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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海大平原“想象”到人类共同体终极关怀
——《另一种文明》的背后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东海散文文明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中国历史文化散文的传统源远流长,所谓“师心独现,锋颖精密”“喻巧而理至”,《史记》《左传》等传统历史散文里精彩的人物对话、心理描写和细节想象,至今仍在中国历史散文创作方面留下不可消磨的印记。当代学者黄克剑先生在追忆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的时候曾说过:“历史在四十年代末留下一块界碑。一切在这里休止,然后转换另外的方式。”文化散文的创作也同样如此,如果我们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历经六七十年代的文革和百花凋零后,所表现出的极度压抑后的反思与渴望自由的世纪末心态是对五四时代中面对失落理想和精神困境所表现出来的矛盾痛苦的个人性灵精神的继承,那么在九十年代涌拥而起的历史文化散文则有所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复兴更像是接续了被五四散文断裂的传统散文的另一个维度——一种气势磅礴的力量和熔铸于历史之中的强烈的抒怀精神,恰如贾平凹先生所描述的“大境界、大气象、大格局、大气魄”。无论是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山居笔记》中包裹在历史文化叙述中的震撼心灵的个人忧思和审美张力,还是像当年明月这样的幽默风趣的大众化的叙述方式,都是一种情史交融的大气魄的抒写。

当然,在这其间也不乏例外,高洪雷先生的《另一种文明》便是如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超越。从东海大平原的想象出发,《另一种文明》所致力阐述的似乎并非简单的知性与感性相交融的传统路数,其笔下的历史显然具有了更壮阔的视野和全球化共同体的思想,拥有了更加鲜明的时代内涵,它既非余秋雨式的豪迈气阔中的个人化伤感,也非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精神困顿抑或闲适轻灵,其所思考的问题关乎人类终极性的命途。或许,某种程度上,这暗示了未来整个21世纪前半叶历史文化散文的发展趋向,也无疑是全球化浪潮中民族自我身份确认的一种显现。

一、从东海大平原的“想象”到生命情感的“温度”

“传统书写中历史总是作为一种整体来演绎……个体生命与情感是不被重视的,新历史主义的历史观颠覆了以往的大历史观,原本被遮蔽的历史人物的内心被展现出来,并且对大历史的压抑展现出一种反抗姿态。”在《另一种文明》那里,这种反抗姿态,既表现为对历史人物个体生命情感的关注,更表现为对于固有历史观念的质疑、颠覆与更新。“3万年前,在诺亚的祖先赤脚漫步在绿草覆盖的黑海平原上,地中盆地(今地中海)人影幢幢的同时,东海海平面也下降到100米左右,东海三分之一的水深小于60米的大陆架浮出水面,出现了‘沧海变桑田’的奇迹。从此,亚细亚洲东部的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与东海、黄海大陆连为一体,形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我们称为东海平原。”东海大平原,一个于普通读者惊异于历史研究者惶然不可确认(但考古事实却不可否认)的名词,却成为作者历史观念和历史世界建构的出发点,作者从诺亚方舟的普世传说出发,追随着那些在苦难岁月里侥幸逃离和四散而去的人们的足迹,由东海大平原出发向山东半岛、东夷后裔所建立的王朝,蒙古草原、越人之地、再到日本岛,跨越白令海峡,一路纵横北美洲和南美洲,将跨太平洋两岸甚至大半个世界联系在了一起,于作者自己所言“埋头营造了一个环太平洋文明圈的故事。”

我们且把环太平洋文明圈的想象搁置于一边,从文本细节出发去找寻作者超越普通历史读本的对于历史事件中人物生命情感的关注以及历史心灵的个人化书写。在论证东海大平原的古人从何而来时,作者试图虚拟了一个关于人类起源论坛的场景,并让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国家的人物可以毫无界限与顾虑地进行交流和争论,颇有一种众声喧哗的效果,作者所意图呈现的并非枯燥的线性的史实排列,而借助立体个性的历史人物去“说话”“讲述”,这恰能体现作者所自述的“在历史创作中,我一直秉承一个理念:叙述历史不如叩问历史。两者的区别在于,被动还是主动地对待历史。” 叙述历史或许是冰冷的、残酷的,而叩问历史却可以是温情的、有温度的。在讲述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的时候,作者仿佛带领读者穿越千年,回到那个腥风血雨的时代,在夫差垂死之际,“夫差苦笑了一下说:‘吾老矣,不能侍奉越王了。’随后,伏剑自刎。当你按下电灯时,会感谢电吗?只有在停电时,才会想到电的好处。夫差自裁前对侍卫说:‘我没有颜面在地下见到伍子胥,请用布蒙上我的脸’。”这也许是史书的记载,而笔者更愿相信这是作者在深感夫差的绝望、愧恨等种种复杂心态之后,怀抱一种同理心后所做出的想象。当然,这一方面是继承了中国传统历史散文及史传叙事的传统,在《史记》《左传》等传统历史散文那里就有着精妙的人物对话、心理描写和细节想象,每个人物似乎都能从平面化的纸质呈现物中跳跃出来,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也与进入新世纪以来受大众媒体影响下文学历史创作倾向的一种改变有关,即更加“迎合”读者动态化、情绪化的阅读需求。

