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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座房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家村四合院大风

周 燊

一座小一进四合院从建成那天起便要死去,因为它的心被人掏空,它不能再思考,更不能说话,它的眼珠始终一动不动。东南方位巽为风,宅门立在那里保人出入平安,油黑门板两侧那红油黑字的对联上刻着小四合院的墓志铭,人们瞧着,叩几下门钹,一抬脚就忘了。野猫从房顶跳到天井,一棵石榴树的树干上因此布满了抓痕。正房的堂屋中间排放着一张八仙桌,厢房的晚辈们经常围着这桌子跑,就像外头的孩子经常围着这座小四合院跑一样。

四合院里东边那间倒座房是刘大风的,由于窗户朝北开,他看不见南面的景象,只能品味正房和东西厢房的一颦一笑。他判断几间房子的脾气不是通过里面住的人,而是建筑本身。比如东厢房的墙壁比西厢的狡猾,他们为了迎接日落,经常陷入纷争;西厢的瓦比东厢的暴躁,每当下雨时,西厢的瓦总要大声骂天,而东厢的瓦则沉默不语。正房就不一样了,它似乎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主持公道的,正襟危坐,不善言谈。刘大风默默关注着这些,饶有兴趣,他感到自己的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一些尘土粘在鞋底上,被他从院子这边带到院子那边,完成生命的迁徙。

四合院的主人叫薛顶珠,薛顶珠小时候非常暴躁,整天有一股无名火需要发泄。他把堂屋里八仙桌的四条腿给锯断过,在供奉祖先的香炉里撒尿,半夜里大喊大叫,只要是与地面撞击能发出响声的东西都被他砸过,对于刘大风来说,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残害脚下的生命,但是他不说,只是通过扫地来埋葬那些沙尘。

薛顶珠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骑在刘大风的背上把他当马骑,他要求刘大风给他做一条马鞭,这样在骑他的时候就可以抽他屁股。刘大风的屁股为此落下了几道很深的疤,他的嘴也被缰绳勒得向右看齐。薛顶珠第二喜欢做的事就是捣蛋,有一回他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刚出生的弟弟扔在了四里地外,刘大风偷听建筑的对话,它们说是村北头的残垣想要个孩子,就在薛顶珠去那边逮蝈蝈的时候,蛊惑了他。刘大风果然在残垣处发现了那个婴儿,他正在一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墙弯里笑。

有时玩累了,薛顶珠会跑到刘大风的屋里睡觉。倒座房一共有三间屋子,刘大风住在东边那间,中间一间是仓库,西边则是茅房。薛顶珠每次霸占刘大风的床时都四仰八叉,鼾声如雷,有时他弟弟薛高中也想和哥哥一起睡,两个孩子颠倒着躺,刘大风在旁边坐着,等待他们的妈把孩子抱走,但是往往一整宿都没人来抱走他们,他们像是被遗忘了的躯壳一样。灵魂跟什么东西走了,除了鼾声,别的都不曾存在过。薛家夫妻、父母、兄弟等人伦关系在许多个这样的深夜都消失不见了,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刘大风知道是这座四合院张开嘴,把能咀嚼的都吞掉。他为什么知道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大概因为他和树木一样,生长的地方都是别人的地盘,从有听觉的时候起,就要开始听。

薛顶珠有惊夜的病,不像做噩梦,能叫醒。薛顶珠惊夜谁也叫不醒,他脸上冒汗,张牙舞爪,像是被什么人追赶,又像是想拉什么人一起赴死。每次他必须要抓住刘大风才能缓解,那是一种欲望得到补偿后的心满意足,要是刘大风悄悄挣脱,薛顶珠还会再来一遍。

有时刘大风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守着什么。薛顶珠问他在发什么呆,刘大风说他在听别的东西讲话,他说他能听八千里远,薛顶珠便让刘大风扮孙悟空,刘大风没有那么灵巧,他出丑的时候,四合院和薛顶珠会一起嘲笑他。

