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起来的村庄
2020-11-18逄春阶
逄春阶
一
老九,你大爷我九十有二,老了,是真老了,连个酒瓶子盖儿都拧不开了。酒啊,更喝不动了。我不怕死,我怕受罪,浑身毛病,就是脑子没毛病。记住的尽是小时候的事。晚上睡不着,老想起你爷爷,你爷爷在浯河边上给我们这些小孩儿扒瞎话。我爱扒瞎话,就是跟你爷爷学的,也算是遗传吧。唉!老九啊,你爷爷的医术我学得不精,倒是扒瞎话学会了。
那时候啊,人穷,但人也悠闲。那是夏天,月亮出来了,照着从南边淌过来的浯河水,哗啦哗啦响的浯河水,直到现在还在我耳朵里,清清楚楚啊。月亮也亮,也明,也白,也圆,囫囵着贴在天上,像一面黄铜镜,能照出人影。俺们几个小孩子都在河里洗澡,大呼小叫,噗通噗通。满河的孩子就跟开水里煮着的饺子,伸头露头,你挤我肩,我拧你耳,他扛他膀,咋咋呼呼……就听到河东岸“嘚嘚嘚”咱家的小叫驴的驴蹄子声,下坡的时候,那“嘚嘚”声就紧密些。这是你爷爷出诊回来了,过了爬满青苔的小石桥。我去牵住驴缰绳,迎着你爷爷,你爷爷骗腿下了驴背,小叫驴摆摆圆圆的驴头,在滚烫的沙滩上打个滚,驴打滚,蹬着四根腿,滚过来滚过去,像个顽皮的光腚小孩子。驴打完滚,自己抖搂掉毛上的细沙子,打一个响鼻,那响鼻,传得很远,你奶奶在家都能听到,知道你爷爷回来了,开始到灶间去打荷包蛋。我把小叫驴拴在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上,那时候的柳树都有碗口粗,知了的叫声从密密的柳树叶子里传来,咱家的小叫驴充耳不闻,就安稳地站下,和我们这些小伙伴一起,挓挲开耳朵听你爷爷扒瞎话。
你爷爷屁股挨上热乎乎的沙滩,先是“哎呀,舒坦”地有点儿夸张地喊一声,然后平躺到上面,那沙滩上的沙子,都是细沙,像面一样的白白的细沙,躺在上面你爷爷说这叫热鏊子“烙饼”,烙过来,烙过去的,他说舒筋活血,这是沙浴疗法。这霎儿,他是歇歇腰,骑驴一天出诊,走街串巷,累了。他要躺在沙滩上歇一袋烟工夫。
你爷爷一肚子故事,讲《西游记》《杨家将》《岳飞传》《水浒》《聊斋》,他讲的最多的是《三国》,讲关公刮骨疗毒那一段,讲得活灵活现,高了兴,站起来,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比划着。
你爷爷还能把《三国演义》跟陈寿的《三国志》比较,他说《三国志》记载了个大概,只是说关羽与诸将饮食,医生刮骨时,他“割炙引酒,言笑自若”。而到了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里,就做了一番加工,文化人说是虚构,咱庄户人说,就是扒瞎话,桑树上一棍,柳树上去皮,胡诌八扯。医生也有了名有了姓,姓华名佗,还有了籍贯。而关羽呢,除了饮酒食肉,同时还跟部下马良下棋。加了围棋这么一个道具,关公的形象顿时又高大了好几分,你爷爷讲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关公边上的人在大喘气,我也跟着紧张地大喘气。关云长刮骨疗毒是《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我背背你听听:
“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冲出城来;被关平一阵杀回,救关公归寨,拔出臂箭。原来箭头有药,毒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佗曰:‘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老九,我为什么能背过这一段呢,因为咱家里有这本书,线装的。听你爷爷讲,当年他们兄弟四个分家,最后剩下三间小南屋,要你爷爷和你四爷爷分,一家一间半。你爷爷也没跟你奶奶商量,自作主张说,我不要那一间半南屋了,就要那部《三国演义》罢。这一部书,就抵了一间半屋子。为这事儿,你奶奶埋怨了你爷爷一辈子。你奶奶只要念叨那一间半南屋,你爷爷就用棉花套堵住俩耳朵,大声背诵《三国演义》。你爷爷最熟悉的是华佗为关公刮骨这段,说他倒背如流,一点不是虚说。他为什么对这段熟悉,因为他是中医啊,他一生佩服华佗,除了华佗,就是张仲景。
