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线行驶
2020-11-18王国梁
王国梁
1
蜗居在旧铁路线旁二十几平米的矮房里,听着许巍的《蓝莲花》在耳朵里汩汩涌动,我泪流满面,像个傻子一样熬过了一个无聊的周末。最后一列绿皮火车轰鸣着驶来,咔嚓咔嚓,车轮与铁轨碰撞,为我的生活打着拍子,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驶向远方。
我想夏丽了,拿起手机,却又犹豫。23点25分,此刻她在做什么?捧着手机,翻看今天的朋友圈?还是在公司的电脑对面,焦头烂额地做PPT?或者,在某个乱七八糟的酒局上,听那些中年油腻男猥琐地讲黄段子?我猜不到,也不敢打电话。
我不敢打电话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前几天我们吵了一架,这一架非同以往。照以前,我们吵完架不出12个小时,夏丽便会给我发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有时候是气愤的,有时候是崩溃的。可这次没有,她什么也没发,已经23个小时了,这整整23个小时发生了什么?难不成她真的要跟我分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就先在心里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婚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婚纱照也拍了。再有几天,新房就装修好了,我们已商量好,把她爸妈也接来住上一段时间。她爸酒量很好,上次去她家,她爸要跟我论论酒,结果那天我俩都喝大了。她爸搂着我,醉眼蒙眬地跟我说要我好好照顾夏丽。她的妈妈,那个慈祥和蔼的农村妇女,从第一次见我就把我当成她的女婿,给我做了她最拿手的烫面饼,还备了三种卤子。夏丽她舅,那个游手好闲的光棍,不是我的介绍,他能到化肥厂看大门?就管那点起杆落杆的屁事,一个月发两千块钱,傻子都能干。还有夏丽,上次她犯了急性阑尾炎,我请假陪了她一个礼拜,给她联系好大夫,还给大夫塞红包,当然,虽然大夫看他们副院长的面子没收。但夏丽知道啊,我肯为了她向别人低头,我是实实在在对她好。难道就因为吵了一架她会跟我分手?
其实我们吵架也不为什么,还是她弟弟的那点事儿。她弟弟,也就是我未来的小舅子,从小就不是块省心的料。夏丽她爸妈对这个宝贝言听计从,恨不得立个牌位把他供起来。之前还在学校那会打架闹事谈恋爱就不提了,他去技校读书还是我找的关系,学汽车修理。转眼两年的工夫,这位爷在技校也没让我省心。天天翘课,溜出去上网打游戏。竟然还学会了抽烟,比我抽的烟都好。我才抽16块钱的黄鹤楼,可他出手就是20多的玉溪。有一次趁他姐不在,他还给我让了一根,别说,就是比黄鹤楼顺口。
其实我早就看明白了,我这位小舅子已然是烂泥扶不上墙,被惯坏了,问题出在了根上。但我没必要把这层纸捅破,相反我还得时不时地“讨好”他一下,让他姐觉得我的大度和宽容,并且巩固我在夏丽父母心中的完美形象。我讨好小舅子的方式很多,但无外乎送点吃的喝的,实在懒得想买什么了,就干脆送去二百块钱。比起送东西,小舅子更喜欢要钱。因为每次我给他钱的时候,他都会假装亲切地叫我几声姐夫,虽然假,但对我来说挺受用。
矛盾的焦点集中在小舅子从技校肄业之后的就业问题上。夏丽想让他弟进公司,当白领。我则坚持让他弟进工厂,当蓝领。夏丽的逻辑很可笑,她说,她家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弟弟身上,她爸妈这辈子就指着她弟弟光宗耀祖,所以,她必须让他弟弟当白领,出人头地。我说,你弟弟上的是技校。莫说他整天逃课打游戏,就是真从技校光荣毕业找份妥帖的工作都难。况且你弟弟学的是汽车修理,当什么白领?逻辑上不通嘛!
夏丽把眼睛翻到斜上方45度的位置,说我知道你嫌我家是农村的,你看不起我。每次我看夏丽翻眼睛,我就知道我们要吵架了。但说实话,她的眼睛长得真好,又大又圆,眼角还往上挑了一下,有种说法管这种眼睛叫桃花眼。可她看向45度的神情让她的双眼黯然失色,就像一盘精致的日料里落了只死苍蝇,感觉让人膈应。我不能因为膈应就不辩解。我说我不是看不起你家,我要是看不起你家就不会跟你好了。
夏丽说,跟我好怎么了?跟我好让你掉价了是吗?
