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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 检

2020-11-18向本贵

山东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女医生青峰林场

向本贵

1

伍强给正在青峰林场指导冬季苗圃培管工作的刘新成打电话,话没说完,电话却断了。准备再打过去,却看见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电话是单位办公室的号码,短信是单位办公室主任发来的:从即日起,单位退休老同志,去县一医院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体检,时间一周。伍强不知道单位打电话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就把电话拨了过去。虽是退休大半年了,伍强的自我感觉却是还在上班,生活规律也没有半点改变,每天要去办公室打个转,特别是青峰林场的事情,是一定要经常过问的。三十八年前从林业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在县林业局上班,他就干一件事情,联系县国营青峰林场,指导青峰林场的林苗培管工作。林业局领导曾经郑重地交待说青峰林场的林苗培管十分的重要,关系到全县的绿化面积和森林覆盖率。三十八年来,伍强把自己的精力和热诚,全都奉献给了青峰林场和全县的绿水青山,他也从一个青葱少年走进了老年人的行列。

接电话的还是办公室主任:“伍工,退休了还是很忙的啊,电话打了多次,老是占线。”

伍强问他:“有事吗?”

“电话打不通,只有发信息了。为了让退休老同志健健康康安度晚年,领导给大家送福利了,组织各单位的退休人员体检。”

伍强就把电话挂上了,嘴里说:“一句话的事情,说了那么多。”

不过,伍强对体检还是比较看重的,想一想,这辈子也没认真做过几次体检。在单位的时间少,在乡下的时间多,有时忙起来,一月两月都不得回来,就把单位组织体检的时间错过了。还真的不知道身体有哪个零件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吃过中午饭,天气仍然阴沉沉的,寒风还呼呼地吹着,像要下雪的样子,伍强找了件外套披上,戴了副手套,还把耳罩也戴上了。每年的冬天,稍不注意,耳朵就冻出冻疮了。

县医院离单位不是很远,当然不会坐公交车的。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挂号的医生说:“各单位的退休人员,统一做套餐C。明天早晨,空腹来抽血吧。”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今天还是可以做几个项目的。二十五项,今天做几项,明天就轻松多了。”

伍强可是吓了一跳:“这么多,都是些什么项目?”

“以前没做过体检?”

“做过,早忘了。”

“身高,体重,血压,口腔科,耳鼻喉科,眼科,内科,外科,血常规,肝功能,肾功能,空腹血糖,胃泌素17,血脂,甲胎蛋白,癌胚抗原,LP.PL.A2,尿常规,碳呼气,人体成份分析,心电图,胸片,肝胆胰脾+泌尿系彩超,动脉硬化检测。今天可以做后面的四项。”挂号的医生对着那边人头攒动的廊道指了指,“跟着他们,听着叫号子,一个下午可以把四个项目做完。”

伍强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心电图。推开门,那个坐在电脑前的年轻女医生就对着他道:“耳朵聋,还戴个耳罩。”板着脸,口气很冷。

伍强原本想对着她笑笑的,也算打个招呼吧,却是听到这样一句话,心里有点不悦,脸上的笑也不由得僵硬了。耳朵没有聋啊,怎么说我耳朵聋了。

年轻的女医生说过这话,似乎还不够,又道:“那么冷呀,还戴着手套。”

伍强脸上那点僵硬的笑也没了。不过,他还是把耳罩和手套全都摘了下来。

“把外面的衣服也脱掉。里三层外三层的,怎么检查。”年轻的女医生把挂在下巴上的口罩往上一提,整个的脸面就全都罩在一片白色里。

伍强真的很是生气了,一边脱着外套,一边说:“室外气温0℃,还寒风呼呼,跟你开着空调坐在办公室不能比的。”

刚刚躺下,只觉得胸口一凉,身子也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别动。”女医生呵斥道,“上班族也没享受你们这样的待遇。娇情。”

任凭女医生手里冷冰冰的仪器在胸口游走,让他有些透不过气,也不再吭声了,不定从她嘴里还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自找气怄啊。一阵,女医生在那张体检表上打了个勾,递给他,嘴里叫着下一个号子。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会告诉你的。”

伍强真的要吼她一句什么了,你做检查的医生不告诉我,谁还能告诉我。却被推门进来的体检者推了出来。人家已经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

“没病也要被气出病来。”

伍强在心里骂,他真的想回去算了,体检不做了。只是,那边肝胆胰脾+泌尿系彩超的体检室正在叫着他的号。流水线,一环扣一环。只得走了过去。他想好了,体检的医生再要是刚才那样的态度,他一定是要发作的。

“老人家,看上去很精神的啊,还真的看不出是退休了的老人。”

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漂亮的脸面带着微笑,话语轻柔,带着磁性。伍强的心里像有一缕春风拂过。都是医生,态度怎么就天壤之别。不过,他对年轻的女医生叫他老人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有那么老吗?

