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演
2020-11-18宋长征
宋长征
立秋:老母鸡汤
老母鸡汤有没有营养,需要相关专业的人士解释,我只知道我家的老母鸡比较敬业,对爱情忠贞。大红冠子一个呼哨,鸡妈妈,鸡儿女连飞带跑来到老河滩上。初一鸡日,初二狗日……到了初七才是人诞生的日子,饮尽一碗老鸡汤,人就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东西。
乡间的鸡大多侠骨柔情,不似养殖场里的鸡懵懵懂懂,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子。公鸡宠爱母鸡,母鸡爱护小鸡,构成一幅和和美美的田园风情图。入夜,老河滩的夜色深浓,月光疏疏落落,照射在村落里,照射在庭院中,照射在门口的大槐树上。
公鸡司晨,仿佛身体里安着一座时间精准的时钟,滴答,滴答,毫厘不爽地预报更次。闻鸡起舞,说的就是我们村的公鸡,眼看东方渐白,骨子里有一种想要歌唱的冲动。在这点上,鸡比人强,至少遵循时间的秩序,至少想唱就敢大声唱出来。站上最高的枝桠,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喔——喔——喔!表达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母鸡羞怯,所以就显得比较矜持,从毛茸茸的小鸡仔出落成一只羽毛光亮的芦花鸡,这时还是少女时节,这时情愫里已有淡淡的爱意。不需要更多交流,在鸡的世界里,一个眼神,或者一个转身,彼此就能读懂。此时的公鸡斗志昂扬,在斑驳的日光下踱着方步,向小芦花靠近。情况不妙的时候也有,斜刺里飞来一只羽毛亮白的家伙,想要白日行凶。
一场决斗不可避免,这时我家的大红冠子是一位捍卫爱情的斗士。不需要商量,也绝不再保持沉默,闪动一如火焰的翅膀跳到高处,尖利的爪子落在施暴者的身上,羽毛飞舞。白色的公鸡如闪电,铁一样的喙啄来啄去,都被大红冠子巧妙避开。小芦花记着,小芦花在观战的间隙爱意更浓,就像无边的春色席卷了老河滩两岸。战斗在继续,大红冠子在白色闪电的翅膀上拼命一啄,那个荒唐的家伙耷拉着翅膀落荒而逃。
鸡蛋是爱情的结晶,最温暖的时刻,是母亲说去鸡窝里捡蛋。蛋还是暖的,一个两个三四个,尚有着小芦花们的体温。母鸡不用太过操心,下了蛋在院子里咯咯哒叫了一通,照样跟着大红冠子走出家门,在老河滩上,公鸡是家族的王者,每一个王者都有着众多宠爱的嫔妃,它们来到老河滩上,追逐草间的飞虫,啄食坠落的草籽,渴了,走到蜿蜒的小河边啄了几口水,顺便梳理一下光亮的羽毛。白云在天上走,低低的轻唤在风中流转,从清晨到日落黄昏,讲述着最为朴素的爱情。
一个春天下来,母亲攒了很多鸡蛋,这些鸡蛋有三种用途。一是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取日常所需;当然,也能充作我上学的基金,皱巴巴的毛票换来本子和笔,才有了我写下的这些散文。再就是吃了,煮鸡蛋,炒鸡蛋,蛋花汤,在清汤寡水的年代打打牙祭——我其实不爱吃煮鸡蛋,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每当看见一枚鸡蛋就会想起一只毛茸茸的小鸡。最后是用来繁衍生息,鸡生蛋,蛋孵鸡,无穷尽也,才有了鸡家族们悠悠长长的日子。
你可以想象一只小鸡的孵化过程,就像混沌初开,就像沉睡多年的盘古终于醒来。脉搏在跳动,心脏在跳动,弯曲的四肢在混沌中渐渐伸展。似乎听见笃笃的啄壳声,盘古有着天生的夯力,足以开打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和地。这时的母鸡有着近乎痴迷的母性,带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儿女在老河滩上行走,教授觅食、逃避危险的本领。
