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志还好吗
2020-11-18金泉子
金泉子
1
夏至那个下午,马克从越河巷出来,出巷口没几步路便上了石码头。近三十年没来这地方了,他有些迷惘,怎么会来到石码头。从这儿往北走不到五十米,上大桥往西去通往他原来厂子,现在坝头的两旁都已用四方的灰板砖铺成逶迤平整的人行道;石码头的石墩上,有些女子在用棒槌敲打着衣服,偶有一两只小舢板从远处划过,几只大胆的水鸟不时地飞来。望着这些感觉似在做梦一般。
然后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纸板箱上听,他是个矮胖子,肚子滚圆圆的,就显得比别人看起来大,从远处看,就有点儿像一只青蛙伏在人行道上。有个男孩已经悄悄地靠拢过来,蹲在他的身边,歪斜头看他。奇怪,怎么又没响动了?他嘀咕着。摇摇纸板箱,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刚才,从乔志的家里出来。走在巷子里,那本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直在眼前晃悠,就好像乔志慵懒地躺在床上似的,可乔志连个鬼影都没。他那个“鸡爪子”弟弟嗯嗯啊啊地不知所然地答着不着边际的话。巷子里,那些墙壁上爬满了褐色的青苔,下水沟里冒出禽畜、死鱼肠子的恶臭,差点儿没让他呕吐。青石板上泛着刺眼白光。没行多远,头顶上的阳光陡然躲藏了起来,仿佛是那些房子将光线向两边挤压,变成了一条细窄的山缝。巷子说起来也不算太长。早年,越河巷在信城是出了名的一条街巷,弄堂多,曲曲拐拐的。现在,巷子的东头已有好些屋子正在拆迁,有的屋子的横梁、柱子朝天斜倾着,仿佛一场灾难后难民举起呼救的手;墙塌了一半,油毛毡、塑料篷布歪挂在墙头上。颓败,破落,沧桑。走在巷子里的那刻,他觉得像是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好像是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岁月。自从母亲去世后,马克就没来过越河巷。
乔志这会儿会在什么地方,会到哪儿去呢?他想。马克感到有些茫然。为什么又不给他回个电话。这个狗东西。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后来,他又骂了一句,妈的乔志。妈的乔治!这回,马克骂的却是纸板箱里的那个家伙。恨恨地,踢了一脚纸板箱。那条狗仿佛动了一下,好像还睁开眯缝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恍惚中,他感觉狗儿哼唧了两声。他揉揉眼,忙将狗儿拿出纸板箱,放在灰砖块上,把狗儿来来回回地翻转身子。狗狗连眼皮都没眨。哼。马克一下子感觉有股火苗从胸腔里蹿了出来。真是一条死狗。他啐了一口唾沫。又有人好奇地围拢过来,男孩也伸出小手摸了摸狗。咦,睡得好香。不是挺乖的嘛?小脸蛋红红地问,这么好的狗狗,也要骂啊?还做了个精怪动作。身边,一下子拢过来好些看稀奇的人。他忽然把纸板箱盖住,将网兜打了个结,动作有些野蛮。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么了,或者想要干些什么;嘴巴张大着,合拢,又张开,陡然,他推开围观看热闹的众人。狗日的,狗日的。这会儿,却是在骂另外一个人。他骂的是老秦。那些围观的人,当然不会想到,他是在骂人,觉得蛮搞笑的,神经兮兮的,有个人走远了,还转过身摇着脑壳,说,现在神经病真是越来越多了。
2
马克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变了一个人似的,但自己就是想发火,想发火。他对小米说,我控制不住。真的控制不住啊。那样子,像是诉苦,像是哀求。小米说,你这是有毛病。前天晚上,小米坐在床头,哀怨地背对着他说,你这是病,知道不?是病!说起来,这也不能怪小米,都快两个月了,马克碰都未碰她的身子。小米听人说过,马克年轻的时候痴迷过绘画,八十年代那会儿,马克还在厂子里家属区的大广场上办过画展;还给一些时尚潮流的女子画过人体油画,据说,马克也像雷诺阿一样,喜欢用大胆热烈的色彩来表现那些丰满的女性,有许多风流韵事。按说,马克是好这口的,——刚与马克相识的时候,马克只要想到这件事,会不管不顾地,逮到机会就会缠着小米要,说:来,我们来“肉夹馍”,小米躺在他的怀里,会忸怩地说,不要,不要。小米后来尝到了甜头,每次马克来家里,她会笑着逗马克说,等会来“肉夹馍”,饭还没吃完,就会急着去卫生间先把热水放满,洗完澡,一个人便先去卧室,抹上“兰蔻”,赤裸着身子,等着那销魂的肉夹馍。一开始,小米以为是马克又有了其他女人。因为马克经常要去谈生意、会朋友,有时候,他们也会喝完酒,再上夜总会KTV应酬,逢场作戏。前段日子,小米看到一本杂志介绍,说换个环境,那种事情,做起来或许会两样。
那天在床上,是在马克的家里,说起来,还是马克先主动的,人都已经骑马一样跨在了小米的背后了,小米也很快进入了状态,哼哼唧唧,汗涔涔的,指甲深深掐进马克的臀部里,尖叫着。谁承想,他却翻身下来,泄了气。小米红着脸,尖着嗓子喊:软蛋,软蛋。小米简直是气急败坏。后来,她还不解气,在那个地方儿捏了马克一把。这你该知道了吧,当时小米是有多怨怼,就有多败兴。好像一点也没听见小米在说什么,他怎么听得见小米的抱怨呢?他只是支棱着耳朵,在静静地听着屋子里动静,眼珠子一动不动的。嘘,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小米别出声,说,听,你听,狗在叫。说到狗的时候,他感觉那条狗正从纸板箱里探出头来,汪汪叫了两声,他张开嘴巴,舔着舌头,又对小米眨巴着眼睛说,你听,狗在叫呢。
