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假币
2020-11-18代佳丽
代佳丽
闷热的夏天刚下过一场雨,清晨起来出门上班,一股淡淡的似稻花香、似玉米花香、似菜花香或混合所有农作物花香的清新味扑鼻而来,稻田里的青蛙欢快地对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懂的歌谣,屋外的玉米、水稻、蔬菜在一夜雨水的洗礼下长大许多;火红的凤凰花仍挂满枝头,远处几棵大树也长得更加茁壮。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街道两边的店主、路过的村民、卖菜的阿姨们用小地方人特有的朴实、热情、善良,真诚地向我打招呼。尽管我来这个小镇不久,但巴掌大的一个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或者他们都是我们的客户,所以彼此熟悉。小镇上没有公交、没有出租车也永不堵车,每天都可以将时间计划到分出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邻居、这样的交通一切刚刚好。这注定是美好的一天,我踏着欢快的脚步向供电所走去。
营业厅开门不久,外面又下起大雨,我的心情顿时郁闷起来,下雨天大家都躲在家里睡觉,不会出来交电费,然后我可以无所事事!我已经自甘堕落,把自己定位为世上最没出息、最没追求的那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职位、工资待遇如同我的颜值不断下滑,从曾经的核算员降到出纳再降到收费员,从曾经生活在一线城市退归无名小镇。我对此不仅没有失落感,幸福感反而提升,反正不用为每个月上千元的房租、水电费、物管费发愁,不用每天为上班提前几小时赶公交;也不再为工作压力睡不着觉,头发掉一大半;更不用面对每天跟你讲人权、讲公平的冷若冰霜的人群……
当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时,有人打着伞进来:“交电费!”我对这份工作已十分熟练,大概五秒左右能在内网找到对方名字,他们都喜欢用“华、绍、明、德、树、平、生、水、林、菊、花、莲”等几个简单字取名,且绝大多数的电表户名都用男性名字;他们还习惯把“芮”读为“wei”,把“柒”读为“qu”,把“屈”读为“qiu”。抓住几个要点并能在上万用户中快速找到对方名字,就算面对那些没读过书、方言口音重的老太太。再花几秒核对对方电话,确定户号,找到欠费金额或余额。而收取电费就更简单了,不就收现嘛,已经跟货币打交道十年,开始的时候辨别真伪用验钞机,后来用手摸,而现在只要看一眼就好,它们身体里的每个器官长什么样、在什么位置已经一清二楚,十年收现从未收一张假币,我为这样的成绩沾沾自喜。还有轻松搞定用户本领:他们只在乎用了几度电,电价多少,欠费或余额多少,缴纳之后还有多少余额,我总是耐心地为他们解答,哪怕遇到焦躁、坏脾气的用户也能轻松搞定,秘诀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笑脸相迎,快速从他们的言语中捕捉到需求,然后提供解决方案。
营业厅外,雨时大时小,天一直灰蒙蒙,如同黑夜即将到来,我们打开灯,这是一间古老的铺面,供电所的新办公室正在拆旧起新,抠门的老板娘把灯泡改为最低瓦,哪怕开了灯跟没开似的。交电费的人送走一批又来一波,他们进门的第一句话:“下雨天干不了地里的活,来交电费!”慢慢地,我有些疲倦,一直来不及上厕所、喝水,精力不集中,勉强撑到下班,第一件事还和往常一样,去银行存钱。准备到柜台存,发现顾客多就去自助柜员机上存,其中一张存不进去,我取出来查看,是不是被透明胶粘过?是不是哪里皱了?没有,是一张崭新百元大钞,这样我就放心了。再来第二次,一定没问题,可它依然没被柜员机接纳,我再来第三次,多次存不进去是常有的事情……
感觉有些不对劲,拿到光线更亮一点的地方仔细查看:正面左侧空白区只有透光才能看到的神秘毛爷爷不用透光就可看到;内镶嵌线的银色安全线简化成用相似颜色涂料取代之,把有头像的一面向下,然后以长方形方式向上对折,边与边对齐即可看到的鸟儿不见了……它有些相似,但只是相似,不再是真正的它!我胡乱把它塞到包的最深处,怕别人看见手里握着一张假币,那是多么侮辱我的专业。十年未收一张假币的记录就这样被破例,我心里骂着那个不知是谁的缺德家伙,一种想要报复的想法油然而生。是的,我务必将它花掉,绝不允许假币在我身上呆一刻,我庆幸不是去柜台存而是选择柜员机,否则银行会毫不留情地没收,且让你提供证件,填写表格,从此在银行档案里留下一笔不良记录,命名为:“使用假币者某某!”
