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麒子律诗的对仗艺术
2020-11-18丁国成
丁国成
刘麒子是位闻名国内、驰誉海外的诗词大家,曾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广东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兼中华诗词学会诗书画委员会副主任多年,还是著名书画家、收藏家。诗书画艺成就斐然,硕果累累,已获广泛称赞,得到高度评价。如今何以只评其对仗艺术?这是因为麒子同志的对仗艺术,一者特色鲜明,不同凡俗;二者有些联格已由书家、包括诗人自己书写成联,镌石刻碑,立于景点;三者其诗对仗尚未引起重视,似少评论;四者诗人曾将自己的律诗对仗抽离出来,作为《联语心声》,已同楹联汇编成书《联海泛舟》——这也表明,诗人对自己的对仗艺术颇为自信。
诗的对仗与楹联原本密不可分。有人说,楹联源自诗赋。其实,无论楹联,还是对仗,都是现实的能动反映。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到处充满矛盾。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矛盾的一方,又认另一方为存在的前提。无上,无下;没左,没右;无东,无西;没南,没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美兮,丑之所对;善兮,恶之所抗。正反相形,明暗相衬;纵然矛盾统一,亦含对立双方。客观世界如此,主观世界亦然。喜怒哀乐爱憎,无不相辅相成。作为社会自然的真实反映,诗中对仗,艺内楹联,随之油然而生,只不过其中格律互有影响而已。律诗八句,对仗至少占了一半。诗人如果写不好对仗,那他的律诗词曲的艺术水平,必然大打折扣。
刘麒子不仅是著名诗人,还是楹联大家。他兼任中国楹联学会顾问,格外热心楹联书写,出版过楹联方面的专著,也发表过楹联书法作品。在诗词,尤其是律诗创作中,他精心打造对仗,锐意揣摩骈俪,功夫一到,自然天成。因而他的对仗艺术别具特色,颇多警句。军歌词作者公木老师生前说过:“警句就是诗魂。”麒子的对仗警句,成了他的作品灵魂,则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一首律诗,在艺术结构上无非就是起承转合;而在思想内容上则大体不外事、景、情、理。普通律诗,中间两联即颔联、颈联必须对仗,虽只处于承转位置,但却担负着叙事、写景、抒情、说理的全部重任。刘麒子孜孜矻矻经营骈偶,善于发挥对仗在诗中的重要作用。
先看叙事。诗中叙事,不同于小说、散文,一要简明有情,不能无动于衷;二要余韵悠长,让人回味无穷。麒子深谙其中三昧,而将诗人的审美感情融于客观事物之中,做到叙事富含情韵,诗里有个我在。例如“天涯问石思程笔,宝岛追龙著祖鞭”(《壬戌游海南三亚,弹指廿余年,辛巳重游,赋一律以抒胸臆》),是写一段历史:清代崖州知州程哲曾在海南三亚“天涯海角”胜景巨石上题刻“天涯”二字,被人误为宋代苏轼手书,1962年郭沫若经过考证予以订正。“天涯问石思程笔”,一“问”一“思”,就有诗人身影:“问”即寻访胜景、畅游三亚;“思”是追索墨迹、缅怀古人。“宝岛追龙著祖鞭”,一“追”一“著”,则为诗人颂扬海南:“龙”指当时经济比较发达的“亚洲四小龙”(新加坡、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追”即称赞海南改革发展经济正在追赶“亚洲四小龙”;“著”是讴歌宝岛赶超路上已著先鞭、早展宏图——“祖鞭”,典出《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晋阳秋》:“刘琨与亲旧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祖逖)先吾著鞭耳!”此联原封不动地收入《联海泛舟》。
