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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 鱼

2020-11-18

湛江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鲇鱼癞蛤蟆小满

◇ 郭 铂

每年三月三赶庙会,村里会来一些特别的人。这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来,就把很多鱼放到河里去了。鱼儿到了新环境,都溜边,黑洼洼的鱼背挤在一起,远远望去,河岸像是延伸出去一截,小河显得越发苗条。

这些人前脚走,村民们后脚就来弄。无论是钓鱼、网鱼、叉鱼还是电鱼,这地方都统称为弄鱼。“弄”是一个有力的动作,带有誓不罢休的倔劲儿,不择手段的狠劲儿。

一个小孩钓到一条鱼,拉不起来,原来是鱼儿撞到粘网上缠住了。一个握着鱼叉的男人看到一条鱼,正要奋力刺去,不想鱼儿竟翻了白肚皮,原来是不远处有人扯了电线。小孩儿不钓鱼了,开始帮着哄赶鱼群。叉鱼的男人将叉子一丢,换成抄网,给电鱼的打下手。人们不争不抢,通力合作,将清澈的河水搅和成了一锅米汤。待太阳落山,河水恢复清澈,人群散了,鱼也没了,河床上拓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脚印……

这些人今年学聪明了,将鱼儿放生后,留下一个人看护,防止村民们乱来。留下来的是一个姑娘。

有人将鱼网下到一半,姑娘过来了,下网的人立刻对姑娘说,这是网鸟的,准备洗干净晾起来。姑娘笑一笑,和他一起洗。有人扛着鱼叉在岸边转悠,姑娘不声不响跟着,跟得人家心里发慌,一个不小心掉进了河。姑娘跑过去,将他拉上岸来。一个小孩儿躲在芦苇丛里,刚刚钓起一条鱼,不想姑娘变戏法似地站了出来,吓得小孩儿定在原地。姑娘并没有把小孩儿怎么着,而是拿出一颗奶糖,在小孩儿眼前晃了晃,

“想吃吗?”

小孩儿脑袋大身子小,点一下头,全身跟着颤。

“那得答应我一件事……”

大脑袋果然不是白长的,小孩儿立刻将鱼扔回水里,手在衣服上蹭蹭,接过了奶糖。

村民们觉得姑娘待不了多久,等姑娘走了,河里的鱼还是大家的,到时候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可小满不行,他弄鱼有点上瘾,一天不下河,不和鱼过过招儿,跟起了鱼鳞癣似的,浑身难受。另外,小满觉得姑娘傻乎乎的,逗一逗肯定好玩。

小满趁姑娘不注意,在河边插了两根鱼竿,猫在隐蔽处。麦苗已经齐膝,姑娘来自城市,还以为这大片大片的绿棵子是韭菜呢,惊叹这里的村民是多喜欢吃饺子啊!姑娘虽然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但田野是绿的,鱼竿是明黄的,远远地,她一眼就把鱼竿瞅见了,还看见鱼儿已经上钩,拍打起水花。姑娘并不能确定上钩的鱼儿是放生的还是野生的,可就算是野生的,也得保护呀。从开春到初夏,杨柳抽芽,桃杏开花,正是鱼儿交配产子的时节,就算是怀孕的女人做了坏事,法律也规定孕期可免去服刑,更何况是一身清白的鱼儿呢?姑娘无论如何不能让坏人得逞。她的脸板起来了,眼神凶起来了,如果能变成一只猫,她还打算把指缝间的爪子露出来,到时候在坏人脸上挠两把。

