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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 笈

2020-11-18吕永超

长江丛刊 2020年23期
关键词:石雕谷雨志强

■吕永超

尹仲一的祖堂坐落在尹家湾东头,翠竹相伴,青石建制,汉瓦铺盖,朱门铜锁。他枯柴般的手青筋凸显,灰白头发大有“地区包围中央”之势。他左腿弯曲,走起路来一歪一斜。初一或十五,风雨无阻,他准时打开祖堂大门。

身为尹家湾石雕第十一代传人,他身体每况愈下,传承石雕技艺成为他头等要事。儿子尹清明从美术学院设计专业毕业后,跟着他一锤一錾一凿地摸爬滚打了三年。他设定了考试题目,让儿子独立完成一座蹲狮,一月为限,今天是儿子交作品的时间。

尹家祖堂一米宽两米长的石板几案上方,供奉着一块石碑,半人高一人宽,镶嵌在青石条夹里,离地面两人多高,被绸幡缠绕,仰视能隐约看见石碑上有两株竹子。几案台面上,规整地摆放着石质烛台、香炉,红烛耀眼,檀香缭绕;旁边是一尊小蹲狮,头大胸窄,四肢短小,眼形椭圆,耳大如扇,鬃毛卷披,尾曲如蕉。尹仲一一只脚跨进门槛,尹清明和堂弟尹志强从偏房出来,一一向他道安。

清明身穿浅灰色工作服,短发像秋天芦草又干又硬,没有一点儿油性;面容清癯的方脸上嵌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鼻孔显得特别大;双手缠满了创可贴,足见他雕刻蹲狮所耗费的精力。志强身高一米六,站在堂哥身旁,只有肩膀高,但胳膊和腿浑圆茁壮。尹仲一威严地扫视了跪在蒲团垫上的他俩,他们上香磕头,如是者三。

尹仲一背对太阳,一圈白头发更加刺眼,晨风吹动他的衣摆,更显其身板瘦骨嶙峋。他神情肃穆地叩拜之后,抓起蹲狮,细致地上下左右察看,甚至还夸张地凑上鼻尖嗅了嗅,然后板起面孔,眼睛眯小聚焦,目光锥子般锥着两个年轻人。

志强瞟一眼大伯,赶紧双手撑在蒲团垫上,埋首低头;清明挺直腰板,一脸不屑。仲一的目光盯在清明身上,深不可测。谁都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

突然,“呼”地一声,蹲狮横飞。清明顿感头顶生风,本能地一低。蹲狮撞击青石条,溅起火星,四分五裂。

清明哆嗦一下,不羁的表情一扫而光。志强短促地痉挛一下,脖颈发硬,两眼发直,瘫软下来。

仲一嘶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吼道:“这是你,一个月的杰作?”声音洪亮骇人,挂在石碑上的红绸,似乎被震得微微晃动。

清明闭目气弱地回答:“是。”

仲一怒目圆睁:“你这是哪个门派的石雕狮子?”

清明咽了咽唾液:“尹家的。”

仲一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青白,随后又涨成猪肝色。“尹家的石狮?尹家是这样的石狮?”说完这话,他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出来,似乎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和他此时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锐利、深刻、复杂而又沉重。他摇摇欲倒。

志强急忙扶住伯父。仲一推开志强。志强一个趔趄,挣扎了半天才稳住身体,呆若木鸡。

仲一不停地咳嗽,拍着胸膛还在咳。志强端来一杯水。仲一艰难地喝下一口,重重地把杯子放在几案上,顺手推了尹清明的肩膀,低沉着声音说:“滚!”他无法控制自己推搡的力度,显然用力过大。跪着的尹清明侧身歪倒,手掌撑地,碰到蹲狮的碎片,他“哎呦”一声。

仲一视而不见,缓缓地坐在蒲团垫上。

志强抓来一把黄表纸,给清明止血。清明倔强地坐在地上,深邃墨眸中散发着拒人千里以外的冰冷。志强口袋中备有创可贴,血被止住。

仲一面朝石碑,痛心地自言自语:“列祖列宗啊,尹家石雕发轫于唐朝,以粗犷大气、威严素雅传承数百年。逆子尹清明不学无术,以南狮做派雕刻蹲狮,有违家规,有辱家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尹清明腾挪而起,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本来就是你的错!”他气急败坏,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挥舞双手,“如果你没有错,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把《尹家石雕秘笈》拿出来给我?!我大学都考得上,难道看不懂那本破秘籍?”

仲一对儿子的咆哮充耳不闻,继续磕头作揖诉说:“自古立业在先,成家在后。逆子的心思都用在卿卿我我上!”说着说着,他老泪纵横,“老伴啊,你在天上看到吧了?当年咋就生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清明不依不饶:“与我妈有什么关系?你的错就是你的错,何必扯到我妈身上?”他嘤嘤哭诉。

仲一气得全身发抖:“好马配好鞍。你这三脚猫的手艺,还想得到《尹家石雕秘笈》?休想!”他在志强的帮扶下站起来,瘸着腿拂袖而去。志强紧随其后。

清明被父亲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那股火气再次像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不一会儿就窜上天灵盖,脸腾地红起来,语无伦次地喊叫:“我是尹家不孝子孙?我是尹家不孝子孙!”他情绪有点失控,抓起破碎的石狮砸在地上,边捡边砸边喊:“雕、雕,雕个混球!”

在埃及开罗机场候机室,张谷雨不停地翻看手机,依然未看到尹清明的短信回复,她忍不住拨打手机,传来的还是关机的提示语。转而拨通妈妈李巧的手机,“妈,飞机误点,要延迟几个小时才能见面。”

李巧:“晚点不要紧,只要你平安就行。你什么时候到家,咱家石雕公司就什么时候揭牌。”

谷雨嗲声嗲气地问:“我爸还好吧?”得到肯定答复,她又问:“其他人呢?”

李巧自言自语:“其他人是什么人?”她拍了下脑袋,“你看我忙糊涂了。听说清明被关在家里苦练雕刻。电话关机?说不定他手机没电也有可能。清明我知道,吃我奶水长大的……”门外有喊李巧的声音,“谷雨,我挂了,我招呼工人们去搬你爸爸的宝贝。”

张谷雨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尹清明,你敢不接本姑娘的电话,量你没有这个胆!”

在张谷雨家石雕工艺公司厂房前,一块红布将门头上的匾额盖住,门口搭建的戏台正在上演地方戏楚剧《葛麻》,委婉柔和的唱腔飘出:“穷要穷得干净,富要富得灵醒……”

大厅内,众人忙前忙后地布置橱窗里的展品,都是些石雕人物、动物、壁炉、花盆、栏板、喷泉、浮雕、龙亭龙柱、琼楼玉阁,琳琅满目。两个工人抬着一只箱子进来,李巧跟随其后,不停地叮嘱,“慢点,慢点!”