又如“神童誉自聪贤出,圣论名归衍义功”(《谒海南丘浚故居》),丘浚系明代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等,故居在海南琼山县。他幼年聪敏,被当地誉为神童。诗人标出“聪贤”,便有称颂之情。丘浚学识广博,精通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司法、军事等等,且善兼收并蓄,著文《大学衍补》,见解卓尔不群,思想先进超拔,据说领先世界各国,堪称我国15世纪经济思想的卓越代表。诗人称之为“圣论”,颂其“功”“名”,足见推举之高、褒奖之殷!此联又经增补成:“高才扬古风,神童誉自聪贤出;巨笔化时雨,圣论名归衍义功。”收入《联海泛舟》。叙事之中,饱含诗情:前歌其人“高才”,后颂其文“巨笔”,对仗工稳,意溢言外。
再论写景。诗中写景,贵在切时切地。此时此地景物,不可挪移彼时彼地。而且,不能只见景不见人、只见物不见情。麒子以对仗来写景,既能抓住景物的突出特征,又能写出景物所处的特定时空,并且力求以情入景、景中有情,做到情景交融。例如:“湟湖冻解来生气,祁岭花开着艳妆。丽日疑从海底出,寒风怯向天边藏。”(《同傅庚生教授游青海湖》),两联分入《联海泛舟》,诗人三月游湖,春刚到,寒尚存。两联写景,恰如其时:湟水、湖水开始融化,祁岭山花竞相开放。地名为“海”,实则是“湖”,故而日出海底则“疑”之;风尚微寒,因春已临,“怯”而“藏”之。位近湟水、祁连,唯有青海一湖。“生气”降临间畔,“祁岭”艳如佳人;湖上日出而“丽”,天边风寒而“怯”,均系诗人的主观感受,由“怡人”而吟啸,即诗中所谓“怡人景物添诗兴”。
又如“眼底白帆追野鹭,海滨巨石立狂潮”(《辛巳于海口驱车游三亚天涯海角,夜宿鹿回头》),收入《联海泛舟》,俨然一幅天涯海角画卷,立刻展现读者面前。诗人不愧是位著名画家!构图、设色皆具画意。上句为远观,下句是近景——远近相协;上句写帆驰鹭飞,下句描巨石耸立——动静相对;上句帆白鹭白,下句石灰潮灰——明暗相衬。而这一切景物,全收诗人“眼底”。诗人为景所迷,沉醉其间,自不待言。而“石立狂潮”,似乎有所寄托:生于人海之间,何如“巨石”,不畏“狂潮”?!
“景物因人成胜慨,满目更无尘可碍。”景中如若无人,徒然赋予莺燕;诗人观物少情,空自沦为铁石。
继议抒情。论者有说,文学是人学,诗学是情学。古人亦曰:“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此说不虚,切中肯綮。凡诗所言,无论叙事,还是写景,抑或说理,均须渗透作者灵魂,饱含诗人激情。只是利用对仗抒情,可以直抒胸臆,诗情更为浓烈。例如“因怜翠竹凌云节,愿抱丹葵向日心”(中年》),诗人直说中年心绪情志:“我心爱翠竹,因爱翠竹凌云之节;我喜爱丹葵,愿抱丹葵向日之心。”充分表达出诗人对做人节操和光明理想的执着追求。在《题陈达民〈天南集〉其一》诗中,作者再次写入此联,不过稍加修改:“长留劲竹凌霜节,永抱丹葵向日心。”同时收入《联海泛舟》,足见诗人特别偏爱此联和异常坚持气节。
又如“贪官损德遭横祸,寒士凭才度小康”(《广州五仙观听民间故事感兴成一律》),诗人的鲜明爱憎,尽见于斯:上句因为恨之入骨而发诅咒——贪官缺德损德,必遭毁誉,杀身横祸;下句由于爱才好士而多祝愿——贫寒志士富才用才,定能过上幸福生活!上句如刀,几欲斩尽腐败;下句似火,热情温暖寒士。诗之摇人心旌,非依说教,不靠堆砌,唯有真情实感。
最后谈说理。诗讲形象思维,最忌讳演绎抽象既念、罗列政治术语。但诗的最高境界又在臻于哲学。展示作者为人感受,抒写诗人的世界观和对人生体验,亦即麒子所写:“诗从万象求真谛,意在一番感悟时。”(《再次王遗仙韵》其三》)只是诗的说理不同于哲学论证,而要借助客观事物,融于形象,富于情趣。例如“俊彦都遭谗佞误,奇才唯有世人知”(《海南竭五公祠》),写的是“三李赵胡英伟姿”,即唐代宰相李德裕、宋代宰相李纲、宋代参知政事李光、宋代宰相赵鼎、宋代枢密院编修官胡铨等“五公”,都是清官廉吏,因主正义而遭诬陷贬谪。诗人谒祠,有感于此,随即大发宏论:“俊彦常招小人忌恨,奇才自有公众推举。千秋万代,类同一律;用人之道,不可不慎!”此诗颔联、颈联原为:“俊彦都遭谗佞误,奇才唯有世人知。天涯谪贬为廉吏,海角启蒙作导师。”麒子又按联律重新组合,成一楹联,收入《联海泛舟》。“海角谪贬为廉吏,奇才唯有世人知。”“五公”均贬海南,且对开拓海南卓有贡献。这副对联作为题“海南五公祠”联,恰合五公经历,堪称楹联佳对!
