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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飞人

2020-11-18张炜

读者·校园版 2020年23期
关键词:辫子纪录比赛

张炜

马上要开秋季运动会了,这是整个学校的大事。全校的气氛提前许多天就变了,好像上课什么的全不重要了,最大的事是准备运动会。“都要积极参加,为全班争取荣誉!”班主任大辫子老师鼓励大家。她后来专门找到我问:“你适合报什么项目?”我说:“游泳和爬树。”“这些没有!”她有了脾气,“你先想一想,明天告诉我!”

我觉得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正在向我靠近的好事。其实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报60米短跑。我在海滩上飞跑,要穿过酸枣林和各种灌木,有时还要从刺槐和柞木上一跃而过。这里的操场平平的,跑起来真是再容易不过。我见过训练的老师和同学:老师说一声“开始”,同学就跑;老师捏住一个跑表,在一旁猛地一收,像用力摘下了一颗野枣。

他们真可笑,不过是跑一会儿而已,还用拉开那么大的架势?我对好朋友壮壮说了,他也认为这事儿一点都不难。“你如果参加比赛,别人谁也不会赢的,我敢打赌。”我同意:“你也报名吧,我跑第一,你跑第二。”他搖头:“我一跑肚子就疼,每次都这样。”

课余时间好像有一半人在做准备。当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报名,他们大概是想提前试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取胜。练得最多的还是赛跑,都觉得这事儿容易:撒开脚丫子跑就是,闭着眼,憋着一口气,就能跑到最前边!他们一定在想这样的好事。

老师问我确定最终的项目没有,我低头不答。她说:“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擅长什么,投掷、跳远,还是跑?”我只好诚实地回答:“跑!”

一旦确定了项目就得训练。老师为我找来一个高年级的黑脸同学,说:“让他教你,必须掌握要领,这可不能蛮干。”黑脸同学高抬腿在原地跑和跳,不停地活动,扩胸,一边扩胸一边鼓起腮帮子,发出“噗噗”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声音。可是老师在一边赞扬说:“看看人家,动作多标准!快学,快学!”

他不停地活动,我就是不学。他有些累了,回头对老师说:“他肯定不行,换一个吧。”老师没听他的,她对我有信心,不过仍然严厉地说:“还有一个星期,你抓紧这段时间训练吧!”我点点头,心里觉得好笑,真是小题大做,值得吗?不就是一起跑跑吗?这都是闹着玩的事儿,瞧他们紧张成了什么样子。在我眼里,去海边拉大网、驾船,在老林子里跟妖怪干架,这才是有点意思的事。

不过临近运动会时我还是有点后悔:说不定真是很难对付的事啊,瞧那么多人忙着收拾操场,搭小台子,还拉上布条,多么麻烦。我看见校长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几圈,不断问着什么。也许我该认真准备一下了,这好像真是学校的一件大事。壮壮也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不能错过:“他们天天练,‘噗噗地吹气,也许到时候会有用……”

尽管心里有些慌,但真到了比赛这一天,我也没有办法。这一天虽然不像后来作文里写的“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但人确实很多,而且真的有红旗。附近村子和果园都有人来观看,还有比校长大的官也来了。只要是戴了呢帽、衣兜上插钢笔的人,更不要说戴眼镜的了,肯定都是重要的人,说不定还是大官。他们坐在刚搭的席篷下边,头顶是一溜儿写了大字的红布条。

我们所有参加比赛项目的人都脱得只剩一件衬衣,衣服上还订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很大的数字。有人手持大喇叭喊:“请运动员到‘检录处点名!”我觉得“检录处”三个字有神秘感,因为第一次听说这个古怪的词儿。我专门跑过去看了,原来是小桌上摆了个小牌,上面写着那三个字。

更让人害怕的是发令枪。这是真正的金属枪,明晃晃的,持枪人嘴里含了一只哨子,先吹一下,然后说一句“各就各位”,“砰”一声就放枪了。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都没命地应声蹿出,好像晚一步就要挨枪子儿似的。这种小枪如果换成海边猎人那样的长枪大概更好,举到空中“轰嗵”一放,成群的麻雀就呼一下飞起来,那才带劲儿。

很快,我就站在放枪的人旁边了,心跳得厉害。我默念:“让我飞起来吧,我什么都不怕,这一回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老师在三步远的地方,和一群啦啦队员一起伸头、举手,准备发令枪一响,就挥手喊叫,它的名字叫“加油”。我紧闭双眼,等着那支枪开火。

