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记
2020-11-18
一、脚印摞到天上
“你得去高黎贡看看。”
他是云南人,在群山中长到十九岁才离开。他所在的村子我去过,那真是盛产高洁之物的地方。天空,云彩,群山,油菜花。蓝,白,青,黄。诸物以倾泼颜料的形式,大块大块铺展开,绚烂而安静。我去的时候,有一阵,碧蓝的天空居然透着绿。我仰头站在路边,看了很久。村里走过的人都看我。这个憨瓜,天上什么也没有。他们想。
那个时候,云南我已去过几次。边境,驿站,古镇,茶马古道,古茶树,芭蕉,稻田,火腿,鲜菌子,戏台,红灯笼,江水……当他再次对我提起高黎贡,“你得去看看”,我去了。
他离高黎贡不远。他是望着山长大的。他的话扎实可信。
晚上住在坝湾村。翌日早饭后往大蛇腰赶。到蒲满哨十点,护林员欧师傅正等着。爬山从这里开始。
青藏高原南部。
横断山脉西部断块带。
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相碰撞及板块俯冲的缝合线地带。
深大断裂纵谷区。
这些曾经印在书页上标明高黎贡这座山身世的文字,直到此刻,才真正与我发生密切的联系。
山间林木古拙繁茂。树高根深。根把树举到了天上。生长是一场战斗。森林里最高的那一株,清晨,总是第一个被第一缕最新鲜的阳光照耀。阳光先照了它再照别的树。照到第二株时,阳光就有些乏旧了。傍晚,夕阳最后从它叶子上滑下去。它黑了,山里就彻底黑了。而别的树以为天早就黑了。
浓密的树冠在半空接住了阳光。走在林间,头顶亮汪汪的光线像一张白丝网罩下来。整座山,像一个硕大的胚胎,包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
那一年农历四月中旬,春末夏初,徐霞客也是从蒲满哨开始攀越高黎贡的。他看过的天空,他经过的树木,他趟过的河流都还在。不知有没有哪一步,我的脚踏过三百八十多年的尘与土,正好叠在他的脚印之上。
在我的想象中,徐霞客总是身着长衫,独自一人穿行在深山密林中。这显然太视觉化也太艺术化了。事实上,几十年里,他一路有仆人顾行相伴。顾行挑担,挑着山风、白云、雨露、书、衣服、锅碗瓢盆。雅的与俗的,精神的与物质的。有时他们也请脚夫。在来到蒲满哨的两天前,即一六三九年农历四月初十,他们早上出行时,前一天讲定的脚夫不知为什么没去,当地的闪知愿就让姓徐的使者又给他们找了一个。他们在脚夫家里,等人家吃完早饭,上午才动身。那天,他们七上八下走了一天的山路,晚上住在蒲缥西村的驿站。徐霞客说,那里米贱,二十文就能吃饱三四个人。也不知,那时的二十文抵如今多少。
与我同行的,除了护林员欧师傅,还有张摄影师和一只小黑狗。我们边走边聊。欧师傅名叫欧积乐,四十多岁,彝族人。他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都是护林员。我问他,在山里会不会迷路。他说不会,他家就在下面的欧积山,他从小每天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高黎贡,没事就和小伙伴跑到山里玩。他中学毕业后跟着父亲巡山护林,至今,也有三十几年了。
护林员主要做什么呢,我问。他说,防火,防偷砍盗伐,巡查树木的病虫害,也监测动物。怎么监测?就是观察动物在哪里活动,吃什么,记录下来。高黎贡被称为“野生动物的乐园”, 野生动物自然是很多的。我问他巡山时有没有遇到过危险。他说有时会遇到黑熊,看见了就远远躲起来,不让黑熊发现。还说,夏天蛇多,要小心绕着走。
欧师傅随身带着巡山日志,我看了最近的几页:
2019年1月16日,晴,从站上到双山花杆防火执勤宣传,做实名登记。欧积乐,陈苏槐;
2019年1月17日,晴,护林点到尖山到老坂坟巡护检查。欧积乐,杨加谦;
2019年1月18日,晴,护林点到芹菜塘到双山花杆防火检查。杨加谦,欧积乐;
2019年1月19日,阴,护林点到诸佛寺防火检查,宣传法律法规。杨加谦,欧积乐。
没有惊心动魄的事件,全是琐屑的日常工作。晚上,欧师傅是不是该这样写了:
2019年1月20日,晴,从护林点带黛安张生翻山。欧积乐,小黑。这次,护林犬小黑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日志上了。
