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底睡着一颗星
2020-11-18潘云贵
潘云贵
高三时,我总觉得日子像关在铁栏里的牲口,容易耗掉希望。
身旁的同学都仿佛入夏时在玻璃上撞累了的蛾子,默默地整理自己残损的羽翼。抬头是高考倒计时,低头是“金星”“曲一线”,还有《英语周报》。每个人都面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搁在时间深处的旧照,落满叹息与尘埃。
而我这时竟然还在为学校的话剧社供稿,写脑洞很大的剧本。比如莎士比亚穿越到现代,跟一个学体育的女生谈恋爱;比如男生一觉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又回到母系社会;比如一个人盗取另一个人的记忆,取代对方;比如一个没有性别界定的人,可以一会儿变成女人,一会儿变成男人,去破各种案子……
晚晚喝着奶茶,在雨天的走廊上对我说:“最好别让你爸妈看到这些剧本。”我说:“放心,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在认真复习。”晚晚把奶茶笑喷出来,回道:“我是担心你爸妈看到你写这么烂的东西会反胃,哈哈……”我生气地要夺走她手中的奶茶,却不小心打翻了,奶茶从透明的瓶口洒出,真像下大雨。我们俩站在弥漫着奶茶味的走廊上,不知笑了多久。
跟晚晚认识是我上高二的时候,当时我刚到话剧社。社里要排一场上海滩歌女的戏,就像《情深深雨濛濛》里演的那样。晚晚要打扮成依萍那样在台上唱《小冤家》,但她在舞台巡视了一圈后,发觉哪儿不对。“哦,是歌女,歌女太少了,这排场哪算什么‘百乐门啊,简直就像在乡下卖艺!我们演戏要演真一点,才对得起观众!”当时已经当上副社长的晚晚一本正经地说。
“社里的女生就这么几个,你说我们去哪里找?”另外一个副社长气呼呼地拍了一下桌子,想转身走掉,一只手却被社长拉住。“要不就挑几个男生上去吧,反正今天只是彩排,过几天再招一些女生进来。”社长用手抬了抬眼镜,目光随即扑向我前排的两个男生,“你,你,都过来。”我前面成了被拔光树的平地,晚晚的目光瞬间锁住我:“还有你!”我到社里的目的本来只是写剧本,没想到这下却成了晚晚的伴舞。
“小冤家,你干吗,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你说过,爱着我,是真是假……”在这首活泼俏皮的上海滩舞曲中,晚晚开心地边唱歌边甩着裙摆,而我四肢僵硬地摆动着,还真像个傻瓜。
此后每天我都被拉去话剧社改剧本或做群演,因为话剧社不像校乐团、舞蹈社那样人多,很快我就跟晚晚熟悉起来,看她排演,听她讲述对角色的理解。她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女生,就想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别人怎样看她,她都不在乎。那时她还留着长发,怕被学校督导看到,就盘起来,偶尔会在我们面前把自己的头发垂下来,如黑色瀑布般倾泻。
有一天下着大雨,我们坐在排练厅前的台阶上,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艺考,以后做一名职业演员?”晚晚笑了笑说:“我没别的想法,就只把它当成爱好,以后也没什么压力,这不好吗?”我顿觉自己之前的问题太无知,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索性不说话,只看着屋檐上的雨滴落下来,像在她黑色的长发上滑滑梯。
高三的某一天,晚晚突然出现在我们班门外,扶着走廊的栏杆朝学校体育馆的方向看。等我放学后,她跟我说:“知道吗,社里要排一场大戏,就在体育馆,作为学校社团夏日会演的一部分,开心吗?”我不敢相信像话剧社这样只有几个人瞎打瞎闹的小社团,有一天也可以到能容纳800人的场馆里演出,瞬间喜出望外。我想象着有一天我能坐在礼堂前方观看自己编写的作品,台上主持人会大声念出我的名字,而我会在演出结束时隆重地走上舞台,镁光灯会在一瞬间将我照亮,我微微俯身,接受并感谢所有人的喝彩。这将是我青春岁月中最期待的时刻。
但很快,我的梦就醒了。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班主任将我妈叫到学校,苦口婆心地说:“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你家孩子还在参加社团活动,这件事你们知不知道?他的成绩原先属中上,是可以冲好大学的那种。现在是关键时期,希望家长能配合我们,否则就晚了。”末尾的“晚了”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像“完了”。我咬紧嘴唇,又无力松开。我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道路,只是一切都未完成,我不甘心。
