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丹青只为造天机
2020-11-18雪凡
雪凡
一幅画引出一段宫廷秘史,一支笔画尽自然天机。从民间画匠到宫廷画师,在崔白笔下,花鸟万物鲜活灵动,被赋予了人格化特征,其画作所呈现的寓意和内涵往往令人感叹,也令人迷惑。
在2020年春季热播的电视剧《清平乐》中,有一位多才多艺的宫廷画师。他不仅教宋仁宗的女儿福康公主作画,还和后来成为仁宗妃子的宫女董秋和展开了一段缠绵的恋情。这位画师就是崔白。电视剧中还有他向福康公主近侍宦官梁怀吉赠送一幅《双喜图》的桥段,暗示梁怀吉与公主的私恋之情,从而引发一段宫廷秘闻。剧中故事也因这一幅画而起。
那么历史上真实的崔白果真如此吗?身为宫廷画师的崔白有可能和董淑妃恋爱吗?《双喜图》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从民间走入殿堂
首先,崔白这个人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双喜图》也确实是他的画作,但与大多数宋代画师一样,关于崔白的生平史料非常少。虽然他在北宋画坛很有名望,后世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只能通过一些史料和评论大概还原其真实的人生脉络。
据宋代书画鉴赏家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和《宣和画谱》记载:崔白,字子西,北宋濠梁(今安徽省凤阳县)人。有人考证崔白生于北宋景德元年(1004年),于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去世,活了84岁,可谓高寿画家。
崔白的前半生只是一个民间画匠,擅长画花鸟人物,其画内容清新丰富,布局疏朗通透,以残荷、野鸭、大雁闻名,“佛道鬼神,山林人兽”也都精绝于世。他绘画时运思即成,下笔即妙,即便不借助直尺和界笔等绘画工具,也能画出挺秀的长线条,堪称一绝。他为很多寺庙画过壁画,如相国寺廊东、西两壁,画有《炽盛光》《十一曜》《坐神》《佛》等,圆光透彻,笔势飞动,人物形象十分传神。他还曾创作《谢安登东山》《子猷访戴》二图,意境高古,为世所传。
宋神宗熙宁初年(1068年),崔白受命与艾宣、丁贶、葛守昌等画家一起画垂拱殿御扆(古代宫殿内设在门和窗之间的大屏风)“鹤”“竹”主题各一扇,他表现最佳,受到宋神宗的赞赏,被恩补为画院艺学。当时正是北宋画院成熟的时期,翰林画院从宫廷画院变为官方画院,是画家向往的最高殿堂,院内画家有官阶和职称,艺学便是其中等级较高的一种。能被皇帝如此嘉恩是何等荣耀,但过惯了野逸生活的崔白却以自己生性疏懒粗放,不善于应付,怕不能胜任为由拒辞不受。于是,宋神宗下旨,除非皇帝亲召,任何人不得支使崔白作画,足见神宗对其之器重。实际上崔白当时画艺精绝,达到相当的高度,足当其事。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艺术之名非常珍惜,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依赖皇帝的恩推才出名。
从民间走入殿堂,标志着崔白绘画风格的成熟,他的艺术成就也赢得了官方画院的认可,这对于一个民间艺术家来说,是一种极高的荣誉和肯定,而此时他已经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以此为发端,他的绘画风格开始对北宋花鸟画风格产生积极影响。
一幅画引发的猜想
虽然《清平乐》中所呈现的《双喜图》是崔白画作,从落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笔”来看,辛丑年即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也确实是创作于仁宗时期,但是按照当时画院的署名惯例,宫廷画师署名应为“臣某某何年何月笔”“臣某某笔”的格式,而《双喜图》中并未发现“臣崔白笔”的字样。因而宋仁宗时期崔白应该还在民间,并未进入翰林画院,不可能与宫女发生什么恋情,更不会把公主与宦官的私情隐藏在画里。之所以让人产生这样的猜想,是因为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和民间传说的福康公主与梁怀吉私恋这一宫廷秘事发生时间接近,而画的主题又给了人们很大的想象空间。由此可见,电视剧里演绎的情节多为虚构,崔白只是一个艺术形象,大家看完一笑也就罢了。我们还是多从艺术的角度来欣赏一下这幅著名的《双喜图》。
《双喜图》是宋代少有的巨幅画作,纵193.7厘米,横103.4厘米,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关于宫廷秘事的猜想为《双喜图》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这幅画所表现的格调的确与众不同—紧张萧瑟,除了图中有两只山喜鹊之外,毫无喜气可言,倒是给人一种秋天的肃杀凄凉之气。这种独特的氛围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产生诸多联想。其实,这也许就是一幅普通的花鸟画,一向注重写生的崔白只是如实记录了自然界一個特殊的场景而已。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枯枝横斜,树叶飞动,竹枝倾俯,野草伏地。一只外出觅食的野兔忽然闯入视线,惊扰了树上的一对山喜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一只喜鹊紧握树枝,身体下倾,翅膀半展,向着野兔不停地鸣叫示警;另外一只喜鹊则振翅飞离枝头,羽翼箕张,不断盘旋,似乎要冲下来赶走野兔。而野兔回首望向枝头的喜鹊,一前爪微抬,似乎有一些犹疑和茫然。这一刻,被画家以生动的笔触定格,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双喜图》。
虽然画的主题是《双喜图》,画眼却是野兔,其位置刚好处在黄金分割点,整幅画场景都围绕野兔展开。通过野兔和两只喜鹊的对峙,营造出一种紧张氛围,令观者即刻产生共鸣,进入画中所描绘的境界。山喜鹊是一种领地意识极强的鸟,对于这位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具有极高的警惕性,因而不停地鸣叫示警。而野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也许在它眼里喜鹊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它表现得较为淡定,一瞬间的迟疑,似乎在想:“大哥,我只是路过一下,至于吗!”
