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路之远近
2020-11-18陈仪佳
陈仪佳
云南大学
哲明独自走在异乡的溪旁,身后是彻夜未眠的霓虹灯和此起彼伏的人声。
祁潭冬天水是不结冰的,郎溪仍然顶着寒风艰难地挪着步子,缓缓东逝,溪流因为冷涩而阻滞,不似春夏时节的奔腾欢跃。干裂的风吹散了泥土的气息,倒是河底出露的卵石散发着几股寒意。哲明拖着疲惫的身子沿溪向上游踉跄地走去,从未有过的醉意,浮现在年轻的、苦涩的笑容里。十年光景历历在目,近时清晰,远去朦胧,记忆的画面浮出水面,每一帧都是孤独的魔咒。
一
哲明打小便热爱自然。家乡的小溪不远万里而来,家家户户门前都能看到它蜿蜒的身影。每天一早打开家门,与热情洋溢扑面而来的阳光一起,小河兴致勃勃地前来拜访。哲明喜欢沿着小溪往上游奔跑,沿途农人的田地里的麦子羞涩地探出脑袋,十分可爱。蔓草疯长覆盖了大片荒野,山坡的香樟树仍披着绿衣,窥视着一切,待来年春天闻风而起。
哲明常和阿成一起上山“探险”。拖着长棍,捣鼓每一个不甚隐蔽的地鼠洞,原本高枕无忧的地鼠仓皇而逃,两人捧着肚子呵呵大笑。累了,两人便坐在溪边,拿脚浸一浸溪水。溪流在山的拐角处活跃起来,叮咚的音乐,和着年少单纯爽朗的笑声。浸润在光下,衣摆飘舞的身影,渐渐融化进不小心跌落的夜色。
沿着小溪逆坡势而上,走过曾经踏足的每一个角落。哲明赤着脚嗖嗖地爬上树,坐在枝丫之间,小心翼翼地拈下桑葚。阳光穿透枝叶打在地上,哲明闭起双眼,阿成有意破坏此刻的美好。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阿成捏着嗓子,把天南地北的腔调七拼八凑,正在变声的嗓音像在拉锯子。
哲明刚要把摘下的一颗桑果送进嘴里,听见这声音,便瞄准了靶子,用力朝他扔过去,紫色的果浆在阿成脸上绽开了花。
阿成不太认真地谈起将来的职业,抛起一块石头:“你将来要干什么?会离开这座城市么?”
“有可能吧。”哲明似乎在逃避这个话题,眼睛瞥向了远处,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阿成眼光黯淡下来,他喃喃道,“啊?……嗯……也是”但随即又恢复了光亮,“你这么优秀……应该去北上广干事业啊……”
二
县城的冬天,黑夜漫长而寒冷,北风不舍得眷顾裹着大衣,双腿打颤的人们,也无需栖息,一阵接一阵从空荡荡的小巷呼啸而过。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担心与期待、烦躁与热情交织在一起。
锲而不舍,才能一鸣惊人。
晚自习放学的铃声响起,哲明仍然伏在案前,唇舌间绕着烂熟了的必背诗文。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教室的顶灯突然熄灭,哲明侧着手腕,朝窗外路灯的方向借点灯光,定睛一看,“十点了?!”。他急忙抓起桌上正在看的笔记,猛地推开桌凳往楼下飞奔。
熹微的路灯下蜷缩着一个瘦削的女孩,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发抖,只能把身体缩成一团来抵御寒冷。夜里的风像钝滞的刀在拉锯子,把黑夜撕扯成两半——坐在寂静的教室里哲明都听得到。女孩看见哲明来了,立即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哲明注意到她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冷不防要落下来。
哲明和女孩平平淡淡的相遇不像影视剧中的经典桥段,男女主角从初恋走向婚姻。她不是那个唯一,但至少,是在单纯的年纪,最后一场玫瑰色的爱恋。
寒冷逐渐退去犀利的锋芒,睡了一冬的草又从地下探出头来,迎着迷人的暖意,染上一层浅浅的新绿。直到炙热的枯黄取代了绿意盎然,头顶干涩的陈年风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窗外聒噪的蝉鸣轻佻地浮荡在空气里,惹人心焦。
在微妙关系戳破的前一刻,他告诉她:“你喜欢我吧。我不知道能陪伴你到什么时候,我一直在为梦想努力。为了梦想我可能……爱情也会放弃……”
“不用说我也明白。”舒柯打断她,声音有点发抖。女孩笑着转身离去。
突然又像小狮子一样朝他飞奔过来,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他不觉得是什么小狮子,只想到受伤时的小狐狸,心里千万座大厦同时倾塌。
他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轻说:“答应我,一定等我回来。”
三
大学四年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自习室午夜的灯火伴着哲明走过四季,当舍友们还沉醉于梦乡,他蹑手蹑脚地打开宿舍门,顶着双颊上沉重的水袋,第二天仍然能精神抖擞。大学的气氛就是这样,懒洋洋的,心有梦想,却只能孤军奋战。冬日的太阳也不怎么起身,梦醒时不过伸个懒腰,又悄然入眠。