我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从来没嫌弃过你啊。
你还嫌弃我,也不看看你自己。住那间小破房子,整天咔咔响。
小破房子怎么了?我有些恼怒。小破房子是我爸留给我的,就这套小破房子,明年就能换个三居室你信不信?
你少来?夏丽把眼睛翻向另一侧,这无疑加剧了我的膈应。
夏丽接着说,大前年咱俩好的时候你就骗我,说明年你那套房子就拆迁了。可现实呢?拆了吗?
前年市里区划调整,这一片正好被划在圈外头,不光我这一家,还有周围十几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有个屁用。不是我出主意,你能买上新房?让你卖了这个小破屋,首付就有了,可你是个死脑筋。这下好了,全部商业贷款,欠一屁股债。你说我怎么就昏了头。
我已经感觉自己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了,但我必须强压住胸中的怒火。利用夏丽喝水倒口气的工夫,我迅速捋了捋我们刚才的谈话,本来是为小舅子的工作,怎么就聊到房子上了?明显偏离了主题。
我说,这不是说夏冬的工作问题嘛,怎么说到咱俩了?
这就是咱俩的事。你压根就不是真心对我好,还说什么疼我爱我的,就给冬冬办这么点事就难为死你了?夏丽继续调整眼睛的方向。
不是难为,你想想,你舅的工作不是我给找的?这根本不是难为的事。
说我舅,你还好意思说我舅?夏丽终于把眼神冲向了我。我感觉事情不妙。
你给我舅找那工作,一天24小时守着个破门。就俩开关,我舅连撒泡尿都得快点跑。你也知道,我舅当年喝酒伤了身体,那儿不是很方便,有一回没跑及时,在半路上丢了人。你说说,你让我舅怎么活?
这事我还真是头回听说,看来夏丽也瞒了我不少事情。想想她舅提溜着裤子在跑去厕所的半路上尿裤子的场景,我忽然想笑,可又必须拼命忍住,便使劲在大腿边上掐了一下,然后鼻子狠狠地喷了口气,脸部保持着复杂的忧虑。
之后,我和夏丽又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针锋相对。我感觉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之前我俩从来没这么一五一十地谈判式对话。她在我眼里,一直是温柔的存在,甚至我们在二十平米的矮房里做爱的时候,她都只会轻声哼哼。可这次吵架,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瞬间找到了所有让我生气的理由,用力地向外推我,任凭我如何拉扯。
谈话的最后,夏丽哭了,她说我看错了你。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去追她,这在以往也是不可能的。但在当时的环境下,我觉得我不能去追她。为了她,为了她们家,我付出得可以了。对一个准女婿来说,我已然提前上位,把所有脏活累活大包大揽,表现出人见人爱的姿态,难不成我都这样了你还要骑在我脖子上拉屎吗?
