醒,白天睡意昏沉,整个人活颠倒了。更可怕的是,他突然生出一种情绪——他总想自杀。好几次,他站在二十一楼的阳台上,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他一遍遍幻想着,要是跳下去该多么轻松,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让自己的灵魂再找一个好的肉身,享受生命,也让自己重新转世到一个山野深处,做一个樵夫也许更好。
林郁工作室的生意开始下滑,业务越来越少,几乎难以为继。与此同时,他所在的报社领导出了问题,被免职回家。他因为是领导一手栽培和提拔,树敌很多,加之自己精神状态不好,也选择了辞职。
似乎是一夜之间,他用十年时间打拼来的东西,又化为了乌有。林郁开始拒绝和一些人交往,能躲的就躲,躲不开的就强打精神应付着。在林郁内心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当中,一个是他称呼为大哥的人,企业老总杨光,是个儒商,与很多高官关系密切,且精通书艺,日日笔耕,小有成就;另一个是他精神上比较依赖的女性,也是这些年一直能够相互温暖,但绝不越雷池的著名女摄影家蓝焰。他们三人常常在一起,胜似亲兄妹。
就在林郁的妻子突然离去的第三天,杨光来到林郁的工作室。那天下着小雨,雨是慢慢下的,没有丝毫急躁之气,好像再用力一点,雨就会把这个世界砸疼,再轻一点,人们就感觉不到雨的微凉。杨光穿着一身阿迪达斯的运动衣,一双白色运动鞋,长遮帽盖住额头和眼睛。他敲响了林郁的门。此时,林郁刚刚起床,浑身酸疼,手脚浮肿,头发蓬乱,本来就憔悴不堪的他,显得更加苍老了。
杨光敲了三下工作室的门,没有人来开门。他又敲了三声,里面传来了脚步声。林郁穿着拖鞋,无精打采地打开了门。他一看来人是杨光,眼睛里似乎温暖了一些,他俩相互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一起进了里屋的茶室。
杨光环视了一下工作室,心里沉了一下。古董架上的玛瑙已经落满了灰尘,书柜上的那些国内外名著已经很久没有人翻过,茶具散乱地扔在茶台上,白色的茶杯积了一层茶垢,烟灰缸里插满了一堆烟头,散发着尼古丁的气味。杨光选了中间的那把黑色的椅子坐下来。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把椅子,清朝宫廷里流转出来的,线条圆润流畅,扶手被百余年来不同的主人反复摩挲,已经有了包浆。这把椅子是林郁生意好的时候,花六万元从古玩城淘来的一对真品。林郁喜欢玛瑙,这些年收藏了不少原石,在省城的玛瑙玩家里,他算是数得着的一个。杨光看着玛瑙上落满的尘埃,问林郁:“兄弟,怎么了?状态这么不好。”杨光边说把茶具放在蒸煮专用盆子里,把水加热,开始清洗杯子,并高温消毒。林郁点着了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哥,我太累了,我总也缓不过来劲儿,我没有力量了,走不动了。”林郁拉开抽屉,拿出珍藏了二十年的老普洱茶,用茶锥撬下来一块,放进了泡茶的壶里,“哥,今天咱们哥俩喝点好茶。”杨光把烧开的水倒进壶里,把茶洗了两遍,然后开始泡茶。“林郁,你得改变状态,这样下去,人会垮掉,你毕竟还这么年轻。”杨光非常关心地说。“我也一直尝试唤醒自己,让自己再充满力量,可是我怎么努力,也还是沉重,走不动,什么也不能让我心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林郁喝了一口普洱,又给杨光倒了一杯,继续抽烟。此时,窗外的云不再缓慢,而是变得急促,好像天空要赶紧下完这些雨,还有别的事要做。林郁怕冷,怕潮湿,怕下雨,因为他有严重的风湿病,一变天就会有非常折磨人的酸痒胀痛麻的感觉。每当风湿病开始折磨他,关节就会红肿,酸痛,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生不如死的感觉。林郁此时又感觉到了关节开始酸痛,赶紧找出一盒双氯灭痛,拿出一片,用白开水吃了进去。“二十分钟后,疼痛就会减轻,或者不会感觉到疼痛。”林郁苦笑了一下,“哥,我这些年,最亲的就是你和双氯灭痛。”杨光看着林郁又把药放回他专门装药的抽屉里,满满一抽屉的各种药,让杨光心疼。治疗胃寒的、治疗胃溃疡的、保养心脏的、消炎的、止痛的、治疗神经性头疼的……“你总这么吃药不行,去医院系统调理一下吧。”杨光关切地说。“没事儿!”林郁说完,低下头,摆弄手里的烟盒。“是不没钱了,哥给你拿,去看看吧。”杨光把手伸进兜里,掏出黑色的牛皮钱包,拿出一张建设银行的卡,放在桌子上,“这里有六万,是我的私房钱,本来是预备咱们哥几个去西藏拍片子的,放你这用吧。”