哪来的狗?小米问。
小米这个时候已经在穿衣服了,你这是幻觉,小米白了他一眼。马克好像梦游一般去了露台。把小米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傻呆着。变态!变态!小米出门的时候,对着露台大喊了两声。当然,马克是听不见的。
过了两天,还是马克自己先骚扰小米的。那天,马克喝了酒,让小米过去,说再试试,小米当时走在大街上,对着手机笑得肚子疼得都趴下了,扑哧道,试试什么呀?小米其实是想歪了。躺在床上那刻,小米咯咯地对马克耳朵说,我还以为你让我试试那个事呢,小米说的时候,还嘻嘻哈哈的用手拨弄了一下马克那个地方。小米才得知,马克养了一条狗。马克拉着小米走到露台上,指着纸板箱让小米打开,说,看看,你自个儿看看。小米就看到了那条叫乔治的狗。乔治,乔治。马克说,这就是乔治。小米当时并没有联想到,就是这条叫乔治的狗坏了她和马克的好事,说,看它多幸福,睡得好香。小米撒娇道,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小米那天躺在床上想,酒能乱性,这话是有道理的——第二天,她还对马克说,也就是亏了酒,才成了好事,看来酒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小米幸福得过了头,忘记了之前说的,要领养乔治。小米后来想起来,有些伤感,后悔。上床的时候,小米亲了一下马克,问,怎么叫乔治?好好玩哟。因为喝了酒,马克有些微醺了,话匣子便打开了,说,给你算是讲个故事吧。呃,呃呃。
老秦,就是我店里那个,你也认识的。我和老秦合作多年了。那天,我是真急了,店里的伙计说老秦有一个多月没去了。我给老秦打了几次电话,让他多顾着店里的事情,他不吭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这不是扯淡吗。来,喝口酒,慢慢说,小米一边亲马克一边给马克灌了一口酒。
那次给老秦打电话是在医院里,我住院的事你也知道的。我说,给个痛快话,你到底想不想干了?别这个死样好不好?马克说着斜睨了一眼小米,小米微红脸上透出一种迷人光泽。
什么病啊,弄得神秘兮兮的。她呷了一口酒说。
别打岔,隐私都不懂?
挂了电话,我有些疑惑,也心事重重,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过头了,与老秦相识几十年,彼此之间相互帮衬,关于我与老秦生意间的情况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老秦以前在钢铁厂当过副厂长,有些路头,以后或许有机会说给你听,如果我们能走到一起,我给你讲讲老秦的故事)。之前,也曾想过,该不该告诉老秦我的病情?我不想告诉老秦我还躺在病床上,因为有些隐情和麻烦是自己必须面对的。出院那天,我开车去了老秦那儿。医院到老秦的家并不远。
老秦开门的时候眼睛盯着我看了半会儿。大概没想到我会登门造访。不认识?我白了他一眼。他冲了一杯茶,闷声坐到沙发上。老秦穿了件白底蓝格的宽大睡衣,额头、鼻子上冒着汗,眼睛不时地看着客厅边上的那个关上的房门,他说,真热。我说,在自己家里,干嘛不光膀子,空调电扇闲着,能省几个钱。要不你把衣服脱了吧。老秦找出一把麦秸扇说,不习惯开空调,他说。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肿。眼袋垂得厉害。那个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看出我的疑惑。我女儿,他说。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他说。看不出对我有什么讨厌和生分的样子。还是女儿好啊,晓得疼老子,女儿亲啊,不比儿子,我啜了口茶,感喟道,你家小燕从来不让你操心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似乎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房间里传来小燕的咯咯咯的笑声,起初,好像只是一个女人叨叨叨叨地说着什么,后来,我想起来了,这是淘宝直播间的主播在介绍衣服款式,因我店里那个管出纳的小丽也常常捧着手机看这些八卦的视频。小燕的嗓门又大了起来,小燕接了电话,大概是有人邀请小燕去KTV,请老姐去喝酒?真逗——可别说老姐吃小鲜肉噢?小燕大着嗓门喊,你们男人真贱啊。老秦支棱着耳朵,脸绷着,透出猪肝色。里面的声音倏地断了,像是跳闸了。小燕,小燕厂子里的收入不错吧?我问。辞了。老秦摇摇头说,现在的孩子,脑子都进水了,多了一根弦。
是马老板啊。小燕从门里出来说,难得你来家里?给我老爸介绍女朋友?她穿了条一字领露肩连衣裙,上面实在扎眼,两个奶子霸屏一般地晃荡,我装着喝水,避开这丫头的目光。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你们聊,我走了。小燕扭着细腰,翘着丰臀,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有机会给我也物色个高富帅,哈哈。阿嚏,小燕的香水浓得发腻,我打了个喷嚏。老秦尴尬地说,这丫头,越来越疯了。像她妈。我有些愕然。这丫头,我好多年没见了,比做姑娘的时候丰满圆润了,透着成熟女性味道。我把话题转开,说,你家里弄的蛮清爽的。
3
晕了,马克,你这是在讲故事?小米娇嗔地把头靠着马克肩上。
不是故事,是啥子?那就不说了,睡觉?
