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作家朋友们
2020-11-19
《百花园》中的园丁陆伟然
绥化召开首届作家代表大会,我得以来到松嫩大平原上这座粮仓城市。
不经意间发现,在我住处对面的房间里,一些人围观一位老者书写大会贺联,我近前一看,这不是著名诗人、书法家陆伟然先生吗?他那潇洒挺拔的行书,我是如此之熟悉,几十年过去了,一段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20世纪60年代,我在小兴安岭密林深处当工人。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人民文学》上刊登的“黑龙江青年诗人小辑”中,有他的一首诗——《北大荒春耕曲》,我尤为喜欢。此后经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诗作,知道他是广西人,随十万转业官兵来到北大荒,当过拖拉机手,至于在什么单位工作,就不得而知了。我,一个处江湖之远的文学爱好者,无名之小卒,岂敢高攀名人,只能望名兴叹!
1965年初春,我正在山上劳动,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我打开一看,热血直冲头顶,兴奋得几乎晕倒,信是这样写的:“吴宝三同志,您好!近几年来,林区出现一些引人注目的诗歌作者,您是其中的一位。”“五一”劳动节将至,我们想请您写一首抒发工人阶级情怀的诗作,当然多写几首更好,来稿务于4月20日前寄出,并请在信皮上标明特约字样。”落款是《黑龙江日报》副刊部,并加盖了红色印章,时间是1965年3月20日。喜从天降,这封云中锦书,令我爱不释手,反复品读,真是不敢相信,一个高考落第沦落天涯的知青竟会有这等殊荣!只用两个晚上,我写毕一组短诗,跑到5公里之外的邮局,将稿件寄出。在热盼“五一”的日子里,我开始练字,这封约稿信,便成了我最初习练书法的字帖。
组诗《筑路二首》在省报《百花园》副刊刊出,我欣喜若狂,将喜讯告知我的高中同学刘铁民,刘同学深受鼓舞,觉得大报不是高不可攀,也写了一首《高粱红》邮给省报副刊,是年10月,这首诗在“社员秋收短歌”栏目发出。从此,我和刘同学不断地投稿,不断地收到字迹相同的来信,但始终不知道这位编辑的姓名。
十几年之后,我调到省城工作,几经寻访,才知道给我写约稿信的这位编辑,是我仰慕已久的陆伟然先生。我们很快从相识到相知,并成为好友。当年,他看到我在《东北林业报》上发表的几首小诗,亲自写信约稿。待我将见到陆先生的消息打电话告诉刘铁民后,刘同学和陆先生相见就颇具戏剧性了。那年,省报召开全省通讯员会议,刘铁民第一次迈进报社的大门,心里有几分忐忑。在楼梯上,一位和蔼可亲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问他:“庆安县的刘铁民来了没有?”
刘同学一怔,赶忙说,“我就是。”中年男子说:“你的《高粱红》写得很好。高粱红,红似火,红到青山下,红到呼兰河……”“您是哪一位?”答曰:“我叫陆伟然,编过你的诗。”一位大报编辑,一位小县城的普通作者,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编辑和作者。
这次到绥化地区参加作代会的,有刘铁民这样的老作者,还有陆先生发现培养的诸多新作者,这些人中,有的创作小有成就,还有的已在全国崭露头角。无疑,陆先生是《百花园》中的园丁,大家公认的伯乐。我不能算是千里马,但我要由衷感谢扶持我走上文学之路的老师陆伟然先生。
编发我第一首诗的满锐
丁香花开时节,著名诗人满锐先生从大洋彼岸的洛杉矶回哈尔滨探亲。满先生是从东北亚黑土地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是黑龙江省本土诗人的杰出代表。这段日子,亲朋相聚,老友相逢,诗人兴会更无前,一时间,五月的哈尔滨文艺圈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诗人热。
满锐,1935年11月生,满族镶蓝旗人,毕业于哈尔滨行知师范学校。1948年开始发表作品。20世纪50年代初,不满20岁的满锐,在《人民文学》月刊上以一组森林诗而崭露头角,之后,调入《中国林业工人报》(《东北林业报》的前身)任副刊编辑,北方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此间,《人民文学》开辟黑龙江省青年诗人小辑专栏,入选8位诗人,满锐名列其中。1979年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其诗集《致大海》,获全国首届满族文学奖,诗歌《爱情》,获全国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他是黑龙江省第五、六、七、八、九届政协委员。几十年来,满锐先生默默为人做嫁衣,编发了不计其数的优秀作品,著名诗人郭小川的《林区三唱》就是由他编发的;大森林的文学爱好者几乎皆知,他扶持培养了一大批林业作者,我省著名作家屈兴岐、董玉振、谷世泰等,皆是从《东北林业报》走上全国文坛的。