张定一穿一套青色西服,衬衫领口开着,西服左上方的口袋里插着一方白底红道的丝手帕;头发梳得光光亮亮的。他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玻璃柜。李巧立即拿来一块崭新的抹布,小心地搽拭柜中台面。他满意地笑笑,“夫人!请把那个箱子打开。”

李巧打开箱子,拆开里外三层绸布,一尊精美的石雕佛像显露在人们面前。

这是一尊唐朝石雕佛像,面相丰满,头部水波发型,肉髻相对于隋代较为高耸,大耳下垂,神情庄重又不失慈祥。有人惊叹:“宝贝啊!”

张定一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套戴好,毕恭毕敬地端起石佛,小心翼翼地放进玻璃柜中,锁上,再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还按了按口袋。

张定一眼睛里有了神采,额头和嘴角两旁深深的皱纹里似乎也蓄满笑意,他转向司机,“你看几点了?错过接谷雨的时间,我拿你是问!”

司机立即回答:“我马上去高铁站。”

李巧挥动着手说:“别去,别去!我接到谷雨的电话,飞机晚点,明天吃完中饭去接也不迟。”

张定一嘿嘿一笑,“也好,明天上午送我去市政府,向市长汇报开业工作。”

第二天上午,就在张定一志得意满地去市政府的路上,尹家镇文化馆馆长王轩已经在尹家湾对面的凤凰山上架起三脚架,拍摄凤凰山日出照片。他断断续续听到山底下有人高喊:“……今生不在石雕上搞出名堂就誓不为人……”

辨声识人,王轩判断喊话的是尹清明,打眼一看,果然是尹清明,还有他的堂弟尹志强。王轩抄小路下山,站在尹清明、尹志强返回的必经之路上,与其相遇。

于是,三人一路说笑,来到王轩的办公室。

王轩在路上听了尹清明的诉说,在办公室坐定后,边抽香烟,边说:“你爸摔了你的蹲狮,做法欠妥当。但心思是好的,希望你学到尹家石雕的精髓。”他把烟灰磕进一只缺口的碗里,“我听你爸爸说过,尹家蹲狮千百年来是北狮做派,你丢掉它去雕南狮,自然惹你爸生气。创新不能丢根本。”

王轩给两个后生添一道茶水,心平气和地说:“清明,你比你祖先强多了,美术专业的大学生,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毕业后又扎扎实实跟学三年,雕刻基础没人能比。你完全有能力把尹家的石雕技艺传承下去。”他站了起来,“我跟尹家湾石雕打交道几十年了,见识过成百上千的石雕艺人、无数的石雕作品,我得出一个结论,石雕呀,说到底是心雕,只有心雕的作品才会成为艺术品。”

清明嚅嗫着重复王馆长的话:“石雕就是心雕……”

办公室外锣鼓声铿锵有力,时急时缓。王轩指着窗外,“张氏石雕工艺有限公司开业在即,搭台唱戏预热。万事具备,只等谷雨从埃及留学回家揭牌。你不知道?”

清明低着头说:“谷雨跟我说过。”他停了一会儿,“我满以为蹲狮能得到父亲肯定,哪知……唉,我没脸去接她!”

志强抢着说:“哥,我替你答复了谷雨姐,不能毁约呀。真是的,还把手机摔了!”

王轩说:“清明呀,即便不去接谷雨,你也不能摔手机呀。”他想了想,“啊,我明白了,古人削发明志,你尹清明摔手机明志,有意思,有意思。”

志强又说:“有意思的还有呢。”他掏出血书。

王轩接过黄表纸,把那首诗念出声来,“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他把血书还给志强,“咏竹不写竹,骨气硬三分,好诗!”

清明说:“王馆长,刚才我跪在凤凰山石壁面前的时候,我似乎忽然理解了我爸。十几米高的石壁,是先辈们用心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暂不说那座蹲狮属哪门哪派,缺的还是石壁雕魂。我想好了,去看看各地有名的石雕,找找灵感。”

王轩的眼睛亮了,“这个决定不错!石雕艺术永远在路上。什么时候动身?”

清明挠着头坚决地说:“今天!”

王轩试探地问:“真的不去接谷雨了?”

清明指着胸口,“谷雨这里要是有我,就会理解我的。”

王轩哈哈大笑,“你把谷雨的手机号码抄给我,我这把老骨头给你解解围。”

从尹家镇文化馆出来,清明格外轻松,他与堂弟一路小跑回家,准备向父亲认错、辞行。他了解父亲,只要是有利于石雕艺术的事情,一定支持。

志强屋里屋外找了一遍,不见大伯的身影。

清明认真地对志强说:“弟弟,你大伯最近老是咳嗽,就拜托你费心照顾一下。”他看了一下手表,“我得马上出发,赶最后一班大巴。”

志强掏出一个银联卡,递给清明,“这是大伯给我结算材料款的,你先拿去使用。赶紧买个手机,经常联系。大伯呢,我会好好照顾的!”

清明拍拍志强的肩膀,背着包轻快地跑出门外。

送走哥哥,志强锁上院门,寻找大伯,喊破嗓门无人应答。大伯又不用手机,一时也联系不上。大伯去哪里了呢?难道去了祖堂?

其实,瘸着腿的尹仲一是去镇医院拿他的检验报告单去了。医生说得闪烁其词,他在这闪烁其词里恍然明白自己罹患了绝症。命运对他很不公平,在七十多年的岁月里,腿被打瘸了,老婆早逝了,亲兄弟罹难了,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他继承了尹家石雕的真髓,可儿子又让他不安生。他心里憋屈了许多话要说,就把检验报告单塞进挎包,打算再去一趟祖堂。

志强在祖堂也没有看到大伯,就把蹲狮碎片全部捡拾起来,用万能胶粘好。一边看,一边嘀咕:“这不是尹家石狮,哪尹家石狮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抱走蹲狮,打算晚上向大伯问个明白。他前脚离开祖堂,大伯后脚来了。

尹仲一重新点烛上香,整理好衣服,半跪半坐在蒲团垫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尹家石雕真的要在犬子手上失传吗?请看在我的薄面上,点化清明吧!……”

从祖堂出来,偏西的日头给尹家湾披上了蝉翼般的金纱,大地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尹仲一一脸失落地往自家的院子行走。院门半开半掩,他从门缝里看到志强弓腰伏桌鼓捣什么,推门时叫了一声,“志强,干什么呀?”