可在老师眼里,在父母那里,在高考面前,所有的事都不值一提,所有的路都禁止通行。他们不知道那时的我多么渴望能被一束光照亮,我想变成一颗星,被人看到。这或许会被人认为是虚荣,但我无所谓,在暗淡的日子和漫长的雨季里,这是我的一个出口。可惜,我不得不继续面对了。当我妈气冲冲地回到家没收了我藏在抽屉里的那些剧本时,我像一个从天梯上摔下的人,再也没有向上的力气了。当晚,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有多难过,只有自己明白,晚晚不会知道。
晚晚只会记得两天后我跑去找她的情形,以及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我将凭记忆重新写好的会演剧本交给她时,她察觉到我脸上复杂的神情,问我怎么了,我说自己以后都不能来了。晚晚当时正在教室里收拾课本,准备去排练厅,突然她停了下来,书包里没放好的物理课本滑落出来,“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课本落地的声音像个巴掌,不知道打在了谁的脸上。我不忍心看她难过的样子,就转身离开了。身后的晚晚不知道在那天中午透窗的阳光里站了多久,天空很亮,我的星星却掉入了深海。
话剧社的大戏上演那天,我故意迟到,怕听到主持人报幕时念我的名字,一个选择逃离的人不该被人提起。我躲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眼前曾经那么渴望,此刻却这么刺眼的光束将舞台照亮,晚晚和新老社员们在台上全神贯注地表演着。她穿了三套衣服,扮演三个时空的女人,通过三个故事表达“自由与宿命”的主题,向世界喊出自己的声音。
可能是空间略显封闭,空调也不起作用,同学们在这炎炎夏日里昏昏欲睡。但舞台上的少女,此刻已将自己融入角色当中,她声音饱满、高亢,深情地念出一句句独白,半个小时的表演中她没有一丝懈怠,直到谢幕。她深深鞠躬,长发如黑色瀑布流泻下来,那么柔顺飘逸的长发,顿时引来台下人群的注视;她抬起头的一瞬间,脸上绽放出青春里最明媚的笑容。
我在最后一排使劲鼓掌,晚晚突然說了一句话,是我的剧本里没有的。她举目四望了一会儿,或许是在找我吧,但很快就把目光从人群中收回,说:“谨以此戏献给所有曾经在热爱的事物面前逃跑的人……”顿了顿,她又说:“和此刻即将逃跑的人。”我想起曾经的憧憬如今已成泡影,我的星星没能升上高空,让人望见它的闪耀,它依旧在深海中,那么暗淡。阵阵伤感瞬间袭上心头,我随即离开了体育馆。这也成了高中毕业前我和晚晚见的最后一面。
风很快吹过了那年的夏天,吹过了所有的断壁残垣,光阴自此遁迹于遗忘之中。最后的少年还是迈着各自的脚步离开了17岁、18岁、19岁,渐渐走向成熟。怀着懊悔和羞愧,我无法正视自己的高中三年,也会在和从前的同学聊天时刻意避开一些人跟话题。但记忆中那个发光的少女,有一天还是再次走进了我的视线。
大一那年的寒假,在高中附近的公交车站,我跟晚晚偶遇。兴许是剪了短发的缘故,她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一些。我们彼此寒暄了几句,耳边突然变得好安静,她先打破沉默,提议去附近的奶茶店坐坐。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高中毕业后的生活,零零碎碎的片段像三棱镜折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在这些光里,我们似乎都过得很快乐。
天空阴沉,半路上,冬日的雨丝飘下来,异常冰凉。我们停在一个商店门口,看着路上人影渐空,雨幕的另一边仿佛坐着高中时的我和晚晚。而此刻的我们已经跟昨天不一样了。我开着玩笑,问晚晚:“到了大学,女生都留长发了,你倒奇怪,头发剪得这么短,我刚刚差点没认出你来。”晚晚突然笑起来,答道:“短吗?其实已经比之前长了一些。”我有点蒙。晚晚的笑声依旧爽朗,说:“好羡慕你,考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应该挺开心的吧?”
我转头认真看着眼前的女孩,很想告诉她,我现在其实并不开心,高中时待在话剧社的那些日子我才最开心,而她在那年盛夏的舞台上绽放的那个微笑是最让我羡慕的。我始终没有忘记在青春谢幕前,那些曾把她照亮的光,那么美丽、那么闪耀。雨声喧哗,我们的聊天断断续续,我终究没能将这些对她说出口。
也是在重逢那天我才知道,高三夏天的演出是晚晚最后一次表演。她的母亲整理房间时无意间看到了那些剧本,严厉训斥了她一顿,说她不务正业,浪费光阴,无论如何都要她放弃。但最后晚晚坚持了下来,她告诉母亲只要演完这次,自己就会认真备考,并立下“军令状”。她母亲虽然非常生气,但随后也做出让步,答应了。“那是我最后一次上台。我跟我妈说,演出结束后我会剪掉长发,不再表演,專心学习。”
“我其实去看了那次会演,在谢幕时你说的‘即将逃跑的人,是你自己,对吗?”我问。
“嗯。”晚晚轻声应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那个夏天已经过去很久。阶前大雨如旧,几乎要淹没整座城市。我们仍被困在雨中,说说笑笑,就跟当年坐在排练厅外面的屋檐下听着雨声一样。
眼前有几个少年从学校里跑出,步子轻快,在湿冷的雨水中泛着热气与微光。
愿他们永远年轻,没有悲伤。
(朱权利摘自《文苑·经典美文》2020年第8期,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