“老人家,放松心态,平和呼吸。检查的项目多,时间要长一些。”

伍强躺着。同样是冷冰冰的仪器在腹部慢慢地游走,先是左侧的胁骨下面,后来又爬行至右侧的肋骨下。伍强却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冰冷,它的坚硬,倒是觉得很是温暖,很是轻柔。

“疼吗?”

“不疼。”

“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没有。”

伍强只是感觉到那个冷冰冰的仪器在自己腹部游走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上下左右,时轻时重,反反复复。睁开眼睛,他看见年轻的女医生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的荧光屏,眉头似乎也拧得紧紧的了。

“以前做过体检吗?”

“做过,不过有很多年了。这些年单位组织体检的时候,在乡下,没有赶回来。”

“工作很忙的啊。”

“是的。”说起工作,伍强就有说不完的话,“青峰林场你没去过吧,爬山涉水,翻山越岭。不过风景却是特别的好,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年轻的女医生却是对他说的话不感兴趣,大声地对着隔壁的办公室叫了一声:“主任,请你过来一下。”

伍强就看见一个同样戴着大口罩的中年医生从那边办公室走过来。也不知道年轻的女医生对主任医生说了句什么,主任医生勾下头来,对着电脑荧光屏看了一阵,还接过年轻女医生手里的仪器,又在伍强的腹部游走了许久,过后,对着年轻的女医生嘀咕了些什么,才回到那边办公室去。

“好了。”年轻的女医生说,声音还是轻轻的,柔柔的。

“有什么问题吗?”伍强问。

“他们会告诉你的。”这话跟刚才做心电图的那个女医生说的一样,但听着的感受却是大不相同。

“妈的,找气怄。”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畔。伍强抬起头来,是孙科。孙科名叫孙杰,县林业局培管股股长,前年解决了副科级待遇,他就不让别人叫他孙股长了,而是要叫他孙科。孙科跟伍强同年同月生,同一个股室工作了三十多年,二月跟伍强一块办的退休手续。

“孙科,也来体检了?”

“五分钟做心电图,说了十个退休人员。我说我是孙科。你猜她怎么说,孙科孙处孙厅孙部办了手续,都一样是退休人员。气死我了。”

“没说你耳朵聋,就是看你的面子了,你气得哪样?”

“你的耳朵不聋的么,怎么说你耳朵聋了?”

“她要那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明天我不会再来了。”孙杰仍是牢骚满腹,“我的身体多好,要不是划了那一道杠杠,我还在上班。体检个鬼,让她们气出了病,划不来。”

伍强想劝劝他,检查自己的身体,怎么能跟医生说的一句话怄气。他却是脚步噔噔地走了。伍强没有追赶他。还真的担心遇到熟人该怎么介绍他才好。

那阵上班时,孙杰外出总喜欢带着伍强。孙杰说他有这个权力带着他。虽然他伍强有技术职称,但没有行政级别,在培管股仍然得听他孙杰的。带着伍强外出,孙杰当然是有要求的,还不仅仅只是当人当面叫他孙科,说话时,伍强要做出认真听的样子,还要不时地点着头,表示不但听了,还记住了。

没有想到,退休之后,却受了这等窝囊气,即便带着他伍强也是无济于事的,人家说了,退休了,管你什么级别,都是退休人员。看着孙杰跳脚,伍强憋着的一肚子气,也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2

让伍强感到欣慰的,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所有的项目做完,再没有碰到昨天做心电图那样的医生。

从医院回来,女人赵如英问他检查的结果怎么样,有问题没,伍强没有回她的话,掏出手机,准备给刘新成打电话。

“查查你的手机费吧,退休之后每个月的手机费比上班时多出了两倍。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打牌也好,散步也好,读书看报也好,就是不能老是想着单位的那些事情。”赵如英伸手就把伍强的手机抢过去,揣进了自己的口袋,“还没有告诉我,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没,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这样的身体,能有什么问题。”伍强把手伸过去,当然是想把手机讨回来,嘴里说,“还没问你,你们学校没说要你们体检?”

“去年学校才组织退休老师体检。”赵如英没有给他手机,一个劲儿地唠叨着,“这一辈子,家务事全是我包了,也没有像别人家夫妇那样,休息时间相跟相随着去公园散散步,逛逛超市,你就一心一意上班或是去青峰林场。原指望退休之后你会闲下来,没承想还是跟过去一样,除了往单位跑,就是给去青峰林场的刘新成打电话。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分工,你煮饭,我炒菜,或是你炒菜,我煮饭。两样活儿,由你选。你不做也罢,别吃就是了。”

看见赵如英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答应下来,晚饭是没着落了,说:“我煮饭。炒的菜不好吃,你吃不下。”

“那好,去买米吧,家里没米了。不过,第一次去买米,我陪着你去。不然,你连卖米的地方都找不着。”

结婚之后,把工资条交给赵如英,伍强仍是一心扑在他的工作上。回想起来,赵如英真的是个好老婆,两人的那点工资,过日子的油盐柴米,还要送女儿读书,还要孝敬双方的父母,没有让他操半点心。

超市人多,特别油盐菜米那一块,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还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和肉类的膻味儿,伍强不由得就把眉头拧了起来。