我并不以为跑题,在叙述一种简单的食物时费了过多笔墨。我在讲述一件事物或者一个生灵的一生,它的诞生与成长,它的爱情与子嗣,它在乡村简洁的一生中到底如何度过了许多沉默的昼与夜。每一种生长都是向死而生,每一种死亡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与意义。
古时候,每年的正月初七之前是传统的“说畜日”,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以此类推,每一种乡间生灵对应一日,直到第七日才是人日。可见,我们的出现远远落在生灵的后面,是它们丰富了我们的生命,还是我们映衬了它们的瓜瓞绵延,成为一个尚待辩证的命题。
终于要说到老鸡汤了。这时秋天已经到来,万物在时间的演变中趋于沉寂或枯萎,这是生命的使然,用停顿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等待下一个轮回。一只母鸡的一生短暂而丰美,有过爱的呵护,有过忠诚的陪伴,也有过满堂儿女的欢声笑语,走就走了,只是止不住因眷恋而生出的诸多伤感。那轮明月,那清晨高亢的呼唤,那老河滩上的花草与流水,只能在梦中相见。
这时的人呢,经过了一春一夏的忙碌,按照习俗到了贴秋膘的时间,普通的人家吃顿肉就不错了,讲究的会炖鸡炖鸭炖鱼,满满盛上来,一家人吃得满口流油。母亲呢,好像什么也没说,用一把粮食作为诱饵,我们就有了一锅乳白浓郁的老鸡汤。
老鸡汤做法简单,宰杀洗净,和葱、姜、盐一起入锅,并不用太过繁琐,需要的只是火候与时间。一锅鸡汤在铁锅中翻滚,熬煮的是乡村的简洁时光。如果还要添加什么的话,一缕月光,一湾秋水,或者加上那一束难分难舍的眼神,馥郁之外是鸡家族的一段侠骨柔情。
处暑:泥鳅隐士
泥鳅有多滑,跟泥鳅相处过的人才知道。泥鳅多么隐忍,只有庄子才能明白,曳尾于泥涂,吃的是微生物和水草,从不搅扰他人生活。只是人世污浊,泥鳅也需要一口新鲜空气,这是比较危险的事情——泥鳅君,听见脚步快快逃,潜水比较可靠。
泥鳅大多独来独往,是水中的游侠,日光跌落在水面,泥鳅正在冥想,想这寂寞的流水去向何方,想这飘摇的水草何时才能长出水面。泥鳅一生下来就长了一副智者的样子,飘动的胡须顺着水流的指向,仿佛占卜。它在占卜谁的命理,又在扶乩谁的前程?
泥鳅无欲无求,只在暑热天气偶尔把头探出水面,是为了补充体内的氧气,而后一转身藏在草间。青黑色的皮肤,没有其他鱼类闪光的鳞甲,只有一身黏腻的膜衣——当然也可以称之为魔衣,不为变幻自己的容颜与身份,只为逃脱猎捕者的网罟与大手。我把手伸进水里,在水中摸索前行,摸鱼绝对是一个技术活儿,比如有泥鳅之称的黑叔,哪条鱼如果触动他的手指,绝无逃脱的可能。泥鳅也不例外,手要巧,要快,一旦触及光滑的皮肤,瞬间就能知道泥鳅的头部在哪里,头部有腮,是最易捉拿的地方,只见黑叔手一扬,一只滑溜溜的泥鳅跌落草间。
有人死去,嘀嘀嗒嗒的唢呐在吹,我趁磕头的余暇站在堤岸上。弯曲的小河只剩下窄窄的一条,靠近小河的地方有一处浅浅的水洼,已经干涸。我好像看见年少时的我,光着屁股在水中摸索,那神情类似盲人摸象,尚未领悟除了局部之外事物的总体形象。草鱼懒笨,一般栖身在草窝,或者我刚刚踩过的脚窝里,一摸一个准,甩上岸去蹦跶不了几下,很快死去。一条一拃余长的泥鳅出现,在并不深的水洼里若隐若现,但行动敏捷,我甩了甩手上的泥巴,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把自己也弄成了一条泥鳅的模样。
那天的我,终于沮丧地躺在老河滩上的草地上,看那条交锋过无数次的泥鳅在水面晃了一下,又扎进水里。这是岁月的神话,借用一条泥鳅的存在与消逝告诉我不是所有东西想要就能得到。
不过也有群体出现的时刻,处暑时节,天气仍然燥热,偶有一场大雨落下,水面上浑浊一片。那些青黑色的泥鳅在水中翻卷,让人觉得有些诧异。多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浑浊的河水从上游流下,一开始还有点势头,像脱缰的野马,等河面趋于安静,浅滩上涌动着一处处小小的浪花,青黑或浅黑,也有金黄斑点的泥鳅,它们在躁动,把头急促地探出水面又钻进水里,浅黑与青黑交缠,青黑与金黄斑点缠绕——而或是它们在极尽生命的狂欢,在秋天到来之际做一次轰轰烈烈的爱之纠缠。那天,村子里很多人出动,手执笊篱的,有拿土篮的,有的甚至着急忙慌扯下窗户上的纱窗,捕捉疯狂的泥鳅。