土改前夕,刘大风听见了土地的躁动,它们集结每一粒砂,积攒每一滴雨,让所有植物的根加速生长,让所有埋葬其中的生命充分转化为新肥。它们好似一座巨大工厂,每一个齿轮都精确、蓬勃,工人们干劲十足,仿佛铆足了力气要擦拭太阳。那段时间薛家人与刘大风产生了很深的隔阂,连薛顶珠惊夜都不抓他了。

土改后四合院里的三间倒座房都是刘大风的了。薛顶珠帮刘大风把倒座房的窗子朝南开,再把北边的窗户填上,说这样你就不用整天瞅着我们家,你也可以看看外面了。薛顶珠变懂事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那晚他惊夜,抓什么都不好,最后刘大风来才使他恢复平静。薛顶珠他爸爸很生气,觉得刘大风才是自己儿子的亲爹,第二天他在堂屋摆好香炉,按着薛顶珠跪下,让他喊刘大风爹,薛顶珠的母亲手持一把长镰刀,架在老薛肩头,二人僵持,如同在戏台上唱戏的。刘大风回屋关上自己房门,“砰”的一声,他不再是薛家的长工了。这声“砰”,吓了所有人一跳,也包括他的倒座房,几间房子屏息静气,门不敢“吱呦”,窗不敢“呼扇”,变得森严起来。薛顶珠看见倒座房就像看见自己的老师,每当老师突然安静,就是薛顶珠屁股要遭殃的时候。从这个时候起,他对倒座房多了敬畏。

就是这么一间不大的一进四合院,因为地处薛家村和刘家村交界,因此以面积划分,南边归薛家村,北边归刘家村。刘大风的南房恰好属于薛家村,而薛顶珠和他的家人则需要每天通过薛家村宅门进入到北房所在的刘家村。薛顶珠对刘大风说:“现在你是地道的薛家人,我们却成刘家人了。”他还吟了一句诗抒发心中感慨:“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刘大风以为薛顶珠一定会考学做官,但他哪里也没考上。刘大风觉得薛顶珠的爸爸和薛顶珠都没能如愿,实在可惜,于是决定把随墙门的门楼改造成单檁卷棚垂花门。

刘大风手巧,不仅麻叶抱头梁向外漂亮地挑出,垂莲柱上的雕刻也是他亲自动手。檐枋和罩面枋之间的折柱和透雕花板、荷叶墩、雀替一样不落,梁架上的角背和驼峰也做出了寓意吉祥的雕饰。如果说这扇垂花门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屋面较高,与这座一进小院不怎么相适,再者恐怕就是里面住的人配不上这门了。起初薛顶珠反对刘大风瞎往薛家脸上贴金。做这个垂花门好比给死人头上插花。但是刘大风非要这么干,他说现在这房子是他的,门也是他的,除非薛顶珠以后别从这门进出,否则他不要管。

此外,刘大风还换了门扇,装了门钉。门钉横五竖五,金光灿灿。薛顶珠诧异,他说孔庙同文门的门钉是横九竖七,和皇家横九竖九差不多。再低些等级的大门门钉是横五竖七,咱们家这破院子,弄这五五二十五是什么意思?刘大风说怎么还有这些讲究,他就是觉得气派。

兴许真是垂花门带来了好运,薛顶珠的儿子薛平安生下来就机灵,会说话时就能算数,三字经和百家姓过目不忘。薛平安和他爸爸一样,越长大和刘大风越生分。有一次他问爸爸:“《说文解字》曰‘列中庭之左右谓之位。从人,立。朝中群臣之列位也。引申之,凡人所处皆为位。’刘大风在咱家是什么地位?”薛顶珠解释说:“咱们和他不是一家,是两家。”这话刘大风不爱听,他说:“我在你们家做工,从爷爷辈到孙子辈,怎么成两家人了?”