走出银行,我到对面好又多超市去。它是镇上最大一家超市,唯一一家有购物小推车的,在入口我随手推一张推车先在日用品区选牙膏、肥皂、香皂、洗发水等,再到副食区选零食,逛着逛着还选了许多不在预算之内的非需商品。生活拮据而总是精打细算,任何商品经过再三确定是必需品、急需品才购买的我今天对节约这事不重视,一门心思想把假币花出去。推着已堆满战利品的购物车如同做贼般战战兢兢走向收银区,把商品一件件放到收银台面上,收银员熟练地用扫描枪扫着:“一共425.8元,付现还是微信、支付宝?有没有会员卡?”“付现,没有!”我像一个做错事害怕被老师发现般小声回着,同时从钱包里取出四张真钞又取出那张,抬头正准备递给收银员时发现她有一台验钞机,立刻取消花它的念头,自取其辱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哦,抱歉,现金不够,我还是微信支付吧!”我有些失落,这下惨了,炸弹没扔出去,还搭上儿子半个月零用钱。
大兜小兜拎着走出超市,天色已晚,路两边摆摊的人很少,但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奶奶还没收摊,我认识她,摊后面的糕点店是她家的,我走到摊前心不在焉地看着各种糖,心在想:“这么老的奶奶应该不能识别货币真伪吧?至少她的眼睛就不能做到明察秋毫!”见“顾客”来老奶奶迎上前,用热情、期盼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我不敢正视她的热情,躲闪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瞟了一眼糕点店。她的女儿在店里收拾着,那个精明的女人怎可能分辨不清呢,据说她已在这条街上经商三十多年。想想算了,买了一大堆也拎不下了,明天再说,明天是
街天,街天小商小贩多。也有从山上背鸡蛋、背菌子来卖的山村大妈,他们什么都不懂,就如我婆婆,上次见我的练钞币还说我好富裕,让我给她几张花花,比起练钞币来它可真实多了,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回到家,我仔细核对缴费记录及实收金额,没错,分文不差,每天都这样,所以我从不怀疑自己,只是忙乱中还有些小零钱乱麻麻揉成一团,一定要把它们都理整齐,我可受不了它们乱糟糟地躺在钱包里。一张、两张、三张……咦,这张二十元纸币怎么了?正面颜色为何这么红?为何它连安全线都没有?我开始紧张起来,完了,今天算是白忙活。是谁这么缺德,给我这多炸弹,是一人所为?还是二人?我看着缴费名单按名字努力回忆每个人,没有任何印象,想不起谁的嫌疑最大,小镇上的人看起来都那样真挚、善良。于是开始找客观原因、主观原因,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光线不好所以看偏了;因为太忙没有来得及看因为相信用户,相信他们都是良民;因为我太骄傲,不用验钞机,不用手摸,只是看……这个夜晚有些难过,但我不打算为自己的过失买单,一定要把它们统统杀出去,我是无辜的,我要给它们找下一个无辜的人,让它们永无止境地在这个社会上流通,直到有一天被揭露。
午夜,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外面又下大雨,真是天公不作美,明天给它们找新主人计划估计落空。这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小镇,街天也没有可以摆货的相关设施设备,商人们、菜贩们就地随便铺点塑料布或纸板就摆摊。下大雨的天,我猜谁也不会来淋这个雨。想着想着又睡着,再睡醒一觉时,天还没亮,外面仍在下雨。起来解手,窗外有微弱的无数光线,还有人说话声,难道这种天气还有人来摆摊吗?忍不住打开窗往街上看,才开开就有许多雨点打在我的脸上,一股冷风吹进宽松的睡衣里,连打几个喷嚏。风雨中,菜农们已经穿着雨衣,打着电筒摆摊了,看看表,才凌晨五点一刻。
