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山读花

李世德（傈僳族）

我们四人到龙城参加完一个诗会后，听说狮山的牡丹花开了，很想去看看。外界常把狮山的牡丹炒得很热，我半信半疑。狮山的名气，恐怕多半缘于明朝那个避难到此出家为僧的落魄皇帝吧。

此次诗会，群英荟萃，四世同堂。在狮山脚下生活了一辈子的张飘老师，已届八十五岁高龄，文思敏捷，书艺精湛，人以为仙！人生七十古来稀，在飘翁的身上，却看不到耄耋之年的那种沉沉暮气，换成我们，能否享此高寿是个重大的问题，即便享此高寿肯定早已江郎才尽了，更何况现在就时有“堵笔”之感。飘翁是一本令我们无法读懂的“天书”。

当夜，我们在武定宾馆住下。天刚亮，武定县文联刘主席催我们动身了。狮山在县城西边蜿蜒起伏的丘陵中拔地而起，像一头雄踞而视的狮子。远远望去果真有藏龙卧虎之气。车子在春天醉人的树荫里逶迤爬行，十公里的盘山公路上点缀着三三两两晨练的人。不一会儿，“西南第一山”的牌匾就赫然在目了。听说来了一群诗人和书画家，狮山的管理人员热情地把我们请了进去。

进门是正续禅寺。“天下名山僧占多”，狮山亦不例外。藏经楼下为帝王宫，中为建文帝像，身着袈裟，正襟危坐。建文帝朱允文的皇位被叔父朱棣篡夺后，曾避难狮山多年。离滇前，建文帝写道：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建文帝的传说，给狮山笼罩上了神秘的五色光环，沉淀下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想那贵为九五之尊的建文帝，能在这偏远的蛮荒之地一住就是四十年，个中原委，就如同一本令人费解的佛经。

在对历史的感慨中，我缓缓前行，忽觉香风阵阵，满目生辉。一片千姿百态、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盛开在眼前。还沉浸在那段叔侄纷争的是非恩怨中的我，突然见到这片五彩霓云，一下子被惊呆了。

我何曾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在一簇簇巴掌形的绿叶上，托举着一朵朵娇羞的牡丹花，白的欺霜赛雪，红的如血似火；瓣少的婆娑舞动，瓣多的笑弯枝头；盛开的绿叶掩面，含苞的俏立枝梢……暗香浮动，蜂飞蝶舞，游人如织，熙来攘往。这时，园边的一只绿孔雀欣欣然张开了七彩锦屏，却只能孤芳自赏，乏人关注。

如果说眼前的这一片美得让人心醉，后面的那一片则美得让人快要窒息。穿过这片花园，爬上凌空飞架的走廊，但见古藤缠树，浓荫蔽日。凉风习习。还未下得走廊，脚下的一片花潮立即淹没了我们的思绪。

这是一片规模更大，品种更全，花色更丰富的牡丹园。调皮的山风偶尔从密密的林中跑出来，园中随之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无数娇羞的美女，在绿波盈盈的湖面上翩翩起舞。山风恋恋不舍地走后，湖面重归平静，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朵花都有它的倩影，每一片叶，每一支茎都被清晰地描绘在落英缤纷的园里，重重叠叠，虚虚实实，仿佛多少潮水在湖底涌动。渐渐地，你会感到这潮水也缓缓地流到你的心田里了，悄无声息地洗濯着你那颗沾满尘垢的心。而且，你还能听到潮水的声音，似有似无，时断时续，忽高忽低。不知是天籁地籁还是人籁。

花潮里游着很多赏花的人。看看这棵，很好。看看那棵，美极了。满天满地是花，满径满池是花。池中的鱼儿，摇头摆尾，追逐嬉戏，在柳影花瓣间乐而忘忧。我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住了，大气不敢出。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的脚步将要迈向何方，空长了两条健壮的腿，却不知路要如何走。一位歌手欲一展歌喉，“啊，牡丹……”，吐出三个字，这位歌手就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唱了，大张着嘴兀自站在那里不能出声；一位画家摆开画板，调好了颜料，却不知道如何落笔，握画笔的手久久在空中颤抖着；同行者中多诗人，写出过不少华丽的篇章，然而此时，语言文字显得多么苍白无力，诗人们徒唤奈何……

值此良辰美景，世上最能忠实记录下来的，恐怕非相机莫属了。武定县文联刘主席，我县文联杨副主席，两人皆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中的数码相机。一朵朵燃烧的火焰，一团团晶莹的白雪，一片片巴掌般的嫩叶，都鲜活活地跑进了相机内。两位主席忙前忙后，忘记了手脚的酸麻，忘记了腹中的饥饿，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我徘徊在花丛中，贪婪地欣赏着每一朵花儿，就像贪婪地阅读着一篇篇美文——每一朵花都是一首唐诗，一阙宋词，一篇清新隽永的散文。花瓣上的晨露，滋润着娇艳的花儿，也滋润着一颗颗尘世的心，忽渐渐感到有无数的小虫子在心头蠕动。想想我们，整天生活在水泥钢筋的城堡中，争斗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之间，一颗心变得越来越麻木、粗糙，笔尖上哪还能流淌得出来真、善、美的墨水。我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滴晨露，生怕惊扰了一个个绮丽的春梦。在狮山的花园里，我甘愿变成池中的一尾小鱼，花上的一只蜂蝶，池畔的一条金柳，生生世世长相厮守。这时，张飘老师弯腰拾起几片落英，放入热气腾腾的杯中，一杯香气氤氲的花茶泡出来了。哦，飘翁真是一个高明的人，他把这狮山上天地日月孕育的精华都喝进了肚里。常喝牡丹花茶的人，他是不易衰老的，他的心一定会永远如赤子般的鲜嫩。我似有所悟，赶紧弯腰拾起了园里的几片落英……

太阳越升越高，牡丹园像一个娇嫩的婴儿，静静地躺在狮山的怀抱中，躺在狮山的青山绿水间，躺在了每个游客的心田上，散发出阵阵醉人的鼻息。山下催我们吃饭的电话来了很多个，但两位主席仍然高举着手中的数码相机，照片拍了无数张，却感到好像一张都没有拍。吃饭的时辰早过了，我竟感觉不到饥饿。突然，两位主席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原来相机没电，不走不行了，我们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蓦然回首，路边闪现出一朵朵红艳艳的马缨花向我们挥手送行，大家都后悔怎把它们给忽略了呢？

下山途中，我终于读懂了飘翁那颗年轻鲜嫩的心，读懂了建文帝能隐居此山四十载的原因，读懂了生命中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