赵如英说:“拧着眉头做什么。这么多年了,哪一天我没来这里打个转。”

伍强想说什么的,突然听到赵如英口袋里的手机唱起了他十分熟悉的歌声,着急地道:“我的手机响。”

赵如英掏出手机,不怎么情愿地递给伍强。伍强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不想接,如今的骚扰电话太多。又担心城区哪家单位搞绿化,请自己做绿化方案或是联系购买苗木诸事,却是万万耽搁不得的啊。这么多年了,除了上班,伍强还利用休息时间义务给县城各单位做园林绿化的策划与指导,按他自己的说法,无论走进哪个单位,门前的树木花草,都有他的辛劳与汗水。

接了,是医院打来的,要他明天务必去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他想问问还去那里做什么,刚刚做过体检啊。伍强对那个给他做心电图的年轻女医生一直耿耿于怀。当然,他还在意老年健康管理中心那几个字眼。快一年了,熟人问他办退休手续了没,他总是吞吞吐吐,生人问他的年纪,也只是说快退了。要是有人说,看上去你还不到六十吧,他就特别的高兴,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杆。看来,人的心理暗示是多么的脆弱和敏感,谁都不希望跨过那道门槛的啊。

赵如英的脸色早就有点不悦了,不过,这次的电话不是打出去,而是别人打进来的,又觉得有些好奇:“是不是那个刘新成。”赵如英听伍强说过,二月退休之后,林业局派了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毕业生刘新成接他的班,联络青峰林场的工作,伍强放心不下,就只有用电话指挥了。

手机里没了声音,人家早就把电话挂了。伍强心里不由有些忐忑,眉头也随着拧了起来。赵如英就不说这个话题了,道:“大米打特价了,二十斤一袋少三块钱,两袋少六块钱,各人提一袋吧。”

伍强还是不说话,也不让赵如英提那袋大米,自己一手提一袋,脚步噔噔地走了。

赵如英跟在后面要他等着,他也只当没听见。

不过,医院打来的电话还是要听的。谁都不敢跟自己的身体拗劲。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匆匆去了医院。

但伍强没有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落脚,他们要他去住院部。他问去住院部做什么,他们也不说。住院部一位中年医生却是拿着他的身份证看了看,过后眼睛盯着他就不松开了:“你就是伍强啊。”

伍强还是说的那句话,口气还带着一丝抱怨:“刚刚做过体检,又打电话叫我来做什么?”

中年医生却是笑着问:“老人家,退休快一年了,生活愉快吧?”

“跟原来没有什么不一样。”伍强想好了,今天要办两件事,一是给刘新成打个电话。前天的话没有说完,心里老像是搁着什么,二是要问问孙杰,真的再没有来医院体检了么。如果再没来体查,就给他做做工作,一定要把体检做完。其实,态度不好的医生也就那一个。

“既来之,则安之。先住下来。”中年医生给他办了手续,然后递给他一块牌子:“五楼七病室三号。”

“好好的要我住什么医院。”伍强没有接那块牌子,心里有一股气直往脑门冲上来。

“也没说有什么病,只是确诊一下。是对你老人家负责。”中年医生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如今这日子多好过,谁不想活一百岁。”

“确诊什么?”伍强气咻咻道,“你们没搞错吧。”

“没错。去吧,他们会告诉你的。”

伍强真的要发火了,是不是前天做心电图的那个女医生说自己的心脏有什么问题了。正好对他说说那个女医生的态度有多么的不好,她做的检查能信么。这时,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是个女人,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眉秀唇红,花枝招展,却是泪水涟涟地问:“医生,问题不大的吧。刚刚办了退休手续,还想着好好享享福的啊。”

伍强先是惊叹她保养得有多好,退休了的女人,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后来,就有点同情她了,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刚刚退休,真要得了什么病,实在划不来。不好意思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抢着跟医生诉说,脚步噔噔地去了五楼。

把手里的牌子交给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女护士把他带到廊道最里面的一间病房:“七病室安静,三号床靠着窗,通风向阳,还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大院里的花圃和人工湖尽收眼底。”

女护士说话轻轻的,柔柔的,虽是戴着口罩,但他想像得出,她的脸上一定带着甜甜的微笑,说:“姑娘,把我弄到这里来,什么意思啊。我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可没时间躺在这里的。”面对这样和蔼可亲的护士,伍强心里再有气也不好意思发作了。

“具体什么情况,医生会对你老人家说的。事情再多也要放下来,就算是在这里休息几天吧。”过后交待,“吃饭医院有食堂,就在住院部的后面,自己买餐票,也没有什么禁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当然,不在食堂吃也行,让奶奶送来,奶奶做的饭菜肯定比食堂的饭菜要可口啊。”这样说过,年轻的女护士脚步轻轻地出去了。

伍强掏出手机,给赵如英打了个电话:“我现在在县医院住院部,中午不回来吃中午饭了。”

赵如英肯定是吃了一惊的,昨天还提了两袋子大米健步如飞,今天怎么住医院了,着急地问:“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都没有,医生就说让我在这里住几天。”

“没病,要你住医院呀。快告诉我,什么病?”