拜托,拜托。
真的假的?
一点儿也不好听,小米说,快说说乔治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阵子,我们都沉默着,房间里一片死寂。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是老秦告诉我他与雅琴离婚了,搬家那天下着小雨,老秦说,小时候住在父母家里,成家立业了,独立门户了;现在,父母老了,我又回到他们身边,做人真他妈的操蛋。还是像你潇洒,不结婚,女人却没断档过。呵呵,我笑笑,我们其实都是一条狗,哈巴狗,心甘情愿地困在女人的城堡里。就像这个世界,我们被有钱的、有权的人耍,要怪就怪上帝看不见。
老秦发现我在木呆着。他哪里会想到,那些消失的碎片,在我的追忆里渐渐苏醒。他瞥了我一眼说,最近股市又亏了很多吧?我在店里的时候,老秦总是讥讽,钞票赚得再多,还是流掉洞洞里。我说,想喝酒了,算下口袋里还剩多少钱,“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你也不主动点?我们不比古人,但,君已至茅舍,相欢两不厌,总该有所表示吧?
就在老秦出门去买烟酒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狗吠,不响,因房间寂静,就显出突兀,尖锐。好像是在我头顶上面传出的。老秦正提着两个塑料袋子回来,看我愣着看头顶上的小阁楼,问,阁楼也要研究吗?
有狗叫,上面。
真的?不会吧?
我耳朵还没聋呢。我说,前面叫了两声,怎么上面有狗呢。
哪有?你听错了,是幻听吧?
不可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说,乔志送你的那条狗呢?
丢了,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来来,喝酒,喝酒,老秦从袋子拿出烤鸭、猪大肠、炒螺蛳。酒,是好酒,五粮液。我一边喝酒,一边想着,我不明白老秦为什么要回避我的问题?
喏,那条全身雪白的狗就是乔治,是乔志送的。马克指着那条狗对小米说。也就是这个时候,马克的手机响了,小米接的电话,对方问,狗狗不错吧?小米好像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在笑。
乔治已经睡着了。小米也笑着说。
小米挂电话后朝马克努了努翘嘴巴。
乔治,乔治。小米下到床下看了眼说,乔治好乖。
嗯,都好乖,马克说,你也乖的,像条小骚狗。试试吧,马克说。好,小米涎着脸笑说,好,试试。让小米高兴的是,这次没用杜蕾斯,马克反而比以往时间还长呢。
4
那天,马克已经准备走了,老秦还是没有打算起身的意思,在被黑色笼罩的阴影里盯着天花板发呆。我要走了,马克说。
窗外,有雷电闪过,云飞涛走,街上的行人、车子仿佛一条条鱼似的从幽暗的河流中汹涌而出,紧赶着去到另一个世界。“喂。”马克又喊了一声,“走吧。”马克说,店里有好些业务等着你去处理。老秦扭脸看了一眼,喷着酒气,喉咙咕噜了一下,好像是发问:“什么意思?”
妈的,这日子过得……他鼻子翕动,吐出一口长气,这是咋回事啊?
嗯,马克附和道,却不知老秦在想些什么,他空洞的目光依然望着天花板,很多事情,你越想会更糟糕。他在老秦身边点燃香烟坐下说。别让烦心的事情憋着,马克想劝慰一下老秦。老秦手支着下颌,眼角挂着黄白的眼眵,嘴蠕动了两下,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老秦?
嗯?
别憋屈自己,多累呀。这样?
我愿意?你以为我喜欢啊?老秦忽地立起了身子,情绪变得有些失控,在房间里踱起圈子来。忽然立定,将那半秃的脑门来回地转动。谢了顶的头上,一团光熠熠闪烁,仿佛飘浮在幽暗中的一只气球。
死乔志,老秦盯着马克说,这个死乔志,鸡巴玩意的东西。他近乎于狂躁地走到窗边嚷着。他掉转脸来,原本空洞、混浊的眼睛有滋滋啦啦的火焰射将出来,变得有些狰狞恐怖,仿佛在经受火的吞噬,覆盖。
什么?死乔志?怎么回事?