姑娘走到鱼竿旁边,四处张望,想把可恶的家伙找出来。四面除了田野、吊桥、堤坝以及远处的高山,一个人影也没有。柳树上倒是有几只早起的家雀儿,姑娘看它们,它们也看姑娘,仿佛在说,我们早起是为了找虫吃,我们什么也没干。姑娘又看脚下,发现了几个脚印。不看没什么,一看吓一跳,这脚印可真大啊,真深啊,一定是一个结实的家伙留下的。这样想着,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姑娘将脚放进了其中一个脚印里,想和这个脚印比一比。鞋是薄底儿小白鞋,这一放不要紧,姑娘的脚一下子陷了进去,陷得心里发慌,额头冒出了细汗。这一比不要紧,大脚印一下子就把小白鞋吃住了,抱住了,仿佛还搂着不放开,吓得姑娘急忙把脚夺了出来。姑娘定定神,得出两点结论,一来她对自己的脚是满意的,娇小的正合适,二来,她对大脚印有点嫌弃,长得这么结实,干点什么不好呢,非要祸害水里的鱼。

姑娘没钓过鱼,以为鱼儿会顺从鱼竿的牵引,乖乖上岸。竿连着线,线连着钩,钩已深刺进鱼儿的嘴里。姑娘刚提起鱼竿,鱼儿感到疼痛,挣扎起来,和姑娘做起激烈对抗。上钩的是一条鲤鱼,少说三四斤,想一把拽上岸,行不通。姑娘慌了,既不敢使劲,也不敢松手,只能随着鱼儿的游动走过来走过去。鱼儿向河中央游去,姑娘只能探着身子,尽量往前够,屁股翘得高高的。

小满看时机已到,从隐蔽处跳出来,大喊一声,

“我来帮你!”

其实帮法很简单,只要将鱼竿从姑娘手里接过来,就行了,可小满才不会就此罢休。他跑到姑娘身后,连人带竿,包了个饺子。按说便宜占到这儿也够了,小满不,他没有握住鱼竿,而是握住了姑娘的手,通过姑娘的手来操控鱼竿。姑娘给占了便宜,照理应该立刻挣脱,可是一切来得突然,姑娘的心还在鱼竿上,一时顾不得自己,只能任由小满摆布,

“把鱼竿倒下去,贴近水面。”

果然,鱼儿不再翻滚。

“回拉,不要让鱼露头。”

果然,鱼儿折返,向岸边游来。

姑娘对小满产生了一点信任,

“然后呢?”

这话是侧着脸问的,小满闻到了姑娘嘴里吐出的哈气。原来,姑娘不仅身上是香的,头发是香的,连嘴里的哈气也是香的。姑娘不仅身上是软的,头发是软的,连嘴里的哈气也是软的。姑娘早上是吃了什么好吃的,才会吐出这样香软的哈气呢?小满猜不到。但小满美死了,忘了答话。

“问你呢!”

小满赶紧说,鱼没力气了,可以往后退两步。

姑娘感到屁股被什么东西顶到了,下一刻,就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鱼儿翻了肚皮,顺着牵引的方向靠岸,姑娘一手握竿,腾出另一只手肘了小满一家伙。别看姑娘的胳膊细细的,白白的,嫩如藕节,可一肘子过来,也够小满受的,把小满肘的坐在地上倒吸气儿。

姑娘把鱼提上岸,见鱼嘴淌血,不敢摘鱼钩。

“你!把鱼摘下来,放回去!”

“自己钓上来的鱼自己摘。”

“这不是我的竿,不是我钓的!”

“自己放生的鱼,不让别人钓,自己钓,你们这些人哪……”

“你看看,鱼儿得多疼!”小满一边摘鱼钩一边说。

姑娘又气又急,却不知如何反驳,又想起刚才小满明为帮忙,实则占便宜,浑身上下让这个坏蛋摸了个遍,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又怕眼泪被小满看见,再次丢丑,迅疾转过身去,

“把鱼放回去!”

就这么一直背身,偶尔抬手抹眼泪,直到听见“噗通噗通”两条鱼落水,姑娘才小跑着离开了。

小满一时有些楞,这……这就哭了?