我1963年高中毕业后,在小兴安岭密林深处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工作之余,拿起笔给报刊投稿,稿件一封封寄出,退稿信雪片般飞来,我几近到了灰心的地步。1964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接到一封来信,打开一看,是《东北林业报》编辑部写来的,信中说:“近几年来,东北林区出现了一些引人注目的诗歌作者,你是其中的一位。经研究,我们拟将你的诗结集发表……”我大喜过望,高兴得在雪野高声呼喊,惊得树上的酥雀儿扑楞楞飞向蓝天,抖落下一片片树挂。1965年3月12日,我的组诗《春潮曲》在《东北林业报》副刊头题刊出,同一版上,还有著名画家王仙圃的一幅国画,而满锐却将自己的一篇散文排在版面的最下方。多少年后方得知,给我写信的这位编辑,就是《东北林业报》“园林春”副刊的编辑满锐先生。
这组诗发表之后,满锐先生将这张样报寄给时为《黑龙江日报》的副刊编辑、诗人陆伟然。未曾料到,陆先生看后,迅即给我写了一封约稿信,这就是当年7月发表在《黑龙江日报》百花园副刊的诗歌《筑路二首》。一个小青年的诗歌习作,作为特约稿件在省报上刊发,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十几年后,我和满、陆二位先生才见面相识。
欢迎满锐先生归来的第一次聚餐,是创作电视剧《赵尚志》的著名作家王忠瑜先生召集的,他和满先生是下放双城时的老邻居也是老朋友。一瓶茅台酒把大家的笑颜从里向外染红。满先生动情地说:“去国二十年,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我十分想念国内老友,音容笑貌常常呈现在眼前,特别想念今天不在场的陆伟然。大家有所不知,尽管我和伟然曾有过一点小矛盾,但是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上个世纪60年代,我曾给省报写过一首诗,伟然看后,将此诗推荐给当时国内外影响最大的上海《文汇报》,一周之后,此诗见报,之后被多家书刊选载……对伟然我既有感谢,也有一点歉疚。”
此前,我浑然不知此事,亦未听陆伟然先生或其他朋友提起过,听后唏嘘不已。在王忠瑜先生举行的这次老作家、老诗人聚餐会上,满锐、陆伟然二位老先生见面后热烈拥抱,互诉想念之情。陆先生将出版的一部新书送给满先生,满先生对题签的字十分欣赏,称似这样一幅书法在美国可不得了。陆先生对在座的诸位作家极其认真道:“老满的字比我写得好,颜真卿体,功力颇深。”席间,一位诗人为满先生归来赋诗一首:“重逢惊叹古稀年/鹤发童颜气度翩/一面吟旗擎北国/满腔心事付南冠/举杯方吐胸中垒/开口犹谈世上篇/翌日迢迢飞万里/故园明月两情牵”。
满锐先生在哈尔滨期间,诗人、作家们陪同他参观了群力和江北新区。对家乡哈尔滨的巨大变化,先生感慨多多,他不止一次对大家说,看家乡的建设,这马路、这建筑,一点不比我现在居住的洛杉矶逊色!先生每年回哈探亲,都在第一时间告知他的日程表,一再叮嘱,“都挺忙,尽量少给人添麻烦,离哈之前同老友们见见面,由我安排大家在一起吃个饭”。这不成文的规矩几乎年年如此。
2019年初冬时节,黑龙江拟召开第七次全省作代会。年事已高的满锐先生,在美国接到选票的电子邮件,第一时间委托在哈尔滨工作的儿媳,将他的选票报送省作协。他选举的几十位代表皆都当选,兼顾老中青,我亦填列其中。许多作家不无感慨道,满老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事事认真颇有爱心。这位年近90的老作家的文学情结,让人感动。
此情未被风吹去,化作春雨润心田。白驹过隙,半个世纪以来,我念念不忘文艺百花园里培育过我的众多园丁,尤为感念虚怀若谷又有谦虚之美德的诸多编辑,满锐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他不仅是刊发我第一首诗歌的编辑,亦是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启蒙老师。多少年来,无论在北京上大学还是在异地工作,无论踌躇满志还是心灰意冷,我同满先生从未间断联系,许多心里话都向他倾诉。前些天,我给他寄一本新出版的小书,他从洛杉矶写一封长信给我:“宝三:这许多年,大哥一直仰视着你!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你深谙我的性格习性,我从不虚伪,你这些年写作成就如金似玉摆在那里,有目共睹。而更令我心折的,是你的高洁的人品,这也是朋友圈大家公认的。无论你身居多么耀目的位置,始终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念旧人,重情义,从你许多感人的文章的字里行间似可看出,你一辈子只为情义二字而活着……”如此褒奖鼓励,令我汗颜!