你说,你说,乔志这家伙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想多了,老秦,别这样好不好?马克按住老秦的肩膀说。
欠他了吗,我欠他什么了?老秦喉咙又响了起来。
你看,那个“死乔治”,闹心的。
老秦抹着嘴巴上的油腻,用手指指阁楼上说。后来,老秦把狗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是这样,乔志送的那条狗,只要家里来了女人,或者带它出门,乔治就会狂吠,甚至,有时会发疯样地咬人家的裤腿,有一次,老秦刚带着乔治出去溜达,这家伙好像遇到了情敌,扑上去就是一口,把一个年轻女人吓得半死,老秦又是赔礼道歉,又是陪人家上医院打狂犬预防针。
喝多了,你喝多了。
马克说,不就是一条狗嘛,至于吗?马克心想,他老秦就是把自个卖了,连家当合着,也不及乔治值钱。他很想说,这条狗,其实是乔志他用来补偿老秦当年给乔志的那笔“淘金”费。那年,乔志去南方,马克和老秦都赞助了一笔钱给乔志。马克想想还是没说。
后来,还是马克爬上阁楼把乔治带回了家里。走的时候,马克说,当是乔志送给我的哈。出门的时候,老秦说,隔几天,给它灌点安眠药,让它老实的。它活脱就是那个乔志。说这话的时候,老秦口里仿佛喷出一串子弹。还对马克眨了眼睛。
5
老秦是个性情中人。快乐烦恼都写在脸上。乔治送给马克后,这个老秦,好像甩掉了个包袱:将功补过似的,自己花钱走了关系,帮马克谈妥了一笔业务。过了几天,马克去店里,老秦眯缝小眼问,乔治还老实吧?马克说,在家这家伙很听话、讨人喜欢,一到外面,就像小孩子似的人来疯。老秦说,没骗你吧?老秦还得意地告诉马克,这乔治挺不错的,他上网对照图片查过,确实是条名犬,据说最贵的要上百万元呢。老秦还有点兴奋,说,主要是他那个前妻要与他复婚了。他问马克,你说马克,不会是乔志看到过我与林娜在一起,才想出送一条狗来坏我们的好事吧?林娜是老秦的前妻,以前钢铁厂老厂长的四闺女。那天回家的路上,马克想,很多事情,好像是注定要发生的,譬如,这个乔志,消失了快二十年了,忽然间,又冒了出来,仿佛重新投胎转世重生一般。他想起半年前的那个午后。乔治像河水中的水草一样漂浮在他的眼眸里。
有天午后,老秦又把他的长脖颈黏在玻璃上,脸都快成了柿饼子了。哎,哎,你小子鸡巴受不了别站在这儿,要发骚就上门外去看。马克说。
看,看,那个人又来了,老秦努努嘴说。
谁?咋咋呼呼的,怎么回事?
老秦指着不远处的厂子大门。老秦说,我也看不清楚,这几天,他来过好几次了。老秦说,我去看看。窗外的天空布满了铅灰色,沉沉地要坠下来,多看一眼,人就会跟着沉闷起来,好像被裹上了厚厚的一层纱。前几天,已经发布了雾霾黄色预警。
入冬以来,人们一谈到雾霾,便会咬牙切齿,似乎是,雾霾让自己的日子晦暗了。糟糕了。中午开过一阵太阳,但只是开了小会儿工夫。马克睨了他一眼,不去理会他。吃饱了撑的?他有点心烦。上午一笔生意都没——咸吃萝卜淡操心,他继续蜷缩在藤椅上迷糊。混沌中,好像听见老秦不满地咕噜着什么。
乔志走进来的那会儿,马克刚好迷糊着睁开眼睛。他迷瞪着眼随意地打量了一下此人。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后来,他曾回想起,这天两人的眼睛交集的瞬间,犹如电子对撞机一般彼此迅疾。 买东西?马克把蜷曲的身子往前倾了下说。这个高瘦、鼻挺、嘴阔、瓦刀脸的男人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像是一个熟客,径自在靠窗的一个角落的货架旁的沙发上坐下。
冷死了,冷死了。老秦手里提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哐当推开玻璃门,嚷嚷道。
难得,难得,来,喝他妈的痛快。咦,老秦疑惑地看着马克说,傻愣着干嘛,动手呀。
酒开喝后,马克才反应过来,那人原来是乔志。马克心里嘀咕,乔志我都认不来了。乔志说,马克,然后他连着打了几个饱嗝,像是猪吃饱了反胃那样,说,你小子,把我忘记了?你以前记性不是挺不错的嘛,怎么连我都记不得了?乔志拿眼睃了他一下,嘴角微微咧开笑了笑,搛起一条肥大肠往嘴里送,说马克你,你也做起生意了?与时俱进,与时俱进。老秦在旁边插话说。大家都老了。乔志用杯子敬了老秦一下说。你看,我们头发也全都花白了。想想,唉,真是那个什么来着,“对对,是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有一阵子三个人都默不作声,陷入了对青葱岁月的追忆之中,房间的光线一寸一寸地暗下去,唯有那只双铃马蹄钟在滴滴嗒嗒响着,仿佛黑暗如退潮的海水正吞噬着他们,房间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青褐色。也就在马克感觉到自己像一条鱼似的被海水所淹没的那个瞬间,乔志用手肘戳了他一下,说,喝酒。他无意识地瞥了厂子大门一眼,阳光正从厂子大门口那个巨大的雕像中露出来,那些汽车、自行车犹如一群群褐色的鸟群在云彩中穿梭。
