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程
2020-11-18魏灿
魏灿
转瞬之间,我来广州求学已有两年。想起两年前,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初次站在广州拥挤而潮湿的老火车站时,南方暑夏沉闷的空气贴着站台斑驳的墙壁,翻涌着铺展开来,一瞬间就将我淹没了。这就是我对广州最初的印象,也是我对大学最初的印象。
我们宿舍楼门前有一棵老树,一年四季都开着花,红色的、硬挺的花瓣,总能在雨后骄阳中呈现出鲜艳欲滴的璀璨来。它总是荫蔽着来往的行人,撑着一身几近剥落的褐色树皮,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那儿。
我远在北方的家乡四季分明,头一回到了这座夏日永驻的城市,总觉得时间都凝固了,苍翠挺拔的树木和钢筋水泥的建筑同样是恒久的风景。教“宋史”的老师抱怨,她过去在南京,也常有文人雅士的伤春悲秋,可来到广州以后,诗性完全泯灭了。我想不单是春秋不再的问题,就像开车的人在风景单一的公路上更容易感到疲劳,一成不变的季节也会让人倦怠。观念中的时间停滞了,现实中的时间却依旧快马加鞭,就像我一睁眼,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这里度过了两年。
大学和高中实在不同,我在整个少年时代都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进入大学的那一刻就一文不值了。来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原来生命有这么多的存在形态。大学就像一列开往未知地域的火車,沿途的风景都是一样的,你尽可以在这里放纵,摆上书架或者挂满彩带。可四年后这列火车就要到达终点了,等到停下的时候,你才能看到这片安逸的幻梦之外是树木茂盛还是寸草不生。
进入大学后,我感受到迟来的自由,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一片栖息地,不同的观念在这里碰撞、产生火花,然后融合成新的观念。前段时间给一位久识的笔友写信,他在某些领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概是难以在繁重的课业中找到寄托,我高三那年他就办了休学手续。我在信中鼓励他继续学业,因为大学对他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地方,这里遍地都是和他一样的人,老师们永远欢迎独立的人格,鼓励一切学术上的争鸣。
自由既好,也不好,精神上的活跃和消极同时在这里发生。对我而言,“自由”确实是无比沉重的一堂课。超常的自由赋予了我选择的权利,可这是基础教育之外的超纲题。我学过唐的开始和宋的灭亡,学过勾股定理和坐标系,却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做人生的选择题,前一秒我还在选择吃怎样的饭,后一秒我就要选择做怎样的人了。可惜我按部就班的生活早就难以迸发出任何一点新意,过度的自由没有让我的精神松绑,反而令我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恐慌,一种对无知的恐慌。我更像一个面对电子产品而一筹莫展的老人,同一台设备,在年轻人手里轻巧如同灵燕,在我手里就成了笨重无用的铜铁。我迫不及待地想接纳年轻的思想,可陈旧的观念却自我保护般地竖起了高高的屏障,等我磕磕巴巴地道出自己毫无新意的想法时,那些活跃的头脑已经失望地走开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一本本厚重的书,更多的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大学提供了多种可能,可不独立的人格在任何一种可能里都寸步难行。
文学课的老师在开学第一堂课上和我们讲到“现代性”的问题,说独立思维是“现代性”的重要课题,不具备独立思维能力的人甚至不足以被称为现代人。我无比赞同这个观点。大多数时候,沉闷依然是课堂一以贯之的主色调,因为谨慎是中国学生的特质,且想法越多越谨言慎行。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产生观点不难,表达观点却很难。大一的时候,就算思绪在头脑里疯长,我也不愿意吐露哪怕一个字。古典的教育理念告诉我世间确乎存在绝对真理,却没有告诉我某些真理只是主观意识上的正确,是我随时可以加以反驳的,只要言之有理,能自圆其说。现在,我也在慢慢地改变,尝试摆脱衰老、沉闷、黏重的空气与藤蔓,像那棵古旧的老树,在缓缓褪色的季节里发出稚嫩的新芽。
是的,我还在这里成长,不是作为老成持重的教育体验家,而是作为初具思想的稚子,这个成熟社会的婴孩。大地都已经步入夏末秋初了,可我这里刚刚开始一个春天。
(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