欧师傅说他天天在山上走,平均一天十公里。我笑着说,你这叫走山。粗略计算,一年三百多天,三十年,在山里少说也走了一万多趟,十多万公里了。你是不是闭着眼也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他不语,咧嘴笑笑。
一森林的空气,被欧家世代呼进呼出。一条路也是,高祖走过曾祖走。曾祖走过祖父走。祖父走过父亲走。父亲走过他再走。欧家人,祖祖辈辈走在同一条路上。一定有些脚印是重合的。欧师傅的这一脚下去,说不定就踏进了高祖的脚窝里。一定有些飘扬的尘土被他们踩下去了。山脊因他们的反复行走而更瓷实了些。他们祖孙也一定注视过同一株树。高祖在时,一棵树还是一株小树苗,一百多年过去,到了他,就伸到了云端。树上,落满了欧家人层层叠叠的目光。老的,渗进了树心里;新的,浮在树皮上。树会慢慢把新的目光吸进去。一百多年,人已更迭了几代,而对于一棵树,却正值青春年少。欧家几代护林员,把生命的长度接起来,依然无法抵达树梢。
欧师傅说,他的祖辈过世后都埋在了山上。他们护了一辈子山,最后是山护着他们。照此下去,总有一天,欧师傅也会躺在这里。这念头一闪而过,没想到欧师傅自己说,等他老了,也埋到这山上。
他是永远也翻不过这座山了。
那时候,我也累了。我落脚在了哪里呢。我的宫殿要朝南,阳光成束地照进去,像一挂一挂的帘子。
大多山水,我只去一次。高黎贡也是吧。一棵树看过了,一条路走过了,一片云飘过了,一阵风吹过了,一声鸟鸣听过了,一束光照过了,差不多,都是唯一。我的到来改变了森林的气息。我一路呼出去的气,像光,照亮了暗处的草木。微小的我,改变着微小的事物。
林内岔路众多,没有欧师傅真不行。一旦走错,在这苍莽无边的原始森林,后果难以想象。
几年前看过一部电影,与高海拔和爱情有关,男主人在森林里迷了路,怎么转都出不来,胡子拉碴地死在了里面。找到他时,发现他距森林的边缘其实很近,能清晰地听见林外山路上羊群经过时清脆的铜铃声。他恍惚中也许隐约听见了,只是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据说,几年前,一异乡青年独自来到高黎贡,进去就再没出来。人在山里,就是一粒芝麻,一只蚂蚁。一座山想迷惑一个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欧师傅似乎不假思索。一个人,想不被一座山迷惑大概也是件容易的事情。在山里走惯了,脚自己长了眼。
那天,徐霞客在蒲缥西村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在鸡叫声中起来,早饭后,主仆从村西向北循西大山继续赶路。七拐八拐,走了十九里地后,来到湾子桥。峡谷里几家住户,自己用糯米土法酿的甜白酒当街而卖。飘溢的酒香像根绳子拴住走了半天山路的双腿。徐霞客嘱顾仆买来,连酒糟都喝了。
从他的日记看,他是喜欢喝酒的。
次日翻越高黎贡,没写喝酒,大约那天没喝。第三天,也就是四月十三,经芹菜塘来到了坡脚村,又看见卖酒的。同行的还有一位姓崔的,两人以醋渍的芹菜当下酒肴,一连喝了两壶才继续赶路。在我的经验里,炒芹菜不宜放醋,放了不脆,不知用醋渍的芹菜口感如何。第四天早晨下雨,没出行,雨停后,潘秀才登门造访。下午,徐霞客回访潘秀才扑了空,回到所住的腾越州城大街东头黔府官邸的客栈中写日记。傍晚,同行的崔君拉他去集市上喝酒,且做投壶的游戏,或输或赢,喝得酣畅,月亮升起了才回到客栈。次日早晨再次拜访潘秀才,中午留下吃饭,自然,又喝了酒。算起来,五天之内,倒是四天都有酒喝。
接下来没酒了。十六日,竹箱衣衫毡子寄存在客栈,爬了一天的山晚上住在三清殿,饭是道士给的。饭前,徐霞客在一空亭里写日记,饭后,本想在那里眺望明月,不想变了天,月亮全遮住了,亭子里风大,道士邀他睡在了自己床上。十七日天好,待在山中没走,早晨用行囊中存的米做了稀粥喝,让仆人回州城先前的客栈取之前在贵州买的蓝纱,卖了做路费。距客栈不远,八里地,仆人久去不回。下午,徐霞客饿坏了,吃了道士给的饭。仆人返回,但蓝纱并没带去。当天晚上,有老虎在山下咬死了军马,搜山寻虎的呐喊声在山间回荡,老虎没找到。从十七日至二十日,徐霞客一直待在山中写日记,自然,都没酒喝。