6
马克搓了搓眼睛。马克说,做了个梦。他告诉他俩,说,想起刚进厂的事情,恍若昨天啊。他问乔志和老秦还记得不。
那次喝酒,是在厂子里的集体宿舍里。马克把偷猎来的狗炖在过道的蜂窝炉上的铝锅里。酒都快喝完了,才闻到桂皮、肉桂、绍兴加饭和狗肉的香气;冬天的风在过道里打着回旋,塑料袋、树叶子窸窸窣窣的作响。乔志把两个白搪瓷缸子加满,说,为生活干杯,为有诗意的生命干杯。这小子酒量不错,啤酒对他而言,只是吹泡泡而已。他撮起花生米,猛灌一口酒,他开始念:
然而,想起了令人伤心,
我们辜负了美好的青春,
我们使她不断地失望,
她也终于抛弃我们。
我们心中新鲜的幻想,
我们美好的一切愿望,
像飘零的落叶遇上秋雨
那天晚上,三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他们送乔志回越河巷。风凛冽地刮在脸上,乔志坐在后座上,头贴着老秦的背,哼哼唧唧地像是唱着歌。身子扭动着。在自行车要过越河桥的时候,老秦说,再摇晃就要掉河里去了。“好!下去喂王八。”他忽然跳下车,对着桥栏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三个十七岁少年对着弥漫着白烟的江水开始唱起歌来。
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早忘了,乔志说。马克说,那个时候,你是我们钢铁厂的诗人。
喂喂,喝酒,都过去了。乔志用手肘碰碰,斜过头来说,秦忠你别傻愣啊,也喝呀。
“秦总?别晕我,还秦总?”老秦喝多了,以为乔志拿他开涮。碰了碰杯说。
酒喝得有点拘谨。马克说,来,放松放松,他起身把电脑打开,挑了一首Nowhere Boy。乔志支棱起耳朵,轻轻晃着酒杯。他的脚在桌下打着拍子:他是一个真正的无处男/坐在他无处土地/使他无处计划/对谁都没有好处/使他无处计划……
乔志沉溺到歌声中,嘴唇蠕动着,有几滴泪挂在脸颊上,莹莹闪着光亮。老秦的心如被蜇了一下,颤抖地说,乔志开心点啊:一个男人的哭泣,流泪,它只献给母亲和黑暗。马克说,老秦,你真能扯啊,这不是在原来的厂子里唉。其实,这个时候,马克还是清醒的,他怕老秦酒后说一番大道理。
后来马克问老秦,说,你怎么认出乔志的?老秦瞥了一眼,摇头,满是疑惑,好像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人说起来,真是奇怪的物种,是一种善于遗忘的一种动物,总是如历史一般有选择的忘记;但总会在某一刻,又选择性的去记住、回忆一段毫无意义的东西。老秦说。老秦毕竟是政工干部出身,后来又当了副厂长。乔志说,你一套一套的。乔志掏出烟来,问老秦,抽不抽?我老爸就是得肺癌死的,老秦说。马克没想到他会无所顾忌地说到死亡,好像是,死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普通到如同购物、打牌、上街游玩。行啊,当老板了?乔志瞧了一下店堂,说“做了几年了”,老秦说,马克是老板。马克说,啥老板不老板的,就是混口饭吃。他说,买断工龄后,瞎混了一些年头,这个店面,买下来也只七八年,不好做,小打小闹的。做些零卖,有时批发一些给厂子里。还是靠老秦帮忙,走了一些路头。
厂子好像扩大了好多?嗯?
诶?
围墙都延伸到这儿了,乔志立了起来,走到窗边,指着窗外,原来离这有点距离的?他转过头来说。
诶?围墙?马克有些纳闷。
现在厂子看去气派多了。回身入座后,他说。
要身份识别码了。乔志感慨说。
这几天他来过几次,想到原来的钢铁厂区看看。但门卫不让进去。马克说,要不我想个办法,哪天去厂子看看?马克说,钢铁厂早就没了,也没啥破看头的,早就建了其他,只在原来的厂址上立了个碑,叫啥子工业遗址,说是纪念碑。
7
马克出事后,回忆起那个晚上的事情。他分不清楚,现在是那个晚上,还是那个晚上就是现在。马克觉得疲乏极了,混沌中,对面的人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有时,非常的清晰,好像是空中飘动的浮云,山坡上的一棵树。有那么片刻,他感觉自己被一种汹涌、神秘的力量所唤醒,伸出手去,仿佛要把它打捞起来,又宛如从幽暗的时间隧道里穿行,背后透出微暗光亮,而光亮却不停地后退。他喘着粗气朝幽暗之光跑啊跑,追啊追。
后来,三个人都喝得不成人样。
“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吧?”乔志问。
“是吗?”