“我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瞎折腾。”

“住医院,也没要你交钱?”赵如英是记起来了,伍强口袋里从来不带钱的。

“他们说了,报销大头,剩下的部分从医保卡里扣除。”伍强还要说什么的,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他的后面跟着那个年轻的女护士。女护士说:“伍爷爷,我们住院部的内科专家朱主任看望你来了。”

伍强还是问的那句话:“把我弄到这里来做什么?”

朱主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老人家,别着急,我们是对你的身体负责。前天检查的一些项目,有的还得重新检查一下。”这样说的时候,就要伍强躺下来,在他的腹部按了按,问道,“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很好。”伍强突然想起前天做肝胆脾胰检查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在他的腹部按了许久,还把隔壁的主任叫了来,问道,“是不是里面发现什么问题了?”

“放心吧,有问题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这样的回答,伍强当然十分的不爽了:“二月的时候,我还在青峰林场指导扩建松杉樟桂新的苗圃园呢,爬山涉水,翻山越岭,跟林场的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也没有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这才过去几个月,你们到底要确诊什么?”

“老人家,少安毋躁。我们做医生的,也希望你们老同志退休之后身体健康,安度晚年。”朱主任过后还劝了他许多的话,如果真要查出有什么疾病,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三分疾病,七分心态,用顽强的意志战胜病魔的先例也是有的。

朱主任走了没一会儿,那个年轻的女护士又来了,量过血压,又给他量体温,说:“下午有几个检查的项目,到时候我会来叫你的。”

女护士离去之后,伍强看看时间,快中午了,准备去吃中午饭,刚出门,赵如英却来了。她是从那边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她的后面还跟着朱主任,朱主任好像在对她说着什么,看见伍强从病房出来,他就踅身回办公室去了。

“你来做什么?”伍强分明看见赵如英扭过头去擦眼睛,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却是带着一丝笑容了,说:“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能不来么。医生叫你别到处乱走,你出来做什么?”

“中午了,跟我一块去医院食堂吃中午饭吧。”

“也好,看看医院食堂的饭菜做得可口不,要是不好吃,我在家做好给你送来。”赵如英伸过手,就把伍强的胳膊挽上了,“我说了,不要逞强,要服老。就是不听。”说话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什么逞强,什么不服老,这跟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有什么关系。”

赵如英不再说话,扶着他进了食堂,找个位子让他坐了,自己去买餐票,打饭打菜:“全是你喜欢吃的菜,尝尝好吃不。”

“口味不错,你也一块吃。”伍强尝了尝,说。

“没饿。”

“早上吃的半碗稀饭,一个包子,我早就饿了,你怎么没饿。”

“真的没饿。吃完饭送你回病房,我还要回家给你取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

“你的意思,我要在这里住很久的喽。”

“听医生的,他们说住多久就住多久。”赵如英这么说的时候,扭过头去,两滴眼泪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3

下午检查的几个项目是赵如英陪着的。伍强不让她陪,她说又没事,就算是散步吧。伍强说:“要散步你去大坡公园散步啊,听听松涛,听听鸟叫,看初冬的山野风景,飞泉流云。医院有什么好散步的,闹嚷嚷的,还有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赵如英却是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从这个科室接他出来,又把他送进了那个科室。直到下午五点,几个项目才做完,赵如英说:“去吃饭吧。”

伍强说:“吃过饭,你就回去。”

还像中午一样,赵如英给伍强找了个座位坐了,她去打来饭菜。伍强指着碗里的大鱼大肉,笑着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平时你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想健康长寿,就要管住自己的嘴。”

“想吃就吃。”赵如英眼睛盯着伍强,像是看不够似的,“还想吃什么,告诉我,食堂要是没有,我就回家给你做。”

“这些都是我最喜欢吃的啊。”伍强吃着红烧肉和清炖猪脚,一团疑窦却是从心底升起。

吃过饭,已经晚上六点多了。伍强说:“快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去。”

赵如英已经退休几年了,自个儿把退休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多姿多彩。上午去超市,下午去大坡公园,晚上跳广场舞,六十岁了,身材妙曼,脚步轻盈。伍强的一些同事开玩笑,伍工你老婆看上去像个美少妇,你整天就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还三天两头往青峰林场跑,她就不抱怨你。

赵如英打来热水,让伍强洗了,说:“我不回去的,就睡在病房里。晚上十点,医院的护理人员会在床边给我搭一个床铺的。”

“搭个床铺怎么睡。快回去。”伍强板着脸说,“这一天,你就中午回家取了些洗漱用品来,呵护有加,形影不离,什么意思啊?”

“没有什么意思,就想陪陪你。”赵如英这么说的时候,连忙把头扭了过去。她的眼睛又红了。

伍强心里的疑窦更是驱之不散了。护士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医生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现在,老婆又是一步都不愿意离开,眼里还总是夹着一汪泪水。

他问:“你听到什么了?”