林郁看了一眼银行卡,看了一眼杨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确实是没钱了,安顿好孩子,还完欠供应商的货款,他兜里就剩下几百块钱,连工作室两个设计师的工资都没钱开,只能给两个员工打了欠条,并保证一旦周转过来,马上就把拖欠的工资补发。但是,林郁如果不是身心俱疲,精神日渐委顿,他依旧可以赚钱,至少维持工作室的开支和日常接待是没问题的。对于林郁来说,迎来送往是日常工作,每年在这方面花二十万左右他也不心疼。因为对于生意人来说,投入和产出是有比例的,没有舍就没有得。尤其是他,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任何过硬的关系,只能靠一张好嘴,一双勤腿,一颗热心,除了这三样,他没有任何可以和人交换的资本。所以,几年下来,他的疲惫,他的无力,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当他看见杨光放下的银行卡,内心十分酸楚,想想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四处出击,短短几年就买房子买车,让身边人很是敬佩,现在竟然落到了需要朋友接济的地步。想到这,林郁把银行卡拿起来,递给了杨光,“哥,没事儿,弟弟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真挺不住了,我就找你。”林郁把卡塞到杨光手里。杨光接过银行卡,再次放到茶桌的抽屉里,“你拿这个钱,东山再起,去做点事吧,没本钱怎么能运作项目呢,把设计师都找回来吧,妙香山旅游规划项目你不是才做一半吗?再拖下去人家就告你了。”林郁好像也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是啊,妙香山旅游规划项目耽搁很久了,我实在不愿意动,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林郁赶紧翻出手机,打开,找到蓝焰的手机号,边拨号边说:“哥,我给蓝焰打个电话,让她做好准备,我们近日出发去妙香山,完成规划方案。”
但是蓝焰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林郁只好作罢。当茶喝到第五泡时,雨停了,云彩有裂隙,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来,屋子里一下子亮起来。“去收拾收拾吧,刮刮胡子,洗洗脸,咱们出去走走,也看看蓝焰。”杨光把最后一杯茶喝掉,清洗了一下茶具。林郁转身去了洗手间,开始洗漱。
两个人走出工作室,林郁锁好门,又拉了一下,感觉没问题了,才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此时天更加晴朗,阳光好像已经憋闷了很久的孩子,纷纷跑出来,拥抱着林郁满目的沧桑。大街上,车流汹涌,行人匆匆,还是那个忙碌的世界,还是那么忙碌的人们,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缺席而停顿,林郁这样想着,不由得一阵悲凉。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下楼了,而且,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给自己一个特定的环境,那就是白天也必须拉上窗帘,让屋子暗下来,这样他才感觉安全和踏实。现在,他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是如此无力和虚弱。看来这个世界真的需要重新适应,难道我还要像从前一样忙于应付,疲于奔命吗?我是不是该换一种活法?哪怕拮据一点,只要能赚够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要父子两个能活下去就好,还要那么多干什么呢?林郁这样想着,在离杨光两步远的距离陷入了沉思。看见林郁走神,杨光赶紧提议,“林郁,别在那瞎琢磨了,咱俩去找蓝焰吧,你打不通她电话,估计是在家修行呢,去看看她吧。”林郁接受了杨光的提议,两个人上了杨光的越野车,朝蓝焰家的方向出发。