乔志开始掰手指,在计算着日子。手指微微抖动着。马克心里隐隐作痛,好像他数的不是时间,而是那早已被埋藏了的虚妄的青春。他们是要从早已分岔的时间里找回肉身还是凭吊早已死亡的灵魂?
醒来的时候,他们的姿势糟糕透了,甚至让人有些恶心。乔志与马克搂抱在一起,脸嘴相对,四肢缠绕在一起,像是交媾之后陷入脉脉温情之中。过了几天,乔志把狗带到店里的那天,还对马克说起,那个晚上,出丑了,出丑了。乔志说,这是条名犬,送给老秦吧,这家伙叫乔治;如果老秦不喜欢,可以卖给喜欢的。当时马克说,锤子,你这个X锤子,想得出来。马克出事后,躺在床上曾经回忆起那个晚上,三个男人像是在出演一场哑剧——一束光打在他们的身上,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在最后的一幕,死亡定格。
细究起来,马克出事情还是从那天与小米交欢后才真正开始的。他们太大意了。
日子一如既往地向前不停地走着,生活朝着原有的轨迹运行,如同落花流水东流去。秋天了,一切都孕育而生,瓜熟蒂落,仿佛,马克担心要发生的事情,也像果子一样坠地了。老秦最近帮马克做了几个大单子。马克真是开心得要死。据老秦透露,他以前的徒弟,现在的集团公司的副总,帮他引荐了下面的一个部门,一年,光是橡塑制品销售额少说也在七个指头以上。马克呢,连续几天都在大酒店里摆宴席。好兆头啊,马克心想,要是能再拿下几个项目材料供应合同,呵呵,这……他甚至想到,到时候,发财了,把原来的钢铁厂遗址上建的厂子收购过来,收购来弄个啥子呢?喝酒的时候,他还偷偷乐,想,搞它个轧钢厂吧?他从报纸上了解到,国家现在是不容许上钢铁厂了,即使是地方政府想发展当地经济,上项目也是很难的;那就搞个轧钢厂总该可以吧?好像是,他已经是腰缠万贯了,是亿万富翁了,他想,他兼任董事长;老秦呢,当厂长,乔志得委屈点,做个营销副总吧。那几天睡在宾馆里,马克像飘在云端里,风是轻的,云是白的,大地是彩色的,他从天空中指着原来钢铁厂的地方,手挥动着,如同伟人那样,踩着飘忽的云朵,指点江山,对着乔志他们说,看,看,我们就在这儿,搞个轧钢厂……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回味着梦里的场景痴痴地傻笑。出事后躺在床上,他不止一次地想起这条叫乔治的狗,都会忍不住笑起来:这个乔治太像乔志了,你看,眯眼瞌睡的样子,与乔志落拓、宿醉时一个模子,一副赖皮的样子;发狂时,狂暴,狰狞,毫无理性可言。
马克好几次喝酒都开玩笑与人说起,他能当老板多亏了厂子倒闭。有人调侃马克,就像现在,你小子不找老婆,多好,“打炮”方便啊,一拨换一拨的。他因祸得福,要不是钢铁厂效益不好,最后,还因污染严重、产能过剩、资源消耗等因素停产,关闭;他马克如今还是个行车工,开那个20T的行车,每天肉身悬于半空中。而那个乔志呢,照样做着炉前工,拿着铁钢钎。不知消息是否可靠,他听人说,乔志后来到南方从推销员做起,最后涉足房地产、建材、金属材料、物流行业,早已身价过亿了。他想,有机会逮住乔志三头六面问清楚。厂子关闭前,厂里决定,最先清理用工从外来用工开始的,也就说,先从小工,临时工作为突破口,然后再一步步精简。乔志当年因为斗殴,刚好遇到严打,被判了15年徒刑;后来改造积极提前释放回到钢铁厂。不过,只能是临时工了。乔志被清退回家的那天,他扛了几只花圈到厂部大楼,说是,要为钢铁厂献上一曲挽歌:他把厂子里的几个头头一个一个骂过来,最后,他把白花一片片撕碎,从楼顶往下撒开,一如“寒樱枝白是狂花”。马克还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也是在秋天,越河巷里孤灯暗影,一片冥寂,当他走进乔志家的时候,他没由头地一阵恐惧。乔志蜷缩在地上,手腕上满是血,他那个“鸡爪子”弟弟呜呜地叫着,地上的血流了一大摊,已成褐黑色了。好悬哇。
8
那几天,说起来马克也是忽略了。他把那只狗狗好像给从生活中抹去了。等到他回家的时候,还没进楼道门洞,有好几人已堵在门口,他们让马克说,把这说清楚,说说清楚。他们说,已经与居委会交涉过了,这户人家再不来人,他们要砸门了,要报警了。楼上那户女人还指着马克鼻头,特别激动,说你家开动物园?昂?昂?马克都愣住了。马克心想,你家一到晚上,声音大得不得了,床都要散架的架势,等他张嘴想说,还没开口,一眼瞥见楼道口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红告示。告示中有一句话让马克感觉好笑而有滑稽:鉴于某住户不顾社会起码的公德,私自扰民,我们将在必要的时候,将采取有效手段、方式予以回击,制止。马克心里笑道,球蛋!球你个予以,回击。要打抢啊?开了门,他直奔露台。后面跟着好多人也拥进来了。哈哈,快瞧,快瞧,死了,这条狗死了,楼上的女人伸长了脖颈说。臭死了,臭死了,有人捂着鼻子开始往外走,似是得胜回朝,凯旋而归。有两个人落在后头,磨磨蹭蹭地,嘀嘀咕咕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唉。如同不战而屈人之兵,硝烟自行消失了。不够刺激,不过瘾一般。他们希望发生点什么,发生什么呢?会有什么发生呢?