专心致志的志强一惊,转头回身,衣摆带下桌上的蹲狮,“嘭”地一声响,蹲狮再次摔在地上破裂。

仲一看到蹲狮,气不打一处来,引发了剧烈咳嗽,扶着墙壁还在咳。志强冲了上来,一手挽住大伯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给大伯捶背。

尹仲一平缓后,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不是存心气死我!”志强搬来椅子,让大伯坐下。尹仲一严厉地说:“孩子,破碎的总会有裂痕!尹家石雕的规矩是,破旧立新,不得重复!”

志强含泪无言,拿来扫帚。尹仲一问:“慢!你哥呢?”

诚如清明所说,尹仲一没有恼怒,还面色生春,坦然地从挎包里掏出药盒,取出药丸,和着侄子端上的热水一并吞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咕声。休息片刻,他起身看着屋外的蹲狮碎片,想了想,又捡了回家。

张氏石雕工艺有限公司在张谷雨归家后第二天如期开业,没有举行开业庆典仪式。

公司二楼会议室已是第三次召开同一内容的高管工作会议。大家发言之后,张定一清了清嗓,“咱们尹家湾石雕,面临大规模、小产值的困境。究其原因,一是产值数十万元的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居多,缺乏龙头企业,石雕产业集群尚未形成;二是来料加工多,利润的大头被设计者和经销商拿走;三是产品创新能力、开发能力和抵御风险能力都很有限。尹家湾石雕名声在外,利润回报与之极不相称。”

谷雨听完爸爸这番话,有刮目相看的意味,她竖起大拇指,带头鼓掌。

张定一人解开领口,“如何集约化经营的问题,这是市场部和经营部需要专注的重点;另一个是将现代科技与传统手工艺相结合,如何进行石雕艺术创新问题。传统尹家湾石雕工艺中,剥荒、定型、雕琢、磨光、打亮等过程,靠纯手工完成,像尹仲一这样的石雕大师可以不画图,不塑稿,能一把锤一根钎创作出石雕精品。可是,尹家湾只有一个尹仲一。谷雨,你说咋解决这样的问题?”

谷雨说话没有她爸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却像尹家河的水,细细地、舒缓地流动,“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石雕艺术家可以通过电脑软件进行三维建模设计,并利用三维打印设备,制作出物理模型,该机械完成的由机械完成,该手工作业的由手工作业。三维雕刻技术的运用为石雕艺术家提供了更多的创作自由。这是我研发部下步工作的重点。”

张定一满脸笑,“谷雨部长分析透彻,切中要害。”

谷雨“切”了一声,“最伟大的公司最开始也是在寻找一个单点突破,这个单点即关注给用户创造的价值,找到产品用户群。一件产品最开始哪怕只有一个用户使用也是一件伟大的事,要学会做减法,学会聚焦。”

定一对女儿的回答很满意,“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众人散场后,他留住谷雨,“你把刚才的说透彻一点。”

张谷雨站在爸爸面前,怀抱记事本,“张总,根据我的了解,模仿加工始终是尹家湾石雕企业的基本发展模式,这不但损害了企业自主创新的积极性,侵犯了创新者的知识产权和应得利益,而且也造成石雕产品同质化现象严重,给产业的发展带来极大的隐患。我建议梳理我们已有的成熟石雕作品,建立作品库,为申报产品专利作准备;组织人才创作一批,既为作品库增添血液,又为市场开发打下基础。”

张定一右手撑脸,侧望谷雨,“问题是,几百年来,尹解元石雕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搞专利申报还好,一旦启动这项工作,会扯皮不断。”

谷雨肯定地说:“这个问题好解决。建议请能人出山!”

张定一敏感地问:“尹仲一,还是尹清明?”

谷雨撇了撇嘴巴说:“你是董事长又是总经理,怎么想都行。”一转身,高跟鞋“哒哒”声由近而远。下楼梯的时候,她发现了尹志强,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

张定一看着姑娘背影,抖动着双腿,抽闷烟。

谷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反锁,掏出手机给尹志强发短信。自从尹清明不在家,她三天两头地不是跟志强电话就是短息,通过他了解清明的动态。

志强如约来到尹家湖边的尹家桥,谷雨已坐在竹林下,双手托着下巴看波光粼粼的湖水。她满怀期待站起来,急切地问,“你大伯还咳嗽吗?你哥在什么地方?”

志强担忧地说:“估计大伯这回不是一般的病,可他就是不肯去大医院,急死人!”他向河里丢了一颗石子,“我哥在哪儿?真不知道。从他带的盘缠估算,差不多要返程了。”他看着谷雨说:“你也要吃好睡好,太瘦了不好看。”

谷雨说:“我会请王馆长劝说尹大伯看医生的。”她折断一柄竹枝,使劲地抽打水面,“你哥真是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连串泪水从她悲戚戚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她没有一点儿哭声,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志强忙说:“谷雨姐,别哭。你看你,哭起来更难看。”

谷雨破涕为笑,葱段般食指点了志强的额头,爱怜地说:“你呀——你哥有你这样的弟弟,真幸福!”

尹志强同谷雨见面之后,回家给大伯观看手机录像。

尹仲一颤抖着说:“真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他放下手机,“唐代石佛十年浩劫期间不翼而飞。”他神色严峻地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张定一也在挨批挨斗呀。我家的传家宝怎会到了他手里!”

尹志强说:“张定一真不要脸!”

尹家石雕一直以石雕佛像见长,自这尊唐代石佛不翼而飞,尹仲一决计改行专攻石雕石狮,照样声震四方。尹仲一叹了一口气,对志强说:“按辈分,张定一也是你和你哥的远房表叔。唐代石佛在张家也行,张家也是尹家子孙,念想就有着落了。”他把侄子拉到跟前,“你记住了,以后不要说他不要脸之类的话。咱石雕艺人的后代,说话要一锤一个洞!”

尹仲一升起炭炉,摇着蒲扇熬煎中药。王轩风急火燎来到他家,帮助他拆开中药包,往药罐里装药、添水,“仲一啊,不是谷雨告诉我你病重,我还真不知道。她反复跟我说,你必须到武汉协和医院彻底检查一下。”

仲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老病。久病成郎中,新配伍几副中药,试试再说。”

王轩问:“张氏雕塑公司开业的电视专访,你看过没有?这个谷雨说得有志气。志气决定志向,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志气,就会引领其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仲一放下蒲扇,抖抖身上的炭灰,“我看过电视,谷雨不愧为喝过洋墨水的。可是,”他坐在椅子上,也示意王轩挨他而坐,“石雕产业化难度很大,数百年来一贯制的手工模式,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一款石雕作品出来,跟风者甚众,乡里乡亲的,你吃肉,难道不容许他人喝口汤?”

王轩架起二郎腿,“不过,张定一走产业化这条路走对了。套用一句新词儿,叫道路自信、品牌自信!”

仲一咳嗽一阵子,说:“但愿如此!”

