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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婚恋的角度看沈从文笔下的人性美

2020-11-19刘妙然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江丛刊 2020年35期
关键词:人性美边城沈从文

■刘妙然/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一、前言

三十年代是沈从文先生小说、散文创作的集中期,也是其文学创作的成熟期。作为京派小说家,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萧萧》《三三》等乡土抒情小说作品关照人生,针对现代道德沦丧与物质金钱崇拜的现象呼唤优秀传统道德,表现优秀传统文化:“旧社会也有美,旧社会也有诗”。而先生结合其独特的,具有民族风情特色的生长经历,以朴实而又颇具灵性的笔调,着重突出了人性美的一面,从而自然地启发读者反思与其相悖的另一面:现代化进程下城市生活的某种丑。而本文将主要结合沈从文小说作品,从婚恋的角度入手探索、分析其笔下的人性美。

二、人性美的缘由:为何人性美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

——《月下小景》

俗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沈从文先生作品往往有其生于湘西长于湘西的独特经历的影子。故而分析其作品的人性美之缘由,当湘西的风土人情着手。

自然风景角度,湘西山脉纵横,水网密布。雪峰山脉、武陵山脉纵横,沅水澧水穿淌而过。气候则温暖湿润,结合地形则水草丰茂而多雾。无怪乎先生笔下满是茂林、清溪、薄雾、鸟啼、虫鸣、星夜、白塔、吊脚楼之类唯美写意的风景元素了。人杰地灵。如此美景,为人性美的孕育、诞生创造了条件。依然记得《边城》中对翠翠的描写:“翠翠在风日里养着,故而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着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的还值得一提的是在地形方面,较为封闭隔绝的地形地貌使得之一地区较同时的其他地区更为平静安宁,不被打扰,因而保持其原有风貌。

承着这风景的角度,便是人文风俗。多山盛水孕育了郎家、花帕族、乌婆族等少数民族多情而质朴的男女,给予了他们敢爱敢恨,洒脱自如的性格品质,也有了对歌,入洞,行巫祝法事等风俗。男女之情,不必受那繁文缛节的约束,不必时刻惦记那“男女大防”、“发乎情止乎礼”的重重教条。喜欢,便大胆表露:比如《龙朱》中矮奴、龙朱与那荒牛寨寨主小女儿之间三轮精彩的对歌比试,又如媚金与豹子唱歌动情相约。不喜欢,也从不遮掩:遭到男子负心背叛,“性格弱一点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1]

另一方面,除却条件角度,从需求角度看:写作学中对于写作动机分析提到“需要是有机体由于缺乏某种生理或心理因素而产生某种不平衡状态以后,为了延续生命、发展生命而对于统一和谐的平衡状态的追求。”沈从文先生小学毕业从军,后只身往北京求学。在北京,在城市,总是一个“异乡人”。大城市的繁华不一定能带来欢快,甚至会带来苦闷。比如《八骏图》中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学者身处道德社会①,口口声声捍卫所谓的伦理道德,却实际上无法控制内心的情欲。正派外表下掩藏着对于性爱的渴望,或者更恰当的说是对他们自身主张的这套束缚人性观念的反叛。文中的达士先生本已决定回程,却因内心的“渴望”以生病为借口欺骗妻子耽误行程。“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魂灵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2]文中这种糜烂而又有违道德的生活,像一种决绝的反噬,是对人性扼杀的社会现状的控诉。由此展现出来的所谓淑女绅士们的人性品格与湘西世界中人物们的纯真自然形成鲜明对比。沈从文在《八骏图·题记》中提到:“憎恶这种近乎被阉割过的仕宦观念,应当是每个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觉。”这群知识者的“阉割病”就是都市文明病。②见识过物质文明发展下人心功利腐朽的一面,沈从文在对故乡的眷恋反顾中不自觉地将现代都市文明与传统乡土文明比较,写乡土人性之美,净化洗涤心头尘土成为需求。这种“不平衡”正是作家创作的动力。沈从文先生曾在作品中不无遗憾地自白:“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

三、人性美的体现:何以人性美

“她同自己的爱人并排挤在船头上,两人同握住一支大竹篙,笑眯眯地盯着镜头,那灵魂,还是翠翠的。”

——《沈从文现象》刘一友

“她能选择,按照‘自然’的意见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像一个人,因为她有‘人性’。”

——《爱欲》沈从文

第一,婚恋追求纯粹爱情。

哪怕是以自由恋爱著称的现代社会,坐在相亲桌上,男女双方的学历、工资、家庭条件等等也总是或直白或隐晦地反复提及,更遑论近百年前的中国社会?然而在沈先生的《边城》中写翠翠祖父与媒人的对话: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请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呵!”[3]

又如女人们议论二老婚事: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喜欢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是‘牛肉炒芹菜,个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4]

另一部作品《神巫之爱》中也有类似的表达“照例族中的尊严,是长辈也无从干预年轻人恋爱。”这种对青年男女恋爱自由意志的尊重,对恋爱自由的推崇,促成了婚恋追崇纯粹爱情的文化自觉的形成。这也就是人性美在婚恋角度的体现。而谈到婚恋,在性这一方面,则体现的更为明显。贞操观念一直被视为封建束缚、压迫人性(尤其是女性)的典型思想工具。而封建社会的婚俗文化,男方给女方充足彩礼,女方务必保证新娘贞洁在笔者看来总是有几分“钱色交易”“人肉买卖”的色彩。女性的价值似乎就随着彩礼钱,以洞房夜的贞洁帕一同被卖给男方。③而湘西地区的“入洞”习俗则似乎是对这套价值观的无声嘲笑:“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太阳或月亮下一块来,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