你爷爷在沙滩上,当讲到关公刮骨疗毒这一段,必定是站起来,清清嗓子,在沙滩上低了头,转一圈,然后,仰头向天,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背诵到最后,突然就两眼圆睁,声音高起来了:“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佗曰:‘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那一刻,我觉得你爷爷忽地蹿高了一丈,头上冒火。其实他个子不高。你爷爷背诵完,再用自己的大白话翻译一遍,其实,我爱听他的翻译,与其说是翻译,倒不如说是你爷爷改编,他又添加了好多细节,比如华佗给关公刮骨疗毒完,骑着毛驴,回到家,一头栽倒炕上,睡了三天三夜,汤水不进。他老伴给他打了三个荷包蛋,也吃不进去。我想,你爷爷可能把他自己当成华佗了。华佗骑没骑毛驴,谁知道呢?你奶奶每当你爷爷出诊回来打荷包蛋那倒是真的。
你爷爷扒瞎话也上瘾,扒着扒着,就忘记了时间。你奶奶在家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就吩咐你大姑把荷包蛋端到河边来了。你爷爷接过荷包蛋,慢慢吃了,嘴一抹,又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当讲到要紧处,总是提高了嗓门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大家就恋恋不舍地带着疑问散了。
受你爷爷的传染,我也能背诵关公刮骨疗毒这一段了。其实,我就只能背过这一段,其他的章节我看过就忘。
咱家的这本线装《三国演义》后来被烧了,你奶奶看着火中的书,跺着小脚骂:“叫你再看,叫你再背!”
二
你爷爷爱交朋友,他有个好朋友,是八路军的张连长,那会儿解放军,也叫八路军,张连长也爱听你爷爷讲“三国”。张连长是湖南人,大个子,说话嗓门大,爱喝酒。你爷爷给他部下的老母亲看过病,他部下的老母亲病好了,他替部下请你爷爷吃了顿饭,你爷爷说,张连长好酒量。
你爷爷跟张连长认识不久,在景芝镇烧锅上的田雨,先是遭了土匪的劫,后又被土匪绑了票。田雨的爹求你爷爷,你爷爷心急火燎地找到张连长,张连长二话不说,带上人到山里去搜了三天,才把田雨给救回来。田雨在人脸前从没哭过,而从土匪那里回来,眼泪抹了好几次,他一定要还张连长这个救命大人情,就摆了一桌酒席,让你爷爷去作陪,我当时在田雨烧锅上当学徒,那年十四岁。
第一次请,张连长委婉拒绝了;又请,张连长就有些恼,坚辞了。你爷爷一看没辙了,亲自坐着轿去请,人家张连长才碍于情面来了。那天下着小雨,张连长披着蓑衣,倒背着手,左手里攥着一杆旱烟袋嘟嘟囔囔说,我们革命队伍里有纪律。说着,从蓑衣下面掏出一块银元,说算是酒钱。田雨说那哪行。张连长说,你不收下,我就不喝酒了。推来推去,拧不过张连长,钱就收下了。后来我才知道,张连长为到田雨家喝酒还背了个处分呢。
张连长好酒量,喝了差不多有六碗酒,喝上劲儿了,我记得他腮帮子上有个痦子,痦子上有根毛,他喝酒脸红,那个痦子红得像一颗红豆,那根毛竟然也红了,像一根烧红了的铁丝,硬挺着。