此刻,令我想起一位名人说的话,富有爱心和奉献精神的人,永远值得和他交朋友,这就是我半个世纪以来,与满锐先生亦师亦友并密切往来的缘由。
满锐先生似候鸟一样,年年回国探亲访友,何也?家乡情结使然,这位本土诗人的心之家,依然还在乡土。
作家峻青
阳春三月,笔者乘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飞赴上海。当飞机凌空腾起的一刹那,眼前油然浮现出即将见面的故人。当年,他曾乘坐空军司令员吴法宪的三叉戟豪华专机,既非出国访问,亦非开会旅行,而是被投入京郊的秦城监狱。此人便是人们熟知的当代著名作家孙俊卿。
孙俊卿,笔名峻青,1923年出生于山东海阳,专业作家。曾任《大众报》记者、新华社前线分社随军记者、昌维地区武工队小队长、《中原日报》编辑组长、中南人民广播电台编委、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五六十年代影响颇大,反映胶东人民革命斗争生活的《黎明的河边》《老水牛爷爷》《党员登记表》等小说,以及同朱自清《荷塘月色》齐名的《秋色赋》等散文,被选入初中和高中语文课文以及各种教材,广为流传。
我第一次见到峻青是在1985年夏天。那年,他在渤海之滨的兴城林业疗养院创作长篇小说《神秘的绑架之谜》,我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内容,以为是一部普通的长篇小说。
在兴城,我们朝夕相处,生活得很愉快。平日里他埋头写书,每逢星期日,我便约几位文朋好友,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兴城盛产海鲜,我们清水煮螃蟹,我们以茶代酒,谈古论今,话题谈到明末清初大画家“八大山人”,峻青效仿之,即兴做画。在作家之中,他的画是很有名的,特别是他画的牡丹,曾在东南亚等一些国家展出过。他曾给我画过一幅“沉醉舞东风”的牡丹图,落款“乙丑仲秋齐鲁峻青”,至今仍挂在我的书房。
一日饭后,我单刀直入问峻青先生:“听说《神秘的绑架之谜》这部书写的是你的亲身经历,那么,你何以乘上时为政治局委员、空军司令吴法宪的专机呢?”于是,峻青回忆起特别法庭对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规模空前的历史审判,把我们带到1980年12月10日那一天。
法官:吴法宪,是谁指使你秘密到上海绑架孙俊卿的?
吴法宪:是江青指使我干的。
法官:江青,是你让吴法宪去的吗?