我没有去追她,因为当时我也在气头上,而且越想越生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愤怒开始撒气。整整23个小时了,我猜夏丽的气也该撒得差不多了,但她的短信却迟迟未到。
2
我已经一天多没出门了。许巍的《蓝莲花》虽然好听,但不顶饿。我得出门找口吃的,可这个点了哪还有什么吃的?我摸了摸已经微微露头的胡碴儿,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夏丽老说我太娘了,缺少阳刚之气,那留起胡子来会不会看起来阳刚一些?索性不刮了,留起来给夏丽一个惊喜。
老谢的野馄饨这个点应该正是红火的时候,周围工地的工人们下了夜班会到这里喝几杯解乏。老谢做人规矩,馄饨做得也好,她老婆炸的花生米、拌的小凉菜让人过口难忘。锁定了目的地,套上两根筋,趿拉着人字拖,出门。
漫漫长夜,寂静无声,悠长的铁轨,折射着路灯洒下的昏黄。
忙碌了一天的城市,此刻已悄然安眠。这一片的矮房里,住得鱼龙混杂。大多是不愿搬走的垂垂老者,在城市里刨食的外地打工者,还有像我一样,等着拆迁补助发横财的废物。隔壁张胖子家添了个儿子,大闺女刚上初中,张胖子平时开滴滴,这个点了应该还没下夜班。张胖子家后面隔两个门是王德顺,倒卖牛羊肉,平时总大门紧锁,不见有人出入。每天到这个点却灯火通明。周围邻居都知道他干的什么营生,无非是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用猪肉掺羊油冒充羊肉之类。有人传他还用羊尿泡肉,说膻味更重一些,谁也没亲眼见到,但想想就觉得恶心。王德顺家对面住着一对老两口,信基督。他们儿子女儿都在国外,每年只有圣诞节的时候才回来。他们的孙子孙女都是混血,但中国话说得挺溜,我和夏丽曾见过一次,那俩洋娃娃管夏丽叫“街街”,逗得夏丽花枝乱颤。
这一片两排矮房虽然逼仄,但粮油店、烧烤店、小卖部、汽修店、豆腐店、拉面店等一应俱全。这两年,很多城里人也愿意绕远到这里来凑热闹,说在这里能吃到家乡的味道。其实我觉得他们在胡扯,老徐开的豆腐店早就不自己做豆腐了,全都从城郊的大市场批发来的,隋老三拉面店只负责煮面和加作料,门口那个拉面的师傅是他雇来作秀的,人多的时候一天80元,人少的时候连作秀都懒得作。李大妈的炸肉店算是亲力亲为、百年老店的典范,可李大妈年事已高,久病缠身,又让她儿子鼓捣着开加盟,现在加盟店开了几家,品质大大缩水。那肉离了李大妈的手就不听话了,味道也走样了。
沿着铁轨,一边看着,一边想着,不一会就到了老谢野馄饨,并没有我想象的红火。
屋里两张桌,有一张空着。屋外六张桌,只坐了两桌。老谢明显对冷清的生意感到不满,正摆弄着炭火解闷。见我来,老谢也没个笑脸。只递了句“来了”,算是打过了招呼。
二十个肉筋,十个板筋,一扎散啤。
我找了炭火旁边的一张方桌坐下,拆开一次性碗筷,倒上水。很多人现在去餐馆吃饭都兴拿水涮一涮。夏丽就这样,她说这样卫生。我跟她争辩道,其实没多大用处。你看不见的脏地方多了去了,不差这点。再说水不开,涮了也是多此一举。夏丽说,看不见的管不着,看见了就得管,你不涮拉倒。她的强硬由不得我争辩。其实想想我和夏丽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她都是言听计从的。因为我曾听过某位灵魂导师讲过,跟女人讲道理就是你不讲道理。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反正我每次准备跟夏丽讲道理的时候都一败涂地。
先上了扎啤,是老谢他老婆送来的,顺手还端了一碟小凉菜——青红椒丝拌咸菜,也叫老虎菜,绝佳的下酒菜。我说嫂子,就好吃你这口。老谢他老婆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兄弟地喊我,俺兄弟嘴甜,会说话。
老板娘,来两头蒜。邻桌在喊她。