酒喝到一半,张连长突然问我,有辣椒吗?我说有,就小跑着到西岭上摘了一瓢通红通红的尖角辣椒,用井拔凉水洗了。田雨问,还是炒炒吧。张连长说,不用,不用。他咯吱咯吱地咬嚼着辣椒,又喝起来。那辣椒太辣了,我用舌头尖一舔那辣椒的白筋,就吐不出舌头,辣出了眼泪呢,可人家张连长像吃甜葱。一边喝,一边跟你爷爷一起背那些古诗,什么三言五言,七律八律的,俺也听不懂,还有对联,我记得他讲到郑板桥的名对:“槐荫挡道马蹬枝,柳影投河鱼上树”,我很好奇,马怎么还蹬枝?鱼怎么还上树?张连长见我不解,他一把拉过我,那时正是月亮天,田雨家天井里有棵梧桐树,梧桐枝子筛下影子,他让我到影子里,哈哈笑着说:“梧桐挡道脚蹬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张连长拍拍我的脑袋:“孺子可教也。”
我看到他腰里的盒子枪,喝酒时,也没摘下来。
张连长很喜欢我,临散席时,跟你爷爷说,叫孩子跟着我吧,给我写写算算,保证安全。你爷爷胆小啊,当时只是笑笑,说,你看我这个儿子心眼儿不够用,榆木疙瘩,傻子一个,恐怕到您那里给你耽误事啊。张连长说,那就等等,我看着是棵好苗子。
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腰间的盒子枪。张连长见我喜欢,就摘下来,说,你也摸摸,我刚伸出手来,就被你爷爷挡住了。你爷爷说,可不敢摸,别再摸响了。你爷爷使劲用眼角剜我快出去,别在这里碍事儿。
说来话长了,要是当时跟了张连长到了部队上,解放后,我就是离休干部啊,我也成了功臣了,咱们没有前后眼啊。你爷爷呢,是老思想,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一门心思要我当医生。后来,咱划成分,划成富农,你爷爷是县人大代表,不能戴帽子,这个富农帽子就戴到了我头上,一戴就戴了二十多年。每天早上起来扫大街,我扫大街的时候就想张连长,我说张连长啊张连长,要是跟着你走了,我还用扫大街了吗?我恨我自己,扫一扫帚就哀叹一声,再扫一扫帚,咱的命不济呀!你大娘也死了三年了,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跟我说,你就这个扫大街的命啊。要是到了部队上,说不准也让鬼子“砰”一枪打死了。我说,老婆子啊,要是我被打死了,我也是个烈士,你也是烈属,咱家也得挂‘烈属光荣’的牌子,也不用戴着富农分子帽子改造啊。张连长后来就是死在了战场上,唉,人啊。有一年我到县上去买化肥,化肥厂就在烈士陵园边上,我就在等着买化肥的空儿,去烈士陵园里找张连长,但是不知道张连长的名字是谁,陵园里倒是有好多姓张的。我见了姓张的烈士墓,就念叨一句“张连长好”,鞠一躬。再见一个姓张的烈士坟头,我又说念叨一句“张连长好”,鞠一躬。
都说解放军是粗人,看看张连长,满肚子学问。张连长酷爱京剧,来到景芝,又喜欢上了茂腔,也就是咱们说的拉魂腔。田雨也迷京剧,茂腔也会。喝上酒,张连长就请田雨唱,田雨唱一句,张连长跟一句,居然学得有模有样,后来再见张连长,他就会唱了,这人真是聪明,那时他也就二十多岁。
我在田雨烧锅上站柜台,常常看到张连长过来,田雨有一次嘱咐我,不要叫他张连长,就叫张老板。我就叫张连长为张老板。等解放了,我才知道,田雨的烧锅成了秘密交通站。田雨的伙计担着站住花酒,走街串巷,送了不少情报。
三
你爷爷扒瞎话的时候,沙滩上的人就越来越多,半个庄的人都来了,都坐在沙滩上,围着你爷爷。你奶奶啊,从来不到这里凑热闹。你爷爷讲累了,就叫我到东泉子里打一小桶泉水喝,润润嗓子。东泉子的水,滑溜,紧靠着浯河,四季不干。大家都听得入迷,你爷爷也会唱两句京剧,比如他唱关公刮骨疗毒,唱腔是:“只为云长一箭伤,亲自前往……”
你爷爷是中医,但他没动过手术,他压根儿就不会手术,他学的是妇儿科。三合山战役打响后,在咱家都能听到炮声,就像大年夜里的鞭炮。