赵如英的头没有转过来,嘴里说:“一块买菜的熟人没有见着,一块跳广场舞的舞伴没有见着,一块爬大坡公园的朋友也没有见着,我能听到什么。”

伍强说:“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让他们折腾吧,折腾完了我就去青峰林场。”这样说着,掏出手机,准备给刘新成打电话。大半年来,伍强最放心不下的是刘新成,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实际工作经验不足,却是把自己三十多年来所做的全部工作一手接了过去,稍有闪失,给青峰林场带来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电话号码没有拨完,赵如英伸手又把手机抢了去:“这些日子,给谁打电话都不行。手机我给你保管着。”

三张病床并排摆着,那两张病床上也是躺着两个退休老人,年纪跟伍强差不多,这一天,也没见着有亲人来陪护或探视,吃药打针,洗漱餐饮,全是自己。现在,他们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想着各自的心思,伍强想跟他们说说话,想一想,又没。不认识,说什么呢,或许他们跟自己一样,刚刚退下来,除了工作上的牵牵挂挂,不定也有一肚子的怨气和牢骚吧。

赵如英去卫生间的时候,伍强翻身下床出去了。他想问问朱主任,自己的身体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需要确诊。还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这样折腾和煎熬,真的没病也要被弄出病来的。

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的医生坐在那里看手机。现在就这样,各人的口袋都揣着一部手机,没事的时候就会掏出来瞅上几眼。

“你找谁?”

“朱主任。”

“下班了,明天早晨七点半才上班来。有事可以对我说,晚上是我值班。”

“也没有什么事。”

“哪个病房?”

“7病房。”

值班的年轻医生看了他一眼,说:“老人家,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朱主任上班来,我对他说你找过他了。”说着,就又勾着头看手机去了。

伍强没有离去。他看见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的伍强两个字格外的惹眼。走过去,他的心跳就加速了,脑袋里面像是有一颗炸弹轰的一声炸响。自己的名字后面有四个字:脾癌待查。

医生和护士为什么都是说的既来之则安之的话,赵如英为什么老是湿着一双眼睛,对自己一副呵护有加的样子,还一改过去的饮食禁忌,大鱼大肉地劝着自己吃,晚上还赶不走,要陪着自己睡在病房里,原来都是因为这四个字。此时此刻,伍强的身体有些发软,后背的脊梁骨仿佛有一股寒气直冲脑门,还像有一只手紧紧地把心揪住,让他透不过气来。要是那个态度不好的女医生给自己做的肝胆脾胰检查,他是一定不会相信黑板上写的那四个字的。不负责任,敷衍塞责,是完全有可能信手写了那四个字。恰恰又是那个态度和蔼可亲,特别仔细,特别认真的医生做的检查,怎么会随便把这四个字写在体检表上去。何况,当时她还把隔壁的主任医生请过来确认了呢。

脚步沉沉地从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赵如英刚刚从卫生间出来,抱怨说:“我去卫生间一会儿,就躺不住了啊。”

伍强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说:“九点多钟了,怎么还没给你打铺?”

“你睡吧。说十点就十点。在家我什么时候九点多钟就睡了。”

伍强说:“我晚上也从没九点多钟睡觉的啊。”

“这是在医院,能跟在家比?”赵如英就又唠叨起来,“一辈子,白天上班有忙不完的工作,晚上也没见你消停下来,不是看书看资料,就是写材料,写报告,写论文,好像肩头担负着万千人的吃饭穿衣问题。”

“说起来,我的工作比肩负着万千人吃饭穿衣也轻松不到哪里去。有一句话说得多么响亮: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绿水青山忙碌着。”

要是平常,这话说了也就说了,今天,伍强的心里却像是有一个东西撞击了一下,还生出了一种隐隐的歉疚。三十多年来,赵如英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说他把家当成了客栈,在单位上班时,早晚虽是在家,也就吃三餐饭能见着,要是去了青峰林场,一月两月都见不着影踪。退休了,该是要消停下来了吧。还是没,心里搁着的许多事情放不下啊。现在倒好,还要让赵如英为自己着急,为自己担惊受怕。他突然发现,才一天时间,赵如英似乎苍老了许多,挂在脸上的忧郁和焦急,怎么都掩藏不住。

“我们女儿还是过春节的时候回家的,元旦节,叫她回来一趟吧,把女婿和外孙都带回来。”

“元旦节才一天假,过春节不是要回来的么。”

“元旦节回来,春节也回来。”

伍强再没有做声了。他知道女人心里想的什么。

平时,伍强晚上十一点睡觉,早晨六点起床,既便是在青峰林场,也是如此。他说,睡在青峰林场招待所,夜里听着山泉落崖,清晨听着鸟儿鸣叫,睡眠的质量就会更好。可是,今天晚上伍强却是睡得不踏实了,一觉醒来,看看表,才半夜转钟十二点半。赵如英还没有睡,坐在床前,默默地看着他。

他说:“怎么还不睡,十二点多了。”