蓝焰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她的爱人是一家大型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孩子在美国读书。她的生活是让人羡慕的那一种,先生是所谓的大款,孩子送到国外,她本人又是摄影家,名气很大,受人尊重。按说这样的生活是完美的,但是蓝焰并不快乐。最近每次他们三个在一起,蓝焰都是郁郁寡欢。杨光是三个人中的老大,也颇有大哥之气度和胸怀,对一个兄弟一个妹妹很是关心。蓝焰的家里事,他们是知道的——蓝焰的丈夫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男孩儿,生米不仅做成了熟饭,还有了一颗沉甸甸的果实。这个孩子成了女人的杀手锏,她曾经找过蓝焰,让她赶紧和丈夫离婚,成全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但是,蓝焰拒绝了这个女人的要求,她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就让这个家散了,当然,她还要保守秘密,不能让远在美国的女儿知道家里的情况,以免影响学业。可是,当蓝焰去找她的丈夫,要好好谈谈时,他选择了逃避,不见面,不交流,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也不回。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一拖就是几年,蓝焰无数次被那个女人纠缠着,折磨着,甚至午夜电话的谩骂,随时随地信息的骚扰,让她几乎崩溃,最后只能搬到另一处房子里,换掉手机。这样做倒清净,蓝焰也喜欢安静的生活,可是她需要给女儿交待,所以一边编织着关于幸福家庭的谎言,一边告诉女儿,不完成学业,就不许回来,只有这样,这一切才能不揭开盖子。对于蓝焰这样出身书香门第,且有一定知名度的女人来说,社会影响比什么都重要,她绝不能让人看自己家的笑话,她也不能让女儿承受这些变故。
蓝焰的新手机号和新住址也只有杨光和林郁知道。两个人来到单元门口,按响了门铃,半天也没有反应,再按,又是一阵叮铃铃的响声,依旧没有人开门。两个人的心骤然收紧,难道是出去采风拍片了?但是这又不太可能,因为蓝焰已经很久不搞创作了,她总说自己已经把要拍的都拍尽了,不能一味重复自己,所以需要放一放,等冲出这个瓶颈再说。这一点,杨光和林郁深以为然,蓝焰是对自己的创作很负责任的,绝不允许自己对摄影艺术有半点的敷衍,这也是她赢得业内尊重的原因。
两个人在单元门前徘徊了一会儿,“会不会是打坐呢?”杨光说,“咱们再等会儿,如果是打坐,那一定不能打扰,等她吧。”林郁点点头,掏出烟,点上。“你那烟少抽吧,一天两包烟,要命的节奏。”杨光劝林郁少抽烟,林郁也不应允,遥望着江边的古树,若有所思。不到一刻钟,杨光的电话响了,是蓝焰的号码,他赶紧接起来,“大哥,是你俩来了吗?我刚才打坐,听见门铃响。”杨光赶紧说:“是啊,妹妹,我和林郁来看你,赶紧开门吧。”蓝焰现在异常谨慎,自从那个女人没有底线地骚扰她后,她几近崩溃,神经紧张,不电话确认,她都不敢开门,尽管她知道,除了杨光和林郁,没有人知道她住哪,可她还是紧张。
杨光和林郁陪蓝焰坐在窗边的红木茶台前。松花江滔滔东去,没有半点的懈怠,因为污染而变得浑浊的江水却不减前进的力量,偶尔有几个雨后畅游的人,露出黄色的泳帽,在水中一起一伏。偌大的江面只有一两艘被打造成龙舟一样的机动船在行驶,稀疏的游人坐在船上,散漫而又寂寥。江岸上的榆树和柳树因为刚刚被雨洗过,显得格外发亮,留在叶片上的雨滴闪烁着光芒,三两行人穿梭其中,点缀着雨后的世界。
三个人半天也没有说话。林郁凝视着江边的风景,杨光烧水沏茶,蓝焰为两个人扒了桔子,放在桌子上。她把头靠在红木椅子的靠背上,眼神空洞而又呆滞。这让杨光很心疼,作为大哥,也作为知情者,他看着蓝焰一天天消沉下去,心灵承受巨大的折磨,但是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帮助她渡过难关。林郁也是让他心疼的兄弟,可是除了在困难时给予最实在的接济,又能怎样呢?他非常清楚,蓝焰和林郁,这一个妹妹、一个兄弟,都是心灵的问题。而心灵的问题,谁又能太多地插手呢?事实上,也是很难插手的。
杨光把水烧开,拿出蓝焰自己收藏的福鼎白茶,切了一块,煮上,不一会,淡淡的茶香就氤氲开来。白茶是茶中的公主,也是蓝焰的最爱。这批白茶是蓝焰在鲁迅美术学院进修时,她的福建同学给的,她特别珍惜。蓝焰租的这幢房子陈设简单,客厅里一套灰色亚麻布艺沙发,墙上挂着几张装裱好的蓝焰拍摄的风光摄影作品。墙角还有两件木雕,一件是黄杨木的观音,一米高,宝相庄严;另一件是紫檀木雕刻的花瓶,线条粗犷,动感十足,有一缕朴素而高贵的光低沉地闪过。杨光看着这些作品,又看看蓝焰,心里在想,说点什么能让她开心呢?他脑海飞速地转动着,突然,他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消息,在第五届国际农业摄影大展上,蓝焰的作品获得了金奖。于是,他赶紧问蓝焰:“妹妹,你又获国际大奖了,我们为你高兴。奖金不少吧?”