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满的婚姻
2020-11-18丁国梅
◇ 丁国梅
王大满带了个女人回来了。还是个漂亮女人。
这在平静的王家洼算得上一个爆炸性新闻,现如今男多女少,村里三十岁以上的光棍就一百多号。谁家不是二层楼房带存款的,可就是没有女人要,关键是女人少,资源紧缺,并不是条件好就能说上媳妇的,一对一后总会有人落空。当然条件特别特别好的不算。
这王大满四十好几了,关键是还穷,去年都还和老娘住在八十年代建的三间破瓦房里。今年初,镇里搞危房改造,镇里出大头,他八旬老娘掏出棺材钱出小头,才把房子翻修了一遍。王大满自诩是个文化人,大笔一挥,把这个房子称作“静水轩”,可能是他房子门前有一条一年上头臭哄哄的死水沟。“当初这水可是像碧缎子一样清澈的。”王大满解释。谁不知道呢,若干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王大满在王家洼这块,绝对是抢手货,他人长得帅,又是独子,还有三间瓦房。有科学分析,自然生育女孩占百分之六十,所以那个年代只要是男人,不愁找不到媳妇,曾有户人家齐刷刷十个儿子,一个荸荠一个窝,穷到扫帚都撕成十瓣分,但全部讨到了媳妇,楞是占了半个湾子。
那时候王大满出去挑猪菜,每次都带上扑克牌和伙伴们打升级、逼黑五,回去时候菜篮子就会神奇地满了,都是月英、金花……还有梅兰竹菊类的女孩子跟他装满的,他其实并不喜欢她们,她们每个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缺点,但他很享受这种待遇,女孩子爱慕,男孩子羡慕。王大满对自己的另一半有更高的要求,他常常臆想一个完美的女人终究会出现,向他款款而来。
后来,这些围着他转的女孩子都出嫁了,王大满很高兴,难得清净。再后来这些女人们都有几个孩子了,王大满不着急,大不了找一个岁数小的,这样最好。“男大十岁不为大。”王大满安慰着急上火的老娘。
后来王大满发现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本来家里不富裕的同龄人,因为娶了老婆,家里井井有条,日子有滋有味红红火火,盖楼房像堆积木似的咔哒咔哒竖了起来,而自己手上连买红砖的钱都没有。
更让王大满惊出一身冷汗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周围十里八乡看不到女孩子了,女孩子们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有的只读完小学还没变成女人样就出去了,到年底这些姑娘们一回来,那个装束那些言行举止,让王大满很是看不习惯,甚至望而生畏,他不敢想象自己将来会娶这种女孩子过一生。当然那些女孩子根本没有把王大满放在眼里,对他的眼光用不屑一顾这个词非常贴切。
时光这个东西给每一代人都打下深深的烙印,陡峭成一个时代的沟壑或者山峰,那代人走不过来,自己也走不过去。王大满终于把自己从一只凤凰涅槃成一只小麻雀。
后来也有好心人跟王大满介绍过几个女人,比如邻村的傻子二喜,王大满直接拒绝了,他觉得受了侮辱,女人丑点可以,但傻坚决不行。又有人介绍张嘎湾的离过婚的张翠翠,张翠翠一身横肉,团头大脸,王大满眼睛一闭,决定同意和这个张翠翠处处,哪怕她还拖着油瓶。因为王大满觉得自己太需要一个女人了,他想好好地爱一个女人,晚上搂着她轻言轻语地说话,他甚至想宠一个女人上天,任她骄横蛮缠。
那个张翠翠最后撂下一句话走了,她说:“呸!这么穷,我离婚就是为了过好日子。我不同意。”
王大满离开了家乡,这个生他养他四十年的家乡。他去了南方一个温暖潮湿的城市,这里灯红酒绿,可不属于他。王大满专门进电子厂、服装厂这些女人们扎堆的地方。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想嫁他这样一个又穷酸又老的大叔,倒是有几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媳妇,想和他做几天露水夫妻,纠缠过几次,最后都终结在钱上。
钱,这是个关键的东西。王大满想赚钱,他想到了村里的王冬生,这个冬生曾是村里最穷的,就是有兄弟十个的那户人家,冬生是老八,和大满一天生,小时候没少蹭大满的粑粑吃,就连结婚时穿的衣服都是借的大满的一件青西服。冬生兄弟十个,没有一个有具体生日的,都是后来人口普查时普查人员大致推算的,只有冬生有具体出生日期,因为他和大满一天生。