我记得很清楚,打仗那天晚上是八月十五,头一天是咱胡同头上光鹏娶媳妇,娶的是前院的识字班小翠,小翠在识字班里唱茂腔,那是一绝,我听过多次呢,人长得也俊俏,他成了光鹏的媳妇,光鹏是茂腔迷,光鹏迷上小翠,小翠到哪里演出,他就跟到哪里,痴迷了,疯魔了。光鹏家里富啊,他家在咱村里是最大的地主,他家有几百亩地。光鹏呢又是长子长孙,他爹给他张罗了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他都不要,非小翠不娶。他爹把他绑在家里的榆树上,牛皮鞭子蘸了水打,怎么打,光鹏就是不松口,再打,他还唱起来了,他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他爹越打越火,光鹏浑身被打的是血。
光鹏被绑着打的那个傍晚,张连长当时正跟你爷爷喝茶呢,听说了这事,就一起跑过来劝说光鹏的爹。来到光鹏家的门前,却见那门是关着的,光鹏他爹动家法,都是先把门关了。一防儿子跑,二防别人劝。张连长晃门不顶事儿。他朝你爷爷使了个眼色,脚在南墙的砖基上一蹬,“噌”地上了三米高的墙,我当时在你爷爷身后,抬头一看,只看到张连长的脚在半空里一闪,就不见了。只听到在光鹏家院子里张连长的声音,什么婚姻自主啊,恋爱自由啊,有一大串新词儿。
光鹏的爹蹲在地上,嘤嘤地委屈地哭了,右手直扇自己的腮帮子,嘴里嘟囔着,这都什么破规矩,儿子不听爹的话了,这不翻了天了吗?说实在的,光鹏的爹呢,也迷恋茂腔,也喜欢小翠的唱腔,但是娶个戏子当儿媳妇,不让人笑下大牙来呀。
光鹏的爹没法子,最终同意了。
你爷爷说,张连长小时候到少林寺去学过武术,身手不凡。
说说小翠,人模样长得好,细高挑,大高个,浓眉大眼,那嗓子亮,那嗓子真像清粼粼的泉水,一开口,你就入了心了。她精于青衣也擅长花旦,什么《罗衫记》《玉杯记》《绣鞋记》《火龙记》《金簪记》张口就来,茂腔的特点是打天儿,小翠的天儿谁也比不了,她那句老花腔“罢罢罢呀我的大相公”一个高帽翻上去接着再低声细音滑下来,颤颤悠悠弯弯钩钩,酸溜溜、甜丝丝、麻糊糊,黏了还开,开了还黏,藕断丝连的那个味真是麻煞人!酸死人!恣死人!醉死人!别说她打帽儿,小翠喘出的气来都带茂腔味儿呢。
八月十四是光鹏和小翠的大喜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仗就打响了。
四
八月十五这一天,我听了一天的枪声,我胆儿小,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咱家开着药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战地医院。夜里开始往下抬伤员。伤员都嗷嗷叫着,疼啊,有的哭爹喊娘。有的骂爹骂娘,哭的骂的都很瘆人,你爷爷正在帮着把伤员安顿下,但是伤员还在哭,忽然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喊:“哭什么哭?叫蚊子叮一下就受不了了?”你爷爷回头,那声音太熟悉了,他看到了担架上躺着高高大大的张连长。你爷爷赶紧上去,说张连长你怎么也挂花了?
张连长笑笑:“子弹不长眼,打着腿了。”你爷爷看到张连长左腿上裤子已经全染红了,但张连长没有痛苦的样子,微笑着,张连长的帽子上还有个洞,你爷爷去摸他的头,张连长笑着说:“头没事,我把帽子挂在枪托上,让敌人打的。”
张连长大腿根上钻进了两颗机关枪子弹。医生来了,说得赶紧动手术,那时候也没有电灯,只有豆油灯。把灯花挑到最大,挂在屋正中,屋子里稍微亮了一些,但还是影影绰绰,很模糊。医生拽着你爷爷到天井里,小声说,没有麻药了,怎么手术呢?
声音很轻很轻,没想到,让张连长听到了,他大声说:“没有麻药?有,我也不用。给那些怕疼的吧。你们只管放开手,用刀子、镊子捅吧。我受得了!”
你爷爷说这怎么行呢,这是在肉身上动刀子啊。张连长说,不怕。你叫烧锅上的田雨带一瓢站住花酒来,俺喝上。快去快去!
