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远又近是故乡
2020-11-18彝族
李 琳(彝族)
苍穹之下,有一方天地是我的故乡。
从中国彝族虎乡双柏县妥甸城向东南方向走,盘山公路在茂林修竹间婉转迂回,阳光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车轮不时惊得鸟飞兔走,偶有成群的黑山羊和牛群,若无其事地挡住去路。一百零八公里路之后,转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古朴的村庄,安静地卧在山坳里。
这个彝家寨子--底土,坐落成左青龙右白虎的地势,俨然是一把气势恢宏的靠椅。126户460人生活在这里,续写着村庄沉浮了数百年的历史。此时,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迷人的彩金色,我习惯性地坐在村头丫口的羊肝石上歇脚,几声狗吠在报告有陌生人靠近,一缕缕炊烟从灶膛肚里翻滚出来,慢悠悠地盘旋着,诱惑着归家之人卸下一切重负,一品锅里鲜香。
我又已一年未归。丰厚的大地年复一年养育着万物,万物像一束束灯火,燃亮了自己,灯枯油尽时又把自己归还给大地,永远相依相生。母亲,我回来了。
我是属于这里的。12岁前,我从没有离开过,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故乡,除了上课时间,有空就跟着母亲在田间地头劳动,挖地,插秧,薅草,背米背柴,喂猪喂鸡,放牛羊,我乐在其中。我迷恋泥土的芬芳,泥土让我踏实。我的根和五谷杂粮、凡花野草十指相扣;我的呼吸和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共沉浮。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其中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走出方圆五六十里以外的地方。
我也相信命运会如此安排我的人生。
1994年的秋风捎来一封信,12岁的我和哥哥,同时被县里的初中民族班录取,兄妹俩每人背一个画着金鹊报喜图案的红木箱子,第一次忐忑不安地出了远门,上学期间,我不止一次因想家而躲在被窝里哭泣,母亲则是不论跟谁提起我们都泣不成声,好似诀别了一般。县城的冬天比老家寒冷,因为衣被单薄,我常常冷得无法入睡,手脚生冻疮。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在学校旁边的书屋里借书看,一天五毛钱,我和好友经常一个借琼瑶亦舒小说,一个借金庸古龙小说,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读。而回家是种奢望,路远钱少,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每次坐车,车厢都塞得满满的,有时车顶上都有人去坐,下雨天还得推班车。也搭过拖拉机、货车,一路颠簸之后,腿上、腰上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搭车到乡上30公里的岔路口,我们几个学生就得下车,背上背包走路回家去。记得初中毕业之后,在县城等了一个星期都没有买到车票,兄长决定带着我和另一个同学走108公里路回家。第一天,三个人打打闹闹走了近40公里,天渐渐黑下来,我们点着手电筒走在泥泞的路上。不幸的是,三个手电筒闪了两个灯泡,只好鼓起勇气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一个慈祥的大妈和儿子住在一起。不一会大妈端来热气腾腾腌菜炒饭给我们吃,讲述她年轻时也有过一样的遭遇。洗完脚站起来,脚底痛得无法迈步,不一会就沉沉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早起身,我们把兜里的三十几块钱掏出来给大妈,可是大妈怎么也不肯收。我们不胜感激,拜别大妈上路,脚底却疼得不敢落地,速度慢了许多。当天搭了半个多小时的便车,落日时分到达乡镇府所在地,住在亲戚家。第三天傍晚终于回到家了。我们的脚板和肩膀都已经肿起来。
这段经历,至今想起来依然刻骨铭心。回家的路再怎么艰难,小小的心中都有一股豪情,同时也感激生命中那些对我伸出援手的人,陪伴我一路成长的人。
就这样,尽管山山水水挽留过我,尽管我心心念念不忍离开,梦想推着我一步步走出村头的丫口。
脚步慢下来,回忆是火红色的烙印,时刻提醒我是谁,又来自哪里。
现在,远方的故乡老家,故乡校园里的翠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梦里牵引我回去,依然有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氛包围着我。学校的样子没有变,土基墙、黑色瓦、残破的桌椅板凳,同学们还穿着补丁衣服,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危险来自教室没了玻璃的前后窗,掉了一块木板的前门,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我们惊慌失措,不知道应该藏在哪。院里挂着果子的桃树黄果树下,还是躲在大柏树后面?有同学说要赶紧去宿舍楼二楼找老师,但吱吱呀呀乱叫的木楼板,一定会暴露行踪……
