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卡 罗

三月来到村委会，四月就摊上了大事。清明节刚过，小箐村委会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杨浩东接到县纪委的电话，让他去一趟。摸头不着脑的杨浩东跟花队长说明了情况后，顶着毒日头，走到山腰公路边，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

陈小洛在县城买了件中意的T恤，回到莎草甸，吩咐媳妇炒肉备酒。媳妇问他：哪根筋翻了。他不回答。后来架不住媳妇的唠叨，他便说了去纪委告状的事。媳妇一听急了，骂道，亲家小杨，多好的一个人，把我们的事当他自己的事操心，你去告他？你有病啊？

你不见他前几天喷我？这口气，老子咽不下！

你脑子不进水，他会喷你？他不喷你，我还想喷你呢!

你也站在他那边？

我跟理站在一边。

那你好好摆摆，摆清了，我不再出声。

媳妇便甲乙丙丁给他捋了一遍。

是这么回事啊？

是这么回事！

看来，老子这酒是喝不下去了。要不，我们去村委会给小杨道个歉？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去村委会丟人现眼呢！

老子去就去，冤枉了好人，才丟人。

杨浩东从纪委大楼出来时，一脸委屈，向前走了几步，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前几天，他到联系户陈小洛家回访，跟一根筋的陈小洛吵了几句，这家伙便到纪委告了他一状，说他不是去扶贫，而是去耍威风。这事闹大了，杨浩东可能要挨处分。

小杨垂头丧气回到村委会，坐在院里的草墩上，看着高处幽蓝的天，想哭。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在那里蹲点的刘爽打来的：山后村的工地上，发生了事故，死人了！刘爽边说边哭。他问清了原委，安慰了刘爽几句，答应马上去现场。

他对正在上网查资料的文书王树荣说，老王，十万火急，送我到山后村去一趟。王树荣有一辆摩托车，是跑山路最好的交通工具。杨浩东平时进村入户，都靠走路，今天事急，只好让王树荣私车公用了。

临走，他才想起老战友要来的事，忙对村主任罗胡华说，我们邀请来谈产业扶贫的人要来，罗主任，你张罗一下晚上的伙食。

什么标准?

你定吧。

杨浩东走后，罗胡华叫厨娘郑二嫂去老汪家抓只鸡。

这一段时间来，检查组哪天断过？今天还有人来啊？

郑二嫂，不一样，今天来的，是我们请来的。

那我去吧。

变着法儿整好吃的，郑二嫂的厨艺都提高了。

罗主任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人又黑，他和杨浩东负责产业扶贫这块工作，早累得皮塌嘴歪了。这些日子，他们挨村去跑，每家种什么养什么，摸底才完成。这回，他准备休息两天，弄个计划，画个表格，然后去购苗，先种已经定了的几十亩山地。杨浩东的战友也是军人出身，都是些火着枪响的人，才联系没有几天，说来就要来了。他又休息不成了。这也好，尽快把产业扶贫这块工作抓实，才是小箐村委会决战脱贫攻坚的胜利成果能稳住的保障。

到后山村，杨浩东愣住了。别说初入社会的刘爽被吓哭了，阅历颇丰的杨浩东也想哭。场面惨不忍睹，鲜血让人绝望。一场车祸，两家破亡。后山有几户贫困户掀倒危房建新房，请下沟村的李发林拉料。这天李发林带着自己的妻子和村民李云聪夫妻去河底弄沙，前两车都好好的，第三车时他把上料的人一起拉回来，却在后山村下面的大弯子地发生意外，连车连人连沙翻到了箐里。

杨浩东向刘爽了解详情，刘爽说村里放羊的普老二发现的，她已报了警。怕破坏现场，怕造成二次伤害，他们不敢去搬人。

还有活着的人么？

看去，都死了。

交警不久也赶到了，拍照取证，下箐抬人，发现李云聪媳妇还活着，马上让随行医生抢救并送县医院。

善后事宜，少不了杨浩东和刘爽。

罗胡华才坐下，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来电话的，是县纪委办公室的侯主任，先问了杨浩东的情况，又通报了杨浩东违纪的事，再说了纪委会派人下来了解详情的事。罗主任有些纳闷，这陈小洛什么时候犯浑了？这时，来道歉的陈小洛正好进来。罗胡华见到犯事的主，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顿。