王轩感觉仲一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说:“我亲口问过张定一,唐代石佛的确是你尹家的,是他花大价钱回收的。”他眯眼望着尹仲一,观察其反应。

仲一很平静,说,我一把年纪了,没有什么看不开、看不淡。我只是好奇张定一从谁的手中收购来的。

王轩摆摆手,压低声音,“竟然是他。”

仲一的胃口也被吊起来,急迫地问:“谁?”

王轩噗哧一声笑了,“老兄呀,这个人就是当年批斗你和张定一的民兵连长。”他把椅子往外头移了移,“20多年前,他患前列腺癌,没钱医治就出手给张定一了。”

仲一长“啊”一声,不言不语。短暂的静场,还是被他打破了:“你说这世上关一扇门和打开一扇窗户,总是客观存在的。民兵连长坟头上的草,枯黄了二十几载,我还活着,张定一成为张董事长。”他一边挠痒一边说:“当年我和张定一一起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读同一所美术学院同一个班,班主任是吴老师。就因为我不给张定一看唐代石佛,他竟然怀恨在心,抱起板凳对我大打出手,砸断了我的腿,也把他自己砸进牢房。吴老师把我送到医院,把他送上警车。唉!”

炭炉上中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升腾的热气裹着药味四处飘散。王轩关掉炉火。

仲一挪动一下坐姿,“谢谢老兄。我侄子志强对这尊唐代石佛归属于张定一一直忿忿不平。多大一回事呢?在他张家,跟在我尹家没区别。他回收了石佛,我打心眼地感激他!我总算能给尹家祖宗有个交代。”

王轩鼓掌,“高人,高人!”他过渡到一个新的话题,这话题是张定一和李巧专程上他家门,请他破题的。“假如张定一请你出山,跟他一起搞石雕产品品牌开发……”

仲一不容商量地说:“我与他,你老兄是知道的,唉,这辈子不可能有交集了!”

王轩咧嘴一笑,“你这话说得早了点。清明和谷雨不是谈朋友嘛?如果顺利的话,你和张定一还是儿女亲家。”

“这是年轻人的事情。”尹仲一说。

王轩提醒他,“李巧素来不开口,她也是这个意思。”

仲一摩挲着沟沟坎坎的脸说:“李巧是我家的恩人。不是她的奶水,我真怀疑自己能否把清明养大成人。”

王轩站起又坐下,“你尹家和张家有些事很蹊跷,当年你因为腿瘸,空揣一张文凭,没单位接收只得回村;张定一是个刑满释放人员,被乡人当成臭狗屎。我为了使你娶一房媳妇,没少跑腿。”仲一不停地点头。王轩继续说:“终于帮你选中了媳妇,结了婚。可是你那女人肚子多年没动静,还是我请来名中医吃了中药,你老婆才怀上清明的。”王轩喝口茶,“张定一讨生活到四川,带回了李巧,人家一结婚就有了谷雨。本来嘛,李巧的预产期在你老婆之后,她竟然早产。谷雨节她女儿坠地,清明节你儿子出生。清明娘在哺乳期因病过世,李巧却自愿做你儿子的奶娘。这些事情不想不咋的,一想总感觉冥冥中你们两家关系,扯不断啊。”

仲一说:“听你这么一捋,还真是的,是宿命?”他请王轩帮忙,给自己倒了一小碗中药汤趁热喝下,又说:“李巧是有着大爱的女人,张定一能有今天,有她一半功劳。”

王轩说:“李巧告诉我,从有利尹家湾石雕产业发展来看,张定一的做法是可取的,她说你是石雕大师,有责任光大石雕技艺。”

仲一似乎心有所动,迟疑了片刻说:“老兄,你看我这身体,即便有心也无力。”

当日晚上,仲一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拿出手帕捂住嘴巴。他发现吐出的痰是血痰,赶紧把手帕塞进腰包里。喝过中药,仰坐在躺椅上,两滴清泪从眼角溢出。

志强给谷雨发短信时候,她正通过电脑与埃及的学兄QQ联系公司合作事宜。旁边的手机闪动着荧光,是志强的短信:“谷雨姐,我哥明天到省城。这是他的手机号码。”

谷雨马上与学兄再见,抱膝瘫坐在床上,竟然小声地抽泣起来,她怕哭出大声,贝齿咬住了下嘴唇。

李巧伸进脑袋,焦急地问:“你这是干嘛呢?”

谷雨停止哭泣坐起来,披头散发,一脸泪痕,“没什么,妈!”转而又笑起来。

李巧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满脸疑惑,“你这丫头,一时风一时雨,没问题吧?”

“妈,明天我想去一趟省城。”

李巧回答:“你没事,去哪儿都行。”

“妈,我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能有什么事情?”谷雨跳下来,转着圈儿,“妈,我有什么事情呢?你说!”

李巧一头雾水地离开,走到门口,又掉转头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和清明接上头了?”

谷雨小鸟似地飞过来,在李巧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

李巧笑盈盈地说:“女儿恋爱,老妈埋单。”从口袋里抓一叠钱塞给她。

谷雨乐不可支,“以后我会加倍还给你的!”她转身,盯住妈妈,“还有件事。”她故意引而不发。

“我知道。”李巧说:“不跟你爸说实话,就说你到武汉会大学同学去了。”她带上房门离开。

谷雨对着清明照片,“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大坏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定一从尹家镇喝完酒送走客人回到家,李巧已沉入梦乡。他翻来覆去,最后索性坐起来,拉亮床头灯,摇晃李巧身体,“醒醒!”

李巧挣开眼,看着丈夫兴奋的样子,“什么事啊?”

定一眉飞色舞地说:“朋友们说得对,就是你了老婆!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李巧不知所措地问:“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你结婚快30年了,我有什么能耐你还不晓得?”

定一穿上拖鞋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还是你出马,跟尹仲一谈一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李巧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上次不是和你一道请了王馆长当说客吗?”

“王馆长不行。”定一说:“这事关乎我们公司发展前途,你一定要出马。”

李巧叹口气,“定一呀定一,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当年仲一老婆因病去世,我可怜几个月大的清明,跟你商量,把清明抱过来,和谷雨一起喂养,你却大发雷霆,硬是把和解的大门关上了。”李巧抹泪,“你现在需要人家,就想起人家,未免太现实了!”

定一毫无悔意地说:“人就是现实的产物。”

李巧继续数落,“你和尹仲一,同时跟仲一的爷爷学习石雕技艺,你不承认自己比他笨,却一门心思地怪罪太舅公传内不传外。读书的时候,他不给你看唐代石佛,你又把人家打成残疾。你有什么脸面跟他谈合作?”