蓝焰看了一眼杨光,眼神依然淡漠,丝毫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有半点波澜。“嗯,是获奖了,就是那幅《大地织锦》”,蓝焰用手指了指墙上那幅北方田野摄影作品。林郁也随着蓝焰的指尖,盯住了那张作品。林郁熟悉这张作品里的风光,那是他长大的原野、四季、庄稼、牛羊,那些风中摇曳的白杨树……“祝贺啊,是不是得请我们哥俩喝点啊,祝贺一下。”杨光故作轻松,想让蓝焰开心点。蓝焰却不回答,对着茶杯里醇厚晶莹的茶汤出神。杨光看她不说话,继续说:“妹妹,什么事都能过去,你功成名就了,内心也该强大点。”蓝焰喝了一口茶,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角。抬头看了看杨光,突然站起来,“哥,你让我怎么强大?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连孩子都生了,我被那个女人折磨,随时随地被骚扰,现在有家都不敢回,你还让我怎么强大?我怕女儿知道家里的这些丑事,百般遮掩,你让我怎么强大?哥,我快承受不住了。”蓝焰用双手捂住脸,又猛地抬起头,把头发使劲地向后捋了一下,几根白发已经悄然地生出来,犹如初冬的雪。“不行就离婚吧。”杨光给她倒了杯茶。“离婚?我才不。我不能便宜这个女人,也不能让孩子他爸得逞,我就要拖着他们,让她永远做小三。”蓝焰猛地把茶喝进去。
杨光不再说话,遥望着窗外的松花江。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起身去门外接电话。平素里,杨光接打电话是不需要回避林郁和蓝焰的,某种程度上,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林郁看杨光出去,也懒得多想。他感觉浑身酸疼,关节痒痛,僵硬笨滞,无心跟他们说话,他躺在了客厅的布艺沙发上,翻来翻去,像一只被反复煎烧的鱼。不一会,杨光回来,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一样,他再次坐到茶台前,拍拍蓝焰的肩膀,“妹妹,出去吃点东西吧,哥给你俩补一补。”蓝焰未置可否。林郁起身,把烟揣在兜里,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先出去了。他正好想出去透口气,把胸腔里的压抑吐出去。很久以来,他感觉心口堵着一堆一堆的碎石子,而后背则压着巨石。
林郁在小区的绿地旁等着杨光和蓝焰。他知道,蓝焰一定会和杨光出来的。多年以来,这三兄妹不离不弃,杨光像一个长兄,照顾着这两个异性的亲人,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三年前蓝焰的影展,杨光是总策划和赞助人,林郁负责作品的装裱和运输、布置,兄妹三人忙得不亦乐乎。那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在人生的阳光里,享受着各自的成长,却不知三年后,蓝焰陷入了婚姻危机,林郁的抑郁已经很严重,唯有杨光,作为一个大哥,还坚挺地站在他们的背后。
杨光和蓝焰一前一后走出单元门口,林郁扔掉烟头,迎上去,谁也没有说话,走到小区外面,他们上了杨光的越野车,呼啸而去。在观江国际楼下的一家高级泰国餐厅,车停下来,保安赶紧开门,迎接客人。三人来到大厅,迎宾美女迎了上来,客气地说:“杨总好,多日不见您。”杨光点了点头说:“还坐我喜欢的那个位子吧。”杨光让蓝焰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林郁则坐在正对门的地方,杨光深知林郁的习惯,他不能背对门坐着,那样没有安全感。杨光自己背对门坐了下来。点菜员此时已经站到杨光身边,微微弯着身子,等待着三位客人点菜。杨光看看蓝焰,又看看林郁,“今天我做主吧,反正我是大哥,我说了算一回。”他侧身告诉点菜员,“把你家招牌菜,上八道,按我们口味合理安排吧。”说完,不再看点菜员,拿出手机,发了一个信息。蓝焰比在家里时状态好了一些,面色红润了起来,白色的圆领小衫,蓝色的七分裤,随意又散发着自然美,尽管满目苍凉,但是依然不失为一个美人。“林郁,你少抽烟吧,对身体不好。”蓝焰对林郁说。“心里总没着没落的,再不抽烟,更定不住神儿。”林郁说着,又去拿烟,被蓝焰制止了。“和你十年前比比,你看看你变化多大,还焦虑啥呢?放松点,还得往前走,你现在这状态不行啊!”杨光内心理解林郁的抑郁和焦虑,他是承受得太多了,又难以释怀,时间久了,人就封冻了。在杨光看来,林郁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他更像一个文人,敏感又自卑,善良厚道,但有时候太感情用事。“我就是没精神,浑身没劲儿,我也不知道啥能让我动起来。”