冬生脑瓜活络,他带着一帮兄弟在外搞建筑,是村里第一个买小车的。那时穷,冬生娶的老婆又丑又矮,不足一米五,还一脸雀斑,眼珠子外翻,让人总担心会掉出来。当年大满直摇头说:“冬瓜,你厉害,这半夜起来看见了不怕吧?”冬生说:“眼睛一闭张曼玉,这女人,灯关了一样的。”现在村里人都说冬生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老婆心气大得很,表示只要她男人能给钱她打麻将就不影响她开心地跳广场舞。
王大满拨通了王冬生的电话:“冬瓜,帮我留个活,我想跟着你干,没钱太他妈窝囊了。”冬生很爽朗地答应了,说毕竟小时候一起滚过泥巴,王大满心里一阵温暖,竟有老泪纵横的冲动。
王大满从提灰桶的小工干起,几个月就成了拿瓦刀的大工师傅,他三年没回去,这三年,他只想攒钱,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想过女人。俗话说,男子百日如骟马(百日不粘女人),王大满真觉得自己已经是骟马了,没有冲动和欲望的骟马。
一到过年,建筑队里的人都回去过年了,每年都是王大满自愿留在这里照看场子,有工资还清闲。王大满顺腿出来遛遛,马路对面有一排低矮的房子,里面常有打扮妖艳的女人出入,平时王大满眼睛是不看那里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是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是有档次的。
他看见一团粉色从屋里走了出来,向他招了招手,他脸刷地红了,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人都回去过年了,四周冷冷清清鬼影都没一个,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团粉红闪进了小屋。
年刚刚过完,王大满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女人叫小陈。
小陈不仅漂亮,还勤劳孝顺,她把门前满是瓦砾树枝的地方捡出来,用大的砖头瓦砾围出一块地,种上各种蔬菜,不久地里就探出一片新绿来。王大满心疼老婆,拉着小陈细嫩的小手说:“老婆,你太累了,有什么事就说一声,让我来做。”然后就跟他老婆捶背,幸福的笑声传很远,让人不由得跟着莞尔一笑。
大满最陶醉的就是自己写毛笔字的时候,小陈一副由衷的佩服和欣赏的眼睛看着大满,让大满每根汗毛都是飘的,这一飘,就飘出许多诗来,更让小陈膜拜几分。
王大满疼老婆是出名了,老婆去池塘洗衣服大满都帮着提衣桶子,这样的老婆也着实让人疼,漂亮勤劳贤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王大满的老娘末幺也整天喜笑颜开,脊梁也挺起来了,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末幺乐呵呵地爆料,大满这贱人每天晚上都跟他老婆洗脚呢!
惹得村里一帮女人艳慕不已。
夏天来了,王大满门前的小菜园生机盎然,紫的茄子绿的青菜红的番茄,还有架上一挂挂豇豆,无不显示着这家主人的兴旺和勤劳,大满的女人很慷慨,总是摘下那些最好的送给乡邻,人们也不客气,反正地里长出的东西,又没费钱。这茬还正旺盛着呢,女人就又在旁边刨出一条沟播种第二茬作物。
王大满的婚姻让那些继续单着的男人有了一个快乐的理由:女人总会有的。缘分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又是一年年底,在外漂泊的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无论在外面多苦多累,回来都是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农村的年,热闹非凡,大伙聚在小卖部里吹着牛皮,拐弯抹角地卖弄自己这一年在外的收入,然后再三五成群地自由组合去打麻将。
王大满出来跟老婆买卫生巾,男人们一般羞于跟女人买这种东西,店里有人是绝对羞于出口的,但王大满不同,还有一屋子人呢,他就说:“老板,卫生巾,ABC的。”看见大家都在用奇怪的眼睛盯着他,他接着说,“今天的雪好大,太冷了。”
“大满,冬生说你老婆右边大腿根有个痣。”这是村里碎嘴麻婶的声音。她刚一说完,小卖部里的人全部哄堂大笑起来。“这他妈谁说的?”王大满大声质问。没有谁回答。
“哼,一个烂货,还当个宝顶在头上。”
“嘻嘻!我就说呢,还有好鸟会伸进王妈妈的胯里吧。”
身后还在传来龌龊不堪的说笑声,王大满卫生巾也没拿,直接去了王冬生家,他一把抓住冬生的衣领说:“冬瓜,我是跟着你赚了点钱,但我也对得住你,你为什么到处泼我老婆的丑?”