当然,《另一种文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九十年代历史散文的个人情绪化因素,但因其在新历史主义背景之下,类似于“细密的春雨湿润着我们的脸,也滴落在苍凉、久远的断壁残垣上,无声无痕,像一个忧郁的梦”,这样细腻的抒怀并不少见,并时时夹杂于史学家的纵横之气当中,其独特和精妙之处在于在特定的历史语境和文化氛围之下,又时时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和哲思与历史的沧桑感沉重感融汇在一起。从中可窥见作者自我精神裂变的痛楚,作家深知更改传统观念的不易,但依然尽力传达历史背后所带来的个人反思。再者,与同时代历史散文创作有所差异和区别的是,作者的人文关怀与温情还表现在其具有一种融贯古今、中西相连的意识,提笔之间常常会迸发出一些西方的诗句或者西方的例子加以辅助解释,这种跨文化思路的例子不胜枚举。在讲述吴越国主钱俶为“保族全民”而将三千里山河和吴越国民拱手和平交割给北宋的故事的时候,作者引用了英国“伤感王子”罗塞蒂的诗句“先前我在走,是风的旨意;现在我坐下,因为风已息”,他无意对钱俶的行为过分纠缠与评判,而是以一种包容之态将之归结为一种诗意的“风的旨意”。至于几乎出现在每一章开篇的对泰戈尔、海明威等海外大家诗句的引用或许某种程度上可以用笔者接下来试图论述的“全球性”“文化相对主义”的精神进行解释。

二、文化相对主义——自我确认与他者尊重

在人类学研究领域有一个热门的词汇“文化相对主义”,作为最早倡导文化相对主义的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他认为所谓文化相对主义就是要“研究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族文化发展的历史,衡量文化没有普遍绝对的评判标准,因为任何一个文化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每一个文化的独特之处都不会相同,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观,各种文化没有优劣、高低之分,一切评价标准都是相对的。”归纳而言,文化相对主义体现为两种精神,一是对自我文化的认同与自信,二是破除歧视与偏见、对他者多元文化的尊重。而《另一种文明》便在无形中诠释了文化相对主义的深刻内涵。真正令人震撼和动容的或许也不全是来自于那个看似令常人费解的东海大平原的历史想象,而是想象背后那种对自我文化的自信、对他者文化的尊重以及抛却国家、民族壁垒以及自我姿态的客观与从容。

首先是对中华文明内部精神起源的质疑,中国向来有遵循古制的传统,仿佛违背史学常识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对中华文明提出挑战,史书说,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是华夏文明的子裔,我们甚至把它当成唯一笃信、持之不渝的“信仰”。而作者却追随着龙山文化颠覆性的考古印记、透过古老陶片上的文字和刻画符号等众多“活”的史书,重新强调了中华文明的两大支脉华夏族与东夷族的史实,并得出了“‘尊夏’无罪,但‘卑夷’无知,我们不仅可能是炎黄子孙,而且有可能是蚩尤子孙” 的结论,而论其目的,并非是要与所谓中原仰韶文化一争高下,而是从东夷人悠远的古文字发明印记去证实中华文明远非传统观念的上下五千年,而是七千年,甚至更长。进而,由此出发,作者还进一步追溯了东夷族后裔苗族在几千年间的流亡历史,并将其称为“东方犹太人”“就这样一个曾经占据中国中心地带富饶土地的文明部落,一次次退却、逃亡、迁徙、撕裂,最终由低地平原进入荒蛮山区,由文明中心退向边穷地带,由农业居民沦为山地民族、跨境民族、国际难民。”于此,作者深刻的悲悯之情溢于纸间,而于此刻,历史的真相似乎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文本的审美主体、审美对象与读者大众产生了灵魂上的共鸣和一致的爱憎情感。

而作者的反思和包容尊重的文化相对主义精神不仅仅止步于国家内部,更多地关注到国家之间、文明之间的交融所带来的评价更替。传统意义而言,我们对蒙古帝国的印象是征战不断、穷兵黩武,而作者却试图以“叩问历史”的思路去试图关照他们带给欧洲文明的影响。作者在几千公里外的意大利帕多瓦找寻到了蒙古帝国所留下的文明印记“在这座小城的教堂中,保存着一幅绘制于1306年的壁画——‘基督圣袍’。圣袍的布料和式样,完全采用了蒙古人的习惯。不仅如此,圣袍的金色边纹正是蒙古人创造的‘八思巴文’”。或许西方文明并不愿承认这样的事实,但秉承文化相对主义态度的作者却明白,对于任何文明和国家来说,侵略性从来不应该被忽视,但从侧面带来的文明交融和文化交汇却在不知不觉中建构了新的人类命运和世界体系。作者还试图为我们找寻一种人类困境的解决之道的精神渊源,他认为成吉思汗的经济政策是当今世界经济一体化、“全球化”的雏形,而其驰马驿站所设立的快速通讯模式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作当今世界因特网的前奏。正是这种文化相对主义精神对作家灵魂的浸润,能够让作家面对历史真相与文明起落始终保持着一种尊重、冷静与克制的态度。