林郁说的是真的,这两年,他麻木僵硬,半睡半醒,近乎枯竭,又浑身无力的感觉,什么也不能给他力量,女人、钱,都不好使,他每天只是封闭着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感觉踏实、放松和安全。“你得锻炼身体,体育锻炼能改变人的心情。”蓝焰打开窗子,一股凉风刮进来,三个人都感觉舒爽了很多。“锻炼过,坚持不住,膝关节不是一直有毛病吗。”林郁摸摸自己的膝盖,凉凉的。“出去走走吧,要不你俩一起出去,换换心情,我让办公室给你们安排好行程和机票。”杨光的公司规模很大,给大型三甲医院提供医疗设备,算是大生意,几乎垄断了三个地区的市场,但生意上的事,他不太和他们两个说。“林郁自己去吧,我不能走,闺女再有一个月就回来了,我得安排好她回来的事。”蓝焰说完,杨光和林郁的心几乎都顿了一下。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女儿回来,蓝焰就要面对很多问题,想瞒住女儿的事情就会被捅破,那个女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闹事的。“安排好,咱们没事不惹事,惹事不怕事。”杨光看着林郁,接着说,“照顾好蓝焰,孩子回来这段时间,我可能不在省城,你精神点,多陪陪她。”“你去哪?”林郁问。“还没定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杨光微笑了一下,林郁没有往心里去。蓝焰简单地吃了几口,喝了点汤,林郁饿了,有点狼吞虎咽,不一会就喊胃疼,只有杨光稳稳当当地吃,还喝了一点红酒。
三个人吃完饭往出走的时候,杨光问蓝焰,“妹妹,钱上没困难吧?”蓝焰回答,“没困难,我自己有一些积蓄,可以应付一段时间。”杨光关切地看了她一眼,“我给你留了几万,刚才给你放茶桌的抽屉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蓝焰想拒绝,却被杨光挡住了。蓝焰知道杨光的脾气,这是不能拒绝的。
三个人又上了杨光的车,却不知道该去哪。林郁心神不宁地望着车窗外,蓝焰拿出墨镜带上,遥望着远方。杨光的心也很乱,但却表现得镇定。林郁和蓝焰各怀心事,并不关注杨光的内心,在她俩看来,杨光一直是强大的,不需要他们关心。“你俩能听我一次不?跟我去个地方。”杨光不等他们回答,就转舵,奔高速公路的方向去了。
绥满高速犹如一条黑色的长龙,穿过浩瀚无边的原野,蜿蜒向东,一直抵达中俄边境。杨光开着车,不时看看外面的风景。这是他熟悉的景色:无边的绿树,无垠的玉米在风中摇晃,低地和河流,闪烁着银色的光芒,与天空遥相呼应。偶尔有飞鸟落在林梢,发出清脆的鸟鸣,起伏的丘陵间有狭长的草场,散漫地行走着牛羊。蓝焰喜欢这样的风景,喜欢穿行在自然之中。状态好的时候,也就是家里没出这些事之前,她有心情四处去行走,采风,拍下了无数的精品,这两年家里闹腾,让她停止了创作。此时,起伏的大地,生机盎然的田野,芬芳的空气让她心情轻松了好多。她回头看看林郁,“不发点感慨吗?这么美的田园风光。”林郁半躺在后座上,睡眼惺忪,“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好看能咋地?”蓝焰把头扭回去,目视前方,看着眼前的路一公里一公里地向后退去。她看看杨光,突然发现,他的眼圈是黑的,脸色很苍白。“哥,你的脸怎么那么苍白,咋了?”杨光专注地开车,听见蓝焰说话,没有转头,很平淡地回了一句,“没事,这几天没休息好。”蓝焰内心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杨光身体一直很好,都是面色红润,精神头很足,此时的状态让她心里一沉。林郁还是迷迷糊糊,无精打采的样子,蓝焰招呼他,“林郁,你精神点,别活不起的样子。”林郁哼了一声,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咱俩陪大哥说会话,开高速容易发困。”林郁揉了揉眼睛,“说啥啊?”蓝焰对林郁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那个妙香山的项目别再拖了,再拖人家就告你了,你也得干事啊,这样下去,人不废了吗?”杨光把车里的音响打开,放了一点轻音乐,“是啊,弟,你得恢复状态,你看你前些年那干劲儿,多让人佩服啊,现在这样人会垮掉的。”林郁听哥哥姐姐这样说,他是服气的,在这个城市,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人能这样关心他,鞭策他。但是,他也想让自己活起来,动起来,可是,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沉,在下坠,在结冰,通体冒着寒气。