解完手重新躺到床上已没有睡意,货币,它与我们如影相随,却忘了它存在的意义,在这样一个情绪有些复杂的凌晨,断断续续想起2014年中央2台播放的货币纪录片里的一段话:“她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泥板上,她在亚细亚海边的贝壳里,她在太平洋岛上的石头上,她在印第安人的珍珠项链里。她阳光,成就了一切的一切,让自由成为自由,让财富成为财富;她冰冷,定义了今天的格局,让欲望成为欲望,让战争成为战争。人们知道她从哪里来,但却不知道她将往哪里去。她,就是人们熟悉而又陌生的货币。”美丽的语言,准确的描述,使我对自己的想法有一丝愧疚,但安慰自己只是受害者,想要把它们花出去,罪恶并不深重。
七点正,闹钟响,起床第一件事带上钱包去楼下买菜,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街道两边都摆满了蔬菜、水果、土特产。农村与城市作息时间差异大,小镇上,这个点赶集的人已经络绎不绝,他们要早早来买必需品再回去地里忙,住在山上的人们要早些办好事才赶得着车回家,晚了司机可不等你,再有家里的鸡呀、猪呀、牛呀都饿着,得早点回去伺候它们。按计划我找到目标:一个头顶着围巾,大概五六十岁,皮肤黝黑,鞋子沾满泥巴,双手虽洗过但皱褶里仍有洗不尽脏物的卖菌的山村老妇人:“大妈,你这菌怎么卖?”“姑娘,我这菌可好,可新鲜了,昨天才去山里找的,开个张二十元一斤!”我要给她一张假币所以不讲价也不挑东挑西:“来点!”说着直接一把抓到袋子里。“姑娘,你这手好白,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手,哪里上班?”“哦,收费的!”“呀,太厉害了,是不是天天坐在电脑面前,打打字,收收钱就可以了?”“差不多吧!”我还在抓着,要多买点,不然怎好意思。“好工作呀,哎,我么大字不识一个,只得天天干体力活,你看你们读过书的就不一样,买东西都不挑来选去,也不讲价,还买这么多。不像有些人,买的少还给你翻完翻尽,价钱一压再压。所以呀,这个夏天我要多找些菌子来卖,给我孙子攒学费,一定要供他好好读书,长大也像你一样数数钱就过一天啦。你不知道,我那败家儿子天天赌,娃娃不管,媳妇也气跑了。”说着抹眼泪。等我抓够篮子里不剩多少,“今天太幸运了,开张就遇上姑娘这么好的顾客,应该能早些卖完,可以早点回家又找去!”听这话我改变主意:“好吧,大妈,我全要了!”一口气买一篮子菌子,总计二百四十元,我递给她三张百元钞,其中就有昨天收到的那张假币,她没看真假,还补我六十元。我知道此刻只要转身,愿望就达成,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她快把钱装到口袋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妈,我有零钱!”从她手里夺回那张假币,又递给她四十元真钞。看看手里拎着一大袋菌子,我的头脑有些乱,得,又超出预算二百四十元,接下来的
日子只能降低生活费。
我从街头走到街尾,物色着目标人物,他们有的人衣服全湿了,冷得瑟瑟发抖;有的人太困了,随便垫点石头就地而坐眯会儿;有的人边吆喝卖东西边啃着馒头。都穿着朴实,皮肤黝黑,忠厚老实,都是生活在低层,为生计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如果我把假币给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这个人这天算是白干了,生活不易,岂能给人家添这种麻烦。我拎起大袋菌子往家走去,也许下班的时候可以把它们转手给商铺里的老板们,他们不淋雨也不去地里干苦力活,给他们我不会良心不安,我想。