事儿也是凑巧。说是偶然也好,宿命也罢,马克之前的担心,或是说期盼发生的事情说来就来了。傍晚时分,小米打过来电话,说,她好像那个了,有点害怕。哪个?马克装糊涂说,是“老朋友”来了?小米说,都是你害的,想耍赖不成?小米又说,反正这次我要把小东西生下来,到时你不认账都没用。随你。马克牛脾气上来了,不等小米说完,把电话给掐断了。马克真是有点过头了,是太过了,小米其实是一个挺好的姑娘,不说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双目盼兮,只说读书断文,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呢。你马克不知哪修来的福气,会有这么个傻丫头喜欢上。小米过了没多少时间就赶了过来了。小米提了两个大袋子。马克说,做什么?你要干啥?小米觍着脸说,今儿起,在这安营扎寨了。按照以往马克的修为,马克是容不得这种“露水夫妻”胡来的,马克虽说不是单身主义的拥趸,但在他看来,婚姻与谎言一样可怕。马克此时想,如果驱赶小米出门,势必会闹出动静,楼里的邻居说不定在他们还未开战,第一时间内就迅速赶到现场。他已经预想到了那个画面:邻居们瞪大了眼珠子,伸长了脖颈,咧嘴笑的,劝架的,拍巴掌的。这小米,倒是挺能来事,挽起袖子开始洗菜,拖地,搞起卫生来了。小米说,家里没个女人哪行哟,看,乱七八糟的都成狗窝了。马克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斜乜了她一眼说,请你了吗?我不会雇个保洁啊?小米又呵呵地说,臭男人,我是免费的,保姆加三陪。小米今天也是,骚得厉害,把女人的矜持变成了肉麻。
当我是一条狗狗好不好?
小米越说越来劲,几乎是涎着脸走到马克的身边,汪汪,汪汪。马克一下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差点把狗的事情给忘记了。他们去了露台。小米毕竟是弱女子,心悬着,拿了把扫帚去拨弄乔治,左拨拨,右翻翻,她好像看见乔治哭了。马克,马克,小米尖叫起来,说马克你看,狗狗流眼泪了,小米这个时候也好像要哭了,嘴都撮起了。原来乔治只是饿昏了。马克说,去,快给乔治拿火腿肠。小米说,最好先“灌肠”,给它喝点米汤、牛奶。小米抱着乔治先去了沐浴房,用温水洗发露给乔治上上下下擦洗,按摩,温柔的橘红色灯从瓷砖上反射过来,可以看到那种天然的母性的光辉在她脸上泛滥。马克站在边门口,想,小米做母亲一定是称职的。这个夜晚,马克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他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来比喻,譬如,温馨,还是温暖,又或者是甜蜜吧?乔治洗了澡,喝了牛奶,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好像是在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它如同一个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婴儿,眯缝着小眼,看着床头边那盏落地灯微黄的光线照在他们的脸上;而他们则爱意绵绵地端详着乔治,背景音乐是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小米呢,面颊酡红,爱怜横陈;马克的目光慈祥,安然,像一个布道者。
乔治又恢复了精神。当晨曦中的曙光照耀在粉红色的窗帘上时,乔治也醒了,它轻轻地吠了两声,犹如与这个世界一起唱和。也许是乔治昨天被宠幸和音乐灌迷糊了,开始,它还只是蹲在地板上,犹如一个侦察兵,竖着耳朵,眼睛警惕地扫射着卧室里的所有角落。陡然,它前脚立了起来,眼睛里闪出一道光,它大概是嗅觉到了一种体味,或者说,是一种气息强烈地刺激到了它的神经末梢,它看到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犹豫了片刻,嗖,乔治乌噜一声蹿了上去。
马克的屁股被咬了一大块肉。包扎的时候,小米笑着问:是不是我身上的香水染到你屁股上,这个傻乔治颟顸了?看来,不仅是人类带有对他者的欺骗性,世上所有的事物同样具有假象和伪装。
9
马克快要疯了。马克给乔治灌了许多牛奶。
咬咬咬,傻逼啊,让你傻XX!马克一边给乔治灌牛奶,一边骂道,睡吧你个死X。当然喽,那里头掺入了大剂量的安定片。给乔治灌“迷魂汤”前,小米陪着马克去了趟宠物医疗站。兽医说,这种情况他也是头回听说。估计是受过特殊训练过吧?兽医说。
马克哪里会想到小米会这样。早上醒来,马克发现乔治不见了。
怎么能这样呢?昂?你说,怎么就能这样?