你爷爷大声喊我,我正在院子里洗绷带呢,我的脚底下,血糊哩啦的绷带一大堆。我跑到田雨的烧锅上,田雨正在和烧包子们光着膀子做酒曲呢,一听,二话不说,提了一鱼鳞坛子站住花酒,还从大瓮里捞出两只醉毛蟹,放在水瓢里,让我端着。借着月光,我和田雨穿过密匝匝的秫秫地,刚刚下了场雨,田雨跑得急,下坡时,脚下一滑,酒坛子摔到了地上,好在地皮是湿的,没有跌破。平时得一个钟头,俺俩那天飞跑着省了一半的时辰。
手术都准备好了,手术台就在土炕上,我进门看到张连长的脸发白,但是笑着,看到我,还是开玩笑,说郑板桥的“马蹬枝、鱼上树”忘了吗?我说张连长没忘。我看到张连长下巴瘊子上的那根毛颤抖着。他又来了一句:“孺子可教也。怕吗?”说实在的,张连长问的时候,我心里发毛,我的手老哆嗦。可是我哆嗦着嘴唇说不怕。张连长说,不怕就是好样的。老九啊,你爷爷胆小啊,又怕张连长动员我当兵,赶紧对我说:“还不快去抱柴火,烧开水,都等着用了。”
见到田雨,张连长说:“想死你的站住花了,来一口。”一大碗酒就送到张连长嘴边,田雨又拿出醉毛蟹来,撕下一条蟹子腿,就要给张连长吃。你爷爷说:“蟹子是寒物,不能吃多了的。”张连长说,“没事没事,有站住花,就吃一条蟹子腿吧。”
手术马上开始,手术刀在我烧开的水里泡着,咕噜咕噜响,这是消毒啊。你爷爷又用站住花酒把手术刀淋了一遍。赶紧手术。
张连长忽然想起来什么,大叫:“田雨田雨,你给唱两句茂腔……”田雨说:“没带二胡呢。”张连长说:“不用,不用,你就吼,你就吼!”
张连长要了一块毛巾狠狠地咬在嘴里,眨巴眨巴眼,意思是开始吧。一屋子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愣在那里。医生手里握着手术刀,我看到他的手在打颤。
田雨让我回家去拿二胡。我小跑着穿过胡同,去取二胡,到了家,问田雨家大娘,大娘说,二胡让开烧锅的老杨借了去了。我又往北拐,拐到老杨家的烧锅门头上,砸开门,取了二胡。这就过去了两袋烟的工夫了。
我还没跑到家,就听到田雨的唱腔,而后面是张连长的头在摇摆,等二胡拿过来,你爷爷拿过去就拉,配上二胡,就看到医生的剪子、刀子在忙活,豆油灯一闪一闪的,人的黑影子在土墙上晃。
张连长突然着急地嗷嗷地叫,天灵盖那儿聚着一层汗珠,嘴里咬着毛巾呢。你爷爷趴在他耳朵边,点了点头,就把塞在他嘴里的毛巾拽出来,他吼了一嗓子:“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猛听得金鼓响号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那唱腔撕心裂肺,那唱腔惊心动魄,那唱腔是针扎锥戳……
我想要不是田雨的伙计们使劲摁着张连长,张连长都能做起来了,那真是豪气干云啊。医生在炕下紧张地忙活着,刀子、剪子叮叮当当,有条不紊。
“当啷!”一颗子弹取出来了。
我用毛巾给张连长擦头上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那汗珠子就是不停地往外冒。田雨家的几个伙计,摁着张连长的两只胳膊,几个伙计头上也是汗。豆油灯的灯花跳着,灯影里看到张连长的两眼闪光,我看到了眼眶里的泪光,那是疼的泪光。张连长大声唱着,后来几乎不是唱,不是哭,不是笑,而是喊着了,他嘶哑地喊着,喊着。
“再一碗酒!”田雨哆嗦着说:“张连长,喝了四碗了?还喝?”张连长说:“喝啊!灌啊!田雨啊,你心疼你的酒了吗?!”田雨说,那您就慢一点,慢一点。田雨的泪也下来了。你爷爷扶着炕沿说,张连长你小点口喝,小点口喝。
我清楚地记得窗台上还趴着一只白猫,一开始,那猫两眼盯着张连长,一会儿,从窗台上下来,踡缩着。医生累得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恰恰坐到了猫身上,那猫哇哇大叫。
张连长真是条硬汉子,我想起了你爷爷讲的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看来书上说的故事,都不是假的,是真的啊!