兄弟,你先喝着,缺啥让你哥给你添。老谢他老婆转身笑脸相迎地走向邻桌,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夏丽的妈妈,我未来的岳母,那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对所有人几乎都是慈眉善目的。她的表情包中似乎缺失了愤怒这一选项,只有喜悦和哀愁。我小舅子屡次犯事,我屡次出手帮忙摆平,冲夏丽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我岳母,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那个永远定格在十五岁记忆里的轮廓。我自私地想把夏丽的妈妈也变成我的妈妈,分享她的喜悦,轻抚她的悲伤,她让我感觉到温暖。
酒是好东西,扎啤更佳。可以让人迅速冷静下来。一杯扎啤下肚,我的脑袋停止了嗡鸣。眼前的世界变得分外清晰。老谢的烤串也紧接着来了,趁热吃,老谢放下烤串,继续回去摆弄炭火。
一个人喝酒下得慢,烤串吃了一半,凉了一半。老虎菜被我扫光的时候,隔壁的一桌俩人也歪歪斜斜地结了账,哥长哥短地搂着走远了。
我看了眼手机,1点35分。夏丽的短信没来,也没有电话。只有APP悄悄弹出问候,新的一周,一切都是崭新的哟。
3
姐夫,最近忙什么呢?小舅子发来信息,不用问,他又没钱了。
放下手机,起身穿衣,洗漱上班。周一的早晨,塞车是常态。我赶到电视台时已经迟到了15分钟,例会已经开始了。我捏着包,闪身进屋,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定。张主任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成分复杂。例会上大家依旧是报选题和采访计划。张主任总结陈词,分配市里的采访任务。临近尾声,张主任点我,由晓,一会到我屋里来一趟。
对桌的大孙不怀好意地低头诡笑。我瞪了他一眼,他撇撇嘴,继续风轻云淡。
张主任,你找我。
啊,由晓。张主任点上烟,深吸一口,烟雾弥漫开来,刚才的例会把他憋坏了。
你最近老迷迷糊糊的,怎么回事?上周采访,你把人家副镇长的名字都写错了。这样不行啊。
张主任,抱歉,最近家里有点事。
由晓,你也是老记者了。这样低级的错误不能犯。你把门关一下。张主任冲门口使了个颜色。
我赶紧起身关门。
张主任掸掸烟灰,再深吸一口,继续说道,最近单位调整,副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我眼看到点了,你长点心。别整天魂不守舍的。
我盯着张主任的袜子出神。张主任今天穿了两双不一样颜色的袜子,看来他昨天晚上也没少喝。跟谁喝的呢?是企业处的林,还是法规科的刘?那是他们老同学的局,张主任带我参加过几次,都是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自从来了电视台,张主任对我很提携,对外他都介绍是我师傅,我这个徒弟也没让师傅丢脸,干了几个漂亮活,有市里领导的不点名表扬,也有各个乡镇头头每年不定期的“进贡”。
我说话你听没听?啊?
啊,主任,听着听着。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别让我提醒你第二遍了。这个位子不光你一个人等着,比你早来的有好几个。
我知道他说的这好几个人是谁。跑市政的朱哥,跑经济的王哥,还有我对桌,跑公检法的大孙。
说实话,从心里讲,我确实没有当什么副主任的强烈愿望。一来当了副主任就得在家坐班,天天审稿审片子。二来,跟三位哥哥争名夺利,影响部里团结,平时我跟他们混得都不错,关键时刻,我没必要迈锅台上炕,给自己找不痛快。可这话我不能跟张主任说,他一心提拔我,也是为了我好。我还没结婚,眼看也三十了。还能扛几年机器?再过几年,部里的小子们都长起来,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江湖呢。要说一点想法也没有也是撒谎,我跑民生年岁也不短了,鸡拉的狗尿的也经历了不少。很多涉及拆迁、违建的敏感问题,采访回来的路上稿子就被毙了。窝了多少火,受了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也曾一度想放弃,到专题部去拍拍历史文化、城市建设、名人典籍、花香鸟语。夏丽也曾说我不适合跑民生,她说你看人家朱哥,整天跟在领导身边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家王哥,给哪个企业拍拍片子人家能让他空手回来,还有大孙。我说你别提大孙,那孙子早晚有一天废了,吃了原告吃被告,真当他自己是法官了。