江青:记不太清了。
……
当我同峻青先生相对而坐、促膝长谈之后,30年前的这桩冤案方真相大白。
那是1968年2月,峻青先生和著名作家巴金、师陀等被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关在一个“牛棚”里。27日傍晚,下工铃声响过,这些大作家们照例在劳改的草地上,诵读了一遍指定的毛主席语录后,才被获准各回各家。当峻青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钜鹿路、常熟路口交叉点的时候,迎面匆匆走来了一个身穿蓝色中式棉衣,脸上戴着特大口罩的中年人,低声问道:“你是峻青吗?有人在我家等你。”说着,走到了停放在路旁的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的前面,拉开车门,让峻青上车。峻青见此人神秘兮兮,又不认识,执意不肯上车。几经蒙骗,最后他被骗进空五军某招待所。行骗之人,乃是上了《五七一工程纪要》贼船的空军某部文化部部长张彪。这个张彪奉了当时的空军总头领吴法宪之命,化装成老百姓,对峻青进行秘密绑架。3月2日深夜,峻青被诡秘地用吴法宪豪华的巨型专机押送到北京,投进“不知名的监狱”。在这座监狱里,峻青的精神和肉体遭到百般摧残,他们甚至动用电子跟踪,监视他、折磨他。
在秦城监狱里,峻青无时不思念妻子儿女。“饱经战争锻炼、人世沧桑的妻子于康,虽然我深知她是异常坚强的,但我仍然担心着,深深地担心着这巨大的不幸和痛苦,会给她带来何等严重的打击和折磨……甜蜜和幸福是在梦里和亲人相见,啊,我的心在颤抖,常常在幸福的颤抖中醒来”。从峻青先生的这段文字可以看出,他在前途未卜的境遇中身心所遭受的巨大打击,以及他和妻子之间生死相依的情意。多少年后,从北大教授段宝林先生那里得知,于康是他在上海作协工作时的老领导。
我目睹过这样一件事。峻青和妻子于康在兴城的日子里,一天,上海的家中来电话,于康急忙要赶回去,峻青去车站送她。上车后,得知车上的卧铺满员,于康仍然执意要走时,峻青说啥也不让她走。列车开动了,他急得在站台上直跺脚,连连自语:“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她有病啊!”回到疗养院住地,他还是放心不下,明知列车明天才能到达,可还是给上海挂了个长途电话。于康到达上海后,还没到家,就迫不及待地给峻青来了电话。
这对老夫老妻让人颇为羡慕。峻青伏案写作,老伴为他誊写;峻青热了,老伴为他扇风;峻青累了,老伴为他沏茶;峻青停下笔舒展一下腰身,老伴把早已洗好的水果递上去说:“请吃个桃子。”峻青忙说:“你也请吃一个。”
峻青的长篇小说《神秘的绑架之谜》写出初稿后,让我找人帮助抄一下,并一定要付给誊写费。我不解地问:“于康同志不是在这里吗?”他告诉我:“老于的眼睛花了,不能再让她抄写了,她为这个稿子付出的汗水够多啦。”
提起乘专机这段不寻常的经历,峻青仿佛又回到当年。说到江青,他不无愤懑地说:“我乘过各种型号的飞机,从未见过那样豪华的专机。我们国家已经够贫穷落后了,可江青这位‘伟大旗手’却可以调动那么大的力量,甚至派遣空军司令亲自飞往上海,把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逮运首都。”我问:“江青绑架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峻青说:“她认识我,怀疑我写过揭发她的材料。我从不标榜自己是反对‘四人帮’的勇士,其实,我什么材料也未写过。但是,知道江青底细的人就要遭厄运了,就连她在上海的一个保姆也不曾放过。”峻青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在这架专机上,还有这位保姆,她做梦也不会料到,她从此亦将被投入见不到阳光的万丈深渊中。”
这些年来,我和这位乘过三叉戟专机的作家一直保持联系。2010年,小兴安岭建立吴宝三文学馆,我拟请峻青题写牌匾。他从上海写信给我:“承蒙宝三兄不弃,命我为你的宝馆题写馆牌,我深感老友之盛情。只是我十年前中风后手抖日剧,不能写大字,只好写了两条较小幅的,如不合用掷之可也,切勿勉强!”这位年近90的老作家如此谦恭,着实令我感动!是年,我专程去上海看望他,其夫人于康卧病在床,峻老每日悉心照料,我情不自禁忆起和这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妇在兴城朝夕相处的日子。
黑土地作家老屯
