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的老“城道”
2020-11-18刘爱君
刘爱君
一
老家所在村庄的南边,曾经有一条古道,人们称它为老“城道”。顾名思义,就是从前人们往来进城的大道。
我曾固执地多次问过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没有修筑村北的经十路(有一段时期叫作“济王路”)之前,附近四乡八村的人们来往济南是不是就只有走村南的“城道”。“那是啊,不走那里,走哪里?又没有其它的道。”答话人的神情里透着客气,但语气中却带着些许的不耐烦,这与我们村的人的脾性有关——“五行缺水,躁也”。好在,答案是肯定的。
印象里,村南的老“城道”,绝对不简单。自小就听老人们讲说,什么“宁走龙湾,不走神武”“宁转老僧口,不把神武走”。在交通极不便捷的年代,来往济南城的人们宁可绕南绕北地远走几十里,也不走这一段路,其中一定有些特别的说道。
二
老“城道”?在哪里?到今天,早已无寻觅处。
模糊的记忆里,这段“城道”东起西彩石村,西接章锦村,全长也就八九里,蜿蜒曲折,穿行于村子的南边;但就这么一小段路程,何至竟一度被人们视为畏途呢?
就让我试着讲说一下这段曾经不寻常的道吧。老“城道”东出西彩石,先经一段上坡的石板路,歪歪扭扭地,就来到了我们村的东南边一大片坟地。
我们村的东南部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回想原先的地形地貌,还真就暗合了所谓的“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格局,且前有案山背有靠山,很是讲究;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出现了数量众多形制各异的坟冢。记得小时候,曾在“城道”以北的洼地里,在离离衰草中,看到过很多倒卧的石碑、石马、石羊之类的部件。传说有不少的坟还是宋朝年间的,也有人猜测,甚至唐朝的坟冢也有,因为在它的东北向不远处就是赫赫有名的“王子坟”,而“王子坟”正是唐初宰相房玄龄的父亲隋监察御史房公彦谦的墓,旁边还有房玄龄的从祖母“清河太夫人”的墓。“王子坟”封土宛在,望之森然。
上世纪五十年代,先是“破四旧”,后又大兴农田水利建设,“城道”北边坟地里的许多石碑被推倒砸碎,许多坟墓被挖开推平。人们曾经从坟里挖出过数量巨大的金银珠玉类的陪葬品,当时都散乱地堆放在生产队的场院屋里,没人看管。有“精明”的人就偷了部分金银去城里卖,据说被抓了现行,还差点坐了牢;有一个人偷藏起了一两件小玉器,据说一只手指头肚大小的小玉猴,在改革开放之初,竟然卖出了山大教授好几个月工资的钱。
穿过这片后来被称作“貔子湾”的坟地,顺势就下到了一道回环曲折的河沟,河沟两边是不算高的土岸,“城道”就穿行在狭窄逼仄的沟底。两边的土崖被水流冲刷得沟壑纵横,时不时有野兔蹿蹦跳跃在沟坎之间;偶尔地,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在土岸上的灌木丛里叽哩咕噜地怪叫个不停。
钻出这数百米的河沟,又上到一道山岗。山岗上,乱石林立,柏木丛生。柏树下,除了荆棵,就是酸枣树,大片大片地,密不透风。而路全是石板路,驴、马、骡车行走在上面,“嘚、嘚、嘚”,“轱辘轱辘轱辘”,在静寂的山林里,声响会传出很远。“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日落、月升时分,这里就氤氲着差不多的意境。
出了山林,再走过一段不长的平坦的土路,“城道”又下到了更为深且窄的河沟里,下坡,上坡,又是几百米的样子。等上到对面的坡顶,也就到了西边邻村的地界,属于我们村的“城道”就算结束了,路也就太平了起来。
三
现在想来,村南的老“城道”绝对是一段有着许多传奇故事的“城道”,但千百年来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因为缺乏文献记载,或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语焉不详”。