马克火头很大,汹汹地说。
偏要,偏要。小米撅着屁股在清理露台上的狗窝。
小米好像真理在握,瞧都不瞧马克,说,我还要杀了乔治呢。那天晚上,小米乘马克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把乔治带到了郊区。马克脑壳都大了,耳朵里都是乔治的狂叫声,他好像感觉到,乔治正张大着嘴巴朝他扑过来……耳朵嗡嗡嗡地响着,马克接了一个电话,问乔治怎么样了?马克心里咯噔一下,颤颤地说,乔治已经睡去了。他急急地挂断了电话。心一跳一跳的。完了。完了。马克嘀咕着。连续几天,马克都陷落在噩梦中。有天半夜他在梦中惊醒:乔治!乔治!狗东西,你这狗X家伙,快出来,你给我出来乔治!他听到自己在骂那个乔治。马克点亮灯,坐在床头,吸着烟想乔治。也不知乔治是死是活?到了后半夜,他爬了起来,拿了只手电筒,出了小区。起初,他在小区的周围寻找,没有;他想,也许是郊区,到了天亮,他都要累扁了,还是没乔治的半个影子。出事的那个晚上,马克想给老秦打个电话,让他帮着找找,他拨号码的时候,突然想,还是不能让老秦知道。马克当时脑袋乱糟糟的,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乔治会不会跑到钢铁厂?马克出事了。
马克脑震荡治疗出院那天,老秦问他,怎么想到跑钢铁厂去了?马克说,那天晚上,他看到有一条雪白的狗,他走过去,狗就窜远去,然后,蹲下,两只眼睛望着他;再跑过去,那狗马上又往远处跑,再蹲下。乔治,你停停,马克喊。后来,那狗就飞了起来,回转头吠道,马克,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不是会给我灌迷魂汤吗?老秦说,你这是臆想。幻觉。
乔治呢?乔治还好吗?马克问道。
老秦笑起来,你也真是的,不就一条狗吗?
老秦后来买来了酒,说还是酒这东西好,能解愁。俩人先是闷头喝酒,聊着聊着后来他们俩又聊到了乔志身上,老秦问,记不记得乔志请我们最早一次喝酒是在哪?
什么时候?马克眯缝着眼,嘴巴对着酒瓶,手停在半空,结巴着说,好像,好像是……那天,乔志他皮夹里没几块钱了,他用饭菜票与人家换了20元钱,买了一只烧鸡,还买了好多兔头,噢,那天,是马克进厂子的第二个年头,马克还说,等转正了,就请你们吃大餐。
这些你都一点也没忘记,老秦拍拍马克肩膀说,还烧了一铝脸盆辣子炒螺蛳。
铝脸盆还是跟你女朋友殷红借的呢。老秦说,你忘记没,那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先进生产工作者”。
老秦喝多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说这个死乔志,也不知他还记得不,其实他不晓得我们有多想他?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他竟然……玩消失,也不来看我们,这狗日的,你说他现在会在哪?
“唉,也不知乔志好不好?”马克鼻头酸酸地说。
关于那天晚上,马克和老秦俩人喝了多少酒,又引发了什么故事我就不再赘述,或许,某一天,我将写下一个新的小说,他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夜晚开始。
马克后来收到一条短信,是乔志发来的。短信内容是:
老秦、马克你们好:
这次回来,看到你俩日子过得都不错,深感欣慰!老秦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预祝他能幸福。虽然,我内心依然恨着老秦,还有钢铁厂的那些老领导,特别是林娜的爸爸,那个厂长。但,恨,不能解决问题;何况,所有的爱和恨就像天空中的烟云,以及生命,都有消失的那一天。关于乔治,算是我和你们做的一个小小的游戏,当初,只是想,能通过乔治让你们能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存在。我们三个人,从蹒跚学步,到上小学,再到高中,一直是顶顶要好的朋友。希望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们依然能想到我。要问我现在情况如何?如果你们想我了,可以来,我在安哲里木湖的菩提岛上等着你们。乔志很累了,这一生太累。要睡觉了。
晚安!乔志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