时间一久,姑娘感到和村民有点熟了,能搭上话了。这样一来,姑娘觉得是时候开展宣传教育工作了。姑娘准备了一些小册子。小册子薄薄的,有图,有表格,还有字,从不同角度说明鱼类资源缺乏的现状。姑娘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把自己当老师,把村民当她的学生,既然如此,一个合格的老师给学生讲课时,就应该脱稿。村民们看着册页,姑娘看着村民们的眼睛,芝麻开花,讲起来一串接着一串,一套连着一套,很有些水平。讲着讲着,姑娘进入状态,不仅将册页内容背得分毫不差,还结合工作实际,举了一些生动的例子。比如,在某地进行宣讲时,一个养鱼大户受到教育,觉得应该出一份力,当天就把一部分鱼苗放进了河里。鱼塘挨着河,养鱼大户只须把出水口的过滤网抽掉,鱼苗就能顺着水流进入河道。姑娘当时拿着相机,将这一幕拍了下来,并给村民们作了展示。村民们一脸兴奋,啧啧称奇。

从实际情况来看,宣传教育工作的效果显著,连着几天,姑娘没有看到一个弄鱼的。放生的鱼儿已经适应新环境,结成群,中午在浅处晒鳞,晚上游回深处睡觉。不仅如此,姑娘还发现,鱼群里打头儿的是野生鱼,它们仿佛已经接纳了新朋友,带着这些新朋友参观、游览,帮新朋友安顿下来。看到这一幕,姑娘不仅拍了照片,还写了一份阶段性工作报告,准备拿到邮局寄出去。

去邮局的路上,姑娘撞见小满。撞见小满倒是其次,小满手里提溜着十几条半大不小的鲫瓜子,一看就是放生的。

“别看我,别人吃不完,匀给我的。”

“那别人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那里来的。”

“胡说!”

“你上次给大伙儿看照片,养鱼大户就在镇上……你个傻妮子,那儿的鱼要给弄光了!”

从小到大,只有爷爷喊过姑娘傻妮子。搁平日里,谁要敢说她傻,她敢当场和人家比一比,到底是谁傻,谁笨。如果是同学说她傻,她就和人比成绩,如果是同事说她傻,她就和人比业绩。无论成绩还是业绩,她都是尖儿,没人能比过她。爷爷既不是她的同学,也不是她的同事,她能和爷爷比什么呢?后来,她总算找到一种比法。爷爷喜欢下象棋,她就和爷爷对着下。一开始,她自然不是爷爷的对手,可架不住她年轻,架不住她钻研,架不住她事事都当回事。她把爷爷比下去了,趾高气昂地喊了傻爷爷。其实,比下去之前,她已经明白,爷爷嘴里的“傻妮子”,并不是真说她傻,而是在说她乖巧、可爱,还有一层愿意和她亲的含义在里边。如今,小满喊她傻妮子,是什么意思呢?姑娘心里有所疑问。

“我不信,你带我去看!”

“嘿……你个傻妮子!”

姑娘蹦上了小满的摩托车。

到达现场,其火热程度自不必说,几乎整村子的年轻人都在这里。这不像捕鱼,更像一场大型的营救活动,仿佛鱼儿不识水性,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打算集体溺亡。而作为有良知有道德的人类,决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姑娘跑到河边,大声制止,可鱼命关天,仿佛每分每秒都会有一条鱼自杀成功。鱼的命也是命啊,就算是一条小鱼死了,人们也会感到难辞其咎。所以,在紧锣密鼓的抢救行动中,没人搭理姑娘。

姑娘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曾接受过姑娘奶糖的小孩儿。小孩儿正帮着大人往编织袋里装鱼,同时,还兼着往岸上送鱼的重任。小孩儿给一把抓住,一看是姑娘,立刻别着脑袋不敢正视,对于姑娘的问话也不愿意回答。虽说他还小,很多事不懂,可这小子已经知道要脸了。虽然他还搞不懂人为什么得要脸,人不要脸就怎么了,可这小子明白,眼前的每个人都要脸,他要是不要脸的话就不算个人了。姑娘的责问显然对他的脸面造成了损害,实在逼得紧了,小孩儿冒着这辈子再也吃不到奶糖的风险,甩开姑娘的手,

“怎么啦?吃你一块儿糖没完没了了?”