画中对野兔和喜鹊的描绘非常细腻传神,特别是野兔的丝毛以细笔一笔笔画出,纤毫毕现,迟疑的眼神更是极富神韵。崔白采用以动写静的方法,一兔二鸟,动静相生,画面一下便鲜活了起来。背景萧瑟寒凝,似乎在预示冬天的来临,紧张肃杀之中又蕴含着某种希望。这就是对自然界的真实呈现,反映出画家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艺术表现力。
崔白的《双喜图》是其个人风格成熟的代表作,他打破和颠覆了黄筌父子百年来的“黄家富贵”之绮丽柔弱习气及其主流地位,无论是构图还是绘画技巧均已摆脱浓艳之风的影响,显露出强烈的个人风格。他以写实的视角,采用工写兼备的创作手法,对自然界的动物和景观进行艺术化处理,于自然之中妙悟天机,一种野逸情趣和诗意化表达在笔端凝聚,让画作更富有感染力。这或许也是他的画总能让人产生无尽猜想的原因之一吧!
有趣的是,这幅引发猜想的《双喜图》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宋人佚名作品,直到有人在靠近根部的一段树干上发现了崔白的题款,才把它归入崔白名下。千年名画至此有了名分,也成为代表崔白艺术成就的经典作品。
九只麻雀的生活线
领地之争是自然界动物的生存法则,即便同类之间也会有潜在的竞争。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幅崔白画作《寒雀图》,便为我们呈现了冬天的九只麻雀争枝而憩的趣味景象。
画面从左向右次第展开,偏左位置画枯树一株,树枝向两侧伸展。九只麻雀分为三组:第一组是早来的三只占据了最佳位置,在横枝上低头掩翅,闭目而眠,似乎已经进入梦乡;第二组四只刚刚立足,一只占据高枝,两只分站左右侧枝,正向着占高枝者鸣叫,似在争论,而另一只则望向右侧第三组刚刚飞来的两只;第三组这两只来得最晚,似乎最好的位置都被占了,一只倒挂在细枝上立足未稳,另外一只则在右上方振翅俯身飞翔,似乎准备降落,但还没找到合适的位置。画作右侧留白,让出空间,突出飞来之雀,达到画面平衡。
九只麻雀以时间先后顺序成为一条动线,中间四只作为画面重心,前后瞻顾,上下呼应,动静相宜,气韵贯通,画面浑然一体,活泼而灵动。空间上九只麻雀以三四二格局分组,隐含一个“争”字,九只麻雀各具形态,生动传神,通过高低、错落、前后、俯仰、向背、伸缩、飞栖、宿鸣的巧妙变化,表现出群雀争栖的主题。
在画卷中间有一首清乾隆皇帝的题诗:“寒雀争寒枝,如椒目相妒。设有鹯来驱,舍仇共救护。”说明麻雀虽然争枝,但是一有危险,便会团结起来,互相救护,这就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寒雀图》所呈现的九只麻雀的生活线,三组麻雀如三种人生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影射了人类社会的生活現象,只不过人的斗争要比麻雀惨烈得多。
据《宣和画谱》记载,崔白一生画作无数,仅御府所藏便有241幅,可惜大多已经失传,我们今天能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真迹,除了《双喜图》《寒雀图》,还有《沙渚凫雏图》《写生草虫图》《丹枫鸟鹊图》等,其中《写生草虫图》被视为古代花鸟写生的珍本,被后人广泛学习和借鉴。
崔白是宋代花鸟画的改革先行者,开创了一种清雅与野逸并存、写实而富有情趣的新境界,进而领导和推动了北宋中期画坛新的艺术风尚,带动院体画家与整个画坛朝着新的审美方向迈进。
引清风入画图,师造化悟天机。崔白一生以丹青相伴,与花鸟为朋。虽然没有电视剧中的传奇爱情故事,但是这样的画意人生已足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