她说:“还没瞌睡呢。”

再一次醒来,才凌晨三点。赵如英已经睡了,只是,她的眼角还挂着两滴泪水。她又哭了。

伍强伸过手,轻轻将她眼角的泪水擦干,把掉在床角的被子给她盖好。躺在床上,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他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正在往那条归宿的路途中前行的背影。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4

第二天上午检查完几个项目出来,快中午了。赵如英说:“我们去食堂坐坐,马上就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

伍强说:“我想休息一会儿。”

赵如英心疼地说:“也好,送你去病房休息,我去食堂把饭菜端来。”

没有想到,孙杰正在病房里等着的,旁边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大老远,孙杰就叫喊起来:“怎么搞的,打电话老是关机。”

伍强指了指赵如英,道:“手机在她口袋里。”

孙杰对赵如英说:“手机你拿着可以,但要开着机,单位的同事,伍工要好的朋友,要来看望伍工,也好联系啊。”

伍强有些没好气地说:“还没到那一天,要来看望什么。”

“不说那些。”孙杰把站在身后的男医生推到伍强面前说:“这是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特地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伍强有些莫名其妙:“我要他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一脸歉意地说:“我们的医生说话重了些,态度差了些,还请你老人家原谅。”

伍强没开口,孙杰却是指着站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后面的女医生高声大气地道:“还不仅仅他伍工一个人受了你的气,给我做检查的时候也一样,态度很不好,怎么说,我孙杰也是个科级干部吧。还有他伍工,对我们县的林业工作是有突出贡献的。看看你们医院大门口那两棵金桂吧,就是他伍工培育出来的。那样的态度,没病也要被你气出病来。”

伍强这时才记起,站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后面的女医生,就是那天给自己做心电图的医生。笑着对孙杰说:“你是带着她来向我赔礼道歉的,怎么不让我说句话。”

孙杰气咻咻道:“我说完了,你再说。”过后又对着那个女医生吼起来,“欺负我们退休了啊,要是那些上班的来做体检,你敢么。依着我的气来,是一定要去对你们院长说说的。”

女医生的脸有些发黄,要说什么,却被伍强拦住了,伍强道:“实在说,当时我心里的确有气,现在却没有气了。说话重了些,态度差了些,也许有她的原因吧。”

女医生就哭起来:“那天早上在上班来的公交车上,碰到一个你们这样年纪的老人,要年轻人让座,还一个两个骂了个遍,说他就看不上眼现在上班的这些年轻人。像是没有他,地球就不转了。你老人家原谅我,我感激不尽的。衷心祝愿你老人家福星高照,健康长寿。”

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当着伍强和孙杰的面,狠狠地批评了女医生一顿:“再要接到患者的投诉,你的年终奖就过河了。公交车上看到的,听到的,怎么能带到工作上来。穿上白大褂,就要排除一切干扰,心宁如水,救死扶伤。”

两行泪水挂在女医生的脸上,深深地对着伍强鞠了一躬,才怏怏地跟在老年健康管理中心主任后面离去。

孙杰对伍强说:“这两天,我是越想越怄气,不把她带来,当面向你赔礼道歉,让你带着一肚子气走啊。”孙杰看见赵如英正对着他使眼神,就把后面的话打住了,“我做了你三十多年领导,对你的评价:工作积极肯干,能圆满完成我交给你的各项任务。现在,我又要交给你任务了,放下思想包袱,振作精神,不定就会有奇迹发生。”

赵如英的脸上已经淌下了两行泪水,打断他的话,说:“还没吃中午饭吧,我们一块去食堂吃饭。”

孙杰说:“不去了。在这里,我也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好好照顾伍强,该吃的要给他吃,该喝的要给他喝。百无禁忌。高兴就好。”

赵如英连连说:“记着孙科的话了。”

从食堂吃饭回来没一会儿,林业局的领导又来了。是分管老同志的一位副局长。副局长老远就把手伸了过来:“我是代表林业局的全体干部职工来看望你的。伍强同志,你在林业局工作三十八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贡献突出,成绩显著。”副局长握着伍强的手不肯松开,眼睛也有些雾雾濛濛起来,“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就打我的手机。”

伍强却是抱怨开了:“一定是孙科告诉你的吧。我很好啊,在医院待几天就回去了。”

“他对我说了,医院也给办公室打了电话的。我就交待你一句话,住进了医院,就要听医生的。不能你说回去就回去。”

这天下午上班的时候,年轻的女护士给伍强送来许多红红绿绿的药片,伍强嘀咕说:“要吃这么多药呀?”