罗主任，你别吓唬我，事情真这么严重？陈小洛紧张起来。

弄不好，杨浩东会被开除，一个好人，被你毁了！

不会吧？不会吧？陈小洛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有屁用，快起来，想办法去纪委说清一切！

我马上就去。

在李发林和李云聪亲属凄惨的哭喊声中，满头大汗的杨浩东终于把善后之事安排妥当。这时，交警来电说，李云聪的媳妇抢救过来了。但这医治的费用，还得赶紧想办法。不幸中的万幸，让李云聪一双儿女心中稍慰，但没有个底的医疗费，又让他们愁眉不开。

以后扯责任，扯赔偿，麻烦事还多呢。杨浩东说，先医治，费用的事，我会想办法。两人千恩万谢，赶去县城照顾母亲去了。

杨浩东到几家盖新房的贫困户家看了看，房子框架已搞得差不多，用料正紧的当头，出这档子惨事，真是老天不长眼。

杨浩东的手机此时又响了，来电的是他的战友大老板李铮。问他在哪里，还说他已经到了昆明，下午到村委会吃饭，让他弄点好吃的。

老战友，你能出手，可帮了我大忙了。吃的事，你放心，保证让你们吃好喝好。

产业扶贫是大事，我还给你联系了另外几个搞生意的战友，彭正华答应一起帮帮你。

你们一起来吗？真等不及了。

你弄好吃的，到时我们好好叙叙旧。

那是一定的。

接完电话，杨浩东骑上老王的摩托车，赶回村委会。

陈小洛回到家，跟媳妇说，杨浩东可能会被开除，这事整严重了。媳妇骂道，你害了小杨，心里舒服了？

你就不要在我伤口上撒盐了，想想怎么补救吧。

你不是挺能的吗？想辙啊。

村委会罗主任说，要到纪委认错。

去纪委认错，说清楚你犯浑的事，请求他们不要为难小杨，这是对的。

能成吗？

成不成，去了不就知道了？

省州县部分人大代表调研组在县镇领导的陪同下，突然出现在小箐村委会。为掌握准确情况，他们没有事先通知，搞的是突然袭击。留在村委会的罗胡华见来人较多，忙招呼他们进会议室就座。镇党委倪建群书记跟罗主任他们介绍这班来头不小的人。罗主任跟他们一一握手，代表小箐人民热烈欢迎他们到来。他准备去烧水泡茶时，倪书记让他通知其他人来开会。罗主任有些为难，张书记和花队长在州上培训，小杨和文书去了后山村，其他人员都在核桃、花椒连片种植基地上，村委会没人了。

叫他们回来。

其他人都可以，小杨、刘爽和老王怕不能叫回来了。

为什么?

后山大弯子发生车祸，三死一伤，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不报告？

早已上报镇党政办公室了。

这些人，也不跟我说一声。

还通知不？

通知。扶贫工作是头等大事，任何一件事都不能马虎。

去到半路的杨浩东接到电话，让老王停车。老王，倪书记要开会，你返回去接一下刘爽，我走路下去。

人们靠两条腿挑战高坡深箐，一小时后才陆续返回，让倪书记一行人等得心焦。

杨浩东代表工作队，将小箐村的基本情况、产业发展构想、文化活动开展情况和脱贫攻坚存在的问题一一做了梳理汇报。

调研会开了两个多小时，又到特种养殖户尚朗家参观，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后，人大代表谢绝了村委会留他们吃顿便饭的好意，驱车离去。倒是纪委的人听说人大代表在村里，决定另寻时间来村委会。

傍晚，杨浩东的战友李铮和彭正伟带着随从依约到来，受到杨浩东和村委会一干人的热烈欢迎。这两个生意场上大获成功的老总，不仅念着战友情，也有心在农村扶贫工作中做点事。村委会产业扶贫工作一直不如意，二位老总表态愿意投资，让村委会罗主任喜出望外，让大学生村官刘爽献酒歌，一杯接一杯劝酒，一遍又一遍介绍村里的资源优势。杨浩东反而成了插不上话的陪客，他不在意。两个老战友能帮忙，小箐村的扶贫工作就能更上一层楼。

