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的突围:都市梦魇或乡村挽歌
2020-11-18马兵钱敏
马 兵 钱 敏
记得上次给周燊写评论的时候,我曾引用过研究青年文化的美国学者波格·哈里森在他的《我们为何膜拜青春》里给青年人的一句忠告,那就是:“幼儿化欲望或粉碎世界的相对稳定性对‘年轻’毫无裨益”,一个社会所能带给他们的最大祝福是把“他们变成历史的继承人”,而不是“历史的孤儿”。在文学代际链条的传递中,前辈总习惯以过来人的口吻提点后辈,并认为年轻人的创作缺乏历史感,这几乎成了后来者的原罪,并内在地转化为他们的一种“历史孤儿”的焦虑意识。我以为,作为一名正在成长的90后,周燊对这个提醒是有着自己清晰的体认的。一方面,她的小说从不按部就班,而是展现出跳荡和飞扬的姿态,每一篇有每一篇的特别模样,童话、玄幻、韩剧、网络头条、B站文化、麦基关于“故事”的机巧,以及学院训练的经典阅读,所有这些元素可以并行不悖地化入她的小说之中,紊而不乱,这样的处理谈不上是转益多师,毋宁是她作为90后一员之文化逻辑的必然。另一方面,她的跳荡和飞扬都是有根的,她有着对现实的特别关怀。就此而言,她大概从来没有丢掉过自己的主体性,一任创作成为单纯神思的飞扬和“架空”的放纵,她几乎没有过。当然,周燊也无意规行矩步地做文学链条中的“历史继承人”,她有自己关涉现实的角度和别致的思考。这一次,她带来的两篇新作《花豹的垂钓》和《倒座房》,篇幅都不是很长,但未必没有小小的野心,她要在城市与乡村两端同时发力,延展自己写作的版图。
此前,周燊写城市的作品多一些。在《我曾爬上豹子的那棵树》中,她表达过对代际逻辑的叛逃,以及对生命体验越轨的冲动。当家猫爬上了属于花豹的树,在退无可退的境遇下,想要借助猎豹的脊背纵身一跃,落地却是钢筋水泥的都市,于是更深刻的怀疑与恐惧植根于都市。“我向里深深张望,那黑暗的底下,是否就是豹瞳深处?或者说,这座城市,是否正建在猎豹胃里?”周燊笔下的主人公也大多是都市的叛逃者,他们曾经寄生和附生于城市,但因为周遭始终充斥着生存的怀疑和紧张的焦虑,无名的威胁始终埋伏在他们的日常中,被跟踪、被伏杀的恐惧如影随形,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溃逃。《辛红的纱布》开头就是“城市已经住不下去了。无论高楼矮房,街头巷尾,都仿佛冒着手榴弹的灰烟。”《在人民广场站踌躇》中管正离开英国后经常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她,狡猾、敏捷,藏于暗处,于是她选择上海这座“不断膨胀的炸弹一样的城市”,与其在爆炸中同归于尽,最终还是匆匆逃离。《印象派》中刚出狱的李映真选择暂住在遗世独立的老城区,心怀重回高楼林立的现代社会的憧憬,最终却发现重生并不属于他。新作《花豹的垂钓》中陈鸳作为高端科研人员,从纽约退居国内一线城市后,“被他遗弃在纽约的脑子会不远万里地回来找他”的恐惧和警惕始终跟随着他,牵引着他踏入重重陷阱。都市成为巨大的隐喻漩涡,代表着死亡、危险、恐惧和诱惑,人们都试图逃离又始终无法逃离。畸形的亲情关系,过度的精神洁癖、扭曲的贞洁观,种种非常态的生命体验都在都市梦魇中无尽延展,焦虑与恐惧成为共通的生存体验。
周燊在创作谈《在却步中为时间收尸》中提到,她是一个时间的收尸人,去展示人物试图脱掉时间的铁衣之后,层层形象的剥落,以及尸体的血肉模糊。正因如此,她能如此敏锐捕捉到高尚背后的卑琐与怯懦,关爱为名的欺骗与控制,暗处滋生的嫉妒与仇恨……它们相互混杂,互为替身,成为一个循环的恶。《辛红的纱布》中辛红一方面被跟踪着,一方面又窥视着别人,她自认为是隐形盟友的男孩,则用“鬣狗、豺狼、毒蛇的眼睛”偷偷看了她一眼。《花豹的垂钓》中陈鸳以身犯险想要揭开谜底,最终被缝隙中的眼睛所窥视,成为局中局的诱饵。陈鸳是讨好型人格的隐形受害者,向生母发起猛烈复仇的小陶,结局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脚同样显示了隐秘的讨好心理。《印象派》中李映真从牢狱中走出而又不可避免地走向心狱,《在人民广场站踌躇》中管正始终无法逃离狐狸复仇的恐惧。可以说,周燊的小说始终是一种闭合的结构,人物无法摆脱旧有情感记忆的支配,也无法逃离来自他者的窥视。如同康拉德在《黑暗之心》描述过的那个人性暗黑的险境,人陷入一个黑暗的陷阱中就很难挣脱。主导他们的不再是外在的命运力量,而是内在的非理性力量的蛊惑。在狐狸、花豹、纱布这些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意象上,凝聚着生命的魔性、欲望与理性的困惑,还有灵魂的挣扎与分裂。借由意象联想的记忆碎片则拼凑出完整的生命轨迹,即生命的非理性存在。