行车将近两个小时,在绥西站下了高速,三个人来到了金龟山脚下的柳树河边。杨光把车停好,“我们下车吧,看看我的老家。”杨光领着林郁和蓝焰在河边漫步,不远处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在下午的阳光中昏昏欲睡,村子里静悄悄的。“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蓝焰感慨地说,“哥,你就生在这?”“是啊,我就生在这个小屯子,从这去乡里读中学,到县里念高中,再考进省城的大学。”杨光站在河边,望着自己出生和成长的村子,“我家那时候特别穷,去乡里上学,午间回不来,我娘就给我带个苞米面大饼子,三个咸菜条,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后来读大学了,我就做家教,摆地摊,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工作之后,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根本不够养家糊口,我就毅然选择了放弃公职,去给人家跑业务,一步步走到今天。”杨光和林郁要了根烟,林郁犹豫了一下,“哥,你不是戒烟很久了吗?”“没事,给我点上吧,我爹就爱抽过滤嘴,可惜老爷子没好多年了。”蓝焰看话题太沉重,提议再往前走走,于是他们绕过河湾,向一个稍稍起伏的陡坡走去,那里是一片坟地,荒草盖住了坟冢,杨光仔细地辨认着,在最靠近三棵榆树的地方找到了自己家的祖坟。
他半跪在死去的父亲的坟前,往土里插了三颗点着的烟,自己也点了一颗,沉默良久。蓝焰和林郁站在两旁,默默地看着大哥抽烟。这么多年,他们都没看见过杨光这么低沉。
“林郁,蓝焰,你们是我的弟弟和妹妹,虽然不是亲生的,感情却不比亲生的差,拜托你们俩点事。”杨光看着蓝焰和林郁。他的话让两个人十分诧异,林郁也半跪下来,问他,“哥,你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蓝焰也弯下腰,靠近杨光,“哥,出什么事了?我就感觉你今天不正常。”山野的风,穿过林间的缝隙吹过来,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在这个家族的墓地前,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市里一个官儿出事了,已经双规,我俩的交集太深,今天已经得到消息,他在里面都交待了,所以,哥必须面对……”蓝焰呼地站来,“啊!哥,一直传他要出事,这么快,你俩咋还有交集?”林郁抓住杨光的胳膊,“哥,你想咋办?我俩能为你做什么?”杨光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也管不了哥的事,以后常来这里看看就行。”
又是一阵沉默。杨光叹了口气,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能混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你俩说,这是命吗?是土包子开花吗?”
这时,林郁接过话说:“大哥,别怪我不会说话,事已至此,就别心存侥幸了,我看,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等人来抓,啥时抓啥时算。另一条就是自……”
“别说了。”杨光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儿。
他们返回市区已是凌晨三点多了。林郁和蓝焰分别回了自己的住处。临别时,两个人不放心大哥,非要陪着他,被杨光拒绝了。
杨光没有上楼,只是往楼上望了望,又行驶在路上。不知不觉,到了检察院大门口。把车停好,便在这里走来走去,直到哨兵驱走。上车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开车到了江边,坐在台阶上,一颗接一颗地往江水里扔着小石块儿。然后,双手捂脸趴在双膝上。过了一会儿,他猛一下站起来,双脚在用力跺地,掏出手机,用脸贴一下,大声喊着:“你还有什么用?”把手机扔进江水里。
此时的林郁内心更加慌乱,便打电话给蓝焰,两人约定分别打车去看杨光。
林郁坐的车走在半路,便接到蓝焰的电话,她说“等红绿灯时,我看见停车场上好像是杨光的车。”“把位置发过来,我赶过去。”
他俩到停车场,确认是杨光的车,扭头一看旁边门柱上的长条大牌子,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