“够了!”定一大怒,“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

李巧也不退让,“好呀,我不懂,你懂!”起床就走,门砰的一声带上。定一斜靠在床上,唉声叹气。

李巧对丈夫的说法甚是反感,不过睡在床上一琢磨,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公司发展的。她决定第二天去一趟尹仲一的家,顺便看望生病的他。

仲一得知李巧意图后,实打实地说:“王馆长来过了,我表明了态度。你是我家的恩人,从情分上讲,我帮助你家义不容辞。可是——”他指了指自己的瘸腿,一语双关地说:“我这腿,连迈门槛的力气都没有啊!”

李巧是个明事理的女人,“身体是本钱,那就等身体康复了再说吧。”转而满面春风地说:“清明他爹,清明今天要回家。”她掰着指头算时间,“估计快到尹家镇了。”

仲一波澜不惊,淡淡地说:“这孩子,也该回家了。”他又问:“是不是谷雨去接站的?”

李巧会心一笑。

仲一说:“没有你谷雨娘,哪有我这个小子?大恩大德我报不了,他可以报,也必须报!”

说话当中,志强进来,晃了晃手机说:“大伯,我哥快到门口了,我去接他。”

仲一和李巧都沉浸在喜悦中,只喝茶不说话。

不到一杯茶的工夫,清明跨进屋门,丢下包裹,跑向父亲和奶娘跟前,跪在地上,“爸爸,奶娘,我回来了。”

仲一双唇抖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巧抹着泪说:“孩子,起来起来,你瘦了。”她对着仲一,“我也该回去了,谷雨也在等呢。”

仲一感激地说:“谷雨她娘,那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代我问候谷雨。”

清明送李巧出门。李巧反复叮嘱,“你爸身体要特别关注。”她掏出一个银行卡,“这是我的私房钱,30万元,拿着应急。”

尹清明与父亲共进晚餐,叙说一路见闻,畅谈心得体会,“爸,我仰望高耸的乐山大佛和敦煌九层楼,听风撩起檐角的钟铃,一种从未有的震撼从心中升腾;杭州岳飞墓石刻、南京明孝陵神道石像和北京明十三陵神道石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生机勃勃,让我兴奋不已……”他索性把筷子放在桌子上,继续说:“《黄河母亲》这尊石雕,以仰卧的半裸母亲为主体,与趴在她身上的光着身躯的胖娃娃组成。通过母与子这一对雕像的大小比例、寓动于静的关系,鲜明地象征着黄河伟大的母亲,千百年来一直流淌着的乳汁,不断地哺育着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

仲一也不吃饭了,美滋滋地靠在躺椅上,听儿子诉说。见父亲兴致很高,他把谷雨关于技术入股的事情说了出来。

仲一说:“这个谷雨非同一般,是张定一的造化。”

眼见父亲神情开朗,清明又把一叠复印件递给爸爸。

志强送来老花眼镜,仲一就着灯光读起来。

仲一看完,轻轻抖动着复印件,“如今真是没有秘密,我们《尹家石雕秘笈》居然连埃及人都知道。跟我们合作是好事,我们用什么合作呀?”

“老外来考察,看什么呢?”清明拖来椅子,坐在爸爸旁边,“老外说,拥有《尹家石雕秘笈》的石雕公司一定是最好的。”他叹口气,“我们是名声在外,受之有愧。”

仲一点点头,“改革开放快四十年了,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走出尹家湾。”

清明见机说:“爸,谷雨娘是我奶娘,冲着这层关系,你能不能放低姿态,跟他们合作?假如我们有谷雨家公司作依托,与老外合作就有对等的平台。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为什么不干呢,爸爸?”

仲一微闭眼睛,仰靠在躺椅上端的头,左右转动两次。他睁开眼,“其他的事情你们不管了。明天哪,你俩在家,我们好好琢磨琢磨石雕作品。”

张定一两次请尹仲一出山未果,决定另辟蹊径,借鸡下蛋,通过承办石雕作品品鉴会,将全部入围作品的使用权归属于公司名下,解决新产品样式不足的问题。

张定一坐在办公桌前,一则由全国石雕艺术学会发起的第十一届石雕品鉴会实施方案,放在他面前。方案规定,本次品鉴会设1件最佳作品、50件入围作品,全部奖金由张定一公司承担。张定一毫不吝啬这百万元奖金,他在意的是如何将此次活动与市政府中心工作结合起来。他提笔把招商引资活动加入其中,使企业活动与政府所需结合在一起,这叫围绕中心、服务大局。他拨通了王轩馆长的电话,得到认可,喜不自禁,大喊一声“天助我张定一!”随后,他把双脚翘到办公桌上,头枕老板椅,得意地向后拗过去,又拗过去……

在尹家后院,尹仲一一瘸一瘸地抱出一件包裹。

志强连忙接手,“大伯,《尹家石雕秘笈》?”

仲一瞪了瞪志强。志强害怕地伸出舌头,把包裹放在工作台上,并掀开包裹布。他和清明异口同声,“这不是蹲狮吗?”

仲一说:“不错,我把碎片捡拾回来粘好了,就等你们都在场,具体说说这件作品的不足。”

清明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心想:爸爸真是用心良苦。

尹仲一说起石雕,就不是病人,眼睛发亮、中气很足,“石雕设计手法多样,分为浮雕、圆雕、沉雕、影雕、镂雕、透雕。每种方法要点,过去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还记得吗?志强,你说说什么是镂雕?”

志强红着脸,结结巴巴回答,“把石材中没有表现的部分掏空,把能表现的部分留下来,就是镂雕。”

“回答得不错。”仲一说:“具体到这尊石狮,嘴中石球就是镂空雕。但是,清明你投机取巧了,那球是在外面做好后放进去的……”

清明的脸红到耳根,“爸,别说了。我错了。”

仲一说:“雕狮子恪守一条规范,狮必有球,球必风带;这球是镂空的金钱球,风带要轻柔卷曲,任意变化,狮子可在风带上盘绕跳跃嬉戏,叫‘狮子滚绣球’。这同雕龙必雕珠、必刻龙云的程式一样,龙戏珠和狮滚球都是浪漫主义手法,是规范性的特定情节。你看你的石狮……”他似乎有种远行之前的紧迫感!

仲一一阵剧烈咳嗽之后,胸腔有股腥味液体涌起,并迅速饱胀、挤压,要喷射出来,他努力克制终究失败,一口鲜血喷在石狮和台面上……

尹仲一终于躺在了省城协和医院的病床上。王轩简要地把张定一承办石雕作品品鉴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仲一有气无力地说:“张定一又走了一着妙棋。”

王轩给他掖了掖被角,“定一此举解决了产品研发的基础工作问题。从传承尹家湾石雕来说,我同意。也乐意牵头组织评审专家。”

清明说:“他承办品鉴会我们不反对,但我们不参加。”尹志强附和,“我们不参加!”