周燊一向擅长使用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的超验色彩和意象,以达成对人生状态的一种深度隐喻和凝定,尤其是人心那种深不可测的部分。《花豹的垂钓》延续了这种鲜明的写作风格,并通过一连串的悬疑和反转加深了都市梦魇的惊惧和惶惑,欺骗、控制、阴谋、冒险不断绷紧命运的琴弦,携带着一种令人张皇的叙事节奏。然而故事的紧锣密鼓驱逐了浮动的梦中呓语,有意缝合现实逻辑的针线不时露出马脚。要说,周燊还是太信赖故事的力量了,这对小说的品质和作者灌注其间的思考多少造成了一些损伤。小说所呈现的是危险的预感如何一步步应验,人物自觉自愿地奔赴了一场阴谋。然而推动人物走向这场冒险的则是非理性的驱使与偶然性的发酵——对危险的隐忧与强烈的好奇,欲望的诱惑和本能的压抑,亲情关系的残酷体验,这种剧烈撕扯的心灵状态,被一波三折的情节搁浅,不免有些遗憾。
在分析另一部新作《倒座房》之前,不妨先细读周燊的创作谈《小说的气象》,这个创作谈算是她一个新路径开拓的宣言。她理解的“气象”就是小说的格局,以及围绕这种格局辐射开的写作者独有的一种气质。其实,在新锐的年轻写作者中,周燊是有辨识度的,尤其体现于前述她在意象、色彩上的经营,以及以“失真”“写真”的机巧。我们当然更乐见她的拓进,在《倒座房》里,她想要处理的不再是“无意义的时间”,即未被历史标记的时间,她试图去建构小说的空间格局,跳出自我直面历史与自然,将历史引入她的文本脉络中,建立一种与历史新的对话关系。周燊选择这个题材,大概与前一段网络热议的山东乡村农房改造,倡议让乡民们搬离老宅住进楼房的热点事件有关。小说里,她对历史感的重建依托于两个坐标谱系:一是四合院的空间变迁、二是刘长风从长工到屋子主人的身份变迁,前者是文化变迁的投射,后者是历史政治的隐喻以及主体身份意识的指射。四合院以拟人化的口吻讲述着农耕文明在建筑中的凝聚,刘大风则不断践行着四合院所代表的人伦秩序和理想,安葬薛家老人,调和薛家两兄弟的矛盾,期待着家和万事兴。他们的破败和消失都隐喻着,在历史巨变的空白之处,在急剧加速的现代化进程中,各种传统的文化形态和生命形式都被以进步为名的怪兽吞噬,沦为历史的尘埃,最终被公共记忆所掩埋。
周燊安排了四合院的叙述,意在超越私人经验,呈现一种超越视角,容纳历史文化的内涵,同时也会有刻意拔高的嫌疑,此时刘长风视角的个体经验的嵌入,则平衡了这种历史叙述,使其不落于空洞。刘长风始终在经历着身份认同的尴尬,作为薛家的长工,他住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土改之后,倒座房属于他了,然而他从刘家人划分为薛家人,却无法得到薛家人的认同与接纳。面对拆迁,他发出了最为深省和抗争意味的话语“我和这座四合院,都是文物”,显然也是作者的现身说法,社会文化塑造了他的生命形态,社会结构赋予他不同的身份,作为历史的造物,刘长风的个体记忆同样为抽象的历史共同体提供了丰盈的细节,他的存在填补着历史巨变留下的空白,他自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然而承认了自身的历史性,必然也就认识到存在于历史长河的暂时性,刘长风的选择出走既是无奈也是承担,面对时代的遗弃,从容地奔赴迸散于历史尘埃的命运,将一切留待新的到来,正如他的嘱托“你们要好好对待新房子”。因此小说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一种传统文化的消逝和历史的感伤,还有一种生命的尊严感和历史的归属感。小说中有一个细节,面对不断被薛顶珠破坏的八仙桌、供奉先祖的香炉,“对于刘大风来说,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残害脚下的生命,但是他不说,只是通过扫地来埋葬那些沙尘。”青年薛顶珠的行为无疑透露出一些时代的讯号,对传统的破坏和礼教的反叛似乎开始寻常,正如他所感知到的,薛家的夫妻、父母、兄弟等人伦关系慢慢被这座四合院咀嚼吞噬了。时代的潮流摧毁着他所信仰的文化形态和人伦理想,在历史变革的暴力面前,无论顺从与反抗,心灵的惨痛与分裂不可避免,刘大风所做的就是为这些历史的尘埃安葬。几十年后,面对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刘大风所能做的就是随着四合院的废墟一同逝去。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历史记忆和历史资源上占据优势的50、60后作家塑造了一系列经典的历史经验和想象后,70、80后作家由于时代体验的差异则难逃“历史感匮乏”的批评,这样的批评具有惯性的偏颇和成长经验的隔阂,但向历史的突围确实成为70、80后作家重要的写作维度,他们纷纷采取不同的写作策略介入历史。正如海登·怀特所强调,历史并非一种实际的物质客体,而是一种基于文本构建的精神现实。在历史感的重建上,很多作家依托于乡村的创伤经验,传达传统消逝的感伤,现实无从归属的隐忧,难免会有同质化倾向。周燊乡村挽歌的突围在于其作为一个“历史继承者”的观照立场,她捧起被历史车轮碾过的尘埃,在时代巨变中坚守生命的尊严感,写出了时代遗弃下生命的悲凉与从容。
从都市梦魇中焦虑与恐惧的生存体验,向内挖掘心灵的隐秘和深邃,到乡村挽歌书写传统消逝的感伤和生命的尊严,向外构建历史与个体的关系,周燊的创作路径不断开拓,也在不断地建构着属于自己的小说气象,显示着一位青年作家的巨大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