分明听到开火了,我往前一挣,撒开脚丫子就跑。我刚跑出一段,后面就响起一片嚷叫,两旁的人还做着威吓的手势。我这才明白是自己抢跑了。我赶紧回到起跑线上,弯下腰,两手按在地上,像等待受罚。这一次我变得无比沉着,甚至憋着一股劲儿不跑:先让他们跑一两步又能怎样?在我这种飞人面前,一切都不算什么。

果然,那支枪又开火了。我纹丝不动。我等其他人蹿出两步,才稳稳地冲向前方。一开始就飞,而不是跑。不看别人,不看对手,只把翅膀张开,两脚腾空,在泥土上方一寸高的地方滑动。偶尔让脚触一下地面,大部分时间是脚不沾地的。跑道两旁的喊叫声,震得我两耳发疼,主要是大辫子老师在喊,她的嗓子真尖。

“天哪,还有跑这么快的孩子!”一个粗嗓门在喊。

从起点到终点,好像只不过是纵了几步就算完了。有一道红布条让我当胸撞开,同时有个男子手持跑表做了个熟悉的动作:猛地一收,真的像恶狠狠地摘下了一颗野枣。

我知道自己跑完了短短的60米,可就是停不下来。我继续在飞,没法落地。所有人都喊:“还跑,还不停下!”“天哪,跑痴了,这孩儿跑忘了形儿!”“快设法拦下他,这还得了!”我从众多喊声里听到了大辫子老师的声音,于是就收住翅膀,缓缓地落到地上。停下的那一刻,我的双脚好像在地上磨出了火星,脚趾发烫。

我立住身子,一伙人呼啦一下围住我。大辫子老师上来捧住我的脸,泪流满面:“了不起啊!你知道吗?你刚才破了学校纪录、全县纪录、全省纪录,也许还破了全国纪录!”我听不明白,身子一仰躺在了地上。有人叫:“要出事!”一个背药箱的人跑过来,按住我的手,翻开我的眼皮。

那会儿我想起了读过的一本书:有个孩子为了掩盖飞跑的秘密,故意不呼吸,不让心口跳动,结果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我决定也玩一次这个把戏,于是使劲屏住呼吸。我听到有人大声喊:“天哪,不喘气了,也没脉搏了,眼睛也斜刺上去了!”我忍住没有笑,继续屏气。

大辫子老师推开众人说:“来,让我来!”她撸撸袖子趴下,嘴对嘴往我体内吹气,用足了力气。她的嘴原来这么大,气这么足,我像一只皮球,差一点儿就被她吹破了。我求饶,可嘴是被封住的。我要喊:“救救我,救救我!”可她的两只大手死死按住了我,我无法张嘴。我真的要死了。

就在我快要丧失意识的最后关头,大辫子老师绝望地松开了手:“来不及了……”她的嘴巴和手离开了,我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猛地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盯住了所有探头看我的人。

“啊啊……”他们一齐呼出了一口气。

大辫子老师绝不相信我这么容易就活过来了,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捂着嘴退开一步,又阻止别人:“不要动不要动,让他缓醒,一点一点缓醒!”

我早就醒了,已经不想再躺了。我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衣服上的土,把围得太紧的人分开一道缝,独自往前走去。我在心里说:“结束了,比赛!”我知道所有人刚才都被吓住了,这正是我的目的。不过这不算一个计谋,而是临时起意的一个机灵。从今以后他们将另眼看我了。

第一个追上我,伴我走了一段路的是大辫子老师。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扶着我,弯下身子看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她大概真的相信我是刚刚复活,说话都不敢大声:“啊啊,行吗?我背着你?”我使劲摇头。“真了不起!你自己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吗?”我再次摇头。她握着胖胖的拳头:“你成了!你跑出了顶尖成绩!我都不敢相信!你破了大纪录,这事不得了!这事需要上报,一级一级往上报,上边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我这才如梦初醒,停下步子:“发生了什么事?”

她跳了一下:“啊呀!你真的不明白?你刚才像飞一样……”

我马上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是这个呀,这一点都不难,你如果让我跑,我就再跑一次……”

她听了使劲拍手,仰天大笑起来。

(洛奇狮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的原野盛宴》一书,胡晓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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