仲一吃力地拗起上半身,清明赶紧把枕头塞进他后背。他掷地有声地说:“不行!我们要用最好的作品参加。艺人有肚量,作品才大气;艺人猥琐卑怯,作品没有格局!”

王轩从省城归来,把尹仲一死也要选送作品参加品鉴会的信息转达给张定一。这让张定一大为高兴。没有石雕传人尹仲一的作品,品鉴会的权威性将大打折扣。他需要尹仲一这个强劲的对手,正是这种强劲的对手,才让他有危机感,从而激起更加旺盛的斗志。现在,他唯一的选择是设计出自己最好的参评作品。思来想去,只有高薪聘请青田石雕大师出马。

尹仲一转到普通病房,就吩咐志强回家,迅速处理客户订购的石雕产品。志强离开后,他询问医药费的事情。他知道凭自己的家底,在这里撑不到这么多天。

清明如实相告。仲一长叹一口气,“孩子,你奶娘当年用母乳喂养你,如今又用私房钱救我命,大恩人!”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我和定一之间要画句号了,不然对不住你奶娘。你和谷雨之间的关系,顺其自然吧。”他劝说儿子,“王轩说张定一从青田请雕刻大师出手,我们且不论他的短长,紧要的是做好自己!”

见爸爸面色憔悴、神色黯然,清明说:“爸,我都记住了。你先休息,其他的事情等下再说。”

听到爸爸鼾声起来,尹清明乘电梯到住院部楼下,跟谷雨打电话,跟她沟通沟通,顺便缴纳住院费。

清明说:“品鉴会期间,能不能把埃及合作方代表请来?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尹家石雕,增加他们合作的信心。”谷雨完全同意。他心情爽朗地直奔缴费室续缴了住院费,拿着缴费收据又沉重起来:银行卡告急,项链留不住了。

项链是李巧看望他爸时偷偷塞给清明的,有两个意图,她手头再没有闲钱,万一医疗费不够,就把这根项链出手救急;如果不差钱的话,就把项链作为信物送给谷雨。

第二天上午,主治医生检查之后,说尹仲一的治疗效果很理想。尹仲一顿感乌云散去,点滴一打完,就和儿子探讨参评作品。

“爸,我想雕刻宋代佛像,名称叫如意石佛。”清明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石佛是我们尹家的心雕!”

仲一说:“说得好!”

“谷雨曾问我想不想知道她家用什么作品参评,我一口回绝了。”仲一满意地点头。清明说:“我估计,张家可能用唐代石佛做范本,我们就做宋代的,要比就真比。”

仲一夸赞儿子有骨气,“你说说宋代石佛的特点?”

清明流利地回答:“面庞丰润,宽额丰颐,容貌端庄秀美,神情慈爱详和,佛像头顶肉髻,呈螺式发型……”

仲一打断清明的话,“一定要记住,唐代石佛的肉髻相对于隋代较为高耸,但宋代的相比于唐代的,趋于平缓,螺发与肉髻之间的髻珠更加明显。唐代和宋代的,石佛身材比例匀称、结构合理,体态丰腴饱满,但是,宋代的服饰衣褶流畅,凹凸有致……”

清明认真听着父亲比较唐宋两代石佛的异同,心想,这源于父亲实践经验的总结,也源于《尹家石雕秘笈》的开示。

仲一又说:“你得作两手准备。”他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干任何事情至少有两种方案、作两手准备。就品鉴会而言,张定一的目标就是他尹仲一,而他则是保持、巩固石雕名家的名声。两人都朝着各自的目标去努力是志,一鼓作气中途不停止是气,志气志气,成败都取决于此。

清明恍然大悟,诚恳地说:“第二套方案我没想过。”

“不要紧。”仲一安慰儿子,“我们不是在探讨吗?”他喝了口茶水,“我想过了,雕九尊石狮。为什么?要老外好好地看看,尹家石雕的实力和名声是名副其实的。”

清明再次对爸爸刮目相看,在他过往的七十多年里,从不惧怕和拒绝困苦,把这些经历当成一种积累,经历的多,生命有长度;经历的广,生命有厚度。清明虚心地问:“一尊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选九尊?”

仲一又喝口茶水,“九是单数中最大的,也是敬称。石雕狮子与石雕龙、石雕凤一样,是被神化了的动物。它的形象是头大身小,尾短毛长,四肢粗壮有力;口方鼻阔额凸,耳大而垂,眼突如球;头颈鬃毛厚密,旋卷如螺,背脊和尾毛也是有规律地螺卷。它集多种动物特征为一体,威猛温顺、超脱又凡俗的仪态,是神武、威严、瑞祥、吉庆的象征。”

爸爸的话如和煦的春风,唤醒了清明的记忆,他对爸爸说:“……汉唐的狮子,具有威猛、雄健、浑厚、朴拙的特点,明清的狮子,则多驯顺、温良姿态。青田石雕狮子以明清的风格为重,常常不是大型门庭的镇兽,而是小型案头上的摆设,逐渐演变为威猛、朴拙不足而温顺妩媚有余,有很强的装饰性。”

仲一心里像灌了一瓶蜜,眉角含笑,“这说明你已经有两手了嘛。等我出院后咱父子俩一起干。”

尹仲一谢绝一切应酬,将雏料摆放后院中央,指导清明雕刻如意石佛。这天夜里,他带领儿子和侄子准备“起手”。

灯光耀眼。尹仲一端坐在椅子上。尹清明戴着口罩,手握锤凿,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

“别急。起手要慢。人物的基准是头部。”仲一摆摆手,“慢,就是仔细观察这块石料能适合雕刻头部在什么地方,再根据坯料大小确定人物身体动态,是坐是立还是运动。头部大小、长度,要按照‘立七坐五盘三半’的原则,丈量坯料够不够人物的比例高度。如不够,就将头的高度缩短,其他部分的比例也作相应地调整。”

清明观察后,动手打坯,上一凿,下一凿,定头部的长度。仲一兴奋了,“量体裁衣,头部高度定得不错。”

清明又左一凿右一凿,凿出头的阔度。仲一拍着椅子扶手,“好,恰到好处。你……”后话却被院外的声响堵了回去,随之而来是他“停下”的喊声。

这响声是张定一的司机发出的。张定一听谷雨说,尹家以宋代石雕为参照雕刻如意石佛参评,他不相信尹清明会把这等秘密泄露出来,就指使司机过来看个究竟。司机借着夜色,爬上尹家院墙,一不小心左脚不听话地弄掉一块石块。听到尹仲一的喊声,司机猫腰缩身,哧溜下去,消失在黑夜里。