彝族人天生能喝酒。只可惜我们随身只带了干粮与水。走得乏了,坐在一片铁锈色的枯叶上休息。我说,欧师傅,彝族的《敬酒歌》好听,唱唱嘛。
话不多的欧师傅又是咧嘴笑笑。他站起来,对着树顶和一溜窄窄的蓝天,扯开嗓门唱起来:
苏木地偎我,曲波各拉苏,你我呷得苏,木啦格特波,你木呷节勒,之杂我木多,色拉洛我苏,苏你苏达多多,苏你苏达多多,嘿嘿哎嘿嘿哎……
林间静谧清幽,歌声一出口就团团散开,如云彩,一朵追着一朵,飘飘摇摇上升,落在树梢时,像栖了一群鸟,枝条微微颤晃。树也在听。鸟鸣就是叫给树和天空的。最后一句唱完,天地沉寂。歌声灌进了树身里。一支曲子变成了大小粗细无数支曲子,宝藏一样存储在了高黎贡。
出现在山林里的,都不会真正消逝。到了夜里,月亮出来,白银浇铸的一面大鼓似的,低低地悬在林端时,树就会把白天吸进去的歌吐出来。原始森林中的生命,小熊猫,金猫,黑熊,长臂猿,白腹锦鸡,红腹角雉,猕猴,林麝,巨松鼠,羚牛,云豹,绿孔雀,太阳鸟,麂子,白鹇,画眉,甚至野猪,蛇……都无不伸长了头颈,凝望白灿灿的大月亮,听树木歌唱。彼时,诸神齐聚山林,万物天真,诗意充盈。
小黑趴在地上,闭着眼,支棱着耳朵听。一只狗从此也拥有了一首歌。没人知道,有时,当一只狗无端吠叫时,是不是在唱歌,在用歌声表达什么。
一种语言有一种语言的美。没有翻译,我们与树木一起都听懂了一首彝语敬酒歌的含义。天下音乐如天下白云与流水,没有种族与国界。等我们起身,与我们一起听过歌的天空、树木、土地,已经不是原来的旧模样了,它们恍如新生。
二、花朵开到天上
沿山脊自东南向西北,除了走就是走,艰苦而单调。有时我们仨前后拉开距离,各走各的,谁也不说话,只专心赶路。只剩我自己时,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山高林密,一个女人穿行其间——这是我吗?究竟有多少个我活在这世上。多少年后,当我回头,会不会想起此刻林中的这个我?
一年后的一天夜晚,当我在故乡等一场雪,又想起了这座山,想起了带我翻山的护林员欧师傅,我写了一段文字。彼时,我看见了此刻的生活:
此刻,桌上铺着手工织布,落地灯打开,我准备继续写去年翻的那座山,杜鹃花开满天空,也落一地,偶尔照进森林的光束,像甩下的珍贵的匕首,插在一株倒地的树上。
雪不下,我就让同行的护林员再唱一首歌,这次与祝酒无关,与火把无关,与羊皮鼓也无关。我让他唱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是彝族人,他不懂,也不会,不会也要唱,为这歌,一天空的流云不飘,一森林的飞鸟不叫。
雪下,就让他再唱一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让护林员在一首诗里唱一首《越人歌》,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让他唱这首歌,唱给谁听。唯有我知道。我在等一场雪时,也在等走远了再不肯回头的一个人,我让护林员为他唱一首歌。
偶有鸟飞过林端,叫声清脆,从天外传来,又传到天外去。
走啊走。若一直这样走下去,若有一架无穷高的梯子,我就能登上天。
身上的血液像一支测高仪,比我的眼睛及双脚最先感知到了山的高度。这是它在我体内流淌多年从未抵达过的生疏数字。我常年所居的平原,海拔不足百米。栖居在我体内的血液,像我故乡的某种动植物,习惯了低矮与平缓。高黎贡终于在某个看似不经意的时刻显示出了自己的威仪与尊严。它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异乡女子轻轻松松翻过去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头开始痛。周身的血液,只流到眉眼高低就返回去了。空荡荡的头颅里有张锯子来回拉扯。我不得不依靠一种白色的药剂勉强抵抗一阵阵突袭的剧痛。也好,万物平等,我用痛楚来换取观赏一座山上平生未见的绝美风物的愉悦。这是我与高黎贡之间的交换。我除了满腔诚意,拿不出别的。