还有,由晓。张主任一声咳嗽,把周围的烟雾喷散开来。市里快出政策了,你家那片儿在圈里头。你和夏丽怎么样了?几月份的婚期?早点把事办了,别老拖着。
八月初十,阳历是9月3号,您是证婚人,可别忘了。
证什么婚,你小子。整天吊儿郎当的,唉,把胡子刮刮,邋里邋遢的像什么样。
好,我回去就刮。主任,我今天还约了个采访,还有半个小时,我先走了哈。
赶紧滚蛋,对了,今晚上六点半,老船夫B1,别忘了。
Yes sir!我冲张主任打了个敬礼,赶紧溜出门去。收拾好机器,叫上主持人大齐,带上司机老马,出门采访。这个采访是关于水污染的,先河上游的村子里潜着几家包装厂和印染厂,之前环境整治的大风刮来的时候曾关门了一段时间。最近接到市民举报,这些小厂子又暗中作业,私排废水。我们联系了环保、工商和公安三家部门,准备进行一次联合执法。
车行至福康路,环保和工商的车已经等在那儿了。我跟环保的孙处握了握手,问公安的没来?张队在环保的车里冲我挥了挥手,摇下车窗,今天市里有保障任务,车都调走了,只好坐环保局的车。
突击检查进行得很顺利,但明显走露了风声。几家厂子的负责人像摆鸿门宴一样,提前备好了瓜子饮料矿泉水,迎贵宾一样把我们一行迎进去,递烟倒茶,熟络得像自家亲戚。态度也是一反常态得好。不用说,肯定他们三家中的一家走了风,说今天有记者跟着,一定积极配合。三家厂子都找临时工充当企业负责人表了态,表示痛彻心扉,洗心革面,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都是经常打交道的熟人,我自然不能不给几家单位大哥面子,人家既然已经给你做足了戏,那咱一定得识趣,该叫好时就叫好。我跟工商的佟科长说,大哥放心,报道的事交给我。你讲两句,咱收收尾,算是行动圆满。佟科把头摇成拨浪鼓。兄,兄,弟。你又不是,不是,不,知道你大哥结,结,巴。小刘,你,你讲。他说的小刘是他们科刚来的女研究生,刘羽,人长得不错,佟科还一度想介绍给我。我们互加了微信。我坦言已经订婚,刘羽难过了好久。其实我也觉得挺可惜,她家境好,父母都在政府单位,家里就她自己,房子三套。这样的条件是所有废物梦寐以求的,当然也包括我。可我已经有了夏丽。
刘羽最近稍胖了些,更显丰韵,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很好看。圆圆的,亮亮的,眼角不挑,文文静静的,是另一种美。刘羽被佟科将了一军,登时有些慌乱。佟科冲我挤眉弄眼,传递不良信号。
我把刘羽拉到一边,说,你最近胖了啊,怎么回事。
刘羽打了我一下,会不会说话,有你这么损人的吗?
好吧好吧,不闹。说事。你领导安排你接受采访,你得听话。
那我说什么呀。
我教你。
准备好机器,话筒,刘羽在我的调教下顺利完成采访。大齐出了一段外景,我又补了点空镜。这条新闻算是有了大体的轮廓。返程的路上,佟科给我发来中午宴会的地点,特别提到,刘羽也去。
我想想下午也没事,这条新闻还得再放放,就回了佟科一个OK的表情。指不定又有哪边的关系过来横刀立马。这是多年来训练有素的表现,虽然我已经尽己所能让新闻看起来正能量爆棚,但仍然有可能香消玉殒。常在河边走,谁愿意穿湿鞋?
回单位的路上,我让老马拐了个弯,到了新天地网吧。网吧老板红姐一见我就堆起笑容,弟弟长弟弟短,然后冲门外踅摸。我说红姐今天没任务,别看了。红姐就放了心。红姐说来找冬冬吧,这孩子在这三天了,吃了六个泡面三包肠五包榨菜八罐红牛都挂着账。我是看你面子,别人早让我赶走了。
我说红姐让你费心了。你放心,我一会结账。冬冬呢?