酒酣入睡，一夜无话。

以后几天，罗主任和杨浩东陪两位老总逐村考察，到山后时，两人知道出车祸的事，应杨浩东的请求，给李云聪家捐了些医疗费，解了杨浩东许诺弄钱治病的燃眉之急。回到村委会，经过一番讨论，两人在种植业、养殖业和大棚发展高原特色产业方面颇有兴趣，决定回去后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再与村委会进一步讨论合作方式，最后完成产业扶贫的重任。目送战友离去，杨浩东松了一口气，想到纪委找他谈话的事，心情沉重，决定到陈小洛家沟通沟通。

陈小洛的女人见到他，依然热情，倒茶递烟。

他还没有开口，她便抢先说，亲家，陈小洛这个挨刀的，给你闯祸了。

她这一说，让杨浩东有些感动。

是我太冲动了。

老陈就是个烂疙瘩，不重敲还不行。

杨浩东苦笑一下问，陈亲家呢？

进城了，去找纪委把事情说清楚。他惹的祸，我让他自己去摆平。亲家，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亲家母，我是来道歉的，怎么成了你一再道歉？

亲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摆平。

这样也好。

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我带你去看喜事。

喜事？在哪？

猪厩啊，母猪一胎下了十二个崽，可喜人了。

走，去看看。

回村的路上，想到陈小洛又跑去县纪委，杨浩东不觉笑了起来。心情放松的杨浩东，写了一篇人大代表进村调研的简报，投一份给农办，投一份给网站。第二天，网站上就登了出来。在州上培训的花队长看到，打电话表扬了他。电话里，他跟队长介绍了战友有投资愿望的事。花队长一听，也来了精神，让他先拿出一个计划，主动跟老战友对接。

这是天大的好事，可不能整黄了！花队长最后强调了一句。

你放心，这事跑不了。杨浩东也打了包票。

他和花队长是同一个单位的，队长为人实在，又信任他，这让杨浩东感觉温暖。可惜，今年结束，花队长要回单位，单位会派个什么人来领导他，杨浩东还不知道。

计划很快完成，等花队长和张书记培训回来，大家研究之后，杨浩东作了修改，便联系老战友，发了出去。

陈小洛回来后，跟媳妇和村委会都讲了他到纪委的事。之后，却一直没有消息。纪委没有来人，处分的事也没有下文，让他不踏实。

纪委没有来，单位领导听到风声，借下村讲党课的机会来到小箐。讲完党课，领导单独找杨浩东谈话，问清了事情的原委。

何局长说：浩东，你做得对。扶贫先扶志，偷奸耍滑的人，不思改变的人，就是要用重锤敲。人无志，我们投入再多，我看效果也不会明显。

段副局长还给了一个建议：我看可以把这条标语刷在墙上：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不算好汉！

见局长没有反对，杨浩东表态过几天就让它上墙。他还汇报了他对产业扶贫的设想和做法。两个领导充分肯定了他的努力，走时，何局长对花队长和杨浩东说，你们不用担心，按既定方案，扎实推进，放开手脚，大胆工作。小杨你这事，我们会跟纪委沟通，不会让你受委屆的。送走领导，身心放松的小杨浑身充满力量，又坐到电脑，复核扶贫数据。

罗主任提出去购苗的事时，张书记决定亲自出马，正巧刘爽有事要进城，张书记便带她同行。

五天后，他们买回了五万株花椒苗和一万株小枣苗，按计划分发给农户种植。杨浩东他们在规划好的坡地上忙了三天，五十亩连片花椒和十亩小枣住进地里。指望着靠它们脱贫致富的乡亲严格按技术员的指导浇水，但还是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花椒苗没有成活，需要补塘。罗主任把补购花椒苗的事交给杨浩东，他借着单位整改办公室超标问题的机会，回了趟单位，顺便报了积压很久的账。然后，他去种苗培育场，以每株8毛的价格购齐了补塘苗。但每株8毛的价格让他心里一惊，忙问前次张书记购苗的价格。负责人告诉他，每株8毛是标准价，谁来购买都一样。张书记前次报账，说的是每株一块五。这多出的七毛，肯定是被他吞了。这点小钱都下手，这张书记是不可信任的，回去的路上，杨浩东有了这样的想法。