这些年,头痛像一管猎人手中的枪,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悄然窥伺着我。我提溜着一颗心躲避着,仍不时被它猝然击中。痛像找不到出口的蜂群,在我头颅内左冲右撞。
痛长久地依附着我。因为长久,我们不得不在对立中达成某种和解。它成了我豢养的小兽,半野生的。我们摸清了彼此的脾性,它懂得进攻,也在一粒又一粒椭圆形的白色药片面前,懂得了妥协。
在这样一个离天空更近的地方,针阔叶交杂混生在一起。一路上,每遇到一种不认识的植物就问欧师傅,他都能说出来。桫椤,香樟,水冬瓜,飞松,栗树,马蹄阔树,铁核桃树,垂枝香柏,山茶,木兰,兰花,龙胆,报春,绿绒蒿,百合……他简直像一个博学的植物学家。他说,不用看,走到一处,鼻子闻一下就知道周围有什么树。哦?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当护林员这么多年,树长进了他心里。他的味觉里,有一座山,一片森林。
杉树什么味道?我问。
杉树有好几种,秃杉、冷杉、红豆杉、铁杉。它们都香。秃杉香里带着点甜,就像喝我们高黎贡山上产的普洱茶,甜味在后面,咽下去,它自己一点点上来;冷杉就像它的名字,幽香里带着嗖嗖的凉气,好像树里面总有股刮不完的凉风;红豆杉的香像是放在锅里蒸熟了,发软;铁杉香味就有点冲,真有点铁锈的腥味。
他说完,嘿嘿一笑。
这不是护林员,这是诗人。一个人,在山里久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具有了诗人的气质。也许他一辈子都写不下一句诗,或根本不知道诗是什么,但他是名副其实的诗人。真正的诗人,写不写诗都是。
正说着,走进了一片杉树林。欧师傅说这就是秃杉。空气果然有了微妙的变化。森林是生物的王国,也是气味的王国。各种生物的气息缠缠绕绕,彼此交融,彼此淹没。一整片杉树林也有自己独特的气息,淡远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一大片杉树,高而直,绿蒙蒙的,像氤氲着一层绿色的雾气,人在杉树林中走,筛落在身上的细密的阳光是绿的,吸进去的空气是绿的,我们的眼神,说话的声音,是绿的,扑面而来的风是绿的,绿风把人和狗从头到脚整个染绿了,我们成了绿人,小黑成了绿狗,它汪汪的叫声,像从嘴里吐出的一块块绿色的石头。脚下的土地绿幽幽的,林端的天空绿茵茵的。
欧师傅说,他们村子家家户户都有一棵秃杉,大家都拿它当自己的父母对待。树死以后,不砍,不动,不烧火,不打家具,不造房子,把它放在村子边边去,等它腐烂。
走出绿色的杉树林,只觉脚底发软,像跌进了梦境。俯仰间,几十棵苍老粗壮的树,硕大艳红的花朵,铺满了大地,开满了天空。欧师傅说,这是高黎贡有名的大树杜鹃,也叫马樱花杜鹃,早的一个月前就开了,晚的要到二月份,边开边落。说话的工夫,只听噗噗几声,又落下来几大朵。没风,林中幽静,想是被我们的说话声震下来的。几年前去爬甘肃天祝的玛雅雪山,听当地人讲,站在山顶,放开嗓门吼几声,顷刻就能大雪飘飘。
大树杜鹃,果然名副其实,树大,花也大。我捡起一朵,像个花球,掌心立刻就满了,像握着一把凉飕飕的火。闻一下,不香。树把花朵举到云里,香味统统献给天空了。
大树杜鹃的名字与英国一个叫福雷斯特的人有关。他是传教士,又是生物学家。一百年前,一九一八年,他来到高黎贡原始森林,发现了一种高达二十多米的杜鹃树在开花。因为树大,后来就被人称作大树杜鹃。
福雷斯特被深深震撼与吸引,迷恋上了那无比美艳的大花朵。他雇人砍倒了一棵。躺倒的树二十五米长,经推算,树龄大约在二百八十岁左右。他没法将整棵树移往英国,就锯成段,运走了一节。至今,那轮木鼓一样的巨大的圆盘仍陈列在大英博物馆中。
木头定有它的心事。何况是一段老木头。老的物件都通神。从树上斫取的一段,离开高黎贡,亦车亦舟,跨越了东西九十八个经度,南北二十五个纬度,远赴他乡,与众多来历不凡的美物一起,陈列,展览,任由人们观赏。树形之大与树龄之长是它的资本。所有人,在一株历经风花雪月与饱经岁月沧桑的木桩面前,都是它的孙辈,都应恭敬谦卑。树即使成了树桩仍有记忆。它必定怀念在故乡的山林中繁花时自己青春的模样。