“住在医院里,肯定要吃药的嘛。”年轻女护士交待说,“明天没有检查科目,吃的药却是多了,按时按量吃药,千万别忘了。”

女护士离去之后,赵如英刚刚让伍强把几粒药片服下,林业局几个比伍强年长的退休老人又来了,各人手里都提着糖果奶粉。伍强有些不知所措,抓着老人们的手,连连说:“你们来看望我,我真的要折阳寿的呀。”

一个两个咳嗽不断,喘气不断,说话也断断续续,但他们的一个共同的话语:“你伍强在林业局工作三十八年,像一头老黄牛,有苦劳,也有功劳,我们应该来看看你。”

赵如英忙不迭地倒茶上烟。几个老人连连摆手说烟不能抽,那是电视上说的,致癌,老年人少喝茶却是他们道听途说的,也就不喝吧。生命至上,健康为本。现在这日子多好过,不活一百岁也要活到九十九岁:“我们是来给你伍强打气鼓劲的,遇到再大的问题,也要笑着面对,也要勇敢抗争,战胜病魔,迎接新生的曙光。”

说了一会儿话,几个老人又一一和伍强握手道别。跟副局长不一样的,这几个老人当着伍强的面,早已老泪纵横。

把老人们送到电梯口回来,伍强一歪身子,就躺床上去了,赵如英要他出去散散步,他也不肯:“哪里都不去,我要躺躺。”

只是,伍强还是没得好好地躺一会儿,同病房的两个老人却是无话找话地说开了:“你值,退休了,还有这么多人来看望你。”

伍强说:“我这辈子就做一件事情,说句吹牛皮的话,全县无论哪片林区的人工林,哪段河堤的防护林,哪条道路的护荫林,哪座公园的风景林,没一棵不是从我指导培管的苗圃园里成长起来的。”

“做了好事,有人记在心里,也该满足了啊。”

伍强没有做声。他们也一定是看到医生办公室黑板上那四个字了。

5

付安培从青峰林场赶来看望伍强,是伍强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天吃过中午饭回到病房没多久,刘新成就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走了进来,说:“找错地方了,跑到六楼去了。”

伍强有些不认识似的盯着刘新成。那张青春的脸晒黑了,头发也长了,衣服上还沾满了尘土,伍强不免有些心疼起来,看这副模样,决不是在林场抱着膀子玩儿的样子。嘴里责备说,冬季,正是林场整理培管苗圃园地的时候,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时,病房的门口又伸进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嵌着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脸上的两个眼睛却是鼓凸着的。伍强对这张脸面再熟悉不过了。他就是青峰林场的困难职工付安培,老婆长年生病,年幼的儿子读书进不了林场子弟学校,付安培每天早晨天没亮就起床了,翻山越岭走十多里山路送儿子去邻村的学校读书,还要侍候老婆吃药打针做家务,还要完成林场交待的活儿,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被弄成六十多岁老头的模样了。

“付安培,谁叫你来的?”伍强的脸早就板了起来,“你算得林场的老职工了,莫非不知道林场冬季的活儿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的么。”

付安培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子放在床头的茶几上,眼泪却是泉水般涌了出来:“家里穷,没有什么带,就带了几个自家土鸡生的土鸡蛋。”

伍强就对着刘新成吼起来:“你他妈的,我又没死。你不知道付安培家里有多困难吗,那些土鸡蛋是要给他儿子读书增加营养的。”

付安培说:“不是刘干部叫我来的,他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听到刘干部接孙科打去的电话,说你病了,很严重,是……我才来看望你的。林场许多工人都说要来看望你,还是刘干部拦着才没有来。”

伍强把付安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说:“让我心里感到不安的,答应你的两件事情,一件都没有给你办好。”

伍强来来去去往返青峰林场三十八年,他的自我评价,做的事情不少,贡献也不小,但他的心里仍然为几件事情没有办好感到歉疚,放心不下。一件事情是付安培老婆的大病医保一直办不下来,二件事情是付安培的儿子一直没能就近在林场子弟学校上学,第三件事情,就是林场与当地一户村民的山地纠纷一直解决不了。他曾经做了多大的努力,直到退休,还是没有解决。

付安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却是笑成一朵花了:“伍工你放心吧,我老婆的大病医疗保险办好了,儿子也就近在林场子弟学校读书了。林场与当地村民的山地纠纷也解决了。一个秋天,林场的工人们就做一件事情,把那片引起纠纷的山地开挖出来,跟林场的苗圃园规规整整地连成了一片。”

伍强不相信地问:“我回来才几个月,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三件事情都解决了?”

付安培对着刘新成指了指:“当然是刘干部啊。”

伍强的脸上先是流露出惊诧,后来就有点发呆。要说不实,付安培那张愁苦了多少年的苦脸,如今已是花开一朵。要说是真的,刘新成能有那样大的能耐,短短的几个月,就把这么多年来让自己愁成了一块心病的问题解决了么。

刘新成笑着说:“付安培家的两件事情一直解决不了,问题出在多少年前林场定下的那些条条框框上面。现在什么年代了,那些条条框框早就过时了啊。我去找领导,领导说如今有一句话说得响亮,让普通群众有实实在在的获得感。付安培不过是娶了个农村户口的老婆,怎么能让这些条条框框把他折腾得直不起腰来。林场召开职工代表大会,把过去定的那些条条框框给废了,重新定下了新的规章制度。付安培家的两件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林场与那个村民的山地纠纷问题解决起来就更加的简单。他就想得到你培育出来的两棵良种金桂做屋场风景树。我对林场领导说了,林场领导说,伍工培育了上千棵良种金桂,用两棵换来林场的安宁和方便,值。伍工,青峰林场的工人们都说,你对林场的贡献可真的大呀。”

