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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醇香”的纽结
——评辛酉短篇小说《闻烟》

2020-11-19

海燕 2020年6期
关键词:宗谱醇香冰晶

没有人否认小说的来处,但对于小说与生活的关系,却众说纷纭。从生活密林中走出的小说家,该如何在小说中安放生活?也许正如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所说:“小说家告诉你生活的样子,但她又是一位埃及术士,乐于承认在你面前展现了无中生有之事。”“埃及术士”虽是个古老的比喻,却无比形象地微雕出小说家的样子与操持的手艺。他们不会告诉你生活的谜底,而在他们施展魔幻般的技法中、展现“无中生有之事”时,才藏匿有生活真正的样子。辛酉的短篇小说《闻烟》就是这样一部将生活的醇香巧手秘藏的小说。

《闻烟》于2019年10月获得第十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和第九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13至2015年度)出现空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2016年至2018年这三年里,辽宁短篇小说佳作甚多,造成第十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评选竞争异常激烈。因此《闻烟》最终能脱颖而出,本身就确证了这部小说的质地与分量。同时,《闻烟》在创作完成后不久,即被曾凭借电影《入殓师》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日本著名导演泷田洋二郎签下影视改编权,似乎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这部小说的非同寻常。

小说《闻烟》围绕冰晶糕的做法,建构了一桩“醇香”的传奇。令人惊艳的是,小说极富魅力的讲述方式。虽然从理论上来讲,一个故事可以有无数种讲述方式,但毫无疑问,一部成功的小说应当只有唯一的讲述模式。王安忆在《故事和讲故事》中坦言:“一个故事带着它的模式存在了,它的模式与生俱来,并无先后。而最大的困难同时也是成功最重要的秘诀,便在于如何去寻找那故事里唯一的构成方式。”王安忆作为一位创作成绩斐然的知名作家,其创作心得必然来自于多年的实践,因此对于我们理解乃至评判小说具有指导性意义。在她看来,唯有足够敏锐的作家,才能从故事母体中提炼出“唯一的构成方式”。而这个构成方式,其实就是小说的讲述方式。我们也可以把这句话颠倒过来,也就是说,一部成功的小说,一定已然找到其“唯一的构成方式”。毫无疑问,《闻烟》就是这样一部找到“自己”叙述方式的小说。

《闻烟》以一种机智的方式,为故事的展开扣上一个又一个纽结。小说一开始就设置了一个精巧的纽结,为什么父亲在制作冰晶糕时,“我”需要避开?事实上,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作为同顺祥未来唯一的继承者,“我”已经长大成人。这一奇怪禁忌既让“我”怅然,也让“我”对父亲充满了不解。在小说第一个充满悬疑性的场景结束之后,小说的节奏开始放缓,从临溪镇街上同顺祥的历史说起,然后缓缓托举出作为同顺祥第八代传人的“我”与父亲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父亲对“我”格外疼爱,但在制作冰晶糕时,“我”和父亲却被隔绝在两个世界之中,并且父亲只是在“表面上”对“我”倾囊相授。小说里这个“表面上”用得非常微妙,因为尽管“我”已经有了十几年独立制作的经验,但“我”的冰晶糕与父亲的只具有外形上的相同,在口味上却差之毫厘。这一微妙的毫厘使得冰晶糕在冰爽甘甜之外,缺乏唇齿留香的回味。然而正是这毫厘之差,决定着老字号的独树一帜的品质与声名。“我”原以为经过时间的精进,能弥合这千里之谬。然而“醇香”却可望而不及,并因此成为一个精巧的纽结,悬在“我”与读者的心头。

《闻烟》这部小说的奇妙之处在于,它并不满足于完成一个纽结,事实上在这个“醇香”的纽结中,它盘根错节,叠成重重花团锦簇的谜面。比如说同祥顺冰晶糕上“不见三”这三个字,就让人浮想联翩,带有奇货可居、神秘莫测的气质,不论是“一天只卖两锅”“下午三点同顺祥就关门了”,还是“同顺祥的继承人是不能看到第三代的”,都与我们在现实中所看到的糕点铺完全不同。更奇特的是,这样的限量营销手段,却定价低廉,并不追求更高的经济效益。除此之外,父亲也构成了一个谜,在他优哉游哉的生活中,却有一个古怪的嗜好:烧果木炭。而且还不顾柳家祖制,力排众议,坚持让孙女闻烟的名字进入宗谱。宗谱本身就是一个“家族历史”的意象,它以时间为因循,承袭着姓氏的血脉。宗谱的出现陡然让小说呈现了一个历史的向度,然而这一向度却布满迷雾:“柳字是父亲手写上去的,柳旁边的闻烟二字,是先写在一块小纸上,后粘上去的,那块纸看起来比宗谱上的纸还旧,和周围存在非常明显的色差。”随着“我”改变传统、丢失客源、闻烟生病、父亲逝世等故事情节的演进,谜团再一次出现在制作秘方上。这张记载着冰晶糕制作工序的旧纸上,在“拍面”与“浸油”之间出现了一个被人故意撕掉的空洞,而这个撕掉的部分正是我朝思暮想的那道神秘的工序。当“我”最终决定把宗谱交给“夺权派”前一晚,打算最后一次看宗谱时,又一个谜团出现了,“我”意外发现,同顺祥历代继承人不仅全都短寿,而且无一例外都死于“岩殁”。小说至此,重重纽结已经让一部短篇小说,承载了惊人的思想容量。作为一个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步步惊心的魅力,此时却也不免担忧,在一万字出头的文体体量中,作者能否巧妙而又让人信服地打开重重纽结?