姑娘没想到这小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答应过我什么?”

小孩儿本来有所愧疚,见大家都笑话他,对他指指点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那糖是金做的,银做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想管我一辈子吗?一顿饭管半天,别说你了,就算是我妈,饭点儿到了敢不给我饭吃,我就敢不认她!”

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人们都听见了,跟着起哄。有人说,说的好,有人说,臭小子,有骨气,也有人对此表示疑问,问小孩儿敢不敢在他妈面前再说一遍。

小孩儿说,有啥不敢的。接着捡鱼去了。

姑娘的肩膀一耸一耸,捂嘴跑了。

从小镇到村庄七八里地,疙瘩解开也是一截绳,这段路弯弯绕绕,上坡下坡,细算开去,十里出头。姑娘一路走,一路哭,头发让风吹得蓬蓬的、毛毛的,惹得鸟儿想下来做窝。小满推着摩托,跟在后面,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他才不会和姑娘说话呢,眼泪是水,话是石头,所谓水落石出,等姑娘哭够了,自然会说话。要是耐不住性子下水摸石头,保不准摸到王八,挨一口咬。

日头蹭山头,镇上弄鱼的年轻人大车小车往回赶,一路上哼着歌。待看清不远处的姑娘,才闭了嘴。无冤无仇,还是个姑娘,还是个傻姑娘,没有必要弄得太不像样。有人放慢车速,说天儿不早了,上车吧,没啥可气的。见姑娘并不理会,又见小满眨巴眼儿,才放心走了。

在一个车斗子里,姑娘看见了小孩儿。小孩儿怀抱一条大鲤鱼,下巴搭在鱼背上,怯怯地看她。她一气之下,冲小孩儿做了个鬼脸,慌得小孩儿看向别处。不一会儿小孩儿又看姑娘,姑娘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石头,作势向小孩儿丢去,吓得小孩儿趴倒,直到消失在一道坡下,也没敢露头。姑娘将石头丢出去,石头没升多高,就连同姑娘的心,一起掉进了山谷。

山谷虽低,好歹是一块地,能让石头落地,也能让姑娘的心落地。姑娘转过身来,问小满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一件事是对的,大家却都不去做,明明一件事是错的,大家偷偷摸摸也要干?”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怎么了?”

“吃食都长屁股上了……”小满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这么和你说吧,想让别人给你拿一样东西,你就得先拿一样东西给别人,不想让别人碰一样东西,你就得证明这东西是你的。”

“什么意思?”

“村里的鱼是你放的,大家都看见了,在你眼皮子底下,大家不弄,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大道理,是因为在大家眼里,鱼是你的,不经你的同意,弄了不太好。镇上的鱼是人养鱼大户放的,大家也看见了,人养鱼大户都没管,你去管,谁搭理你?”

这次姑娘听懂了,也蔫儿了。

“你总说,鱼类资源是大家的,既然是大家的,有人不想弄,就有人想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做法,这才真正算是大家的。你倒好,嘴上说是大家的,实际上谁也不让弄,那最后不还是你的吗?”

“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了?”

“我……我还没想到!”

小满笑了,

“等你想到哪儿不对了,咱们再唠,好了,上车吧。”

一路上,姑娘把头抵在小满背上,冥思苦想。好几次,小满差点骑到沟里,原因是姑娘想不到答案,觉得脑袋太不争气,时不时拿头撞小满的背。

东南风吹一阵,大地起一层绿。姑娘拿一个馒头,掰碎了,蹲在河边喂鱼。鱼是姑娘放的,也是姑娘喂的,都和姑娘很熟。姑娘刚上桥,鱼儿们就看见姑娘了,随着姑娘的脚步往岸边游。馒头屑还没丢出去,鱼儿们纷纷露头,让姑娘一阵喜一阵忧。对于如何保护它们,还没有想到好办法,等她走了明年再回来,还能看到这些贪吃的家伙吗?