令人难以置信,这部上下两卷本、65万字的长篇小说《荒》,原创于“榕树下”全球中文原创作品网,后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网上网下读者齐声叫好,好评如潮,接连两次荣获国家级奖项。《文艺报》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曾镇南等多位评论家的文章。诸家一致认为,《荒》再现了建国后到改革开放近半个世纪的老一代北大荒创业史,是黑土作家表现农村题材的一部不可多得的长篇力作。世界速滑冠军大杨扬亲笔写下“同是大荒人”的题词,以表达对这位家乡人的钦佩。近日,小说由作家出版社再版,向全国发行。这部表现原生态乡土景观和原生乡土经验的长篇小说的作者,就是生于斯、长于斯从网络起步走上文坛的黑土地作家——老屯。
虽然我和老屯都是省政协委员,但我们却是在长篇小说《荒》的研讨会上结识的。研讨会由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谭方之发起,省作协主席冯建福主持,规格相当之高,参加研讨的专家学者,皆是本省文学界的重量级人物。不论作家还是评论家,对老屯众口一词:为人谦恭,微笑总是写在脸上,一双明眸透出精明干练。就是在这个研讨会上,我才得知这部长篇巨制是怎样诞生的。
老屯,真名郎纯惠,黑龙江省七台河市政协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人称郎主持。时任省政协常务副主席的谭方之,在多年的工作接触中,发现当过区委书记的老屯,生活底子厚实,善于观察生活,又具备文字和语言的基本功,便鼓动其创作小说。谭主席对老屯说,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工作之余写出一部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来。郎主持每次到省里开会,谭主席必问小说的创作进展情况,不止一次地对他说:“我这个人做事可认真啊,已经把你写小说的事记到日记本上了。”三年之后,郎主持交上了这份答卷,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荒》送到省政协办公厅,谭主席一页页翻阅,脸上掩饰不住欣慰的笑容。每当人们赞誉这部长篇时,老屯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小说是我的老领导谭主席一手扶持起来的,树高千尺离不开根,我的根在政协。”
《荒》出版后,《光明日报》《文艺评论》《北方文学》等报刊以及网上纷纷发表评论,在国内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老屯热,何庆魁从吉林赶到黑龙江,找老屯商议,拟用《荒》中部分故事情节,改为小品本子。何庆魁说,我们买点子,按惯例付酬。老屯朗朗大笑道,何老师能看上这玩意,我就无可无可了,不言付酬。经过一番认真探讨,老屯觉得何庆魁写小品的路子和风格,不适宜改《荒》,很难让“铁三角”出戏,于是暂时搁浅下来,许多知道此事的人无不惋惜。这部作品,是从农村土生土长出来的原生故事以及原生的乡土视角,不是小品所能表现的,许多评论家如是说。
真正的作家,有的居庙堂之高,但更多的则是处江湖之远,根在乡土。在刚刚闭幕的省政协九届三次会议上,老屯是文艺、体育组的第一召集人,这个组集中了省内文体界精英的代表。分组讨论,当介绍这届新增补的一位画家委员时,老屯用土话对大家说:“咱们那撇(边)当间(中)那位新来乍到,请各位给呱叽呱叽(鼓掌)!”不论日常工作、生活,还是著书立说,老屯是以一种“屯子里人”的姿态、“屯子里人”的目光,保留着黑龙江本土作家的本色。
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对他的真名实姓好像渐渐淡忘,都亲昵地称之谓“老屯”。
我说范震威
一般说来,诗人、作家很少成为学者;反之,学者也很少是作家、诗人,而范震威先生是个例外,他最先以诗名世,同时兼搞随笔、散文创作,但翘楚文坛的是学术研究和报告文学。近几年来,他两手硬,一手为众多诗人、作家撰序言写书评,一手推出多部大部头作品,这就是《李白的身世·婚姻与家庭》《燕园风雨40年——严家炎评传》(范震威、吴宝三合著)和《松花江传》《辽河传》等。作品相继同世,反响强烈,评家蜂起,一片叫好。洋洋百万言的长篇巨制,是震威先生退休后之产品,且越写越好,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笔者和震威是多年的老友,过从甚密。我写北大教授的人物系列散文,就是在他的鞭策下一发而不可收,结集成《未名湖岁月》,他亲自操刀撰写了序言。这部书由北大出版社出版,2001年荣获黑龙江省文艺精品工程奖,与其倾注的心血是分不开的。我担任《北方文学》主编期间,请他出山,友情出演,帮我编发了不少名家新作,为刊物增添了亮色。