雨季到来的时候，小箐周围的山山岭岭都笼罩在绵绵细雨中。大学生村官刘爽脸上也是阴云不散，似乎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杨浩东发现有异，一天下村时，便问她发生的事。在他追问下，刘爽才说男朋友嫌她待在乡村没有前途，要她辞职回城，她不肯，他们便黄了。说完，还哭着问他：我这样选择，真的对吗？

杨浩东说：我不敢说选择对还是不对，但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姑娘，他没选择你，肯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策，有他后悔的一天的。

刘爽听他如此说，抬泪眼望着他说：浩东哥，谢谢你安慰我。

两人经过这次谈话，似乎拉近了心理距离。刘爽有事没事总爱往杨浩东身边挤，一口一个浩东哥，叫得其他人都以异样的眼睛看他俩。杨浩东发现事情不对，特别留心跟刘爽在一起工作时的方式方法，才没有让人说闲话。

雨终于停了，上山下河的人们开始忙了起来。晚饭时，陈小洛匆忙进了村委会大院，高叫道，亲家，亲家，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听到他的声音，杨浩东放下碗筷出来。亲家，还没吃晚饭吧？我们正吃，快坐下来同吃吧。

吃什么？要出大事了！

怎么啦？

今天我去撵鸡，撵到岩子脚后山，发现我的鸡窝不见了。再一看，吓了我一跳，那岩子山裂开了一道大缝，一旦塌滑下去，整个岩子脚村都得被埋了！

真有此事？

还假得了？

杨浩东返回饭桌前，对张书记和花队长说，岩子脚村后大山出现大裂缝，可能会出大事，你们马上跟镇上汇报一下，我和罗主任、王文书去现场看看。

真有事，赶紧打电话通知我们。花队长吩咐道。

一行人准备好了手电等夜间照明工具，带着陈小洛，骑上摩托车赶往岩子脚。

岩子山有岩头有岩脚，一样险峻。岩脚村四十余户人家，聚居在岩下缓坡上已有数百年，从来没遇到过地质险情。小组长张朝顺听陈小洛讲岩后开裂，不信。

不能吧，啥感觉也没有啊。

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去山上看看吧！陈小洛着急道。

一行人上山，看到裂缝，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浩东看着正在扩大的裂缝，大声说，快下山，马上组织群众撤离！快跑！他对张朝顺说，快给村里有电话的人打电话，让他们互相转告，赶紧撤到村东小山上！

他自己也掏出电话，给花队长去电：队长，裂缝正在扩大，一旦下大雨，岩子山随时都会垮塌！好，我们正要去组织群众撤离。知道，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他们到村里，接到电话的村民还将信将疑，但还是通知了邻居。杨浩东他们进村，一路高叫，乡亲们，快走，要出大事了！然后，他们逐户找人，又劝又拉，把人都弄到了村东的另一座小山上。张朝顺一清点，发现少了张正安和杨淑芝。

张正安和杨淑芝在村里吗？有谁见到过他们？

在。我喂猪时，还看见杨淑芝赶鸡呢？一个村民说。

另一个村民也说，下午，我看见张正安砍了两根竹子，说是要编竹篮。

他们怎么没出来？

不知道啊。

还没等到下雨，岩子山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里发毛的怪声。紧接着就有山岩崩塌，乱石纷飞。

你们不要乱跑，我回村去找。杨浩东说完便要往村里跑，罗主任一把拉住他。太危险了，不能去！

人命关天，我们不能坐视不管。罗主任，我当过兵，能应付，让我去吧。

罗主任还是不放手，杨浩东挣脱后，跑步向村子里赶去。进村，他发现山坡一阵阵抖动，情况非常危急。张正安家没人，到杨淑芝家，也没人。杨浩东很着急，正想喊，感觉到杨淑芝家厩楼上有动静，忙冲上去。他看见两人神色有异，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叫道，你们不要命了？快走。

你走吧，别管我们。

有天大的事，躲过这一劫后再说！

他一手拉一个，硬把他们扯下了楼。

罗主任他们看着山上不断飞落的石头，为杨浩东着急。

三人跑出村，来到东沟底，杨浩东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对张正安说：张正安，你顺沟走，明天再回来，就说下午就去走亲戚了。杨大嫂，你跟我上山，就说跑时摔倒了，老病复发，昏了过去，才醒过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吧，我们分开走。

