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 杰
2020-11-18
1
老A家有两张床,一张是大床,一张是小床。老A睡的是小床,女朋友小C和占杰睡的是大床。
老A是个建筑工人,通过读Tafe(技校)来的墨尔本,毕业后挂靠在一家野鸡学校维持着签证,干过导游也干过中介,可最终还是回到了工地,他的前途就像这里阴晴不定的天气。小C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读的是金融专业,该花的和该浪费的钱,家里早就帮她备好了。在小C的人生道路上,不存在生存问题,只有选择题,她只要坚持读完硕士,就能在国内的银行找到一个比铁饭碗还铁的“钢饭碗”,当然,她也可以选择继续读博,拿绿卡对她来说是触手可得的事。
占杰是一条狗,确切地说,是小C从朋友那里收养的一条银狐犬,个头不小,有着雪白的毛和黑珍珠一般的眼睛,看起来可爱极了。占杰是朋友起的名字,晚上睡觉的时候,小C喜欢叫它“毛孩子”或者“宝宝”。
说是收养,其实算是非法买卖,没办任何手续。占杰是小C花了500澳元从朋友手里买的。在澳洲,养狗很费劲,规矩太多,还得注册登记,直接绑定到主人的信息,另外还要安装追踪芯片、定期吃防虫药等等。可小C并不懂这些规定,朋友把占杰卖给她的时候什么也没多说,反正自己马上回国了,也懒得带上占杰这个累赘,不如尽快脱手,换点实惠的。
说起占杰的身世,也挺可怜的。至小C的朋友为止,占杰就已经被转手N次了,没有人记得它的第一任主人是谁,如今去了哪里,只知道这条狗就像签证过期的黑民一样,在留学生之间秘密地转来转去。人们只喜欢它毛茸茸的外表,却不愿真正去照顾它。占杰被转让的原因很多,有的是房东不准他们养,有的是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房间彻底被狗毛占领,还有的是受不了这狗太黏人……
见过占杰的人都相信,占杰肯定是在宠物学校受过训练的,从来不咬人,也不乱叫,但经历了多任主人后,想必狗脆弱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人们只知道这是一条不咬人的狗,却从未想过,这究竟是因为良好的训练,还是它的内心已经崩溃,害怕被另一个主人牵走?再或者,狗子对眼前的这堆人已经见怪不怪,波澜不惊了,不管谁当主人,狗粮管够就好。当然,雪白的皮毛和黑黑的小眼睛已经掩饰了一切,人们需要的,只是它那可爱的外表,不是吗?
占杰这个名字,记不清是第几任主人起的了,却一直这样叫了下来。有人说,占杰最早不叫占杰,叫 jeaki,占杰是它那一任主人的中文名字。这个人类占杰是搞黑中介的,为了吃回扣给别人乱介绍学校,等到毕业才发现国内不认那个学校的学历,只能重新选学校读。后来,这个人类占杰被人私下抓住了,不知怎的,这条狗就到了一个受害留学生手里,于是就有了狗子占杰。随着狗子占杰的转手,也有越来越多人知道了人类占杰的故事。
留学生喜欢管墨尔本叫“墨村”,因为这里像极了大乡村。白天,你能看到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到了夜里总能听到动物们窜来窜去的声音,有时在窗外,有时在屋顶,有时就在夜行的小路两旁。有的大学还会饲养一些鸽子,搞得大楼外侧的玻璃上全是鸟屎,教授和学生们偶尔也会遭殃,可人家根本不在意,这叫与自然和谐共处。自然,意味着安静,安静就意味着寂寞。寂寞,是每一个留学生的必修课。消除寂寞的方法很多,可以聚会,可以打工,可以打游戏,可以恋爱,更可以养宠物。小C虽然只是大学生,但情感经历却很丰富,尤其是到了墨尔本以后。大学旁边不到几百米就是夜店,去夜店聚会就可以喝酒,喝了就可以嗨起来,嗨起来就可以忘记寂寞,但也意味着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小C和自己的闺蜜进行比赛,以恋爱次数最多者胜,三个月下来,小C以八次落后于闺蜜的十三次,而且闺蜜还拿下了自己的导师。这种高频率的恋爱如同饮盐水止渴,一次次加重着小C的孤独感。她吃不了打工的苦,更不喜欢打游戏,所以就只能养宠物了。相比那些被遗弃的宠物,占杰算是幸运的。
一开始,小C的房东是不准小C养狗的。可小C在看到占杰第一眼的时候就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个毛茸茸的东西了。在国内的时候,她就想养狗,可家里不让,现在出国了,没那么多束缚了,怎能不把握机会?再说了,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狗呢?怎么逗它都不反抗,也不咬人,一个劲地往你身上凑,任由你把玩、抚摸。虽然掉毛比较多,但没有寄生虫和皮肤病,可以让人放心地把它拥在怀里,像抱了一个热乎乎的大棉花团。自从小C在朋友家抱过占杰后,就再也不能忘记那种感觉!