姑娘正愣神,突然给人拍了下右肩,向右看去,并没有人。一不留神,姑娘手里的馒头也给人抢走了,吓了姑娘一跳,向左看去,原来是小满。

姑娘不想理小满。

小满笑笑,也喂鱼。小满的喂法和姑娘不一样,姑娘为了照顾鱼儿,鱼儿在哪儿,姑娘就把馒头屑丢在哪儿。小满呢?是把馒头屑丢成一条路,让鱼儿循着路一路游一路捡吃,一路向岸边靠近。这个小满又在打鬼主意了,是不是想趁着鱼儿吃食,一把将鱼儿抓起来呢?姑娘准备制止小满。

“别动!”小满说。

姑娘不敢动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听小满的话。

待鱼儿靠得足够近,小满趴下来,舔舔手指,让手指粘上一点唾沫,把馒头屑粘在指尖上,缓缓伸向水面。

鱼和人一样,有胆儿肥的,也有胆儿瘦的。一些鱼觉得离岸边有点近,即便有可口的食物,也不再上前。有的鱼才不管。小满让馒头屑的前半部分飘在水里,后半部分粘在指尖上,轻轻钩动手指,形成一种诱惑。小满尽量让身体保持不动,连呼吸也控制着。

姑娘觉得新鲜,睁大了眼睛。

鱼儿还是警惕的。一条鱼游过来,眼看要张嘴吞食,临了,错了过去。又一条游过来,也是同样的反应。鱼儿在试探,试图弄明白眼前这东西是啥玩意儿,至少确认一下有没有危险。鱼儿确认危险的方式是在小满手边游动,时不时拿尾巴扫一家伙,或是用身体蹭一下,看小满的手会作何反应。鱼儿的尾巴是很轻柔的,扫在小满手上痒痒的,鱼儿的身体上有黏液,蹭在小满手上滑滑的。小满觉得不太舒服,想挠一挠。可是,他不能挠,别说挠了,此时只要稍稍抖动,鱼儿就会有所察觉,继而逃跑。他必须忍住。

鱼儿绕几圈后,停了下来,姑娘和小满都觉得鱼儿已经确认安全,放松戒备,准备吃食了,不想这条鱼突然将尾巴抬出水面,铆足劲一扫,扫起半米来高的水花,吓了姑娘和小满一跳。小满是趴在岸边的,脸离水面很近,这一扫,相当于给小满洗了把脸。这条鱼很聪明,眼也尖,不仅看到了小满的手,还透过水面,看到和手连接的小满。很多危险都来自岸边,它得试试这个家伙在打什么注意。水溅到脸上不怕,可水进了眼睛。受到这样的刺激,搁谁都会眨眼。但小满只眨了两次,就控制住了。

看着小满的落魄模样,姑娘直笑。但姑娘并没有笑出声,一切还没结束,她的心揪得紧紧的。

水珠顺着小满的脸颊流下来,滴到水里,正好滴在鱼儿的头顶上方。姑娘担心,这样会不会把鱼儿吓跑?幸运的是,鱼儿并没有跑,而且从游动的姿态和鳃盖的翕动节奏来看,鱼儿好像放松了,对于隐患的排查工作已经完成。事后,小满和姑娘说,水溅在死物上,会自然而然下落;要是溅在活物上,活物会抹干净。所以,鱼儿懂得,水如果滴回河面,证明没有危险;如果消失了,那就该跑了,果然,那条溅起水花的鱼绕到前面,将小满的手指一口吞了下去,直吞到小满指根。小满手指一钩,将鱼儿“钓”了上来……

“哇,这也太神奇了吧!”姑娘已经忘记这是在捕鱼,对小满很是赞叹。

“嘿,你个小破鱼儿,还往我脸上撒尿?”小满敲了鱼儿一个脑瓜崩。

“让我来看看!让我来看看!”