才晴开的天，午后就在天上堆云，现在已阴下来。夏天的黄昏本来很长的，天一阴，天也暗得快，但岩子山巨石狂落的骇人一幕，还是看得明了的。

他们来到小山上，大家松了口气。

没有见到张正安，可能没在村里。杨浩东解释了一下。

杨淑芝走到亲戚身边，想开口，还是闭嘴了。

石头在下落，声音在变大，视线在变模糊，人们变得越来越担忧。刚才那些不情愿离家的人，想想都后怕，都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杨浩东他们。

天越来越阴沉，杨浩东担心会下雨，一村老少站在雨里也不是事，便对张朝顺说，老张，这眼看要下雨了，你带乡亲们去邻村寄住一宿，这里，有我们盯着就行了。

让你们在这里淋雨，不妥吧？

你别磨蹭了，快带人走！

张朝顺带着村里人去了邻村，不久雨便落了下来。雨越下越大，岩子脚那边传来的响声也越来越吓人。

罗主任有些担忧地问，这村，不会在雨中滑下去吧。

雨水灌入裂缝，岩子脚整体松动，山坡垮塌，发生重大地质灾难的可能性极大。杨浩东说。

雨中，气温下降，山里很冷。他们悬着心，不知道冷。

不久，他们感到小山坡在抖动，黑暗深处传来杂七杂八的声音。

看来，岩子脚村完了。

人都保住了，我们这趟没白跑。

亲家，多亏你及早发现了险情，及时撤离乡亲，不然，害怕的乡亲死守在家里，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撵鸡贪心，路跑远了。不然，也不会发现裂缝。

等这事过了，罗主任，村上是不是表彰一下我亲家陈小洛？

这是一定的。

你冒险入村救人，才应该受表彰。

我？是一时冲动，算了吧。

不知不觉中，雨停了。岩子山那边的动静也少了。几个湿漉漉的人，抖了起来。

要是有堆火烤，该多好啊。陈小洛是直肠人，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老陈，你别提火。一说火，我更冷。王文书说。

我不提了，不提了。

在心里想吧，想想就暖和了。杨浩东说。

不久，他们看到有光往山上来。走近了，才看见是张朝顺带着几个村民，背着些塑料布包着的东西上来了。

你们不休息，来干什么?

被雨淋湿，会冷病的。我给你们送来的，肯定是你们渴望的。

什么?

把东西放下，生火！

村民们放下东西，打开塑料布，里面有干柴，有引火的明子。

老张，你真是有心人。

在山里混了四十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火燃旺了，温暖让他们一时没了言语。

虽然有些阴，天还是亮得很早。眼前的惨状，让人不忍目睹。美丽的岩子脚村，从眼前消失了。那里，大山现出一大道可怕的伤疤，箐底则是一片狼藉，成了乱石红泥和杂枝的天下。塌下去的山石，还在箐沟底制造了一个小堰塞湖。

杨浩东拍了手机图片，传给花队长。花队长又传给县上，很快，书记和州长也知道了，责成副州长带扶贫办、民政局等单位组成救灾队伍赶赴灾区，令宣传部率媒体前往组织报道。

杨浩东他们累惨了，悄悄返回了村委会。

那些记者，在灾区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杨浩东，纷纷涌到村委会要采访他，他都回绝了。直到宣传部领导出面找到何局长，杨浩东才接受了指定记者的釆访。一时间，小箐岩子脚的灾情和杨浩东的事迹，成了热门新闻。

岩子脚村恢复重建工作，跟扶贫工作同步推进。州县专家下来，经过与村委会商议，重建地点选择在离原址五公里左右的杀牛坪。这里原来是荒地，村委会征用后，改成了林场，种了一大片云南松。这些云南松刚好成材，村委会原先计划去批个砍伐证，将其砍伐出售，然后转栽核桃，作为发展村集体经济的一个支撑。岩子脚村发生重大地质灾害，选择此地重建，既可省去与其他村组协商征地的麻烦，征地费还可以作为村委会的资产，一举两得。

村已毁，村民流离失所，得马上解决。

如果在其他地方安置，怕这样那样的情况出现，一旦扯皮，村民安置问题肯定受到影响。

何况，村子搬迁至此，村民还可以回去种原来的土地，也省去了重新划拨土地的种种纠葛。

经过一番讨论，方案敲定。

杨浩东和罗主任去找张朝顺，跟他讲了安置方案。张朝顺没有意见，且同意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村民很快统一了思想，愿意接受这个安置方案。有些人提出村子离耕种的土地距离有些远的问题，县上答应修通从岩子脚到杀牛坪的公路，大家便都在协议上签了字。