医生在取另一颗子弹。
那个中秋夜,村里的人听到那茂腔,都赶过来,站了一天井呢。老九啊,咱们这个庄的人,都是戏迷,周围村子的人都叫咱戏迷庄。咱家的天井里站满了人,张连长在屋子里,劈头一句:“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就听得天井里的人一齐接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黄三太老匹夫自夸志量,指金镖借银两欺压豪强。因此上我两家比武较量,不胜俺护手钩暗把人伤。他那里发甩头打某的左膀,也是某心大意未曾提防。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众贤弟且免送在这山岗瞭望!闯龙潭入虎穴某去走一场。”老九啊,屋里的张连长在唱,屋外咱村里的戏迷在唱。
天井里的唱腔,有一阵甚至压过了张连长的唱腔。
突然的一个声音压过来,“我——来——也”,极其高亢而悲凉的喊,有如闪电划破长空,盖过了那齐声的唱腔。令人不由打一个寒战,是唱茂腔的小翠来了。就听屋里的张连长大喊:“小翠啊,你终于是来了,大声唱吧。”
小翠是刚过门一天的新娘。按咱们村里的风俗,新媳妇三日不能下炕,不能出新房。可是,听到张连长动手术,听到了茂腔,小翠就坐不住了,说服了公婆,和光鹏就跑着过来了。
小翠的脚后跟往上一跷,一嗓子就飞出了十里八里,她开口唱的是《赵美蓉观灯》:“赵美蓉进灯棚,丁字步啊站街中。杨柳腰把身挺,素白小扇遮着面容,闪一闪柳眉来观灯。上有灯,灯万盏,下有灯,万盏灯。风灯沉,纱灯轻;挑门西,挂门东。铁条灯笼四方圆,不如纱灯照得明。转盘灯,走马灯,转转悠悠的永不停……”
张连长沙哑的嗓子开了腔,合着小翠:“霸王刘邦各逞能,楚汉相争动刀兵,楚霸王摆下了鸿门宴,樊哙保驾立大功,韩信设下了十面埋伏阵,霸王命丧乌江中。汉江山传到了汉平帝,王莽篡位把基登,出了个光武皇帝叫刘秀,开国臣马武姚期和岑朋。汉朝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三国灯。”
你爷爷的唱腔也跟了进来:“桃园结义刘关张,后续常山赵子龙,关二爷千里走单骑,三顾茅庐请孔明,孙刘破曹群英会,诸葛亮南屏山上借东风。曹操占着个中原地,孙权独霸在江东,先主刘备把西川坐,三国分成了三分鼎,诸葛亮六出祁山战司马,姜伯约九伐中原未成功,邓艾偷把阴平渡,三国归晋换朝廷。三国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隋朝灯。”
我从来没听你爷爷唱过这段。没想到他还会这个,正纳闷呢,所有人都跟了进来:“梁山一百单八将,那一个一个都有名,头号首领及时雨,还有李逵黑旋风,顾大嫂,一丈青,逼上梁山是林冲,孙二娘十字坡前开酒店,又遇上个好汉叫武松,武松打虎逞英豪,梁山红灯分外明。梁山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八仙灯……”
老九啊,你大爷一辈子记得那个情景,屋里在动手术,外面是歌声,那晚上我记得可清晰了,男女老少都醒来了,我都看到村子里的鸡狗鹅鸭也都围拢来,罩着耳朵听呢。大家伙一起发声,一起唱,我感觉咱家的那三间屋子飘起来了,叫这唱腔托着,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咱家的北屋南屋,厢房都飞起来了,咱家的草垛也跟着飞起来了,接着是胡同,梧桐树,白杨树,前前后后,咱邻居的房屋也都飞了起来。
整个村庄被茂腔抬着,像一只大鸟飞到了天际。
张连长就是在这唱腔里,做完了手术。做完,他浑身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是汗。他大声笑着说:“田雨,谢谢你的站住花酒!小翠,谢谢你的茂腔!我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礼!回到前线一定多杀鬼子!”
小翠递过来一个月饼,让张连长咬一口。张连长一见月饼,突然来了段京剧:“八月十五月光明,且托明月传心声,我问他好来 ,想是好。再问他安宁,料也安宁……”
小翠呢,也用京剧接上唱:“他乡可有团圆饼、月儿还是故乡明……”
天井里,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听。
张连长真是个大英雄。你爷爷说,不用麻药动手术,张连长真是当代的关公。动完手术,你爷爷开了中药,让张连长在咱家养伤,养了一个半月,就又上了前线。临走时,他留下一个铜哨子给我做纪念。
事后,我跟你爷爷说起来他唱茂腔,你爷爷居然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唱了出来。让他再唱一遍,他说张不开口了。
张连长后来南下,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后,还给你爷爷写过信呢。后来,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现在咱村里浯河里,没水了,沙子也没有了,都被拉去盖了房子。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常说起张连长,说让我记下来,传下去,我最愁写字了。这会儿好了,你现在就写下来吧。别忘了像张连长这样的人。
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但是关公刮骨疗毒那段,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过:“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公大笑而起。”关公和张连长,是硬骨头,真大英雄也。
老九,天不早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