这是一条特别的鱼,它让小满出了一点丑,差点识破小满的奸计。姑娘想近距离地欣赏这条鱼,或者给它取个名字。

小满转着圈,用背遮挡,不让姑娘看。姑娘逼得紧,开始撕扯小满,抓小满头发。小满扬手把鱼扔回水里,一本正经对姑娘说,

“鱼儿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我们应该保护它们。”

姑娘愣住了。

小满又转身面向小河,深鞠一躬,

“鱼儿们,对不住,刚才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你们原谅!”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小满是在嘲讽她,拿她取笑。小满鞠躬的时间有点长,觉得时间越长,嘲讽和取笑的力量越大,越好玩。不想姑娘绕到他身后,退后几步,一个助跑,将他踹下了河……

姑娘不想承认也不行,小满身上有一股劲,和别人不一样。小满再次邀请姑娘时,姑娘不仅没有拒绝,还充满了期待。人的期待常常小小的,轻轻的,藏在心里就够了,可姑娘的期待好像有点强烈,有点多,心里装不下。所以,姑娘出门时背了一个包,冥冥中觉得会有很大收获。

他们来到一处芦苇荡,扒拉开芦苇丛,按照小满的指示,轻手轻脚趴了下来。近岸处水不深,但很清,有一些水草,还有一些鹅卵石,其他什么都没有。

太阳快要落山,村民扛着锄头、耙犁往家走,不少烟囱开始冒烟。小满说来了来了,姑娘定睛看去,一只癞蛤蟆“执拗执拗”爬过来,趴在石头上不动了。癞蛤蟆像一位削瘦又落魄的艺术家穿了一件满是补丁的皮大衣,丑得让人同情。再说,一下雨,这东西爬得到处都是,哪用得着专门找呢?姑娘对小满的这次行动提出意见。小满让姑娘再等等。

等待的结果是,一条大鲇鱼游过来了。大鲇鱼的“皮衣”比癞蛤蟆的好看多了,通体黑亮,像刚上了一遍油。这家伙不仅穿了黑皮衣,戴了黑皮帽,还留着又长又黑的胡子,更像是一位成功的艺术家。两位“艺术家”相遇,它们准备搞什么样的“艺术”呢?姑娘来了兴趣。

癞蛤蟆调整位置,和大鲇鱼形成对峙。大鲇鱼缓缓向癞蛤蟆靠近,作出的是攻击的准备。鲇鱼超过半米,大嘴一张,能轻易将癞蛤蟆吞下。癞蛤蟆本来蹲着,见对手已做好准备,也将身子压低,嘴巴一张一张。

鲇鱼一个弹射,向癞蛤蟆冲来,搅起一阵浑水,什么都看不见了。姑娘很是揪心,也觉得有些残忍,这个小满,原来是个变态,带她来看这种场面。河水是流动的,浑水慢慢流过,鲇鱼的尾巴先露出来,接着是身体。鲇鱼的身体扭动着,还未露头,姑娘猜测它肯定在吞食癞蛤蟆。姑娘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条蛇咬住一只老鼠,在将其吞下的过程中,需要借助身体的扭动。姑娘不想看了,说不定大鲇鱼的嘴边还露着癞蛤蟆的腿,或是一条,或是两条。

当鲇鱼头露出来的时候,姑娘惊呆了,癞蛤蟆竟然在鲇鱼的脑袋上趴着。鲇鱼的脑袋本来就扁扁的,平平的,很适合顶东西。姑娘看过一种杂技,表演杂技的演员用脑袋顶各种各样的物件,当时她就想过,如果让鲇鱼来表演这个节目,再适合不过了,它们的脑瓜就是为这个节目而生的。

鲇鱼发觉癞蛤蟆爬到了自己脑袋上,想把癞蛤蟆甩下来,左摇右摆,上下翻滚。可是癞蛤蟆抓得很紧,就是不下来。姑娘不相信癞蛤蟆能抓这么紧,这个小家伙又没有爪子,即便有爪子,鲇鱼身上有一层滑液,不是说抓就能抓住的。姑娘看小满,发出疑问,小满一脸开心,并不准备回答姑娘的问题。