因为关系到民生，这回，在规划的同时，交通局的人跟有关专家下来检测线路，一拉直，路途三公里不到，让村民们喜出望外，越发期待搬到新家园。在此之前，民政局和移民局弄了个临时安置点，送来救灾帐篷和生产生活用品。村委会研究决定，让杨浩东和刘爽负责临时安置点的管理。

杨浩东担心张正安和杨淑芝弄出什么动静出来，又不好讲明，只得跟张朝顺交代，让他留心两人情况。杨淑芝的男人长年在广东打工，儿子一放假，也去了广东。她不肯去，原来要照顾婆婆，去年婆婆因病去世，她还是不肯出去打工，跟张正安很有关系。张正安三十多岁，正是创业发家的好时候，因留恋杨淑芝的温柔，也没有外出打工的打算。村里人一直奇怪他为什么不出门去闯闯，杨浩东以前组织人出去打工时，也曾找过他，被他以种种借口推掉。原来，他与杨淑芝在搞婚外情，在玩姐弟恋。此次大灾时，他们面对死亡威胁，竟然能从容迎接，看来陷得很深。道德出了问题，哪怕是真爱也会被乡亲目为品行有亏的。这事，如果东窗事发，影响肯定不好。杨浩东决定找时间跟两人好好谈谈，反正他已经撞破了他们，并且没有露半点口风，给足了他们面子，跟他们谈谈，应该会有效果的。

扶贫工作按年初方案推进，下半年，到了要成果的时候。两个战友经过一个月的酝酿，拿着成熟的方案又来到小箐。很快，李铮便与村委会敲定了早蚕豆、娃娃菜、野山椒和人工菌的种植协议，面积都在百亩以上。搞养殖的彭正伟也选择了两个山村，准备试养菜牛和黑山羊。这些项目，涉及了小箐村委会九个自然村，所有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都有参与。这让负责扶贫工作的农办很高兴，签约当天，还特意派人出席。

此事因杨浩东而成，何局长当然亲自到场。一方面，他盛赞李老板和彭老板的投资眼光，又表扬杨浩东成功引进企业的功绩，同时，他强调，产业扶贫重在与市场对结，重在有针对性，李老板和彭老板在这方面有优势，是商界精英，以后，种什么养什么，什么时候调整，得以他们的意见为准。

局长发话，花队长和杨浩东自然答应。镇上一直没办法落实的产业扶贫资金，因有杨浩东的产业引进，迎刃而解。倪书记很高兴，专门宴请李铮和彭正伟二位老板，让杨海东作陪。他请求他们把产业扩大，也考虑考虑镇里其他村委会几个扶贫难度大的村。

李铮很会说话：感谢倪书记的盛情，这里商机无限，以后我们会加大投入的。同时，我还会带其他有意在农村投资的老板带进来，参与这里的产业发展。

彭正伟也说，我现在在小箐搞的两个养殖场，规模都不大。我先试一试，如果成功，规模肯定是要扩大的。如果条件成熟，我们还想办厂，进行产品深加工，双赢的结果，那是我们所期待的。

双赢好啊！杨浩东说。

几个人相谈甚欢，酒酣而散。

虽然动员农户加入产业发展，村委会和工作队费了些口舌，费了些功夫，但都按照两个老总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因为人工菌和娃娃菜当年就见效，人们尝到了甜头，对明年种植野山椒和早蚕豆充满了期待。养殖场的建设工作也已接近尾声。

局里接到州文明办推荐道德模范的通知，让杨浩东写了一份事迹报告，将他推荐为州级爱岗敬业道德模范候选人。他的材料报送到纪委审核，纪律也不再提陈小洛告状的事，给他盖了一个大红公章。看来，陈小洛主动去找纪律和单位领导出面澄清起作用了。他不知道的是，纪委已经派人来暗访过，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纪委书记的话说得好，我们就是要弘扬正能量，给那些能干事会干事敢干事的有担当者撑腰。纪律监督，是要弘扬正气，而不是要打击先进。