为写《松花江传》,震威从源头起,沿着这条大江走了一个全程,白山黑水留下他采访的身影,足迹踏遍东北三省,尽管苦头吃尽,心里却觉得分外踏实。他怀揣一个信念,对历史负责,对得起读者,不做“克里空”。
在《燕园风雨40年——严家必评传》的创作过程中,我亲眼所见他如同上班一样,每天跑图书馆、跑新华书店、跑报刊门市部,脚步匆匆像年轻人一样不知疲倦,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赴京采访传主严家炎教授的那些日子,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盛夏,我同震威来到北京,住在林业大学一个临街宾馆里。每天乘公共汽车,往返穿梭于北京林业大学、北京大学之间。采访是在严教授家中进行的,打开录音机,一谈就是大半天。带去的磁带用完了,震威等不及去买,打开笔记本作记录,他听得那么专注,记得飞快,只听笔尖沙沙作响,一记就是几个小时,竟没有一丝倦意,完全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我看他太累了,用篮球场上叫停的手式比划暂停,喝口水再记,他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对我说:“暂停时间到,继续谈!”就这样,采访了一周。一向不苟言笑的严教授开玩笑道,可以授予范先生精力过盛奖。
一日中午,我俩风尘仆仆回到住地,在林大上学的女儿来看我们,因鞍马劳顿,我靠在床头睡着了。朦胧中,听见震威先生同我女儿神聊,天南地北,聊得十分投机,从琼瑶到小燕子,从英超、温网到莱斯佩斯皮鞋……我坐起身来,女儿说范伯伯活脱脱一个年轻人啊!这顿时让我想起,不久前他给一位草原诗人写的一篇评沦,题目是《洞穿草浪的风雨与激情》,写得青春靓丽,很难让人相信,这文章竟出自一位老作家之手。
我是带着工作任务来北京的,采访是洗脸摩洒胡子——一过二手。震威对我说,你来这儿处理单位经济纠纷,主要领导出差,哪能不跟个人,这样吧,我年纪比你大,当秘书不大合适,临时给你当个办公室主任吧!于是,他真的扮演起主任的角色,一天到晚跟着我东奔西走。事情最终圆满解决,对方在饭店宴请我俩,震威本不能喝酒,为了保护我这个“领导”,恪尽职守,居然和人家喝了五瓶(二两装)牛栏山二锅头,对方领导颇受感动,一再向我建议,范主任这样的干部,有青春活力,别看年龄大点,该用就用!说得我俩哈哈大笑,笑得在座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回哈尔滨的列车上,震威哼唱起流行歌曲,毫不掩饰北京之行采访、办事双丰收带来的快乐。
进入写作,震威先生用小刀削好几支铅笔,不用稿纸,在A 4的白纸上刷刷点点写将起来。我敢说,在我认识的所有作家之中,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作的恐怕仅此一人。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写作习惯,还是童心使然,写累了,他从楼上的书房走到街口,在地摊看下棋。有一次,我去找他,见他手里拎着一个十多斤重的西瓜观战,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那神情,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人们说,范震威先生宝刀不老,文学之树常绿;我说他,著述宏富、崇尚道家“天乐”,越写越年轻!
严家炎和他的夫人卢晓蓉
北大教授严家炎,其名在学术界、文学界无人不晓。20世纪60年代,27岁的严家炎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评长篇小说《创业史》的文章,引发一场震动全国的大论战。80年代末,严先生辞去北大中文系主任职务,潜心治学,著书立说,著述宏富。他与唐弢先生主编的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作为全国高等院校文科必读教材畅销不衰。从1983年起,严家炎先生在北大开设“五四”后的小说流派课,发掘出“新感觉派”等小说流派,引起国内和国际学术界的关注,一时洛阳纸贵。90年代,他开设了“金庸小说研究”课,对金庸的武侠小说,进行了多方位、多侧面的学理性探讨,出版了《金庸小说论稿》,成为我国第一部从学理上研究金庸小说的专著。
多年前,我同范震威先生为严家炎先生写了一部评传,初稿写就,拟寄给他审阅,可严先生执意要来哈尔滨见面。他说,你们不要接站,也不要安排住处,我已经联系好,到哈后给你们打电话。黑龙江大学刘敬圻教授闻讯到宾馆看他,喃喃自语道,“先生从来不给人添任何麻烦”。这就是严先生!