山麓有一株大树杜鹃,更大,是树中之王,可惜,不在我们行走的这条山脊线上,见不到。欧师傅每日巡山,自然见过多次。他说,杜鹃王已经五百多岁了,不光是高黎贡,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株,根部直径三米多……我算了一下,一株直径三米多的树,周长接近十米,差不多要六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欧师傅继续说,树王高二十八米,树冠能遮住一个院子,每年能开四万朵花,单单一朵花,两只手都捧不过来,比月亮都大,山里的月亮已经很大很大了。
三米粗,二十八米高,四万朵……大树杜鹃王在我眼前拔地而起。我想象不出四万朵花有多少,想象不出春季里,数万朵花喷涌而出,腾起一股花的烈焰,会是何等磅礴的气势。一株五百年的树,每年都开上万朵,它向高黎贡,向天空,向这个世界,向神,已经奉献了上千万朵了。如果把这些花一朵一朵缀起来,能从大地挂到星空吗。树王还在开。它还能再开五百年吗?到那时,站在高黎贡为它感叹不已的,又将是谁?
徐霞客一六三九年农历四月十二翻越高黎贡时,未提及杜鹃花,想必,他没看见,不然,他定会记下来。然早些时进入云南,他是见过的。在只有一百五十二字的《滇中花木记》中,徐霞客写到了三种花:山茶、山鹃、花红:
滇中花木皆奇,而山茶、山鹃为最。
山茶花大逾碗,攒合成球,有分心、卷边、软枝者为第一。省城推重者,城外太华寺。城中张石夫所居朵红楼楼前,一株挺立三丈余,一株盘垂几及半亩。垂者丛枝密干,下覆及地,所谓柔枝也;又为分心大红,遂成滇城冠。
山鹃一花具五色,花大如山茶,闻一路迤西,莫盛于大理、永昌境。
花红形与吾地同,但家食时,疑色不称名,至此则花红之实,红艳果不减花也。
这株山茶,也是树高花大,与高黎贡大树杜鹃之王相类,只不知两者谁更大一些。张先生住的楼名字也好:朵红楼。三百八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楼与花,现在还有没有。若有,在楼上烹茗读书,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也是理想生活的一种了吧。
山鹃就是杜鹃,文中所说一花具五色,我没见过,然只是想想,就觉得十分好看了。我家乡有一种野菜,叶子五种颜色,叫五色营丰菜。我小时以为是迎风菜。心想,菜还有专门迎风的,且用五种颜色迎接。我家院子,一进去大门,右边,贴着给毛驴盛放草料的东屋,有一片空地,有几年,就种上了五色营丰菜。刮风时,我的确站在那里看过,摇摇晃晃,一株碰着另一株,像在相互转告。那菜还有一个名,营盛菜,单这名字就说明了一切。叶子掐了凉拌,有点粗涩,包饺子似乎更好吃。花没注意过,我至今想不起它开花的样子。
大株山茶,徐霞客同时代的文人、农学家王象晋在他四十余万字的巨著《群芳谱》也提到过。他说,“闻滇南有二三丈者,开至千朵,大于牡丹,皆下垂,称绝艳矣。”但他只是听说,而徐霞客则是亲眼所见。很有可能,王象晋所闻,与徐霞客所见,正是同一株。可巧,王象晋与我同乡。读《群芳谱》方知,山茶又叫曼陀罗。杜鹃即映山红,木棉就是攀枝花,后两者倒是以前就知道的。
越高黎贡未遇杜鹃,翻过山第二天,到了芹菜塘,徐霞客就见到了。“村庐不多,而皆有杜鹃灿烂,血艳夺目。”当时他还疑惑,不知道是有奇异情趣的山野之人栽植了杜鹃,还是芹菜塘的土比别的地方更适合杜鹃的生长,因为他一路翻山越岭,都没看到。
此前,徐霞客在游太华山时曾见过许多花木,但他只识得牡丹。“枝叶离披,布满石隙,为此地绝遘。”当地人因为山高路远,只谓此花是山间野药,不知是牡丹。而彼时结籽垂下来,外绿中红,又是徐霞客在家乡所没见过的。太华山就是今天的西山。从山上俯瞰滇池,一碧万顷。滇池我去过两次,站在层层涌着绿波的水边,觉得真该叫碧池,或者,昆明不是有翠湖么,叫翠池也是恰如其分的。
翻山本想走快些,哪知根本不可能。林中景色多变,步步皆景,我们不时被突然而至的未曾见过的美景牵绊住,走走拍拍,拍拍走走,欧师傅不得不常常停下来等我们。大树杜鹃长到云里,张摄影躺在地上,镜头直直对着天空拍。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一棵满是落花的树下躺下来。
