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创作的动因:灵感由何而来?
2020-11-18张其俊
张其俊
灵感是诗词创作萌动的机缘。现代著名诗人艾青在其《诗论》中有个很生动形象的妙喻:“灵感是诗的受孕。”学贯中西的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则譬若“冷灰里爆豆”,指积久功深,自然有悟入。这都是在告诉我们:灵感乃是一种厚积而偶发的独创性思维模式,是一种“云开电射”豁然贯通的顿悟。
倘若具体探究,则可见灵感生发大体有如下多种主要途径:
一是由“直觉”“直感”而生发联想。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坦言:“我相信直觉和灵感。”大批评家别林斯基则称:“一切现象的直感条件都是灵感冲动;一切现象的直感结果都是有机体。只有灵感才可能是直感的,只有直感的东西才可能是有机的,只有有机的东西才可能是有生命的。”而中国诗论家们早就以“直寻”(钟嵘)、“直致所得”(司空图)道出。这是厚积偶发的必然结果。据《鹤林玉露》载,宋某尼以春悟道诗云:“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笔者也深有这样的体会。拙作《雁字》:“年年春雨复秋霜,雁作天书寓意藏。一是开头更夺冠,‘人’须百炼始成钢!”就是这样产生的。
二是由“虚静”“澄怀”而妙悟。古人不乏此类论述。“虚静”“澄怀”,也就是审美主体(诗人)要排除一切杂念,净化心灵。早在齐梁时代刘勰就曾说过:“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以致于“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文心雕龙·神思》)刘勰还进一步说:“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文心雕龙·养气》)这里既说到了手段,又道明了目的;既虚且静,则万念俱释,澄怀澡雪,心爽如镜,宛若绿水倒映着青山与蓝天白云,其诗情画意自然得以显现于其中。苏东坡也是以其切身之创作体悟对此作出了回应:“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清人况周颐更是现身说法道出了他是如何“澄怀”“虚静”而得以“妙悟”的:“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蕙风词话》)若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来审视,此乃是心理的“容器”对客观外界事物的过滤、净化、沉淀与发酵的心理过程,亦即灵感萌发的“心理定势”。若就生发此类诗词灵感的概率而言,一般说来山水田园诗作,表现亲情、友情、离愁别恨,痴男怨女之间相思恋情之作的灵感思维,多是从“虚静”“澄怀”中妙悟而得。王维的《山居秋暝》、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即是如此。
三是由动感旅思而触发。这是触发灵感思维的又一重要途径,人生旅途总是处在时动时静之中,处在动态中的人们,往往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许许多多新事物,感官上受到更多的新刺激。从心理学上讲,则是逢新见奇易兴奋,司空见惯易麻痹。古今骚人墨客曾不乏将这种感悟写进自己的作品里。“行吟驴背”在中唐曾被那一派行吟诗人奉之为时尚。有人曾问郑綮:“相国近有新诗否?”郑答:“诗在灞桥风雪驴背上。”后来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在从南郑前线调回蜀中路过剑门关时写了一首《剑门道中遇微雨》的诗,就用上了这个典故:“衣上征尘杂酒痕,远行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便是这位爱国诗人在旅途中生发联想产生灵感吟咏而出的即兴之作。盛唐边塞诗人岑参的《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晚唐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有盛唐李白的名篇《朝发白帝城》《赠汪伦》,杜甫的《旅夜书怀》莫不如是。毛泽东同志曾在开辟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艰苦岁月里,即“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在马背上哼成的”词六首,都弥漫着军旅征战生活浓烈的硝烟氛围,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即如《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1931年):“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岗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此类充满战斗气息的豪壮诗篇,若非身临其境于马背上勃发灵感,只是一味于书斋里“虚静”“澄怀”的环境中去冥思苦索,则是从枯肠里万万搜索不出来的。可见这又是一种生发灵感思维的重要途径,却只不过这往往被古代诗论家们所忽略罢了。
四是由剧烈碰撞而爆发霹雳闪电。作为胸怀大志、亮节高风的志士仁人,在其面对顽敌英勇抗争,决心舍身取义的紧要关头,在白热化的矛盾冲突中,往往会临危不俱,大义凛然,爆发出霹雳闪电式的灵感火花,足以振聋发聩。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气歌》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的箴言,激励过多少炎黄子孙热血儿女为报效中华而献身。革命先烈夏明翰的《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吉鸿昌的《就义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为此,我何惜此头!”邓雅声的《就义诗》:“平生从不受人怜,岂肯低头狱吏前。饮弹从容向天笑,长留浩气在人间!”这是革命先烈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射向敌人的正义之箭,犹似处于当时那漫漫黑夜划破长空的一道道霹雳闪电。还有元帅诗人陈毅的“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也是在生死攸关时的激烈斗争中激发灵感吟成的佳构,掷地作金石之声。由此可见,在特定境况下激发诗的灵感又是一种途径。