薛平安说:“你是薛家村人,我们是刘家村人。”

刘大风说:“都一样。”

薛平安说:“不一样,你姓薛了,我们姓刘了。”

“这哪算一回事。”

“你占了我们家,你在我们家就有地位了。”

刘大风被薛平安一口伶牙俐齿怼得哑口无言。他没想霸占薛家房产,是四合院不让他走。这座宅院喜欢天井里的石榴树也喜欢刘大风,它们都在别人地盘上悄悄生长着。宅院说刘大风改造了它,和它就是一体的,如果离开,两个都会东倒西歪,哪里都站不住。刘大风不解这种逻辑。一天他锁上门,坐大巴车前往县城,越走越渴,灌进肚肠许多水也不解渴,几天后从县城回来,他已经口渴得皮肤干黄,嘴唇爆裂。在四合院里,薛家人也因为刘大风短暂的不辞而别爆发了战斗,这是薛家内部斗争,矛盾核心是刘大风的倒座房,本来他以主人的身份住在里面的时候,薛顶珠的父亲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刘大风用一把锁锁上了房门,老薛就更心痛了。刘大风回来时,看见他正挥舞斧子准备把倒座房拆掉,刘大风默默把钥匙掏出来,老薛顿时就没了气焰,女人们也停止了争斗。

四合院感谢刘大风救了自己一命,它用井水给他解渴,刚喝一碗,刘大风便感到身心爽快,好像水瞬间流满了每一根血管,每一颗细胞都在笑。

“你知道《击壤歌》吗?”四合院对刘大风说。这座小一进四合院吟起了《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它借机给他讲中国农耕文明如何确立了东和西的二方位空间,以及九天、九州,它赞叹中国人把留不住的时间留在了建筑里。四合院说:“我的东西不和,南北也不和,就像你们人,左脚疼,右手疼,左手疼,右脚也疼,浑身难受。”

刘大风明白四合院的意思,薛家与他不和,因为北房南房被拆成了两个村;在两名薛家媳妇的挑唆下,薛顶珠和薛高中东西厢房谁看谁都不顺眼,这是东西不和。刘大风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薛家和睦,所谓家和万事兴,为此他努力撮合薛顶珠和他弟弟的关系,但只要老太太在,二人怎么都和不了。今天谁奉养母亲多花了钱,明天谁少花了钱,两家谁都不让步。刘大风专门为老大姐做了个账本,老太太吃了谁的,吃了什么,花了多少钱,每笔账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这事薛家兄弟谁也不知道,账本就藏在正房后檐下的那个废旧燕子窝里。

薛平安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打拼,二十六七岁就已经风光无限,许是漂亮的宅门起了作用。他不再回四合院,对看望亲人似乎没任何兴趣。刘大风操办了老薛和老大姐的丧事,随后不久又送走了薛顶珠。四合院里只剩下西厢房里薛高中和他媳妇、东厢房的薛顶珠老婆贵红。正房空出来后,薛高中夫妇一心想要搬进去,贵红不同意,她说只有老大才有权利住正房,老二顶多可以搬去东厢房。鉴于薛顶珠已经去世,贵红便把薛平安“长孙”的身份搬出来,要用正房给薛平安做婚房。两家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把薛平安叫回来主持公道。

摒弃了其他瓜分财产的手段后,两家人决定把正房和东西厢房推倒重盖,钱由一向深受老太太宠爱的薛平安出大头。刘大风心情沉重,他想阻止他们杀死四合院,但又没理由。他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老头儿,经常对着西厢房的窗户叹气,因为薛高中和他媳妇整天在里面吵架,那些声音从窗户里、门缝里传出来,在院子里张牙舞爪,由于四合院是对外封闭、对内开放的,所以有什么苦,这座小建筑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四合院对刘大风说:“穴居时代那会儿我们没有这样的烦恼。那时我们头顶开窗子,声音、烟火,一股脑散出去,在广阔的大地上很快消失,不会再回来。后来人们把家搬到地面上来,有了墙,窗就开在墙上,墙多了,风就少了,那些东西从房子里飞出去,不愿离开。它们在我们身边游荡、寻找配偶。像是酸气和苦气交配,他们的孩子有的是怨气,有的是生气;有的是俗气,有的是正气;他们一代代繁衍,人类有了城市。但是大家都惧怕死气。死气来的时候,连我们建筑都会怕。它想掠夺什么就掠夺什么,它喜欢打破规则、制造恐慌,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没人能把它赶跑。”