志强推门外出什么没发现。尹仲一继续指导雕刻。

张定一确认尹仲一用如意石佛参评,再次对来自青田的石雕大师叮咛复叮咛。

谷雨对她爸反复叮嘱表示理解。她家参评作品叫“石雕三面佛”,是她受金字塔三面石刻启发而确定的,以唐代石佛为蓝本,吸纳青田石雕镂雕技艺,交替使用圆雕、高浅浮雕、线刻。目前,石雕三面佛已经经电脑定位、人工开坯粗加工,下一个环节就是电脑雕刻机加工。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石雕工业化之后,个性东西渐渐失去。她记得尹清明跟她讲过,人工雕刻最大的好处是在作品上处处可见雕刻者的思想,不可复制。在这点上,机械雕刻永远处于下风。但她爸固执不信。她十分欣赏尹家开放的态度,很想到清明家制作现场,全程录下手工制作的过程,这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她要约出清明,跟他说说录像的事情。

张谷雨开着小车颠簸着把清明带到凤凰山采石场。这里空旷无一人。小车刚停稳当,她从前座翻身到后座,鸡啄米似地亲吻尹清明,把录像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清明停止了亲吻,他发现她脖子上那枚钻石项链,轻轻地拉出来,问:“这项链……”

“你买的呀,我妈说。”谷雨发现清明急转直下的情绪,小声道:“不就是提前把项链戴上了嘛,小气鬼。”

奶娘李巧先知先觉,把什么事情都预见到了。清明想想自己,连买一根项链的能力都没有,确实有愧!他从后座出来,不作任何解释,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尹清明从凤凰山回来,精神有点萎靡不振。仲一以为儿子与客户发生矛盾,就开导他,“生意是谈成的,不可能一帆风顺。”他把儿子拉到石佛前,指着脸部,“成也在这、败也在这,无论你胚型做到多么美好,衣纹做到多么细致到位,只要没有开出一个精美的脸部,就不能算是一尊高贵的石雕佛像。”他问志强,“你说说开脸的口诀。”

志强背诵道:“一面三面五分面,鼻梁定位正中线。”

“看你哥如何下凿。”仲一说:“清明,你边说边凿。”

清明拿起铁锤和铁凿,苦闷瞬间化为乌有,他对尹强说,“第一凿戳平正面,这是一面;接着左右两凿定脸面的阔窄、正斜成三分面;再戳去左右两边棱角成为五个分面。左右两边的分面阔窄要对等,定位中线的鼻梁才准确,开出的五官才能对称……”

仲一突感嗓门发痒,他紧皱着眉头,一手捂着嘴巴和鼻子,一手捂着胸口,伴着剧烈的咳嗽声,他的身体颤抖着,面部涨得通红,眼里泛着泪花。这是他出院后首次咳嗽,来势凶猛。清明和志强放下手中活计,一齐奔了过来,捶背的捶背的,端水的端水。

仲一深感这是不好的征兆。他强打起精神拄着拐杖,凝视着眼前的佛雕,示意两个孩子不要说话,“你们好好看看如意石佛,静静地看五分钟。”他在石佛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场地静到针掉地的声音能听到。他说:“静能去浮气。滤去浮躁,看相石、开坯、粗雕等工序,得失寸心知。现在进入细雕阶段,从何处入手?”

“头部为始,脸面为先。”清明压着声音,生怕声音大了又引起爸爸揪心的咳嗽,“你说过,想要笑,眼角下弯嘴角翘;想要愁,嘴角下弯眉紧皱。怒像眼挑眉拧,哀容头垂眼开,喜相眉舒嘴翘……”

“好!”仲一肯定地说:“清明呀,如意石佛你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五,扫尾工作我来。你现在和志强收拾工具,去执行第二手任务。”

“九尊石狮?”清明问。

“对。”仲一说:“以往我太看重你学习石雕技艺了,要求你忘掉七情六欲,这也是不对的。我得修改其中的一条规则,允许你和谷雨见面,但要注意时间、地点、分寸。”

志强扶着大伯进房间,回头向哥哥做一个鬼脸。

凤凰山林场在凤凰山阴面,以往是石匠开辟山石的临时宿地,石条石板铺盖的三间石屋,历经数百年不倒。尹仲一身体健旺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去那儿,怀念儿时时光和祖辈的功德。他相信,这个承载他当年梦想之地,也一定适合尹清明雕刻九尊石狮。

清明和志强背着工具,进了凤凰山,简单收拾,就按照爸爸的草图,在林场侧面,把他当年掩埋的石坯挖出来,无一不是上好的石材。

清明拿着墨斗,志强牵住另一端。他对弟弟说:“这个工作叫‘找方’,把石料可用的部位框出来,边角余料越少越好。定位了石料,就可以估计狮子的体量,最大限度地减少浪费。”他记得父亲说过,一个石雕师傅是否出色,从“找方”略知一二。

尹清明对待志强从不保留所知所晓,直起腰对弟弟说:“找方时用墨斗拉出直线,依据狮子各部位的份额,用毛笔蘸上墨汁画出大略的范围。通常情况下,狮子底座占石料三分之一,狮身占三分之二;狮身颈部,头部又占三分之一。将头部方位勾画出来,依次是前腿和后腿了。”

“啊,我记住了。”志强边活动,边问清明,“哥,你准备雕刻什么样的狮子?”

“一般地说,北方是京畿之地,狮子威武、霸气;南方是富硕之地,狮子温顺、神气。”

“我们尹家湾在南方,就雕刻神气的石狮。”

清明说:“那可不一定,还与石料有关、与雕刻人的心态有关。不说了,说多了,你也记不住。”

尹志强嘿嘿傻笑。

在张氏石雕公司,张定一也在嘿嘿傻笑。他听人说,尹清明背着工具箱外出做石雕工程了,问谷雨,她居然说不知道,他绝对不相信。他眼睛一转,心生一计。

其实,谷雨知道清明的去向。尹清明去凤凰山之前,他俩见了一面,坦诚告诉她雕刻九尊石狮的目的,不为参评,只向埃及合作方证明尹家石雕的实力水平。

谷雨听了这话十分感动。在尹家湾村边草地上,在迷离的月光下,她脸颊红的像西红柿一样。她听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浓郁的男人气息令她迷醉。爱的赠礼开始是羞怯的,它从不肯说什么而重在做什么,喜悦暴涨的她浑身震颤。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献出了一个女孩子最为宝贵的东西。她一点不后悔,相约每隔十天半月去凤凰山林场看他一次。

怀春女人度日如年,刚过一周,谷雨就急不可耐地催促妈妈烧好糖醋排骨,她要送到凤凰山林场去。她以看姑姑为由向爸爸请事假,张定一笑而不语。

数周之后,张定一在公司食堂吃罢晚饭回家,仰坐在沙发上,问左眼看一下韩剧、右眼瞄一下手机的女儿,“你姑姑还好吧?”