囔。红姐拿下巴一指里屋的一角。小舅子激战正酣,戴着耳机跟他的队友大呼小叫。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玩一款叫吃鸡的游戏。我拍拍他,他回头看看我,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哎呀姐夫,你来的太是时候了,我刚干掉一个。我给你回放看看。太牛逼了。
我从兜里摸出三百块钱,塞给他。他顺手接过去,毫不含糊,理所应当。
姐夫,你这就走啊?不坐下看会儿。
我说不了,又转身回来。问他,你姐干嘛去了?怎么最近一点动静没有。
姐夫,我姐都交给你了,你还问我?是不是吵架了?你放心好了,我姐跑不了。这小子学得油嘴滑舌,心倒是比我大。
我懒得搭理他,到前台找红姐结了账,又给他充了200块钱。我把电话留给红姐,说有急事就给我打电话。最近猝死的新闻看了好几起,我总担心夏丽家的这个宝贝把自己活成牌位。
出了网吧,阳光刺眼,我闪进车里。大齐说,由哥,我刚发现你机器里没装带子。
我脑子一阵轰鸣,老马在前面嗤嗤笑,我脑子飞转,说大齐你傻,这条本来也是被毙,还费那劲干什么。
手机在兜里震动,佟科催饭了。
4
老船夫中午的生意明显不如晚上,这一带酒店林立,开开关关,更新淘汰得厉害。今年年初,市里下文件,要搞酒吧一条街,打造城市夜生活。老船夫守得云开见月明,利用一个月的时间重新装修,在一楼辟了块舞台,请了几个驻场的歌手。二楼包间,做了隔音,动静咸宜,买卖重又红火起来。
佟科定的房间在二楼津门。上楼左转第二个房间。我拐上二楼,正巧碰见刘羽。
你干嘛去?我盯着刘羽。
佟科让我去他车里拿红酒,他说你喜欢。
我跟你一起。
别别,你赶紧去吧,都到了,就等你。磨磨蹭蹭的。刘羽嗔怪的样子也挺可爱。
我推门进屋,高朋满座。今天行动的头头儿们都到了。
这样的酒局往往没什么主题,这些年,这样的酒局我没少参加,自然也习得了一套放之四海皆准的话术。
县官不如现管,这些单位部门的头头脑脑级别不高,但手中都有点小权力,平时就爱扎堆,以各种引子攒局。不外乎是谁替谁解决了什么问题,谁帮谁扫了什么障碍等等。搅和在他们里面,我有时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了点权力,但每次喝大了,酒醒了,想想又觉得可笑。
我哈哈笑着,想着空空荡荡的机器,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酒过三巡,刘羽更好看了。刘羽负责倒酒,几位大哥轮番轰炸,我不能不喝。不一会,我就感觉上头了。想着晚上还有张主任的局,就感觉头更大了。佟科话说不利索,酒量却很大。一口一个兄弟,一口一个干杯,不一会我就找不到北了。
我喝大了,在厕所吐了两次。隐约听到一些片段,小刘,刘,送你,你,由哥回家啊。
不用说刘羽也会送我。她偷偷给我换了两次水,我都记得。第二次上厕所出来,她在门口给我递湿巾,我可能抱她了,说对不起。刘羽眼圈有些红,说的什么我给忘了。
我坐在刘羽车后座上,感觉天旋地转,街边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乱哄哄的人和车挤在这里,堵在那里。交通信号灯,一会红一会绿一会黄,为什么要黄色呢?谁看黄灯呢?谁还能等一等呢?
我发现我已经不怎么想夏丽了,她已经快两天没联系我了,而我也没有非得联系她的欲望。此刻刘羽开着车,我感觉很安心。车子沿着铁轨一路向北,没有火车呼啸而过,没有节奏的生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此刻就坐在火车上,前路漫长,风景绮丽,一眼望不到头。这才是生活,这才是我他妈想要的生活。
刘羽回头看我一眼,哭着说,由哥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我似乎也在哭,或者是刚才洗脸的水没擦干。此刻,泪水或者是洗脸水正一点点蒸发。
裤兜震动,我掏出手机,张主任的信息,今天的那条不上了。晚上六点半。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让刘羽停车。
哥你咋了,你要吐吗?
我说刘羽,你停车。
刘羽停下了车。我下车,摇摇晃晃来到铁道旁边。刘羽赶紧下车扶我。
我看着铁轨向前伸去,忽然变成两条,又忽然变成一条。
刘羽是怎么把我送回家的我全然忘了。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手机提示,有一条微信,三个未接。微信是刘羽发来的,她说,由哥,昨天你手机一直响,是夏丽打来的,我接了,跟她说你喝大了,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锅里做了粥,你起来喝点。
三个未接,一个是张主任,一个是新天地网吧,一个是未来的岳父。
放下手机,拉开窗帘,阳光刺眼。抬头看表,已经将近10点。我坐在床边,思索着刚刚过去的浑浑噩噩的两天,似乎之前的日子都是这么混过来的。抬眼看看四周,空气中弥漫着酒精混同食物腐败的味道,头疼一阵阵从脖颈往头顶蹿。上午台里竞岗答辩,对我来说,已然是泡汤了。一同泡汤的,大概不止于此。
5
不能去台里,也不能老窝在家里。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周围游荡,酒精的作用一点点失效,记忆也开始慢慢追回。
我是不是该主动找找夏丽?起码解释一下刘羽的事情。放着这么大一个误会在那,夏丽的爸妈会怎么看我?张主任会不会对我更加失望?