他举杯往自己嘴里哗啦啦地倒灌,耳畔飘过从前受过的排挤和嘲讽;随意拿手背抹抹嘴,自嘲道:“哼,世界上优秀的人那么多,诸事顺利什么时候轮得上我?”诚然,持之以恒的努力让他终于干出自己一番事业,多少双眼睛觊觎他的成功,万众瞩目的光环下同时也孕育着嫉妒的种子。龟兔赛跑这则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在他身上被演绎得那么生动。
当然,他是那只乌龟,别人才是兔子。
只是,旁人只能看到舞台上神采奕奕的他,背后的辛酸和泪水从无人问津。
哦不,阿成问过。
他不止一次劝哲明不要那么拼,尽全力就好。开始哲明还嗯嗯地答应着,后来渐渐地烦躁起来,叫阿成别管,每次发消息时他都是敷衍了事。最近的一次,两人都到了心态崩溃的地步。
哲明正在熬夜赶论文,第二天就得上交,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更是对消息爱理不理的。
“我也说了很多遍让你不要那么累,可是你没有听。”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要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而且现实和梦想差距很远。有些东西,天生就落后,后天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人家的。”阿成接连发消息。
本就焦头烂额的哲明怒从心起,直接在屏幕上打下“滚!再见!”,毫不犹豫按了发送。隔着屏幕阿成有点发呆。
四
分开多年终于将要重逢,接机这天女孩特地给自己换了一副妆容。浅橙色的底妆上稍稍撒了点高光粉,嘴唇微微上点粉红,加上淡蓝色的眼影。她没给自己上浓妆,知道哲明不喜欢。期待地搓着手,不时踮起脚尖,担心人群挡住自己,错过了哲明的身影。
其实人流量不算大,这个班次乘客不多。大老远就看见哲明推着箱子走过来,但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
走近了哲明才发现熟人就站在侧边,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没有期待中的热烈拥抱,也没有想象里的激情缠绵,女孩不知道自己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可是为梦想努力打拼的人,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他们住在市中心的一栋公寓里,外墙交错层叠的砖瓦透着暗而深沉的古色,余晖之中像初醒的孩子一样朦胧地映出幽幽的色泽。这是仿欧式风格的老派建筑,带点洋气的神秘和深邃,墙的四壁却漆成淡淡的草绿色,似乎有意与墙外的景致不相协调,要用室内的柔暖抵消掉墙外幽暗的清冷。屋里亮着橘色的灯,哲明坐在电脑前飞快地打着字,敲击键盘的“咔擦咔擦”的声音不很均匀地溜出指尖。这段字打完,他往柔软的椅背一靠,搭起二郎腿。
哲明起身环顾四周,瞥见女孩落在沙发上的简历,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你在**公司工作啊?”他微微皱起眉头,嘴角仍扬起一个弧度,好像那个被用滥了的笑哭的表情。
“还在实习。”女孩低着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没事。努力工作就会转正的。”漫不经心的安慰,不经过大脑思考,还是掩藏不住其中的轻蔑。
许多年来你早就忘了毕业前跟我说的话了吧。
“哦。你肯定对现在的工薪不是很满意吧。”女孩抬起眼睛。
哲明用力点了点头,又露出年轻男孩的阳光笑脸,“老婆你真懂我。”
那就,再见吧。
五
阿成不再惦记着哲明从未实现的诺言。毕业后返乡,他常常带着妻儿沿小溪逆流而上,孩童赤脚追逐着时而掠过水面的蜻蜓,咯咯地笑着:“爸爸爸爸,快抓住它!”他又敏捷地爬上桑树,嗖嗖地像风一样,把桑果连同枝叶一起折下,阿成就在底下捧着篮子接住。
一直以来你努力刻苦,为梦想拼搏坚持不懈。如今崭露头角凌驾于万人之上,你仍不知足。
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你已一无所有。
我还在怀念从前的你。来到老家的小溪边,我常和孩子提起:“爸爸以前有个发小啊……”
然而从前的哲明已经不在了。
阿成站起身,掸一掸身上的杂草,继续向上游走去。
此刻异乡的郎溪边,一具肉体跌跌撞撞地行走,高考备战时熟悉的话语萦绕在耳边: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如你所言,忘路,之远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