在此,辛酉让我们充分见识了一个出色的作家讲故事的能力。他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故事的重重纽结。原来,“闻烟”这个祖父给孙女取的名字就是那道秘藏的工序。更惊心动魄的是,“闻烟”犹如一道双刃剑,既能让冰晶糕出现特有的“醇香”,也因“闻烟过程中会吸进大量有害的气体给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这个谜底的最终解开,一路触碰着其他纽结倏然开解,而最终打开的却是让人泪目的亲情纽结:“我终于读懂了父亲”,不论是他秘藏祖传工序,还是他的生活方式与特殊嗜好;不论是他别出心裁的起名方式,还是他所固守的身份的两难:作为一个父辈,希望子孙后代能健康;作为手艺人,又希望祖宗留下的手艺传下去。在传承与放弃之间,在生活的艰难坎坷中,父亲不仅以生命为代价,挽救了孙女的生命,而且还以祖传的手艺为代价,换回了儿子的健康平安。结尾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当“我”终于如愿以偿获得这个祖传秘方时,却选择了放弃,因为“我”理解父亲用生命留给儿孙的遗言。正因为这份理解,才使得失去醇香的冰晶糕,永远增添了一份亲情的“醇香”。

詹姆斯·伍德曾精彩地谈论过现实主义,他说:“现实主义,广义上是真实展现事物本来的样子,不能仅仅做到逼真,仅仅做到很像生活,或者同生活一样,而是具有——我必须这么来称呼——‘生活性’:页面上的生活,被最高的艺术带往不同可能的生活。”《闻烟》毫无疑问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辛酉做到了笔下细节的逼真,比如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描绘了冰晶糕的制作过程,简直精细到可以按照制作工序如法炮制。然而这篇小说的生活性,却是小说真正的故事核,它来自辛酉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亲情感受。正如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在任何虚构的小说中,哪怕是想象最自由的作品里,都有可能钩出一个出发点,一个核心的种子,它们与虚构者的大量生活经验根深蒂固联系在一起。”辛酉曾在《〈闻烟〉背后的故事》一文中直言:“《闻烟》里的柳见三、柳庭深、柳闻烟三个主要人物,是以我、我父亲、我女儿为原型创作完成的,所以在《闻烟》这部小说里,几乎随处可见我和父亲以及我们全家的影子。”而整个故事的出发点却来源于辛酉父亲的病。正是这场重病,使得辛酉重新感受、回忆父亲的爱。正是在病与爱的沉思中,辛酉完成了这篇浸润着泪水的传奇之作。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说,最高的艺术可以将日常人生带往“不同可能的生活”。辛酉在小说背后的人生中,所体验到的星星点点的爱的细节,都被均匀地洒落于小说的角角落落,散溢出人性与亲情的光亮。比如小说中,父亲对于“我”婚恋的纵容、对孙女无以复加的疼爱,都可以看做真实生活中最动人的回响。

《闻烟》这部小说,体制短小,但却包含着“人”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书写了两代人的命运。对于父亲来说,是在历史与现实中徘徊的命运。历史在这里具象为一门祖传的手艺、一份浸润着血泪的宗谱、一份持守多年的秘方。而现实在这里不仅意味着养家糊口的生计,更意味着儿孙的健康平安。父亲最终以“历史性”的牺牲换来了现世的安稳。另一方面,对于“我”来说,是在现实与历史中成长的命运。现实在这里是一个手艺继承人的身份,是一个难以如愿的心结,是一份承继家业的祈愿,而“历史”在这里却幻化为一个携带着秘密的父亲的形象。“我”带着现实给予的种种困惑,最终完成了对于历史“秘密”的拆解,从而实现了对于“父性”的了悟,完成了精神的成长。

《闻烟》是一部以儿子身份的“我”为叙述者的小说,主人公“父亲”始终是“我”观看与感受的对象,当然这一过程伴随着“我”对父亲从误解到理解。从小说的技术上讲,正是这一叙述策略决定了小说的最终成功,因为所有的纽结都牢牢附着于这种父子关系的演变中,纽结的最终开解也促动了父与子的真正和解与认同。除此之外,整部小说的叙述语言流畅精准,没有过多的冗辞,形成一种干练简洁的语言风格。

在谈到“文学领域不多规则的又一条不允许例外的规则”时,略萨说:“是具体化的形式使得一个故事变得独特或平庸、深刻或肤浅、复杂或简单,是形式可以让人物变得丰满、性格复杂、似真非真,或者让人物变成死气沉沉的脸谱和艺人手中的木偶。”略萨的真知灼见,使我们再次深入理解了《闻烟》全部的艺术性。被精心放置于小说各处的纽结,将人性、命运、伦理调制成精彩殊胜的秘方,最终给我们呈现了一个醇香无比的故事。

据悉,根据《闻烟》改编的同名电影由著名演员张国立、许晴、韩庚主演,目前已经制作完成,即将上映。我们期待电影版的《闻烟》能给大家带来更多、更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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