因为报纸网站对他的事迹有许多报道的文字，杨浩东的优势突显出来。经过州文明办组织严格的考评，他被授予州级道德模范的光荣称号，给单位争了光。入冬时，单位借调整科室领导的机会，决定把他从副科长提为科长，以示对他工作的肯定。何局长亲自给他打电话，告知他单位的决定，并通知他回单位参加干部推荐大会。由于成绩突出，得到同仁的认可，杨浩东全票获得推荐，报州委组织审批后，他正式升任科长。但他的工作重点，还是在单位挂点的村委会搞扶贫工作。而且，局长明确告诉他：等换人的时候，老花回单位工作，我们会派办公的小李去接替他。你呢，担任队长一职，圆满完成我单位的脱贫攻坚任务。

李铮投资的娃娃菜和人工菌种植业到了关键时期，杨浩东怕出事，天天往那里跑。折腾后，其他人都没什么，睡一觉，精神都恢复了。大棚内的高温让身体最好的杨浩东都受不住，病了，高烧不退，送进了县医院。他妻子接到通知，赶到医院。一直照顾他的刘爽，看到杨浩东的妻子漂亮贤惠，把爱慕之情压在心底，抹着泪回了村委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娃娃菜和人工菌生长得很好。由于李铮早打通了销售渠道，参与的农户都卖上了好价钱。

挨近年关，村里家家户户杀年猪，村民来请客，花队长下令工作队员一律不准请吃，杨浩东才得以推掉好多酒事。陈小洛是他的挂钩扶贫户，他和媳妇两人出马，连拉带扯，把他和花队长扯进了院。杨浩东对花队长说：这顿饭，不吃也太不近人情了。那就吃？好吧，吃它一顿。花队长自问自答。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把村委会其他人也叫过来一起好好吃了一顿。几天后，杨浩东出资，到彝峰养殖场，给陈小洛家风声了一百只鸡苗，让两口子放养在房后的林子里，作为他们大吃大喝的补偿。

不久，李铮进山，查看早蚕豆的生长情况，杨浩东陪他下村，到各个点去询问了一下今年的情况。

说实话，我赚得不多，但农户收入不错，也算是双赢了。

我请你进来，就是来帮忙的，就是准备让你倒贴的。

你小子就是坏心眼多。

我还有一个坏心眼呢？你能不能出点血，赚个口碑？

不会是个无底洞吧？

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好，你说吧。

这段时间，村村户户杀年猪，小箐四处酒肉飘香。但是，一场灾难让岩子脚村变得一穷二白，现在还住在帐篷里。我想，你能不能掏几千块买两头肥猪，也让岩子脚村好好吃一顿杀猪饭呢？

就这事？

就这事！你去安排。需要多少钱，我包了！痛快! 不过，老战友，你得参与。为什么？

堵住一些人的闲嘴呗。

没想到你在机关混了几年，也多了不少花花肠子了。

好事要办好，才叫好事。办砸了，那叫自讨没趣。

好，就依你。

杨浩东当天下午就去杀牛坪，找到张朝顺，跟他讲了李老板出钱，让村里集体吃杀猪饭的事。

真有这样的好事了？

可不是?我赶过来告诉你，就是让你作好准备。

我早就准备好了，苦于没有养上猪，不然早杀翻了。

我看这几天天气不错，趁李老板也在，你今晚就通知村民，明天吃杀猪饭。

放心，今晚保准通知好。

猪去哪里买呢？

我早瞄上了小湾子龙凤翔家的几头大肥猪了，去拉两头来就行。

嗷嗷叫着摁倒，现杀现整现吃，才热闹。

正是。

猪怎么弄过来？

杀牛坪上供料拖拉机手李中，是二姨妈家的表弟，让他跑一趟就是了。

这事就这么定了啊。

你们可一个都不能少啊。

能会来的，都会来的。

这顿杀猪饭，吃出口碑，也吃出了感情。特别是杨淑芝，怀着特别的感恩之情，满满敬了杨浩东一杯。村里遭灾，她的男人带着孩子回来了，患难见真情，她已经出走的心又回到家里，跟张正安彻底断了往来。伤心的张正安经杨浩东开导，出去打工了。他们的事如山雾被风吹散，这得感谢杨浩东的善意隐瞒和妥善处理。看到他们一家人又找回了和谐和幸福，杨浩东也很欣慰。