那一天,村子里的上空飘荡着炖泥鳅烧泥鳅烤泥鳅清蒸泥鳅的香味儿,一场狂欢所带来的无非是集体赶赴死亡。
大略,泥鳅是真正的素食主义者,所以肉质比较鲜嫩、细滑。以泥鳅煮汤,汤色奶白,夹起一只泥鳅,在口中一顺,只剩下一根简洁的骨头。尽管如此,村子里仍然很少能吃到泥鳅,一是实在难捉,二是大多数人并未把泥鳅当做真正的鱼类,细细滑滑,还不够塞牙缝。
我去皖南,做的是坑蒙拐骗的勾当,大多数年轻人都不在家,一整个村子里就剩下老弱病残,舌灿莲花,把一种普通的心脑血管药说成包治百病的神药——你懂得,就像很多貌似专家的人物在电视上分析疾病的起因、转化,以及某种药物的神奇,让你以为除了此药世间再无良医好药能治好你的病症。村子里的人朴实,午饭时分,执一把笊篱到门前的水坑,一会儿就捉来很多泥鳅,红烧泥鳅,干笋腊肉,腊鸡腊鱼,一顿好招待却不知全喂了一群油嘴滑舌的狗。
我们也狡猾,但不如泥鳅光明磊落,在某天支好摊子准备大肆渲染的时候,来了一群工商模样的人,树倒猢狲散,从那以后便金盆洗手,老老实实做些正经糊口的营生。别看我,也别嗤之以鼻,在我真正敢于面对泥鳅君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曳尾于涂的准备。
有一桩公案,传说有一道菜叫貂蝉豆腐,却与貂蝉全然无关,又叫汉宫藏娇,也叫玉函记。单听名字会觉得多么美好、雅致;而烧制方法却有些残忍,把泥鳅放进加了盐的清水,放养一夜之后,将泥鳅倒入有嫩豆腐的凉锅内,加热。说是煮出来的泥鳅开锅之后全在豆腐里,豆腐洁白,汤汁鲜嫩。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真正的结局不过是随着温度的升高,泥鳅逐一死去,并未一头扎进预设的坟墓之中。
这是人世的凶险,借用一条泥鳅裸呈于天下,看见的无非是人的贪欲或险诈。丰子恺有好生之德,《护生画集》有《首尾就烹》:“学士周豫尝烹鳝,见有弯曲向上者,剖之,腹中皆有子。乃知避汤者,护子故也。”一幅简洁的图画,传递出的是世间真情。
有泥鳅之称的黑叔后来做过一个梦,说是赶集回来从村口的青石板上走过,忽然刮来一阵黑旋风,人就跌进水里,那水浑浊,泛着白色的泡沫,一条条青黑色的脊梁骨在浑浊的河水中隐隐约约,黑压压一层,压上来,压上来,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任凭如何挣扎,也不能挣脱泥鳅的纠缠,胸口一紧,梦醒。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黑叔捉泥鳅、吃泥鳅。至于真相,很少有人知道。真相就是真相,对于泥鳅来说,好像也没什么重大意义。秋凉之后的老河滩陷入一片沉寂,只听见树叶凋零的声音,秋虫弱弱的离别声。这时的泥鳅委身于泥土之下,时间对于它来说,无非是轻飘飘带走草木的生动,希望总会再来,喧嚣总会不约而至。沉寂吧,让大地封冻,让流水东去,让天空澄明,一尾泥鳅的传奇依旧在山水间延续,透过一眼小小的通孔,等待春花开,等待月光明。
白露:蔬菜演
蔬菜界也有酱缸文化,请君入瓮,一旦进去此生就是酱味道。母亲就有这种超能力,青黄不接的时候,从咸菜罐子里取出,也能哄饱肚皮。芥身命苦,但不艾不怨,随处漂泊中遇见佛缘。白露到了,芥菜头像一个个大肚弥勒坐卧在老河滩上。
芥来的时候还是疯疯癫癫的样子,大概是染了风寒,一大清早躺卧在酱菜厂门口。白露时节,已经有些凉了,天知道芥走了多远的路,一只脚鞋子烂了帮,另一只不知丢在了哪里。大平婶打开酱菜厂的大门,芥就躺了进来,一摸额头,娘呀,烫死个人。大平婶顾不上排队送大头菜的人,一嗓子把大平叔喊来,把芥抬到自家的小仓房。