鲇鱼开始往水草里钻,企图利用水草将癞蛤蟆拽下来;鲇鱼又往河泥里钻,尝试着利用河泥呛癞蛤蟆。但这俩招儿并未凑效,水草不够厚实,河泥不够深,都不能对癞蛤蟆产生影响。倒是鲇鱼,折腾来折腾去,没了力气。姑娘瞪大眼睛,手里攥着草,等待着浑水一点点消散。她构想了很多方式,试图解释癞蛤蟆稳坐鲇鱼头的原因,但被一一否决了,因为那些方式都不科学,经不住推敲。实在让人泄气,不知如何反驳小满也就算了,现在一只癞蛤蟆也把姑娘难住了。

水清了,姑娘看见了,原来癞蛤蟆死死地咬住了鲇鱼的两根胡子,像握着缰绳,任大鲇鱼如何蛮烈,也能将其制服。更何况,这两根“缰绳”是鲇鱼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想彻底挣脱,只能把胡子连根拔起。这个癞蛤蟆有点聪明。

大鲇鱼趴着不动了,看样子是服输了。癞蛤蟆这才松开嘴,从鲇鱼头上爬下来。鲇鱼东倒西歪,游走了。癞蛤蟆一脸瞌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样?好不好玩,好不好看?”小满激动不已。

“天哪,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跟你讲,叉鱼的时候,原本我想把这条鲇鱼弄上来,炖茄子。鲇鱼炖茄子,那真的是……后来看见这俩呆瓜搁这儿整这一出,笑死我了。鲇鱼多得是,哪条都能炖茄子,可这种呆瓜鲇鱼可不多见,留着当戏看才好。再说了,真要是把它炖了茄子,我怕茄子和我也呆了瓜……”小满越说越激动,显得语无伦次。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姑娘突然想到什么。

“嗯……鲇鱼炖茄子?”

“不是,不是。”

“鲇鱼多得是,哪条都能炖茄子?”

“不是,不是。”姑娘显得有些急。

“嗯……看见这俩呆瓜整这一出?”

“对对对,就是这句,我想到了!你和我说,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碰一样东西,那就得证明这东西是你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想让大家捕鱼,那我可以证明鱼儿是有趣的,好看的,是美的,谁还会破坏美的东西,有趣的东西呢?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真是太靠谱啦!”姑娘抱住小满,将小满的脑袋揽进了怀里。

这是小满没想到的。不过小满反应很快,拿脸拱姑娘的胸,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姑娘有所察觉,立刻推开小满,狠狠扇了小满一巴掌。这一声又脆又响,经过芦苇丛的人们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在芦苇丛里放鞭炮呢。

姑娘把大学摄影社的同学们找来了。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难得相聚,大学时代的青春和激情渐渐淡了,现在能跟着姑娘做这样一件“疯狂”的事,大家都热血沸腾,仿佛那时想成为摄影家的梦想又燃烧起来了。

燃烧起来的还有别的。一个男同学暗恋姑娘已久,把这次意外相聚视作缘分,又因是姑娘发起,男同学想得就有些多,有点远。别人已经选好拍摄地点,架起照相机,这个男同学却缠着姑娘不放,说他有几个好朋友,好朋友手头儿有几个待遇不错的空缺,还劝姑娘,费力不讨好的事玩玩就算了。姑娘心里自然是排斥的,但想到男同学也是一番好意,又千里迢迢前来帮忙,只好善意敷衍。