正要掏出手机,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我名字。
由晓?!
张胖子在擦车,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脸阳光。按说这个点他应该在补觉,毕竟下夜班也是后半夜。可他看起来比我精神多了。
张哥。后面我想说没睡会觉?想想又觉得不妥,不符合白天打招呼的习惯,于是改口道,今天上班早啊?
张胖子身子扭向一边,拧了拧手中的毛巾,一股脏水顺流而下。
你还没听说呢?
听说什么啊?
张胖子像得到了藏宝图一样,鬼鬼祟祟向我靠来,小声嘟囔着。上面下文件了,咱这片,有戏。
哦,是嘛?其实张主任早已经跟我透了风,但我仍故作镇定。你说的“上面”是……
张胖子甩甩毛巾,一惊一乍地往后一闪身。“上面”啊,兄弟,亏你还是电视台的。张胖子对我的无知表示不屑,借着兴奋劲,张胖子又跟我传达了最近矮房一带的最新动态。王德顺早就赚足了钱,重心转移,洗白身家,在市里开了家韩式洗浴,生意火得一塌糊涂,他这一溜房,一拆就能换个独栋,不过在人家眼里,那都是小钱儿。铁路那边的老两口有福,儿女给他们在山腰上盖了座小房,还雇了俩保姆,上帝都羡慕。老两口想好了,等这里拆了,他们把补偿款都捐给附近的教堂,让上帝保佑儿子女儿在国外平安。开炸肉店的李大妈前些日子得了脑血栓,差点栓过去,幸亏抢救及时。炸肉是再也做不了了,被儿子送去了养老院,李大妈不愿意去,但儿媳嫌她有味儿,跟她过不到一起。李大妈一气之下又进了医院,这一进就悬了。
我听着张胖子如数家珍一般滔滔不绝,耳朵渐渐失去辨别能力。数来数去,好像就剩下我自己在这混吃等死。大家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做好了各种打算,走的走,散的散,各得其所。夏丽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窝囊废,什么都晚人家一步。
手机铃响,是小舅子。我打断张胖子,往旁边走了两步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小舅子兴奋地跟我描述他即将远赴上海的消息。上海一家游戏公司联系上他,有意培养他为职业选手。他说的公司我听说过,在业界数一数二,但他一口一个牛逼的表述,让我听得浑身难受。电话最后他由衷地表达了对我这些年来资助他打游戏的感谢,并希望能够让我再借他一千块钱,作为路费。他明确表示,这是借,等他在上海站稳了脚跟,一定加倍还。还说让我替他保密,他爸妈包括他姐,断然不会同意他去上海,也不会相信他口中的职业选手。
刚听完张胖子的口若悬河,又听小舅子一阵狂喷,我觉得头顶有根血管突突跳动,好像在给我发警报,告诉我接收信息量太大,即将发生爆炸。
挂断电话,我打开微信,犹豫再三,还是确认了转账。
随手翻看朋友圈,夏丽的朋友圈有更新。她转发一条国内某知名影星出轨的新闻并配文: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这个影星夏丽很喜欢,多年来一直给人的印象是低调、深沉、有内涵。此刻她的转发意欲何为?
揣起手机,我向矮房深处的一片荒地走去。这片荒地曾经的规划是引进一家化工厂,但因为周边村民的上访而无奈告吹。这一吹就是三年,现在这里成了垃圾场和流浪猫狗的乐园,拾荒的村民和幽会的情侣也是常客。
荒地连接着城市和乡村,铁路穿行而过,给贫穷画上了一条底线。我住在乡村,在城市上班,再过不久,我也将永远告别这里,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从此,让我在夏丽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一切将成为历史。我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脚底变得轻盈,垃圾发酵飘来的恶臭竟也转化成香甜。我不太肯定这是不是醉酒后遗症,唯一能肯定的是,此刻我的脑中一直想着一个人。
此刻我很想见到她,但双脚却不怎么听使唤。
我眯着眼,望着城市的方向。高楼耸立,雾气氤氲。
突然,大地震动,由远及近,一列火车沿着铁轨,缓缓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