谷雨若无其事地回答,“姑姑叫我问你们好!”

李巧隐约感到张定一来者不善,忙给女儿打圆场,“是吧。我给姑姑买的关节风湿膏药,她用了没有?”

张定一拍着茶几,“你们都在编,编起来脸不红、心不跳。”他从口袋里抽出录音笔,打开开关。

谷雨惊讶得合不拢嘴,“爸,你敢窃听?李巧还是你老婆吗?我张谷雨还是你女儿吗?”

李巧抢来录音笔,摔在地上踩碎,边踩边说:“张定一,你个狗东西,窃听搞到家里来了。”

张定一自知理亏,连忙狡辩,“我是录音,不是窃听。”

谷雨怒气如火山爆发似地喷射出来,“爸,我们为什么这样?就是你粗暴、无理地干涉了我的自由。”

张定一气得紫涨了面皮,龇牙露齿,半晌说不出话,指着女儿的鼻子,“你要哪门子自由?风筝还有一根线呐!”

谷雨声泪俱下地叫了一声,“爸——”

张定一越说声音越大,“如果你是为了《尹家石雕秘笈》而去的,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

“我绝不是为秘笈而去的,”谷雨毫不退让,打断爸爸的话,“我为我的爱情!”

张定一牙齿咬着嘴唇,凶狠的脸扭曲得皱皱巴巴的,他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你们想与我和平相处,就不要再去凤凰山林场了。”他走进房间,狠狠地关上房门。

谷雨眼泪一粒一粒地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不愿擦干,也不愿停止哭泣,“妈,我咋遇到这么霸道的爸爸?”

李巧把女儿拥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别把事情弄大了,就按照他的说法做吧。舍得舍得,先舍后得。”

谷雨含泪点点头。在这个不眠之夜里,她向清明发送短信,告诉再也不去送他爱吃的糖醋排骨的理由。

这个夜晚,尹仲一却永远的睡着了,他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尹家祖堂的木椅上,面朝石碑和参评的如意石佛,平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尹家湾石雕传承人尹仲一,没有儿子、侄子陪伴,带着满足和遗憾,耗尽最后的心血,孤零零地走了。王轩馆长发现他时,是在几天之后,他竟然神态安详,身体没有半点腐臭。

清明为父亲“丁忧”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与志强一道再上林场,完成九尊石狮的收尾工作。

王轩馆长敲定了品鉴会的评委名单,其中评委组组长就是尹仲一和张定一当年的班主任吴教授。

第十一届全国石雕品鉴暨招商引资洽谈会如期开幕,两个小组分别进入封闭评鉴作品和招商引资阶段。

吴教授为组长的评委团队,面对参评的200余件石雕作品,从思想精深、艺术精湛、雕刻精良上进行了三轮票选,尹清明的如意石佛无可争辩地获得最佳,50件作品入围。

吴教授略显疲倦地站在如意石佛前,颔首低额,目光凝视,仿佛穿透这石雕抵达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他的学生尹仲一。他微微抽动嘴皮,似乎呢喃却又安静地听不见任何生息。他抓了下满头银发的脑袋,紧锁双眉。

王轩不希望老教授长久地沉浸在伤感的氛围中,他说:“您老跟我们说说如意石佛到底胜在何处?”

如意石佛,发髻高耸,腿为一拱一掉,左手臂放于拱腿上,右手往下垂搭,平按在座上,衣裙稍有褶,掉在腿后,左手盘于腿上,右手放腹上前伸,佩戴缨络,身坐两层莲花。吴教授高兴地说:“如意石佛运用最熟练的手法,表现出凸凹转折的衣纹,圆润细致,流畅逼真;容貌丰满,衣饰飘带流畅自然,姿容凝重秀美,体态丰腴,比例匀称。最大的特点是,把所谓的佛做成了现实中的人。这是一种另类的祈祷,形成一种特别的石雕文化。”

大家对吴教授精到点评热烈鼓掌。吴教授问王馆长,“尹清明呢?”

王轩答,“他和他堂弟到凤凰山林场去了。老外不是要看九尊石狮吗?”

吴教授释然道:“那我下午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了。请你转告尹清明,事情办妥后到我家去一趟,把九尊石狮的录像也带去,我要跟他好好地说道说道。”

三天之后,一行人集聚在凤凰山林场。尹清明雕刻的九尊石狮排列在石屋内。

埃及合作方一位代表兴趣盎然地观看后感慨,“真是太神奇了,这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九尊石狮!尹先生,是按照《尹家石雕秘笈》雕刻的吗?”

尹清明听完张谷雨翻译后回答,“NO,NO!”

这位代表一脸不解,少顷又说:“尹先生、张小姐,我郑重邀请你们去埃及,雕刻99座石狮,摆放在我们公司世界石雕公园里。”

尹清明巧妙地应答,“先生,只有尹家湾的石材,才能打造出惟妙惟肖的九尊石狮,道理和贵国金字塔一样。”

这位代表紧追不舍,“尹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看一看你《尹家石雕秘笈》,你能满足我的要求吗?”

尹清明思拊片刻说:“恭敬不如从命。”

在尹家祖堂,众人向石碑叩首之后,尹清明站在中间,声音低沉地告诉大家,他清理父亲的遗物时,在枕下发现一封信。他选择其中一部分,念给大家听,“……《尹家石雕秘笈》不是一本书,是石碑上那些竹子。”

尹志强和众人搭梯吊下石碑。尹清明指着石碑说:“石碑中雕刻两竿竹子,左方楣稍向右斜出,竹叶下垂,一副被暴雨淋浇样子;右边竹叶下倾,如被狂风吹拂之状。片片竹叶由一个个变形的文字组成,从顶部到根部,由右至左,自上而下,连起来是一首五言绝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这首诗,家父在我四五岁时就教我背熟了……”

张定一趁人不注意,不声不响地退出尹家祖堂,开车来到尹仲一墓地,跪在坟前,沉痛地说:“老弟对不住你呀——”一声迟到几十年的道歉,在坟茔上空滚过……

清明还在读他爸的遗书:

“尹家湾历代石雕艺人,讲求仁、让二字,一人仁,一家仁,则一国兴仁;一人让,一家让,则一国兴让。艺进不争,艺精不贪,才能永远保持名节,这就是秘笈!”

吕永超,男,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黄石市人民政府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电影剧本、舞台剧剧本等400余万字。曾有作品入编中等专业学校语文教材等十多个文本、入选中考语文试卷阅读试题;有作品曾获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戏剧剧本文化奖、全国蒲松林散文奖、全国李清照散文奖、《安徽文学》中篇小说奖、《长江丛刊》2017年度散文奖、第一届、第二届黄石市文艺奖等等。现供职黄石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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