严先生是大学者,又是教过我的师长,年龄长我一旬,多年来,对吾辈却总是以兄相称,这等谦恭,令晚生们着实诚惶诚恐。我曾经写过一些关于严先生的文字,却未提及过他的夫人卢晓蓉。
卢晓蓉,是我所敬重的一位女性。她的祖父——船王卢作孚,我国著名爱国实业家,他创建了最大的华人航运公司——民生船运公司。抗战期间,卢作孚曾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第一副部长)。毛泽东主席曾饱含深情地说,我国实业界搞交通运输的卢作孚不能忘记。
卢晓蓉下乡13载,1978年考入华东师大政教系经济专业,曾在大学任教,后“下海”,参与多家企业的创办和担负高层管理工作,现在香港安通国际航运公司任职。她不仅是一位实业家,还是一位以写散文见长的著名作家。近些年来,她的散文和评论文章不断见诸全国各大报刊。她的散文《水咬人》,在西安一次作家会议期间写出初稿,严家炎先生阅后大加赞扬,亲自一笔一划誊写在方格纸上,送至贾平凹先生手中,贾先生对严先生的手书颇感兴趣,爱不释手,决定留下自己收藏,将复印件交自己主编的《美文》发表。也是在西安,卢晓蓉还写了一篇游记《七巧板·九节菜》,陈忠实先生刊登在他主编的《延河》杂志上。在《中华散文》杂志上发表的《给“书虫”当夫人》,被多家报刊转载。她曾获“冰心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在上海出版的散文集《水咬人》,笔墨酣畅,文图并茂,许多史料鲜为人知,引起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极大兴趣。
是年夏日,我携妻子、女儿去北京看望严先生。近中午,房门轻轻打开,走进来一位面带微笑的中年女子,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与风度。严先生介绍道,这是卢晓蓉。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才好,称师母或姐或妹似太俗,正犹豫间,卢女士轻轻点一点头,用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吴老师,你好!”我赶忙回礼:“你好,卢老师!”此后,我们就一直这样相互称谓了。我上大学的女儿天性好动,动这儿动那儿,很快和卢老师打得火热。见女儿喜欢小玩具,卢老师就任她挑选,还送她一把很精致的遮阳布伞。大家坐在一起聊了一阵,卢老师起身道,一会儿咱们去北大校园里吃个饭,她叮嘱严先生,带我们一家三口打车过去,她骑自行车径自去打前站。
当我们坐车来到北大西校门附近的勺园,卢老师乐呵呵地站在餐厅门口迎候,那台旧自行车,同她极为朴素的衣着倒也显得协调,如果不知道她的身份,定以为她是后勤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我的妻子感慨道,在北大校园里,见到诸多国内外闻名的教授,不管骑自行车的还是步行的,脚下穿着布底鞋,手里拎个绸布兜,几乎全是普通夹克衫,无一西装革履。
卢老师是重庆人,却一个四川辣味菜未点,点的全是东北菜和上海菜(她先生是上海人),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两家人在一起聚餐,没有一点儿虚伪的客套,卢老师替代了服务员,不断地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布菜,对严先生亦不例外。电话不断响起,卢老师总是抱歉地说声“对不起”,然后拿起手机离席。通话中,她礼貌谦和,平等待人,看不出半点颐指气使的老板派头,让我一下子想到她祖父卢作孚创办的“民生”,感知何谓平民意识和人文情怀。
严家炎先生是我的老师,卢晓蓉女士亦是我的老师,一位是学者,一位是实业家兼作家,志同道合,相敬如宾,在海内外传为佳话。
云中谁寄锦书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想起李清照的这首词,就想起尘封已久的那个水曲柳大木箱,里面装满几十年的来往书信,有家人的,有友人的,有同学的,即或退稿信、约稿信、稿费通知单,也都悉数珍藏其中。我轻轻地打开箱子,坐下来一封一封慢慢地读,一只只鸿雁顿时鲜活起来。