姿态一变,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树突然倾斜着往中间涌,我如坠深井。树干的井壁抵着天,树多高,天多高。天空像一匹华缎,蓝飘飘地垂落在树尖尖上。似乎,不需要云梯,只需缘木而上,就能攀到天上。
松软的落花托着我的身体。我像从长眠中刚刚苏醒,曾经的疲惫,不堪,都离我而去。我如一片澄净的新鲜花瓣,没有了尘世的污浊与分量。大地真静。山林真静。人间真静。躺在树下落花上的我,如若置身虚空。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我要用这种方式,把此刻的高黎贡,它的形色,它的气息,牢牢捉住,关进心里。
那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愿意,就能随时翻越。
三、古道伸到天上
山中树木时疏时密,光线也跟着时明时暗。枯叶满地的窄狭小径,道两旁的树木顶端交互抵靠攀结在一起,搭起一个长长的拱形通道。人进去,清凉,昏暝,恍惚进入了一条不知伸向哪里的秘密甬道。走着走着,前方出口处,天光乍然流泻,煌煌烨烨,耀人眼目。看不到山与树,似乎那里就是天的尽头,是万仞绝壁,人一脚收不住就跌到崖下去了。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
突然想起《追捕》的著名对白。
那一年,电影在中国上映时,我正在换牙。白色幕布扯在两棵杨树中间,我微张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坐在杌子上,懵懵懂懂地看完了那场电影。那时候,好像还演了《望乡》和《狐狸的故事》,我一样半知半解。都忘了,只记得让杜丘跳下去,和夜风从缺了门牙的小方洞里咝咝地往嘴里钻,凉飕飕的,像晚上睡觉忘了关门。
而当我们真正走出去,依旧山高天近,树绿云白,满目翠碧。
一株倒伏的松横在路上,也许横了一百年了。遍布的苔藓为它苍朽的身躯穿上了一件青绿的衣衫。四周密匝匝的树遮天蔽日,幽暗如夜,一小片日光,如一坨月光,自树的罅隙一倾而下。被霍然照亮的苔藓,一汪碧水般,油润青翠,散发出近乎神性的光芒。
一株朽木,不再努力向上靠近天空,也不再努力向下扎进泥土。它与天空平行,与山脉平行。它用死亡来活着,活得自由而天真。连一棵树都知道,生命不是只有一种存在形式。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不停地走。好像,这是一座没有止境的山,我们要这样一直走下去。迈动的腿不觉机械起来,疲惫也忽忽而至。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也许,这就是徒步的意义,至少是一部分意义。“你得去高黎贡看看。”深冬的一天,他说。他不说可以去,不问想不想去,他说“得”去。他把一座遥远陌生的山轻轻推到我面前。我生命中的几天,因为几个字,而发生了改变。
行至一片香柏林,只见每棵树上都覆着绿茸茸的藓类寄生植物。它们扯破的帐幔一样从高空披垂而下,荡荡悠悠,阴森诡异,似有魑魅魍魉。而紧挨着的另一片密林中,无数的藤与根弯曲着扭绕着悬在半空,似蛇似蟒。人在旁边过,不由头皮发紧。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天地骤然开阔起来。一大片平坦之地,荒草低伏。我们停下来歇息。汗津津的背上,风一吹,冰凉。
我们问欧师傅还有多远,他指着前面的峰峦叠嶂说,快了,翻过那座山就是。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连着山,树连着树,莽莽苍苍,无际无涯,也不知他说的是哪座。坐在荒草上,清透碧蓝的天空一下低低垂盖了下来,满眼里都是天。寥寥几朵云,嵌在上面,凝滞不动。
天太蓝了。高黎贡之上的天空,已经不是人间的,是神的。这是亘古以来高黎贡用草木的芬芳蓄养的一片气体。人世间所有与蓝有关的词语齐聚一起,仍没法确切地表述它。纯净到超越纯净,蓝到超越蓝。神的天空,不可描摹。
山下平阔处,有屋舍高低散落,欧师傅说那是一个叫“小地方”的村子。谷深,炊烟依稀可辨,是群山之中的人间了。晚上,小地方会像接冬日飘落的雪花一样,接住满天坠落的星星吧?如果我们下到那村里,不知能否像当年的徐霞客一样有鹿肉可吃?