这王冬生虽然矮,但粗壮,他轻轻地拿开王大满的手,挑衅地说:“我又没说谎,她就是干这个的,不信你问小陈,她确实跟我睡过,老子当年要她做情人,她还不乐意,哪晓得却选了你这个怂人。”
王大满回来了,面无表情,头上、身上全部是雪花,小陈已经起床了,问了一句:“你买的那东西呢?”说罢就拿起一条毛巾准备掸去大满身上的雪花。王大满一把推开她说:“滚一边去,你是不是跟王冬生睡过觉?”
女人停下手,怔怔地说:“问这个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还问这些有啥子意思呢,我们过好以后的日子就行了。”
“我是不在乎你的过去,我是在乎你和王冬生睡觉了。”
“我有选择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可我平静不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每天晚上,王大满脑海里就出现那个肥肥胖胖的冬瓜和小陈在做那事的情景,于是就刨根问底地问她和冬瓜做爱的细节,小陈越不回答他越想知道。
日子就这样继续向前推进,年走了,村里的人也就稀疏了,但王大满心里的那团积怨总化不开,还随着时间的增长而越发浓稠。末幺当然也知道这事了,碎嘴昨天告诉末幺:“难怪小陈怀不上,听说那种事做多了,不能怀孕。”
小陈不再笑靥如花了,每天默默地侍弄着那几分菜地,晚上她跟大满洗脚,等着大满无休无止地质问,然后她哭,然后他道歉。
这天晚上,大满盯着小陈大腿根上的那颗痣,多少次他轻轻地抚摸那个痣,多少次他亲吻那个痣……现在这个痣就像吐出去的痰那样恶心,他问:“冬瓜亲了这个痣没有?”“没有。”小陈正在跟大满擦脚,头也没抬。“骗人?肯定亲了。还敷衍我。”几个回合下来,小陈无奈地说:“亲了,你认为是啥样就是啥样的。”王大满憋了几个月的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他随手就是几个耳光,一脚把小陈踢倒在地。他越打越解气,她越叫唤他越想打,慢慢地,女人不动了,呻吟也没有了,王大满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打死了吧?他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女人瞪着的眼睛还在眨巴,眨巴一次泪水就顺着太阳穴流到耳根。王大满忽然抱着女人放声大哭,亲吻着女人脸上的泪水,声嘶力竭地喊:“小陈,对不起!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控制不住自己啊!你为什么不是干净女人呢?”女人没有反应,她转过头尽量不看王大满,继续流泪。
其实小两口打架,准确的说是媳妇挨打,末幺是知道了,那么大的动静她又不是聋子,刚开始她想去劝住儿子,但她还是没去,那一拳拳打在那女人身上,末幺虽然心疼但不想劝架,随着声声响,末幺心里面竟然觉着敞亮了许多,后来那边没动静了,她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王大满睁开眼睛已经九点半了,发现女人不在身边了,他隐约觉得不对,马上翻身起床,发现女人的东西都还在,女人喜欢粉红色,那些粉红色的衣服都还在。他信步走出房门,母亲末幺正在厨房拾掇,王大满问她:“妈,小陈呢?”“没看到啊!我以为你们都还在睡觉呢。”
王大满飞奔出去,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小陈,后来还是路边小卖部的老板说:“早晨五点多我开门就看见你老婆走了,还在抹泪呢,眼睛那里都有淤青,是不是你小子打人家了?”小卖部是村里的媒体中心,村里人一闲暇就聚集在那里,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了,“那么好的女人你怎么下得了狠哦。”“现在哪个女人没点故事?没有故事的到幼儿园看看有没有。蠢货。”“活该,这么好的女人你都留不住,你这种男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这句是碎嘴说的。
“别说了,好赖都是你们在嚼。”王大满大吼一声,顺着路追了出去。
晚上王大满回来了,家里空空荡荡的,母亲不住地埋怨昨晚他下手太重,一日夫妻百日恩呢。王大满没有说话,他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呆呆地望着绿油油的菜园,又是春天了,那些带蔓藤的作物正没心没肺地顺着女人搭好的架子向上生长着,不紧不慢。“多好的媳妇。”末幺哭泣着说。
第二天,王大满也不见了,还带走一些粉色的东西。末幺说,大概是寻找他媳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