下班后,我慢条斯理地走在街上寻找目标,因附近都是村民,街上卖建材、农药、肥料、五金、农用工具者居多,再有就是母婴用品店,显然这些都不能成为我的目标,我不需要消费他们的产品。还有化妆品店,提起化妆品是我的痛,在微商盛行时代,加入互联网创业浪潮进了多种牌子化妆品售不出去,自用至少可用三年。后来在街的拐角找到一家美发店,白色瓷砖地板,黑、灰颜色搭配的格子装饰墙面;室内摆放几盆绿色植被;洗、吹、剪、烫头设备,产品齐全,灯火通明;整体外观干净、整洁。有两个员工,统一着装,外表新潮,这是小镇上最高档的一家理发店。一人在给顾客洗头,一人剪头发。当我进店时,老板招呼我:“姑娘要剪头发?”“是!”“好,坐到这边来!”按他的引导坐到理发区,“要剪成什么样呢?”他从镜中仔细端详着我的脸问,声音很温柔,好像那不是从一个男人口中发出,目光炽热,即便我已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仍不敢直视那种眼神,像是初恋的人看爱人那般殷切。“保留现有发型,把头发剪短刚好够扎起来就好。”我不太清楚什么样的发型适合我,这是多年保留下来的习惯,寸头,披肩,不太长也不太短。他并没有马上行动,拿着剪刀和梳子比划着,眼睛从未从我的脸庞移开,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也像一个艺术家在绘画前构思着。他说:“其实你长得和徐静蕾挺像,皮肤也不错,可以考虑换换发型,换换发色,女人把自己变美了,心情就会好起来!”他那略带暧昧中又有专注、专业、热情、真诚的样子倒令我有几分兴趣:“哦?”“比如像徐姐在《杜拉拉升职记》里那样染成黄色,稍微修剪下烫成大波浪,试试可好?”“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放心,我会用我的专业包你满意!”
他一边修剪着一边问:“你喜欢归宿论吗?”
“什么?”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归宿,比如凄美的爱情归宿论说:如果有一天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最后的归宿是在你怀里。比如现实归宿论说:花天酒地的生活终将毫无意义,我们的归宿是事业和家庭;比如生命归宿论说:死亡,是这伟人和凡人共有最后归宿。热情的诗人高唱生命恋歌,而冷静的哲学家却说:‘死亡是自然法则的胜利。’”
“听起来都好有道理,老板,你很有文艺细胞,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为何你是商人而不是作家?”
“知道吗?人类最早记录的不是诗歌,也不是哲学,而是生意。只有先搞好物质文明才有资格搞精神文明!”
“这样啊,新颖,第一次听说呢!”
“这些都不是我想出来的,都是作家们说的,我也不记得是哪个作家,其实我的文采不行,只是喜欢阅读罢了。”
他的言行一致,正如他所说那样非常认真,也很专业,我对这次的发型、颜色都很满意,整个过程聊的话题也轻松、愉快,但我仍然打算给他一张假币:“老板,你这么能干,生意一定很好吧?”他轻轻叹口气,无奈地摇头:“费用高,客源少,还不知能不能撑到年底呢,光房租一年要二万四,水、电费、员工工资、消耗品,入不敷出,但只要店还在的一天,我都会用最好的作品回报顾客,始终走在咱小镇高端前列!”我对他微微一笑:“都一样,生活不易,祝你好运连连,生意兴隆!”这一次,我没再打开钱包,微信支付。走出理发店我头有点晕,得,又花四大百,这下么直接超支整个月生活费,下半月只能吃土了。
走出理发店,老板的那个归宿论仍在我脑海里,假币的危害轻则损失个人经济财富,重则导致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扰乱国家经济发展,甚至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凯恩斯说过:“想颠覆现有的社会基础,没有比货币贬值更绝妙、更可靠的办法了。我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个打火机,一把火将那张假钞烧尽。它们只有这个归宿。第二天我在办公桌显眼的地方贴上以下字样:严禁使用假币,一经发现即刻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