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以作品《边城》为代表的世界是出于前道德社会向道德社会过渡的阶段,即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阶段。母系社会的显著特点是“情欲”压倒“物欲”,父系社会则反之。因此,沈从文先生笔下世界所处阶段“情欲”与“物欲”的斗争势必成为贯穿多个方面的主题。《边城》等作品的世界,集中表现了自然的“情欲”战胜社会的“物欲”的人性美、自然美。与沈老在《边城》《月下小景》《龙朱》等小说中表现出来相反的,他在都市题材小说中,道德社会背景下,“物欲”战胜“情欲”实乃常事。如《绅士的太太》中则叙写了绅士背着妻子与旁的女人偷情,太太因着报复心理而与另一绅士家少爷偷情,却是那少爷借以掩饰自身与三姨太乱伦的契机。这群男女之间毫无纯爱可言,只是一种无爱的情感与性游戏,“人的两性关系蜕变成纯粹的动物行为”。难怪沈老如此总结:“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个时代的纯洁了。”[5]

两相对比,无怪乎沈先生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直言:“……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上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和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也见不惯这些假装的热情和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的来为现代的爱情脏污好。”

第二,爱情有底线,有格局。

《边城》中船总顺顺家两兄弟同时爱上翠翠,二者的处理方式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私以为,“君子坦荡荡”一句在爱情上同样适用。所谓的“爱情自私论”无非是在为自私狭隘找借口。爱得深了,便不记得自己,不记得自私,会时刻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学会成全,学会放手。笔者向来认为好的爱情,称得上“美”、“灵”的爱情,必得是坦荡的。因而笔者自觉不太能欣赏张资平先生对爱情的写作中构置三角四角乃至更多角恋爱关系的做法。鲁迅先生甚至颇有几分鄙视意味地称其全集及“小说学”精华概括为一个三角形。爱情从来不是占有、抢夺。《边城》中大老二老同时恋上翠翠,哥哥天保与弟弟傩送皆对自己的感情坦诚布公,并主张公平竞争。在得知翠翠爱的是二老后,大老也没有像传统文学作品中一般所写的那样与兄弟反目或暗中阻挠,而是选择成全,承认自己情场失意,并积极自主的寻求拜托心理困境。正因如此,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爱情少了那些嫉恨、妒忌的酸涩,满是旷达洒脱甘甜。纵然偶有惆怅,也如那抹茶,微苦而回韵悠长。

第三,爱情超越一切界限。

沈从文先生笔下男女之爱是可以跨越身份的束缚,付出生命的代价的。

(1)爱情超越生死。悲剧的崇高美在沈先生笔下体现得淋漓尽致:《边城》中翠翠的父母生前因汉苗不能通婚,军人职责与赡养父亲的重任不能相守,便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杀殉情,以死亡与世界和解,死后不受束缚,获得永恒的爱。翠翠在天保与爷爷先后去世后继承了渡船,痴心不改地等候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又比如《月下小景》中小寨主和美丽的女孩子,因为习俗不能在一起而选择以口渡毒,双双死在月夜下。“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可死亡以办到。”“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女孩子想了一下……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这份爱情庄重甚至于沉重,超越生死,纯净无暇。

(2)爱情没有贵贱。比如《边城》《柏子》《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作为湘西最底层人物的妓女和水手。他们的爱情看似是露水情缘,情色交易,却实在有一份沉甸甸真情在其中。在道德社会里,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在湘西社会里,确是风尘女子重情、重义,水手守信、轻利。在湘西这一方天地里,这样的感情没有因为其所有者地位的低贱而打折。沈从文说:“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无耻,旁观者也就不能用读书人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重义轻利,即是娼妓,守信自约,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为可信。”可以说,湘西的人伦生态与价值体系自成一体,一切以外来目光为标准的评判都显得分外可笑。这种至纯至性的爱情,恰恰是沈从文笔下人性美的集中展示。

四、人性美的延伸:人性美在现代语境下的价值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记·礼运》孔子

“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沈从文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抽象的抒情》(沈从文遗作)

这里未加引号的我,应该指的是完全不受外物影响,遵从自然本我的意思。这样的我,是真正属人的我。这样的我,天人合一,一如《边城》中眸似水晶的翠翠。可能追求这样至纯的人性显得过于理想化,然而也正因如此,它才是心灵栖息的净土,它才值得人为之追求与奋斗。我们阅读沈老的作品,比如《边城》中,顺顺家对老船夫的善待,以及卖粽子的大娘、卖肉的屠夫对老船夫的慷慨、善意让人总是顿感温暖,得到一股洗涤内心的力量与震撼。因而本文虽是集中从婚恋角度入手分析人性美,却从不否认人性美是多方面的,且各方面是相互连通,不可分割的。而在笔者看来,这一份人性美的价值经久不衰,是适用于我们当今时代的。在现代价值重构的进行过程中,尤其是西方价值体系面临挑战时,向优秀传统文化看是可行的选择。人性本善或难以证明,人性向善却不见得难以实现。住在吹灯拔蜡的扫荡芟除后以钢筋水泥铸就的大楼中,邻居数年难照面毫不稀奇;老人倒地后选择快步离开一面惹祸上身也不难接受。我们渴望着《边城》里的世界,渴求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种需求,就是推动沈从文笔下“人性美”发挥时代价值的重要推动力。我们尽可以期待21世纪属于沈从文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之建成。

注释:

①道德社会:即某种意义上的父系社会.前道德社会则是母系社会.对于道德社会的定义是“物欲”胜于“情欲”,前道德社会反之.

②出自陈国恩《中国现代文学史》.

③虽然科学上业已证明是否出血并不能与是否初次性爱直接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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