酱菜厂坐落在镇街的一隅,门对一弯清澈的水流,后面是宽阔的老河滩。平常时日,酱菜厂大多是静寂的,远远就闻见一股馥郁的酱香。酱的味道该如何形容?是光阴深处的某些场景,经过时间的发酵,经过泥土的封存,一旦打开,就像放出一场酣畅淋漓的风。芥在老河滩上悠悠醒来,像这里所有的平常事物,有些痴傻,有些慌乱,看大平婶拿了刀子在削大头菜疙瘩,顺便也操起一把刀来。开始大平婶不肯,怕芥伤到了自己,时间久了,芥的眼神慢慢开始平和,也就放心了——唉,可怜的女人,问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大平叔看了一眼堆满院子的大头菜,说,干脆叫芥吧。
大头菜生长在老河滩上,大头菜的味道一点也不美妙,傻傻憨憨,圆滚滚的样子。叶子有些苦,喂羊也不吃,干脆挂在晾衣绳上,晒干了过年时炖肉。大头菜呢,萝卜还可以生吃,脆脆甜甜,大头菜有些辣——嗯,说不上来的辣味儿,沿着舌尖钻到鼻子眼,又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对了,有点像芥末。
这是芥菜家族的一员,因其味道的基因从来不曾改变。头伏萝卜二伏菜,大头菜和萝卜几乎同时下种,或许是近亲,叶子也长得差不多。到了收获节气,青青展展,排布在老河滩两岸。白露到了,叶子上满是湿答答的露珠,河堤上的树叶开始凋零,一片一片又一片,在空气中浮游。有人赶着牛车,有人找来亲戚当帮手,有人干脆吃饭也不在家吃了,带了几块玉米饼子一壶水一块酱菜疙瘩。
就要说到酱菜了,话说我们县种植大头菜据说可以追溯到周武王年间,有鲁人武忠友为皇宫御厨,善于腌制宫廷小菜,深为皇宫喜爱。慢一些,再慢一些,我倒不是想要提出质疑,实在有太多美味佳肴牵强附会出身豪门,然后附加上一段看似传奇的章节,让人云里雾里,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我情愿相信民间的智慧,我情愿相信那是乡间的母亲看一眼捉襟见肘的日子,默默转身,把一些青灵灵的菜蔬择好,洗净,封存于时光深处。
这并不妨碍成武酱大头的味道,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下让一枚面相朴拙的大头菜拥有了本该属于自身的价值与荣耀。清雍正年间,武家后人的老银昌酱菜园已颇负盛名,因其鲜甜香脆深受喜爱。又乾隆下江南途经济宁府,县令吴秉仁贡以老银昌酱大头,赐名“琥珀紫”。暂不管这些美妙的传说,单是“琥珀紫”的形容便可一窥酱菜的真容,若是薄薄切下一片对着阳光,深色的酱紫渐变为透明的琥珀色,光影在闪烁,老河滩上的烟火岁月在闪烁,属于民间的故事在一天天讲述。
待我记事时,芥已经和平常人家女子一般无二,老祖母领着我去大平叔家的酱菜厂打酱油,芥正在院子里倒缸。秋后,新鲜的大头菜先是放在缸里用盐腌渍,第一遍需一到两年,中间翻缸四五次。大平叔喊,让芥歇歇再干;放倒是放下了,芥一转身把大平婶从房间里抱了出来,在日光的屋檐下晒暖。
这时大平婶已经瘦脱了形,无力地举着手,示意芥在身旁坐下来。日光晴好,酱菜缸在院子里一行行摆开,酱味儿飘来,老河滩上的风飘来,只属于男人身上的汗味儿飘来,一切都在寂寞中深藏。老祖母唏嘘,说多好的一个人就得了这病,大平带着东看西看也没找到一个好法子;倒是芥帮了大忙,一家五个孩娃的衣裳,一家人吃饭,全是芥来打理——大平只顾忙着酱菜厂的事儿。
菜坯制好,甜面酱的制作提上日程,发酵后的小麦面团出房,入缸,加盐,搅拌均匀,晾晒在门前干净的水泥地上,每天早晚需要打、耙一遍,日晒露浸九到十个月方可成酱。而后将腌制好的菜坯放入勾兑好的甜面酱缸内,再经四酱(用过四次的酱)、三酱、二酱、原酱腌渍,倒缸,整个工序大概历经一年时间,成品的酱大头才算腌制完成。
多年之后的芥,经常和大平叔一起坐在黄昏的光影中,或沉默,或一起走进虚掩的家门。酱菜厂已经被卖给了另外一家酱园,每天来拉货的人络绎不绝。大平叔和大平婶的五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时不时会开着小车来看望大平叔和芥。大平婶走得安详,努力着把芥的手拉过来,拉过来,放在大平叔的手上。
无人哭泣,在这个尚余温暖与爱的世界上,总有小小的幸福在延续。蔬菜之变,只不过作为一种食味的演绎,将原本虚无的味道吸纳、收藏,而后经过光阴的润泽,爬上你的舌尖与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