这是我的大学老师严家炎先生写来的信。几十封信札的信封惊人的相似,格式千篇一律,每封信的信皮上,省市单位街道门牌号无一省略,邮票一律贴在右上角,无一破例,再看信笺,一行行蝇头小楷,隽秀挺拔,印刷一般,那些改过的地方,全用另纸写成纸条贴在上面,令人喟叹。严先生是北大教授,闻名中外的学者,著作等身,做学问一向严谨缜密,一丝不苟,被学术界称之为“严加严”,生活中也是这样。他那年夏天从美国讲学归来,专程到黑龙江参观萧红故居,身着几十几年前接待外宾时那套毛料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多少年来习惯依然,名如其人,信如其人,在几十年的交往中,未见严先生给我写过一封敷衍了事的书信。
再看这封来信,字迹规范,一笔一划,没有一个草字或连笔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上学时老师用粉笔写的板书。这是全国人大代表、天津作协副主席、当代女作家航鹰的来信,其成名作《明姑娘》《金鹿儿》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80年代初,我由写诗转道写小说,以为她在《新港》当编辑,走点捷径,便将第一篇短篇小说寄给她。我不敢相信,她密密麻麻的回信竟写了12页,三千余字,对我的小说从主题到主人公的刻画,从结构到情节逐一进行剖析,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谈得入情入理,她还把自己积累的素材提供给我,在同所有的朋友交往中,这封信怕是写得最长、字数写得最多的一封。
诗人徐刚不拘小节,信也不拘一格,一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了一张绿字白地印制精美的诗卡片,这首诗就是当年青年男女广为传抄的《悬崖上的红杜鹃》。此公出版的所有诗集都送给过我,我大抵都认真阅读一遍,写得相当精彩。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已经淡忘,但惟有这首诗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在给业余作者讲课时常常引用之。“你,悬崖上的红杜鹃/向着我莞尔一笑/我却心惊胆颤/我惟恐你掉下去粉身碎骨/因为美,从来面临着灾难……”徐刚在香港凤凰卫视同著名节目主持人杜宪主持节目时,曾提起过这首诗,颇有几分得意,这是我接到的以诗卡赠予而无只言片语的书信。
文艺评论家马振方先生的来信,字写得稳健而儒雅,内容让人忍俊不禁。马先生是北大中文系为数不多写小说的教授,十分幽默风趣。我读书时,他常向我讲述名人健忘的故事,戏谑可成立迷糊协会。五年前,马先生将他新出版的30万言的《小说艺术论》寄给我,迟迟不见有信来。孰料连接三封来信,一封有头无尾,第二封有尾无头,再一封只写了两行字:宝三学弟,写给你的这信前后寄了三次,脑筋大坏,我可以入迷糊协会了。我当即给他回过一信,不赞成他进迷糊协会,因为凡是给他写信的都一一作复,向他索要大著的,都一一邮寄,没听说出过一次如我这样的差错。我以为,马先生一封信邮寄三次,恐怕是学者写给我的最有趣的一封书信了。
一看字迹就知道,这是书画家范曾的来信。这封信更特别,一张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云鹤。1986年仲夏时季,范曾参加兴城之夏名家书画笔会,他欣然为海滨公园庑殿项结构的牌坊书写楹联。现场写字那天,只见他手握毛笔站在台案前,运足气力,浓眉舒展,大吼一声,一气呵成,题写了人人称道、广为流传的那幅楹联。上联是:击水沧波,问君谁是钓鲸客;下联是:飞觞天外,与我暂成乘鹤仙。横批是,洪波涌起。临别,范曾为热情接待他的东道主写字,一再声称“没见过,没来的,不给写”,一位朋友无意间说了一句:“还真有一位老友因公出不在家。”范曾问了一句,喃喃自语道:“云游在外”,当即挥毫提下“云鹤”二字,题签送我。这是我收到的以书法相赠而文字最少的一封斗方书信。
饶有兴致地品读这一封封信札,我心潮澎湃,爱不释手,这分明是老朋友面对面在交流,虽然天各一方,却仿佛又回到往日促膝侃谈的那种情境中。
我是如此珍视这一封封云中寄来的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