五是由“积学储宝”而“观书有感”。我国古代诗人诗论家们历来都很重视从书本知识中获得知识和间接经验,刘勰早就提倡过“积学以储宝”。人的一生亲自阅历有限,这就必须靠前人留下的大量的书本知识来弥补充实自己。诚如清代学者袁守定所言:“文章之道,遭际兴会,摅发性灵,生于临文之顷者也。然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对景感物,旷然有会,尝有欲吐之言,难遏之意,然后拈题泚笔,忽忽相遭。”(《占毕丛谈》卷五)诗人从“积学储宝”中厚积薄发,偶尔颖悟,触类旁通,生发灵感,有如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的《观书有感二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昨夜江边春风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借助标题的提示便可得知,这乃是诗人从“观书”中有感悟得来的灵感,而决非寻常应景之作,取喻而已。后一首则更是描写灵感来潮时之状态,以至于平日苦思冥想未曾解开的心结,豁然开朗顿悟出此中之真谛来。这岂不正与清末民初王国维之所谓治学的第三种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光阑珊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么?诚然,朱熹视书本知识为“源头活水”,如今看来,不免失之偏颇。毛泽东同志曾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指出:“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是古人和外国人根据他们彼时彼地所得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出来的东西。”我们必须有所批判地汲其精华,弃其糟粕,作为我们有益的“借鉴”。
六是由逆向、求异、预卜等思维而推陈出新。如果人们按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去思考问题就会落入前人的窠臼,倘能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还有可能别开生面,另辟蹊径,也许就有了新的灵感,新的生机,还能令人耳目一新呢!
逆向思维就是在作翻案文章,也许就会另翻出新意来。譬如晚唐杜牧的咏史七绝,往往就爱做翻案文章,他的《题乌江亭》就是在对当年楚汉之争时的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乌江自刎的历史教训作深刻的反思:“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大做翻案文章,足以发人深省,其他还如其《赤壁》诗亦复如此。清人袁枚《马嵬》诗:“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如此等等,或可令人刮目。
求异思维意在针对人云亦云、习以为常的观念或说法,大胆提出异议。人们的审美趋向,往往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司空见惯易厌倦,逢新见奇易兴奋。因此,对待熟知的题材若能变换一个角度去审视,往往就会产生“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审美效应,又会给人们提供新的思路,获得新的审美愉悦。即如晚唐诗人皮日休在处理隋炀帝开运河是为了他行乐游江南的旧题材,便是从求异思维的角度另行开凿的,他在《汴河怀古》其二中写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翻过了那段劳民伤财的历史,从而客观公正地评价了隋炀帝开凿运河的是非功过。求异思维便求出了新意。
预卜思维在诗词中表现出来的则是某种超前意识,即是诗人超越当前现实环境的局限性而大胆设想预期未来的种种境况。诗人多是从其主观美好的期愿出发,以强烈的感情驱动着丰富的想象,设想预期来日之情景,至于来日之事能否兑现、如愿以偿呢?那倒说不定,也许有些可以实现,有些则未必能实现。如杜甫在《月夜》中设想的与妻子团聚“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后在《北征》中就实现了;而他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曾预期有待来日安史叛军平定之后设的归程路线图“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此后则因军阀割据,战乱频繁,便一直未能实现。而读者并不在乎,仍能从其中获得同样的审美愉悦。在古典浪漫主义尤其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中,往往会畅酣淋漓挥毫泼墨将预卜思维发挥到极致。这在毛泽东的《水调歌头·游泳》和《念奴娇·昆仑》这类经典篇章中便是如此。
归根结蒂,灵感思维生发之根,乃取决于诗人品性素质之根基。人品决定其诗品。亦即清代著名诗论家叶燮在其《原诗》中之所谓:“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生发,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处不发;如肥土沃壤,时雨一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倘若再借用鲁迅的两句名言来补足,那便是:“从喷泉里流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革命文学》)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