三、“伫立的瞬间”——人类共同体命途的终极关怀

“每个人都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从哪里来怎么能够知道往哪里去?”我们说,《另一种文明》中对于90年代以来的历史文化散文是具有超越性的,这种超越一方面表现为其深刻洞察历史规律之后的独到的思考,另一方面则是透过“东海大平原”“环太平洋文明圈”的建构而带给人类命途共同体发展的启迪。

与先前历史散文家有所不同的是,《另一种文明》中对于历史规律带给人类的反思似乎并不仅仅停留在诸如“贪欲和权欲成为历史发展的杠杆”这样常规性的解读,而是独辟蹊径,更多地从人类共同文化成果的丧失、从历史事件能够带给后世文明永续创造力等的角度去论证。恰如作者所提出的说法“秦并非‘二世而亡’”,秦朝所带给中国两千年专制社会历史的一统的天道、王道、江山和统治权、政令乃至文化观念,是超越秦代永续存在的,风云斗转,历史云烟,也许灵魂并不存在,过往权力与财富也许会化成碎片,但留给人类后世的文明和创造力却能永续。而在重述中国近代那段悲壮黑暗历史的时候,作者的目光也无意纠葛于慈禧等清末执政者的是非对错之上,而是站在更高的全人类文化成果角度,怀揣一颗忧虑之心去感叹满语和赫哲语的逐步消亡,去追忆那个曾经缔造过渤海国、大金、大清的马背英雄从民族大家庭的消退与淡出。“只有一个民族的文化活着,这个民族才活着”,这种哲思显然超越民族国家的界限,是90年代历史文化散文家所较少具备的。

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去重新回溯作家为何对营造如此一个文明圈这般钟情与沉醉时,就会注意到一个不得不关注的前提,既然我们都来自同一个祖先同一片热土,那或许我们应该具有相同或相似的血脉的渊源,那而今纷乱的战乱与纷争,恍然间在这个强大的共同体面前失去了意义和显得渺小和可笑。虽然国家、民族有界,而人类的共同性和永恒的人性却是相似的,且常常能够获得共鸣。这一点尤其可以体现在作者在论述日本在20世纪所作所为以及美国“重返亚洲”策略的政论性的思考上。“每当看到双方阵亡军人以百万计量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刺痛。要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串串数字,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曾经有痛苦有欢乐的生命,他们也是父母心中的宠儿,孩子深爱的父亲,姑娘梦中的恋人啊!” 很显然,作者并未刻意去区分这些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究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因为真正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人类,都在这场无情的战争中失去了个体生命的独立性与自由。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谈到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无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这种枷锁其实就是一种根源于贪欲、权力、食色性等于一体的人性本身的卑劣性与弱点。用这句话去形容那些在战争中丧失人本意识、对共有问题进行反思置若罔闻的人而言恐怕恰如其分。至于美国“重返亚洲”的愿望,作者更希望看到的是一种“建设性的平等参与者、一个能够带来更多发展机会的合作者,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导者或者指手画脚的霸权力量”的姿态来“重返亚洲”。而究其原因,共同的发展利益,新型合作共赢关系所带来的环太平洋地区的繁荣景象固然是重要的缘由,更深远地,是因为无论是从白令海峡一路跨越到北美南美洲的美国人,还是8000年前气喘吁吁爬上日本九州岛的日本人,抑或是更多,他们都来自一片热土、一个祖先。如果不能携手共建一种新型共赢的合作关系,不能从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角度出发,那我们岂不愧对当初面对滔滔洪水到来四散而去发誓要代代相亲、生死与共的祖先?

历史沉浮斗转,到了新世纪,到了这个全球化“球域化”特征日益显著的今天,人们愈发意识到,人类千百年发展变迁的历史实质上便是一本关乎人性、人本问题的“大书”。在《另一种文明》中,对历史人物生命情感书写和对历史心灵的个人化情绪表达是作家人性关照的体现,而作家始终秉承的强烈的文化相对主义精神——对自我文化的自信与认同、对他者文化的尊重同样亦彰显了对人类共有文明的关照与珍视。只有知道从哪里来,才能真正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或许人类已经明白,千百年前从东海大平原四散而去的人类先祖早已告诉我们答案——而今大历史背后潜藏的所谓民族、国界似乎再也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能时时回望并感知千百年前一脉相承下来的血液,从命运共同体角度出发,并始终拥有向善、至善的终极的人性关怀,人类注定将会在历史长河中行之更远、更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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