一次次做这样的梦,一次次在梦里重逢故人,醒来孤身只影。
想必是因学校的前身是寺庙,所以我虔诚的灵魂,一次次被召唤回去……乡愁,用这样一种方式抓牢我,成了我梦里梦外戒不掉的瘾。儿时听祖父讲,庙宇和距离38公里的六街村处在同一条地脉上,六街村街上人流涌动的时候,庙里供奉的烛盏杯碟就会颤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风水先生说六街的地质太薄,压不住人气,让底土村挑二十个青壮年,用黑马牙石板给六街铺街道。铺了石板路之后,果然,庙里变得安静了。后来全国上下搞破除迷信活动,庙里的东西全丢出去打砸烧毁,男人们砍木头做桌椅板凳搬进去。庙,变成了学校。从最初的五六个学生,发展到开设着学前班至六年级。1985年开设初中部,1990年9月因地质灾害初中部搬至乡镇府所在地,政府在底土开街的计划也搁浅了。学生一年年减少,于2009年撤并到乡镇中心学校,才盖起砖混结构新房的小学摇身一变,变成村卫生所,只剩那铁钟还挂在屋檐下,痴痴守望着敲钟人。
三十多年来,我真正在老家的日子,其实也就十年左右,学龄前有两年时间跟随教书匠父亲,在另一个村子里生活。初高中离家求学,以后上大学、上班,只有假期能回老家。四口之家也改变了格局,哥哥娶妻生子,尔后,父母随哥哥在城里安家落户;我也嫁做他人妇。
人,离老家越来越远;心,却更加眷恋老家。
父亲母亲离开老家之后,我极少回去看望风烛残年的老房子,她老了,孤独寂寞地留守着那片热土。每逢雨天,我总要担心老房子能否承受住雨水侵蚀。她的心,应该会很痛,三任主人都陆续离开,那寂寞时常淹没空旷的胸膛,和遥在他乡的我,在梦里相逢。好在父亲每年都会回去几趟,拔拔屋顶和后院的杂草,火塘里重新燃起柴火,彼此的心再次连接起来。父亲的心也是痛的,他爱这片土地,舍不得离开老屋,舍不得离开熟悉的乡亲们,这里留下的除了回忆,还有深深的眷恋。父亲曾有翻新老屋落叶归根的想法,因要帮我和兄长领孩子,不得不掐灭念想。在城里,父亲不打麻将不打牌,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去爬山背水,那是一种精神寄托。我感到深深的内疚。有时候我们拼命努力工作,想活得更好,想走得更远,想让双亲过得幸福,却发现我只能缚住他们的双腿,去不了他们想去地方。
那些生命画上休止符的亲人们更是永远无法再相见了,谁的爱恨情仇能躲过时间的暗箭?
两年前的清明节,父亲带着我们回老家。回到家门口,榛木凿制的猪食槽,还沉睡在大门外,用了十几年的小锁,安然挂在两扇木门中间。孩子的声音打破沉寂:“妈妈,这就是你的老家吗?”我说:“是呀,妈妈在这里长大,你也在这里生活过呢!”孩子兴奋、好奇地问这问那。父亲在火塘燃起柴火,烟雾绕在黝黑的梁子上,屋子渐渐暖起来。阳光暖暖的,斜照着跳动的火焰。外婆和祖母曾经在这里和我们围炉夜话,青烟和轻舞飞扬的灰尘,在光影中再次塑出她们的音容笑貌,恍惚间,还听到祖母在里间咳嗽,外婆从围裙拿出几块攒了好久的糖果……孩子跑到后院玩去了。我打开每间屋子,去拾掇回忆,雨痕斑驳的墙,铺满灰尘的旧物,都那么衰弱不堪,无声地谴责我去而不返。
岁月摧毁美好的事物,才让记忆深刻地镌刻它们的轮廓。
在一个小木匣子里,我翻出几张泛黄的小黑白照片,锯齿状的边缘是我一直喜欢的样式。其中一张是父亲的,青年时期英俊帅气的脸充满阳光,撑着一把雨伞,坐在建水燕子洞洞口一块石头上,坚定清亮的双眼眺望着远方,为家乡教育事业奉献青春的热血在他心中奔涌着。时光是什么时候在他鬓角染上了白霜?我没有刻意在乎过。另一张照片中,母亲大约十五六岁,婴儿肥的脸,洋溢着清纯的笑容,上海头,齐眉刘海,身着短袖白衬衫,的确良裤子,脚上一双布鞋,蹲在第一排左边第三个,照片上方印着“文艺青年骨干”,彼时,母亲作为文艺骨干和运动员代表来县城参赛,甭提心里有多开心了!母亲对艺术的热爱至今未减退,积极加入老年文艺队伍,花鼓、四弦、广场舞,一样没落下。她说还是在村里的广场跳得舒心,没有其他队来抢地盘,也不会有人介意你跳得好不好,还有篝火照得人心暖暖的。
关上箱子,循着儿子的笑声,我走到后院一看,十多年前种下的仙人掌,已经要和二楼楼顶齐平,葡萄树枣树黄果树虽然几年没人管理,它自顾自向着阳光生长、开花结果,把后院遮得一片荫凉。紫色三角梅怒放着,绚烂了整面墙。墙外,是连绵的良田,再往远处看,苍翠挺拔的青龙山安静矗立着,我曾在山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放牛,摘野果,捡菌子,捡柴,种地,背包谷花生……山脚河流水潺潺,我和哥哥的小水桶,无数次从中拎起一桶桶清亮的水,浇灌彩色菜园;河里的小花鳅、河蟹、泥鳅,曾无数次成为我打牙祭的美食。乡亲们引出河水,灌溉一丘丘良田,收获的季节才有满足的笑容,和金色的稻谷一样灿烂。
离开家时,才走到大门外,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击倒了我,天旋地转疼得双唇发白,一身冷汗,我坐倒在路边,无力再行走,老公急忙背起我往村卫生所跑。五六分钟的路程,我曾经走了无数次,那天我没有力气迈步,挂了三瓶药水才好转过来。冥冥之中有什么不想让我离开么?