杨浩东特意叫上陈小洛赴宴。这个救了村里人性命的人，成了主角，被村民们围着敬酒，很快就整高了。杨浩东只好带他先回去。

李老板献爱心，当然也是众人追捧的人物，他也很兴奋很享受，不知不觉也整高了。第二天睡到天亮晒屁股，才起来，早点也没吃，就驱车离开了。

一直埋头干事的杨浩东，却在年后去找镇党委倪书记提了一个建议。

杨浩东能瞒杨淑芝的事，但张书记的事却让他一直放不下。就算买苗的事不追究，让他有机会再次犯错，也是不对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前，选民登记工作正在进行，杨浩东看着忙出忙进的张书记，又想起了购苗的事。这是一个能跟上级搞好关系的人，跟群众的关系也不错，尽管工作不够踏实，如果杨浩东不知道他爱占点小便宜的事，也算是个好人选。但扶贫款项的歪脑筋都敢动，难说不会搞出其他大动静，思前想后，杨浩东决定找镇党委倪书记谈谈。

倪书记见到他，很客气，两人谈了一会推进产业扶贫方面的事后，扯到了村委会换届的事。倪书记讲到要更换几个工作不力的书记和主任，杨浩东问，小箐换不换人？

原则上，不换。

不换？

倪书记看看他有些异样的表情，又反问道：你在小箐待了一年多，更了解那帮人，你觉得该不该换？

杨浩东低头想了想，抬头看着倪书记说，我觉得张书记可以换一下。

说说你的理由。

一则吧，他干的时间太长了，动力不足，思想也僵化，有些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节奏了。二则吧，从不主动作为，态度有问题。干什么事吧，答应得好好的，可总是拖着不落实。一个书记，以这样的态度投入脱贫攻坚战中，赢面不大。哪怕勉强脱贫，也经不起考核、检查和验收啊。

满口答应，从不落实，我就是不喜欢这种耍滑的人。

太好了，倪书记，你也发现问题了。

你有什么好人选吗？

我觉得罗胡华主任就能胜任，让他书记和主任一肩挑，有利于推进工作。

小杨，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目的？

倪书记，我只是跟你谈谈我个人的建议。至于妥不妥，还得组织来决定。

好吧，你的建议我们会慎重考虑的。

告辞出来，杨浩东感觉出了一身冷汗。有些话，他没有说。有些事，他也不想做。毕竟，他还得在小箐待一段时间，不能成为被人都指点的人。虽说人在天地间，走好自己的路很重要，问心无愧很重要，但与其他人相处好了，能够促进工作，也很重要。自己的意见已表达，讲究争先晋位的时代，换人的理由也够充分了。换了，是小箐之福，组织之福。不换，那是隐患。如果不换，单位里真让自己当队长，跟张书记共事，涉及到财物，自己多留个心眼便是。

真碰到事，我会提醒他，但我会撕破脸吗？他问自己。

沉默了很久，他信心不足地答道，也许会。

回到村上，杨浩东投入几条通村公路硬化后的排水沟修建工程中，不再去想换届的事。本来，这也不是扶贫工作队的事，能不陷入最好。不久，他们又接到组织打歌队参加二月八节日巡演的任务，工作之余，杨浩东全心投入，在文化室前的场地上训练队伍。他们套老调，编新词，准备把赞美新生活的动人歌声在二月八巡演时唱响，展示小箐村的崭新面貌。

只有张书记心神不宁。也不知从哪里听到自己可能被撸下的消息，张书记忙四处活动，甚至请了几个州县上有脸面有份量的人去说情。镇党委倪书记最恨这种跑要之人，最恨那些高高在上以势压人之辈，下决心更换小箐村委会书记。张书记被聪明误，选举结束不久，便病倒了。

时间如流。翌年2月底，单位派车送来小李，然后接走花队长，杨浩东得到任命，成小箐村委会扶贫工作队队长兼村委会第一书记，同时，挂任镇党委副书记。他看着那些埋头弄材料的队员，看着准备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刘爽，看着次第开放的花朵，特别是长势喜人的早蚕豆花，似乎看到了美丽小箐的未来。但看到一条条通向村庄的路上那些巨大的树影，他突然感到肩上的担子不轻，不由伸手摸了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