小满作为“导游”,负责为大家带路,时不时讲个笑话,深得大家喜欢。

搞摄影的都有耐心,为了捕捉一个美好的镜头,能在河边折腾一天。有人拍到一条大鲤鱼浮头的照片,初看没什么稀奇,可细细看去,发现大鲤鱼长出一对翅膀,仿佛要从水里飞出来。其实这对翅膀是一只猫头鹰的,拍摄时,猫头鹰正好从水面上飞过,倒影与鲤鱼形成重合。有人喜欢拍摄大场面。正午时分,大家都回去休息了,只这位摄影师站在大太阳底下,等待着鱼群从深处游向浅处晒鳞。如果鱼儿们选择形成一个大群落,而不是分散成若干小群落,那说明鱼儿在这片水域里生活得满足,惬意,也说明水质很好。这位摄影师给晒得嘴唇发白,终于拍到了满意的照片,拍出了非洲大草原上万头野牛迁徙的气势。还有人喜欢摆拍。摄影这准备有一个奶瓶,奶瓶里灌有鱼食,就拍鱼儿吮吸奶嘴的瞬间。农村野河里的鱼和城市公园里的鱼可不一样,警惕性很高,也不知道这位摄影者撒了多少鱼食,说了多少好话,才和鱼儿们建立起感情,拍到想要的镜头。拍摄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个农村妇女看到他们用奶瓶喂鱼,觉得新鲜,想试一试。当鱼儿吸住奶嘴的时候,农村妇女“啊”的一声,眼泪啪嗒啪嗒直掉,让大家很吃惊。后来从村民那里得知,这个妇女的头胎出生没多久夭亡了……

一天的拍摄结束,大家回到镇上的小旅馆休息,男同学磨磨蹭蹭不走,来到姑娘的住处。姑娘租住在村里一位老婆婆家,老婆婆无儿无女,守着个大院子。老婆婆见小伙子和姑娘一起回来,以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就串门儿去了。男同学见机会来了,提出要和姑娘喝一点酒,被姑娘拒绝后,又故意把钱包掉进床缝儿。姑娘是热心的,觉得自己的胳膊总归细一点,就爬上床,撅着屁股在床缝儿间摸捞。男同学瞅准机会,拉灭灯,扑上去,捂住了姑娘的嘴……

“咔嚓,咔嚓”,照相机的闪光灯闪了两下,男同学停了下来。

“咔嚓,咔嚓”,又是两下。男同学推门出来,一个人影立在那里,看不清是谁。

人影说话了,

“哎,兄弟,按哪个疙瘩是保存啊?”

男同学听出来了,钱包也不拿,跑了。姑娘也听出是谁了,一阵暖流涌上来,眼泪汪汪。

人影把相机放在窗台上,离开了。姑娘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待心情平复下来,姑娘摸灯绳,怎么也摸不到,想来是被男同学扯断了。姑娘给吓坏了,也不敢找人来修,将门反锁后,抱着一根擀面杖睡着了。

一个礼拜的时间,大家拍了很多照片,优中选优,在村委会办了一个摄影展。村民们都觉得新鲜,往常让大家到村委会,不是交电费交水费,就是领低保或者投票选村长,突然听说有摄影展,还能免费给大家拍全家福,就都去了。摄影展效果不错,大家看到照片里的鱼,都觉得新奇。往常鱼就是鱼,无非大一点小一点,成群或者落单,可照片里的鱼就不一样了,有的好像会说话,有的好像在跳舞,有的好像还在笑,还有的好像聚在一起商量什么事。几个哺乳期的妇女在鱼吃奶的照片前站住了,

“你看它吃得多好,多香!”

“你看它多会吃!”

一个妇女趁另一个妇女不注意,揪了一把人家的奶头,笑道,

“怪不得你下河那么勤,原来不是洗衣服,是让鱼嘬你的奶去了!”

几天后,姑娘离开村庄,回到了单位。向单位领导递交过工作总结,期待着领导的评价和下一步指示。领导对姑娘的工作成果比较满意,认为姑娘踏实肯干,还懂得创新。但对于实际成效,领导并不抱太大期望,觉得问题根深蒂固,一时不会有太大改观。姑娘说她还年轻,再努力,再想好办法。

眼前姑娘就遇到一个问题,不知如何是好。离开村子前,小满问了姑娘一个问题,

“我遇到一个东西,已经证明它是美的,也是可爱的,但我还是想把它弄到手,这可咋办”?

姑娘给小满问住了,一时想不出答案,答应想到之后立刻告诉他……给他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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