刘大风听着四合院的陈述,心里不是滋味。

薛平安去找刘家村大队书记商量划宅基地的事,这位书记说此事还得找薛家村大队书记商量。两位书记和薛平安凑到一起后,这事他们三人说了都不算,唯一能让薛家把四合院推倒重盖的人,只有刘大风。

原来,宅基地要符合薛家村和刘家村两个村的村容美,不能乱划,而且新盖的房子最好不要再地跨两村。薛平安自然想回到薛家村,但是刘家村大队书记还要指望这个“两村最有出息的年轻人”日后为刘家村谋福利,自然不想让他再姓回“薛”。薛家村大队书记倒是热烈欢迎薛平安落户,但如果是这样,薛家就得占去属于刘大风的宅基地,这样才能“排上排”,符合建设规划和后续管理。

薛平安备了厚礼,从未如此郑重地踏入这道垂花门。当他手上拎着大包小裹,抬头望这座垂花门时,突然发现了许多儿时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它们如此美妙、细腻,一点也不像出自刘大风这个糙汉之手。他觉得刘大风不再是他们家的佣人,而是一位被埋没的天才工匠。刘大风的形象在他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以至于他觉得小时候没对大风伯客客气气是件丢人的事。

刘大风知道薛平安必是有求于自己。他洗了把脸,梳梳头,照了照镜子。

薛平安回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但他一直没有像今天这般专程来探望大风伯。他来来回回进出了垂花门许多遍,也没往刘大风屋里瞧瞧。现在两人面对面坐着,薛平安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大风伯已经这么老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自己离开刘家村时,大风伯看起来还是健壮的。此时他佝偻着,又皱又瘦,身高也缩水了,白胡子扎进棕色的颈纹里,一动一动的,就像老白兔在覆满松针的洞口外艰难地用后腿搔痒。

刘大风和薛平安寒暄着,内容是回忆许多年前某些逗趣的点滴。刘大风说薛平安小时候很喜欢翻墙,总想爬到墙外,即使摔下来也不哭不闹,但他和他爸爸不同,他爸爸总想搞破坏,他则是总想逃。

薛平安不想拐弯抹角,恳求大风伯把倒座房的宅基地让出来,承诺新房子盖好了,一定按面积分给他一间最好的屋,给他养老送终。常年住这倒座房,身体都住垮了。刘大风说我身体好得很,而且也习惯了坐南。薛平安递上礼物,可是刘大风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不抽烟也不喝水,姿势僵硬,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勾勾盯着薛平安,搞得薛平安好像自己在做亏心事。

“你膝盖不是经常疼吗,关节炎,类风湿,都是住这里造成的。我妈应该早点搬到北房,把东厢房腾给我叔,让你住进西厢房,但是我劝不动她。”薛平安说道。

刘大风继续说:“你小时候为啥那么喜欢翻墙呢?”

薛平安应付:“想去外面玩呗。”

“可是让你从大门走,你又不出去了。”

见薛平安不出声,刘大风又问:“你现在在北京住的是什么房子?”

薛平安说他住楼房。刘大风问高吗?薛平安说自己住在三楼,一共有六层楼。刘大风问都什么人住在里面?薛平安说因为计划经济,是单位大院,邻居多半都是同事。他还讲到房地产市场开放的格局,很快就会有很多搞房地产的商人富起来,虽然现在国企占据了建筑市场绝大部分江山,但风一来,雨一下,一切都得变。他越讲越眉飞色舞,好像自己就是那些弄潮儿。刘大风问你打算搞房地产?薛平安说那些都是后话,也许他会从事业单位辞职,也许不会,这个东西得看运气,当务之急是把老家的房子重新盖好,将家里人安顿好。

“大风伯,只要你把宅基地让出来,我一定给你养老送终,就像对我爸那样。”薛平安强调。

“你爸是我给送终的。”刘大风说。

“那就像对我妈那样。”

“你妈还没死呢。”