零零散散地记录下这些闪烁在记忆里的不一定准确的“影像”后,我陷入了茫然的思索,我努力地去思考探寻它们曾经刻录下的久远而重大的记忆,却是所获了了;尤其是近几年,伴随着农村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村南的“城道”早已荡然无存,更为可怕的是连点影子也没有留下,代之的是焕然一新的场馆楼台园区路桥。诚然,人们都喜欢现在的路面整洁平坦、楼舍的华丽高大,只是在我内心深处总存有很大的不甘。
清冷的月夜里,那茂密的柏树、长有野草的石板路、沟壑纵横的土岸,甚至崖岸上那缀满红甜浆果的酸枣树,以及冷不丁窜出的野兔,都会固执地出现在我的关于故土的梦里。
越是不见,就越思念;越是隐匿,就越要寻觅。湮没了的老“城道”,越是踪迹难现,也就愈加激发了我对它神秘过往的猜测。很多次在静夜里醒来,睡意全无时分,我就遥想,在这条古道上到底会有哪些人曾经走过呢。——
唐太宗李世民应该走过。因为周边有着很多与其有关的遗迹,“唐冶”“冶河”“淌豆寺”“皇歇峪”“拔槊泉”等等,他曾在这方土地上征战多年。
英雄秦琼和他的朋友们应该走过。他们西上济南,东去章丘,后又追随唐王,“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呼啸来去时,定会回响着他们的马蹄声急。
蒲松龄应该走过。他一生醉心功名,几十年矢志不渝,连番进府城赶考,逼仄的山路上,一定曾蹀躞着他骑驴而过的瘦弱背影。
传奇商人“孟洛川”应该走过。他背负着振兴家族的厚望,立志要开拓他的商业帝国,而济南曾是他的发祥地,漫漫老“城道”一定承载过他几十年的经商之梦。
“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世事无由定,“离合总关情”。历史上的老城道,必定曾经喧嚣热闹非凡,也必定曾经多次归于寂寞冷清。造化弄人,到而今,竟至了无痕迹,其中机缘又有谁能参透。
四
在不眠的夜里,常常想起那些曾经从老人们那里听到过的故事。有个关于“养坡”的故事就发生在“城道”南边的土崖岸上。
解放前,村里有一位刘姓老汉,孤单一人,每年都在村南一块靠近水源的高地里种点西瓜、甜瓜,夏秋时,瓜熟了,卖掉瓜,换点粮食,聊以糊口。一年春天,他又早早地在地里点上了瓜种。因为帮忙看瓜的老黄狗,冬天时死掉了,老汉从邻居那里抱来了一只小花狗,一半为了看瓜,一半为了和自己作伴。一天,他到河边挑水浇瓜,突然发现一只土黄色的小“狗”,正趴在河边喝水,老汉走到它跟前时,小“狗”因为害怕,想站起来逃跑,却又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河边,看那四肢无力支撑的样子,老汉知道这一定是饿的。老汉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它抱了回去,热热地煮了一锅粥,让它和小花狗一起吃。从此以后,老汉照例每天浇水、施肥侍弄自己的瓜,闲下来,就抽袋旱烟,看着小土“狗”和小花狗一起玩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刘老汉却瞅着小土“狗”越长越不对劲了,小“狗”越来越不像一只狗了。后来,经过别人的辨认,最后确定小土“狗”竟然是一只狼。这样一来,刘老汉心里害怕了,那年头狼咬死咬伤村民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村里人劝刘老汉趁早把它除掉,可刘老汉怎么也下不了手,就连赶它走也舍不得。有人给他出主意,把狼的尾巴砍掉一半就会去除它的野性。于是,刘老汉打酒买菜,请人剁掉了狼的半条尾巴,看着狼拖着半条尾巴,刘老汉感到心里很愧疚,同时心里又石头落地似的完全轻松了,忙不迭地对它精心护理了一番,并因愧生宠,平时对它比对小花狗还格外好一些,还亲昵地喊它“半尾巴”。