又如,《晨起公园赏花,慨春至春归,黯然有作》的“千条弱柳烟初动,万朵芳兰艳已摧。物理由来难逆转,韶华逝去不能回”二联,此诗是麒子20岁时所作,已渐老到,殊为不易!前系颔联,写景如画;后为颈联,议论风生。颔联写柳从弱而壮、兰由芳而谢,是自然生长规律;颈联则延申到社会人生。物理亦然,韶华不再。因有颔联形象描绘,故为颈职说理做好铺垫。颔联给颈联蓄势,颈联将颔联升华。两联相辅相成。
其联、其诗之美中不足,则是偶有意胜于象、理过其情。
律诗对仗,种类繁多;古人有说六种对,也有说八种对。日本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将害人所论对仗形式汇集一起,总计“都有二十九种对”。他认为,对仗确使诗文增光添彩:“文词妍丽。良由对属之能;笔札雄通,实(丁按:疑脱“乃”字)安施之巧。”麒子对仗,不拘一格,多种多样,根据内容需要,选用对仗类型。有正对“丽日疑从海上出,寒风怯向湖边藏”;有反对“贪官损德遭横祸,寒士凭才度小康”;有宽对“眼底白帆追野鹭,海滨巨石立狂潮”;有借对“农场作客烹龙舌,林荫纳凉辨鸟音”。借“龙”以对“鸟”。“人凭正气露头角,谊唯丹心照胆肝。”(《柬陈君励先生》)借“头角”以对“胆肝”;有流水对“一炬南疆随万众,八方北伐下千城。”(《游中山翠亨村谒孙中山故居感赋》);有数字对“名篇可辑三千首,盛世当歌亿万回!”(《忭贺梅州市丰顺百人诗会十唱》)“百年英气藏书卷,一瓣心香在案头。”(《乙酉冬次韵呈刘征先生其二》);有联绵对,如句首重字:“条条已悟非三昧,本本知难解百疑。”(《夜阑感事,辗转难寐,抚枕低吟,遂成一律》),句中、句末重字:“世道熙熙犹攘攘,篇章总总亦林林。”(《登泰山览摩崖诗碑感赋》)“持身胸坦坦,处世骨铮铮。”(《有思》);还有一种回文对,律诗对中少见,楹联对仗甚佳如:“常情日日情常胜;胜景年年景胜常。”(《常胜居冠首联》)“品园我重满园品;园品人夸一品园。”《品园冠首联》两联大体回文,首尾又有嵌名,异常巧妙,且富情味,堪称联中精品。又如为少璞君撰冠首联:“少衡世事明于眼”;璞喻人才贵在心”。少对世事有了正确的认识,眼界便宽了。玉不琢,不成器。玉贵在心,经过雕琢就显得贵重了。文笔匠心,令人折服。如此等等,真是丰富多彩!
当然,每首律诗都是一个艺术整体,不宜分裂切割,需要完美无缺,方为佳作;倘若只争一联出奇,取青妃白,有句无篇,那也不成妙品、难以制胜。麒子诗词,虽不能说字字珠玑、篇篇锦绣,但他的诗词却能做到有句有篇,浑然一体,殊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