薛平安急了,他说:“你这老头怎么这么倔呢?让你住好地方还不干,你是真没享过福。”

“我没说不同意。咱家这房子是老宅子了,尤其这个门,我舍不得。你去文物局问一问,像这样的四合院,到底能不能拆。”刘大风说。

薛平安没想到大风伯竟然能扯到文物局,这是要把他的房产坐地起价。他以为刘大风只是个老实人,什么都不懂,没想到在这儿盘算着。刘大风说,没听到文物局亲口说能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无奈,薛平安只好把自己家情况汇报给了文物局领导,原以为只是走个过场,谁会在乎农村一座老宅子呢?没想到文物局领导竟派了几名工作人员来实地考察。刘大风握着工作人员的手,郑重地向大家宣布:“我和这座四合院,都是文物。”

薛平安当时就翻了脸:“你一个老头儿,怎么就成文物了?”

刘大风说:“我二十岁就给你家做长工,现在快五十年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到我这一辈,我奴役你了吗?”

“你母亲,你叔,你婶儿,哪个没使唤我?”

薛平安当即把母亲和二叔叫出来对质,几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使唤他也是给工钱的。”

文物局一位工作人员一脸愁容地问:“你们给老人家多少工资?”

贵红回答道:“你算算一个人一日三餐,再加上喝药,每个月值多少钱?”

薛高中媳妇也帮衬着,她和她嫂子许多年来头一回这么团结,她说:“这老头天天喝药,药材都不便宜,我们家薛高中一直供着。”

“喝啥药?”

“治骨头的药。”

刘大风不出声,薛平安也立在一旁不搭话。几位工作人员议论纷纷,为刘大风惋惜。他们惊叹于他的建造技术,不断称赞垂花门的巧夺天工,他们翻看刘大风的手,感慨他骨骼清奇。其中一位工作人员通过刘大风的指骨联想到了城市的马路,另一位顺势提起河南偃师二里头,说那是中国最早的城市起源。第一位工作人员说中国的城市起源是因为防御需要,所谓“國”字,里面的“口”表示人,“戈”表示武器,“横”表示土地,外面的框框表示边界,所以城市的军事效能很大。第三位工作人员插嘴,说交通决定城市的命运,另外两人反驳她,说经济和政治才是城市根本,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说到城市的文化。他们最终达成了一个共识:城市文化离不开乡村文化。

他们回去后,说服了领导,以这座四合院需要保护为名,搁置了薛平安的改建计划。贵红倒是没太大反应,薛高中就不同了,两口子大半辈子都没住过好房子。贵红住在东厢房,还要把正房给薛平安占着,只要她不死,恐怕永远也不会挪窝。薛高中不想和嫂子闹得太丑,只好去催促刘大风。

刘大风说你们住在西厢不亏,赡养老太太的时候,的确是你哥付出了更多。薛高中觉得莫名其妙,这和老太太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人都没了,还搬出来说事儿?刘大风说都住半辈子了,别再改建了,省下钱做什么不好?薛高中反问:“我一个农民,最大愿望就是住上好房子,不然我省钱还能做什么?”

“这宅子已经是两个村最好的房子了。”

“再住下去就塌了,把人活埋了。没准哪天晚上睡着觉就被砸死了。”薛高中说。随后他补充:“大风叔,重盖房子,不用你花一分钱,到时候还能分你一间新房,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呢?”

刘大风已经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这更加深了薛高中媳妇和贵红之间的争吵,她们从家里闹到家外,甚至争到村委会。她们从两人嫁进四合院时开始骂,一个说她为薛家操劳了一辈子,一个拆台说你除了好吃懒做就是扯老婆舌。一个说正房就空着呢,手脚长在你们自己身上,你们不往里搬能怨谁?另一个说我们要是真搬进去了,你还不得在那棵石榴树上吊死?我们怕搭人命,我们可不敢!