转眼间,到了第二年。因为上一年瓜没卖上好价钱,换到的粮食很少,加上“半尾巴”和小花狗越长越高,食量越来越大,尤其是“半尾巴”食量大得惊人。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越来越少,就连刘老汉也是经常喝点稀粥,抽袋烟,捱上一顿。一天傍晚,一人、两“狗”分喝了点稀粥。刘老汉闷闷地抽了袋烟,看看它们干瘪的肚子,看看还未长熟的瓜,无奈地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刘老汉刚刚迷糊着,就被小花狗一阵狂叫给惊醒了。刘老汉连忙睁开眼,站起身,四下里看看,什么情况也没有。刘老汉生气地踢了一下小花狗,呵斥道“吃不饱,还有劲叫”。随后,刘老汉又闭上眼休息。可是,过了不久,小花狗又是狂叫不已。老汉睁开眼,四下看看,还是什么情况没有啊。但是看看小花狗那狂躁的样子,刘老汉纳闷了,“这是咋回事呢?”于是,刘老汉决定假装睡觉,他半眯着眼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不久,他看到,先是“半尾巴”站起来,烦躁地原地转来转去,眼里发着绿光,时不时瞅向刘老汉;同时,小花狗也站了起来,上半身伏着,冲着“半尾巴”呜呜地低声叫着。一会儿,“半尾巴”冲着老汉做势欲扑,小花狗就立即就跳到中间大声狂吠。刘老汉一下子明白了……
他站起身,两眼看着“半尾巴”,出了会儿神,然后,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他把瓮里所有的粮食全部倒了出来,又全部倒进了锅里,添水,生火,煮熟后,刘老汉把饭全部倒进了“半尾巴”身前的盆里,小花狗几次想上前去吃点,刘老汉都紧紧地拉住了它。看着“半尾巴”吃完后,刘老汉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插进腰带里,然后把“半尾巴”唤到身前,喃喃地说:“‘半尾巴’啊,老话不假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咱爷们缘分尽了,你哪里来还哪里去吧。”“半尾巴”好像听懂了老人的话语,低着脑袋围着老人转了两圈,接着四腿着地,趴下身子,冲着老汉呜呜了几声,站起来后,又冲着小花狗呜呜了几声,然后转身慢慢地走了。看着“半尾巴”沿着河边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老汉闷闷地叹了口气。
秋天到了。瓜长得格外好,刘老汉每天都紧着赶集卖瓜,小花狗呢,每天留在地里看瓜。这天,瓜摘的多了些,卖完瓜后,天就有点晚了,刘老汉就收拾起担子,紧着往回赶。走着走着,天阴了上来,眼看就要下雨。老汉紧赶慢赶,雨还是下了起来,着急间,突然看到路旁有一高大的石碑,碑顶有宽大的檐子,老汉连忙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雨渐渐地停了,老汉拧干衣服,准备上路,突然间,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猛一抬头,顿时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狼站到了自己面前。刘老汉连忙抓起挑瓜的扁担,在身前挡着。看到老汉抓起扁担,狼先是吓了一跳,跑远了一点。可是,一会儿,狼又逼了上来,老汉连忙再挥舞扁担,狼又退了一点。就这样一人一狼僵持着,过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人、狼都有点累了。那狼突然仰头对着远处的山头长叫了几声,但是狼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老人心生不祥之感。果然,没多会儿,远处又来了一只狼,夜色里看得出那是只体型庞大的狼,走得虽然不快,却独有种瘆人的感觉。眼瞅着,那只狼走到了近前,刘老汉心想这下子完了,活了大半辈子,临了却要喂狼了。正无计可施之时,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划下,一下子照亮了碑前的一大片空地。