父亲守在床前说:我进门就烧火了,怎么还发生这样的事?我亦不懂其中的玄妙。可我不得不再次闪躲着泪光,离开这里。
沿着绵延的稻田向西边一直走,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燥,热浪扑面,您能听到滔滔绿汁江水,沉缓有力地流淌着。江畔的田野里,几棵高大的百岁攀枝花树,擎着枝叶流过岁月。这条路,是祖辈们走出来的,在那饥荒的年代,山头的人因缺水缺肥料,大米不够吃,而江边的稻田可以种二季稻,因此,山头的人每年都要背着洋芋、包谷、芸豆与江边的村民换谷子。祖辈们的草鞋穿坏了一双又一双,汗水浸透打了层层补丁的汗衫,背回一家人的口粮与希望。这样的事到20世纪70年代才结束。当我有四五岁的时候,外婆家还吃包谷饭,我们回外婆家,母亲事先总会叮嘱我和哥哥,不要说只吃白米饭,免得外婆难过。
外婆很疼爱我们,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包在围裙里带给我们吃,甚至死了一只不到十斤的小猪,也要弄得干干净净,烧得香喷喷的给我们吃。那时只晓得肉好吃,哪管猪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遗憾的是,外婆临终前想吃一颗红李子,但在桃红李白的二月,我无处寻到一颗廉价的红李,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我全身的筋骨肺腑都被抽干了,只剩一副皮囊跪在棺木前。我怨自己那么无能!外婆除了遗憾,没带走任何东西。野草年年在坟头肆无忌惮地长,风刮着坟头沙,想起来心痛难忍。外婆很少托梦给我,生前怕麻烦别人,走了也干净利落,我无从得知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人生的事谁也说不准。老屋也有自己的宿命。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面临被拆除的厄运,而我们从此将没有老家可回。我常想能让老家重新站立起来,等到退休,我要回老家去过几年田园生活,闲时在院子里穿针引线,乐时和亲朋敲起花鼓跳起四弦……
可是,心痴梦太美,常惹惆怅百结。总希望来自故乡的消息是吉祥安乐的,听到的最多的,却是村里的老人谁谁走了;谁又在他乡打工苦得一身病,挣到的钱还不够医药费;谁又远嫁他乡,以为嫁给爱情和面包,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留守大叔喝多了酒,半夜找水喝,栽进院心的大水缸里淹死了……
离开比归来容易。走出去,很少有人能原路返回。这次回乡,特意回到老屋看看,还贴着八年前我结婚时贴的大红“囍”字的双开木门上赫然喷着十个大字“无人居住危房请勿靠近”,心顿时像被谁猛烈的一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过去,只要看到我回来,在路边刨土玩耍的鸡家族,便收起玩心追过来,守在家里的大黄狗则边欢叫着,边摇着尾巴迎上来,迫不及待地用爪子拔着门板……此刻,只觉得一阵清冷的风从脚下升起,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以前罩鸡的背篓还在,锄头镰刀还在,甚至鸡窝里还散落着几根鸡毛,窝边几粒鸡屎。天井结满蛛网。火塘里燃尽的炭灰、沙发上盖的报纸、地上遗落的玩具,静静地、静静地等我扬起它们身上的灰尘。房顶被杂草占领了,我不敢走过去,怕腐朽的梁木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我呆呆地看着,无奈地离开。
老屋是重症病人,可我没用药。慢慢地,回老家的那份欣喜被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和更深切的疼痛。我痛,和老屋见一面少一面;我痛,曾经疼爱我的人,衰老和死亡已经找上他们。
故乡的云,或许曾经飘过我所在城市的天空,带着老屋的嘱托寻我,而我只忙着低头赶路,错过了。我却在孤独的时候打开琳琅满目的回忆,在人海里找寻乡音,在乡愁梦里千转百回。
相隔一百里的故乡,渐渐遥远成难以抵达的地方,愁绪萦绕在凌晨的黑暗中,辗转成冰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