付安培一旁却是笑着道:“伍工,你一定不知道,前几天你给刘干部打电话的时候,他没听你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上的原因吧。林场一个职工杀年猪,请他去吃毛汤火锅,他正在帮忙捉猪呢,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唱起歌来,一松手,大肥猪跑了,十多个人满世界追了大半天。你猜那个职工怎么说你的吗,好人,业务水平高,解决问题的能力却是欠了点火候。”

刘新成瞪了付安培一眼,吼道:“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过后安慰伍强说,“大半年来,我都是按着你的吩咐去做的。踏着前人的足迹,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点都不敢懈怠。你就放心好了。”

赵如英的眼泪又出来了:“这大半年来,我家老伍的心还在青峰林场,还在你刘新成那里,现在,他是可以放心了啊。”

刘新成带着付安培离去之后,赵如英原本想数落伍强几句的。看了他一眼,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伍强坐在病床上,凝视着病房墙壁上的那一扇窗。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旷远的天空里有几朵淡淡的晚霞。天晴了,冬天的傍晚也是如此的静好和亮丽,映照着伍强的笑脸和笑脸上的两行泪水。

6

去CT室做CT,是在伍强住进医院的第五个日子的上午。

这天,赵如英早早就起床了,从食堂买了早餐来,对伍强说:“刚才给我们家女儿打电话了,明天星期六,上午九点的高铁,转一趟车,下午三点就到家了。”

只有几天时间,赵如英又瘦了一圈。伍强想说你不是叫她元旦节回来吗,怎么又提前了。可是,这话没有说出口,他突然特别地渴望,要是能给他一些时间,他是一定要好好陪陪她才是的。心里的那团柔软,成了温润的泪水,又要从眼眶里掉下来。

吃过早餐没一会儿,那个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年轻女护士来通知伍强,做CT的时间安排在上午九点半钟。年轻的女护士还伸手摸了摸伍强穿的衣服,说:“老人家,多穿点衣服,外面气温低,别着凉了。”

“好。”

“今天给你做CT 的是我们医院的CT专家周医生。用的也是那台刚从德国进口的最先进的仪器。”

“知道了。”

赵如英挽着伍强的胳膊穿过走廊,进了电梯,年轻的女护士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伍强眼里的泪水再也抑止不住,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赵如英没有劝慰他,只是说:“进了CT 室,是不能再掉眼泪了啊。”

周医生站在CT室门前,老远就笑笑地道:“退休之后最好的状态是什么样子,我认为就是这个样子:忘掉过往曾经,老两口相伴相随,过好每一天。”

伍强说:“只可惜我悟透的时间太短。来到医院之后的前三天,想的还不是这些。”

“迟到的觉醒。不过还不算晚。”

伍强笑着道:“不要安慰我,我有心理准备。”

周医生对赵如英说:“你是不能进CT室的。外面天气冷,去那边办公室坐坐吧。二十分钟之后来接你老伴。”

赵如英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周医生把CT室的门关好,要伍强躺在一个逼仄的担架一般的床上,交待说:“闭上眼睛,浑身放松,心态平和,呼吸平稳,我会认真给你检查的。”

耳朵旁有嗡嗡的声音,像是蜜蜂轻轻地扇动翅膀。此时此刻,伍强的心里真的特别的平静。不用交待,也不用安慰,他知道这二十分钟是确定自己这一辈子到了打上句号的时候。

“好了。”周医生揭去罩在伍强脸上的一片毛巾,说。

伍强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不是看见周医生,他看见的是带着一股寒风从门外冲进来的老伴赵如英。她没有去那边办公室,而是站在门外寒风呼呼的廊道上的,不然,周医生刚刚说出那两个字,她就破门而入了。

“没有问题的。”周医生二十分钟前的那种做作的笑容没有了,拧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漾着的是一种欣慰的笑,“也难怪,大家都很紧张。副脾超常异位,百万患者里难见其一。”

“真的呀?”眼泪从赵如英的眼里夺眶而出,伸过手,却是不停地揩抹着伍强脸上流淌下来的泪水。

7

每天,伍强照常早晨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但每一天的安排却是跟过去大相径庭。或是跟着赵如英去超市买油盐菜米,或是拉着赵如英的手爬大坡公园。晚上,也不去他的那间书房了,先是跟着赵如英去跳广场舞,回来还要陪着她有滋有味地看两集电视连续剧。不过,慢慢地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嗜好,隔三岔五,他会在电脑上敲打一阵,把他几十年来在青峰林场培植林木树苗的经验和心得,以及乡村的风雨四季,花开花落,变成文字,在报纸上发一发,居然得到了读者的赞赏,报社的领导也就揪住他不放了,给他开了个专栏,要他慢慢地写。谁言随心著,美文共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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