翻越高黎贡有几条主线,我因初次,基本上是在山脊上自北而南走,起点是蒲满哨,终点则是一个叫赧亢的村子,可能就是形成于三国蜀汉前后的南道。还有中道南斋公房,北道北斋公房。三条都是当年的茶马与丝绸古道。
那天,一六三九年农历四月十二,徐霞客翻越高黎贡走的是南斋公房道。他是真正的翻山——从山的东面,横跨整个高黎贡,到了山的西面。鸡叫过第二遍后,一大早,徐霞客从第一天晚上住的磨盘石出发,一路经过蒲满哨,分水关,新安哨,太平哨,小歇厂,竹笆铺,茶庵,龙川江,龙关,抵达橄榄坡。当晚即住在橄榄坡。徐霞客对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做了详细记录:二里,一二里,四里,又四里,又西二里,又三里,一里,一里余,又二里余,五里,十里,五里,五里,又半里,半里,四里余……算起来,那一天,徐霞客大约走了五十三公里。
那时,古道上到处是哨卡,铺子,村庄,驿站,酿酒的卖肉的,人烟稠密。到了竹笆铺,徐霞客见到了卖鹿肉的。“自过分水关,雨阵时至,至竹笆铺始晴。数家夹路成衢,有卖鹿肉者,余买而炙脯。”炙脯,在火上熏烤成肉干。由此可见,徐君出行是随身背着锅碗瓢盆的,不然,何以生火烤鹿肉吃?
毛泽东曾对徐霞客心生向往。他曾说,如有可能,他就游历黄河、长江,从黄河口子沿河而上,搞一班人,地质学家、生物学家、文学家,只准骑马,不准坐车,因为骑马对身体实在好,一直往昆仑山,然后到猪八戒的那个通天河,翻过长江上游,然后沿江而下,从金沙江到崇明岛。他说他有这个志向,他很想学徐霞客。
然翻山终究是件苦事。早在徐霞客之前,唐代著名学者樊绰在其所著《蛮书》里写到高黎贡时说,“……自永昌之越赕,途经此山,一驿在山之半,一驿在山之巅,朝济怒江登山,暮方到山顶。冬中山上积雪苦寒,秋夏又苦穹赕、汤浪毒暑酷热。河赕贾客在寻传羁离未还者,为之谣曰:冬时欲归来,高黎贡上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手中络赂绝。”山上冬冷秋夏热,春天气候尚好,可是手中又没钱了。都是难。
我既非唐时的商贾,也非徐霞客的边游历边考察,我纯粹是私人化的。我的目的无非是,看自己能否翻过这座山。说到底,我是在与自己较劲。我想战胜的,仅仅是我个人自己。
当然,人有时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
天冷,不敢久坐,继续行路。走过一丛实心的箭竹,欧师傅给我们每人折了一根当拐杖;走过一片匍匐在地的石竹,我扯下一把,编了顶帽子箍在头上。
林中藤枝树木蒙密荫蔽,不时看见树上寄生着其他植物。欧师傅指着松树上的一种兰科植物说,那是齿瓣石斛,在他们当地叫紫草。这个我在澜沧的集市上买过,扎成束卖,几块钱一把。另一种寄生在树上的,一个个的灰白圆球,像是骷髅,欧师傅说叫树萝卜,十月里开紫红色花,和灯笼花一样。有一株树上垛了一堆,我掰下一个装在背包里,想回家养着。然而后来我没能养活它,只好插在了花瓶里。离开高黎贡,它只是一段枯枝。它把生命留在了高黎贡。
在林中一明媚处,我发现了一只精美的鸟巢,不是细枯枝搭的,而是翠绿柔软的蕨类。巢大小能放得进一只鸭蛋。它像童话里的一只小篮子,挂在树干上,低得只及我腰。有粒种子掉在了里面,发了芽,探出了细嫩的茎。那种子是鸟衔来的也说不定。那只鸟一定注视过农人在田间的耕作,深谙稼穑的秘密,知道怎样让土地变魔术一样长出苗禾。它把自己绿色的巢当成土地,丢下种子让它长。它有一个活生生的巢。有些晚上,森林上空全是星星,白白的灯盏一样在树冠上亮着,那只鸭蛋大小的鸟,就在那株芽苗旁,望着星星睡觉。而月圆夜,那巢如一只杯,盛满了明晃晃的月光。那是一只鸟用自己做的容器奉献给森林的美酒。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鸟用梦照亮自己的巢,那是它梦中的天空。熟睡的鸟在梦中飞个不停。
我本来没看见这只鸟巢。在森林里走,我喜欢扬着头,好像,一蓬一蓬树冠之间那溜窄窄的溪水一样的蓝天,才是我正在走的路。人走过的路都有两条,一条在地上,一条在天上。地上的让尘土埋了,让雨水冲了,天上的还在,一生的每一步都好端端存在云彩里。快要走过时,一低头,我看见了它。好像它伸出了一根绳子,把我的目光从天上拽了回来。我欣喜地叫了一声,停下步子,犹豫了下,像摘一只果子,将它从树上摘了下来。
之后,几千里山水,辗辗转转,将它带回了家。
后来,每当想起那天有只归鸟惶惶然飞来飞去,无处停靠,我就不安。天黑了,冷了,它还在扇动着羽翅找寻。深冬的那天夜里,它栖在了哪里?