“正房就是留给平安的,我们这东厢也留给他,刘大风那倒座房到时候也得留给我儿子,统统都得留给我儿子。你们有意见,你们也生儿子啊。”贵红这话戳中了薛高中媳妇的心窟窿,她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气得想冲上去挠贵红。人们把她俩拉开,就像把氢气从雨里拉开,把氧气从火里拽出。

刘家村书记为平息两个女人无休止的争斗,只好叫上薛家村书记,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四合院。刘家村书记对着垂花门说:“这么好的门,我在门槛上都能睡个美觉。”

薛家村书记应承:“我在这房顶上能躺一天,你看看这瓦,这么多年还这么结实,没事在上面晒晒太阳,晒点萝卜干啥的,都好。”

刘家村书记进门径直走到西厢房跟前,一边打量着薛高中栽的几盆花儿一边说:“人家都说西厢属阴,但你们看看这些花,开得多娇艳,老薛你家姑娘日后肯定嫁得好!”

两位书记你一言我一语,大夸特夸起这座一进四合院。刘家村书记主要夸地处薛家村的倒座房,他们走进刘大风的屋子,说倒着住也没有什么不舒服,两人来到仓房,说好好拾掇一下,把能卖的破烂儿都卖了,开发成书房多好。刘大风说谁会把书房开在茅房隔壁呢?刘家村书记说,让书香飘到茅房去,茅房也香了。书记对刘大风开玩笑说,薛家人天天用你的茅房,也不见他们掏粪,所以下次你得收他们门票。薛家村书记主要夸地处刘家村的那些房间,他称赞刘家村书记治理得好,他提起老太太生前经常念叨刘家村书记,说划成分的时候多亏你才使得薛高中成为了一名农民,本来薛家虽然地多,但基本都贫瘠,刘大风的地肥沃,薛高中承租了刘大风的地,所以才能走上正道。两位书记提议,让薛高中代表薛家和刘大风握个手。

薛高中说:“不能握手,握了手,我就住不上新房了。”他媳妇在旁边戳了他一下。

这个时候刘大风听见四合院说:“让他们把我拆了吧。”

“凭啥?”刘大风问四合院,但是薛高中以为他在同自己讲话,两位书记则以为刘大风拒绝他们的建议,他们按住就要发火的薛高中,把刘大风请到一旁进行思想教育,劝他以和为贵。但是进入刘大风耳朵的,都是四合院对他说的话。它感谢了他,向他道了别。刘大风流下眼泪,说:“再等等,等等。”

薛高中说:“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刘大风说:“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薛高中说:“没别的法子。”

刘大风突然张开双臂,他在拥抱四合院,薛家村书记迎上去,回应了他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刘大风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们当真要推倒重盖的话,要好好对待新房子。”

贵红说:“你怎么现在反悔了,但是人家文物局都说了,不让动了。”

刘大风说:“我把这垂花门砸了就行。”

薛高中说:“砸门有什么用,人家觉得你是古董,要保护的是你。”

刘大风没了话说。

第二天,薛家人起床后没有见到刘大风,第三天也是。

又过了一阵子,刘大风还是不知所踪,但是只要倒座房还在,宅基地没跑,盖新房之事也搬上了日程,薛家人四处筹划,用忙碌隐藏对刘大风消失的忧虑。一日薛高中想把正房后檐那个旧燕子窝打下来,他爬上去,梯子摇摇晃晃,媳妇在梯子下面扶着,像一个等着大人摘果子吃的孩子。

薛高中在燕子窝里面发现了一个账本和一封遗书。账本里记载着老母亲吃用自己的每一样东西,他拿给媳妇比对,媳妇翻了两页说:“没想到老太太也记了账,还记得挺准。”

两人读完遗书却傻了,因为上面母亲白纸黑字地写着,整座四合院作为遗产,她都要送给刘大风。

两人赶紧进屋关门,议论此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薛高中媳妇问薛高中,刘大风是不是早就知道老太太的意思?薛高中说他肯定不知道。

“那这东西是怎么放到燕子窝里的?”

“燕子衔的。”薛高中说罢,把账本和遗书都丢进了火盆。当火苗蹿起来时,他们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寂静,就像什么东西远远地死去了,却又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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