就在这电闪中,刘老汉突然看到后来的那只狼只有半条尾巴,他随口就大喊了一声:“‘半尾巴’,是你吗?”奇迹出现了,本来准备和前一只狼一起进攻的后来的狼,突然扑向了原来的那只狼,在吓退它后,后来的狼,四条腿趴在地上,伏在了老汉身前,半条尾巴还摇啊摇的,果然是“半尾巴”,刘老汉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尾巴”用舌头舔了舔老汉冰凉的手,然后站立起来,冲着原来的那只狼长叫了几声,那只狼转身快步走远了。刘老汉知道危险过去了,醒过神儿后,慢慢站起身,从怀里掏出被雨水淋湿的干粮,递到“半尾巴”嘴前,“半尾巴”没有吃,却掉头向瓜田方向走去,刘老汉赶紧跟了上去。到了瓜田边,“半尾巴”停了下来,半条尾巴一摇一摇的,随后慢慢地围着老人转了两圈,接着转身跑远了。
从那以后,刘老汉再也没有见到过“半尾巴”,但老汉心里始终没有放下过它。渐渐地,人们都知道了这个故事,就把老汉种瓜的那块地,起名叫“养坡”。
还听过一个故事,很有点蒲松龄《聊斋》的意味,虽属野狐禅说之类,却也曾丰富了我儿时的文学世界。
故事发生在前文提到的老“城道”北邻的那片坟地那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叫那块洼地为“貔子湾”。传说,每当夏秋时节的晚上,那块地里常见“鬼火”荧荧,当时的人们不知道那是“磷火”,不明所以,就说是貔子玩火,也就有了一些关于貔子戏弄人的故事。
老人们说,还是在上世纪的解放前,有很多貔子相中了这块地儿。晚上经常在这里对月修炼,那一闪一闪飘来飘去的鬼火,就是貔子在卖弄它们的“把戏”。
村里有一个老汉,平日里经常去朋友家喝点酒。一次在朋友家多喝了几盅,回家有点晚,朋友就劝他住下,天明再走;老汉却很固执。没办法,朋友就给他准备好灯笼,打算送他回家,他又执意不让送。因为路不远,又是熟路,所以就点亮灯笼让他出门了。那晚,路还算平整,灯笼也亮,脚前脚后地照着。老汉虽微醉,却很得意,嘟囔着:“就这几步路,还用住下,真是婆婆妈妈的。”走了一会,将到“貔子湾”的时候,迎面过来了几盏灯笼。“怎么也有这么晚走路的啊。”老汉正纳闷,灯笼就来到了跟前,原来是几个半大孩子,打着灯笼,说笑着迎来。一碰面,就听其中一孩子说:“韩大爷,可算接上你了,你怎么才回来?你家里的俺大娘不放心,让我们几个来接你了”,说着就上前架住了老汉的一只胳膊,另一个孩子架住他另一只胳膊,老汉努力睁了睁微醉的眼说:“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啊?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啊?”“我啊,是东街上的小五。他们几个,你年龄大了,记不住,咱赶快走吧。”说着,就架着老汉往前走,没几步,就听“小五”说:“大爷,咱要上坡了,小心点儿啊。”老汉觉得自己被推上了一个高坡;接着,又听“小五”说:“大爷,小心点儿啊,咱要下坡了。”接下来,不断地上坡下坡下坡上坡,直把老汉累得两腿发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出汗,酒劲减轻不少,老汉也清醒了不少,心想“这路上,平日里哪里有这么多上坡下坡,这是走的什么路”,又一下想起“东街上小五,不是去年下河洗澡时淹死了吗,怎么会来接我?”想到这里,老汉情知不好,趁着又上了一个坡的时候,他猛地挣开架着他的胳膊,抡起灯笼就乱打,边打边骂:“你们是些什么东西,竟敢来作弄我。”猛打一会儿后,那些孩子和灯笼就都不见了,只有一阵促狭而得意的笑声渐渐远去。一身大汗,四周也寂静了下来,老汉定睛一看,自己正站在“城道”北边坟地里一个高高的坟头上。老汉知道自己这是被貔子作弄了,倒也不是很害怕,就重新点亮灯笼,蹒跚着回家了。
这类故事还有很多,现在看来,都属荒诞不经一类,但小时候听着却是饶有趣味。人到中年,每当想起这些,就仿佛嗅到了路两旁的玉米、豆荚的清香,就仿佛听到了草丛里蝈蝈、蟋蟀的叫声,于是就会更加怀念村南的那条老“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