鸟巢带回家,挂在室内窗台一株金银花的枝杈上,很快干成一团枯草,摸上去微微扎手。我没办法同时带回高黎贡的蓝天,云彩,空气,星月,花香。离开了高黎贡,鸟巢什么都不是。
巢空着。鸟在我头颅里盘旋。我双脚翻越了高黎贡,心始终在里面没出来。
快翻过高黎贡时,踏上了一段石阶路。天色渐暗,乏累不堪的我们,顾不上石上青苔冷滑,手扶竹杖,坐下歇息。刚进山时,我们背着一身的劲,兴兴头头地走。一路下来,就像春天翻地播种,一个坑埋下一粒种子,我们把劲一点点丢进了脚印。我左脚的无名趾,下坡时栽痛了,左脚用力就轻,脚印就浅,丢进去的劲就比右脚少。后来,是右脚领着左脚走。八个小时过去了,身体成了一个掏空的口袋,软耷耷的,似乎只要往石上一躺,就能在这山上睡到地老天荒。
风从四面吹来,从天上灌下来,从山下升上来,冰凉。起身要走,我的手触到了石头上一块凹进去的印痕,吹干净了看,像是蹄印。旁边一块,隐约有类似象形字的符号。我俯身拂去尘土与落叶,一块青幽幽的长形石头,像一个谜语的谜底部分,赫然出现在眼前。笔画清晰,仿佛篆书,左边像水,右边像马,底下横着的几道,像是地平线。
又擦又吹, 又清出来几块,每块石头都不平,都有深浅不一的纹路,不知当初是人刻上去的还是马蹄踩踏出来的。抬头看,石阶一级一极,到了树梢,到了天上。
这是一条登天的路。
欧师傅说,这是茶马古道。
掌心重新贴在石头上时,像是推开了一扇古老的门:晨日东升,曦光如千千万万条细密的金丝,从天而降,山林一片鲜绿,野花高过人头。叮叮当当,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声。一队人马,从山的深处,踢踢踏踏,逶迤而来。马背上驮着盐,茶,绸,锅,碗,瓢,盆,米,面,油,菜,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瘴气……死亡。这帮男人,出来半年了,胡子眉毛长到了一起,野人一样。在窄而陡的山路上,马队消失在山的深处。每个人身后都被死亡赶着。有人赶了一辈子,死亡也追了一辈子。有的人,半路就被死亡追上了。马最终也走向死亡。那是万物的终点站。
唯有这些石头,无言地静默着,湮没在了尘埃里,被死亡遗忘,甚至也被活着遗忘。它们从来没有属于过人类,更不要说茶马古道。就像天空,大地,山川,河流一样,从来没有属于过谁,只属于自己。
茶马古道后,行至一平阔处,好像围场,不见树木,只有贴着地面的黄澄澄的枯草。欧师傅在前,走得快,看不见了;张摄影师在后,不知被什么景绊住,也看不见。沉落的夕阳收网一样,把金红的光一点点从草尖尖上抽走。我一个人,突然心生豪情,甩开胳膊,与身侧长长的影子一起,大步行走在旷野。一时间,地老天旧,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晚上七点,出高黎贡。抬头,一轮金黄的圆月,煌煌然挂在山下的树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