2
“A大哥,我太想养这只毛孩子了!可我没地方放它,你可以帮帮我吗?”那会儿小C还不是老A的女朋友,两个人刚刚在微信上认识。一些有远见的华人通过微信组织了各种留学生男女联谊群,至于这些人联谊之后去做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老A经常潜水看他们聊天,都是些刚来墨尔本的年轻孩子,幼稚却充满活力,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没有问题。放我这里吧!我也喜欢狗狗。我这里房间多的是。”说完狗狗两个字,老A自己都觉得害臊。他都快三十了,说话还拿腔作调地卖萌。在微信群里,老A给自己设定的包装是建筑工头,每个月收入颇丰,自己租了一整套房子,其实他只是个小工,偶尔还跟着朋友捞点偏门。可老A来墨尔本时间长,见识多,这让联谊群里很多人以为老A是PR(绿卡身份),老A对此也不加澄清,就这样淌着浑水,挺好的。所以,有不少女孩子主动和老A聊天,小C就是其中一个。
就这样,占杰被寄养在了老A家里。为了迎接小C,顺便迎接小C的新宠物占杰,老A特意将很久没收拾的房间打扫了一遍,尤其是已经在厨房里堆了几个月没洗的盘子们,此刻都一个个整整齐齐、溜光锃亮地陈列在碗架上。平日里爬来爬去的小强们也很给面子,统统搬家离开了这里。院子里的杂草也除掉了,还用水管冲了冲屋顶,很久以后才听人说这样干犯法,好在周围住的都是越南人和中国人,没人喜欢管这闲事。老A还特意去买了一个鞋架,门口放一个鞋架,进门就换鞋,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还有仪式感!
“这房子你是买的还是租的?”头一次到老A家里的小C问。对于一个刚到澳洲不久的留学生来说,自己租一整套房子是极其奢侈的事,大部分人都是只租一个单间。
“租的!自己住么,住宽敞点。我打算学老外,不买房,等这里住腻了就去海边。”说这话的时候,老A心里在偷偷滴血。本来这套房子是他和几个同读Tafe的哥们儿合租的,可那几个哥们儿因为各种原因陆续回国了,剩他一个人咬牙扛着房租。他不是没想过换房子,可是扣掉违约金,换房子能省下来的钱,只够买个麦当劳套餐。与其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就这么住下来,自己住一套房子,怎么也比住单间舒服。
老A打扫得很干净,地板是配了专门的洗洁精擦的。配方是搞清洁的时候学的,特别好用。铺了地毯的地方也用吸尘器细致地吸过。虽然房子的装修很旧,但确实干净。老A的打扮露富却不炫富,自从加入联谊群以后,他专门省钱买了两套名牌衣服,还托朋友从广州买了几只假手表。这件事经常被他那些Tafe同学诟病,他们笑着说老A是最不怕小偷的,因为他的全部家当都穿身上了。人们常劝他,大家来这里学的专业都是工地上的,买那种贵衣服干啥呢?普通衣服又不是不能穿?难道还有人请你去吃烛光晚餐吗?老A并不向他们反驳,因为这些人太庸俗了,太没有追求了,虽然大家都是Tafe生,不是大学生,但好歹也贴上了留学的标签,工作不分高低贵贱,生活上自然要追求自己的品味。孔雀求偶还要开屏呢,更何况人?事实上,有了这些名牌衣服,联谊群的人更加坚信老A就是传说中的Pr。
“你喝不喝红酒?”老A问。小C没有车,是老A接她过来的。再过一会儿,小C的朋友就会把占杰送来,两人就算完成交接仪式了。到时候,占杰就会被寄养在老A家里,老A这里要房间有房间,要院子有院子,如果不养只宠物,真让人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当然,老A之所以要提红酒,也是为了给自己再争取一个表现机会。
小C点了点头。老A转身从厨房旁边的杯架上拿出了两支红酒杯,还从红酒柜里拿出了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红酒,一边倒一边说:“你尝尝这个酒,味道还不错。一提澳洲红酒啊,人们总是想到奔富,就拿389说吧,别人都说它口感醇厚,喜欢那种甘草和浆果混合的口感,可我偏不喜欢。喝红酒一定要选适合自己的!”
小C接过酒,又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摇了摇酒杯,看看有没有挂杯。这动作都是跟电视剧上学的,谁也不知道摇一摇到底能看出点儿什么。她在夜店喝过不少酒,几乎认识酒单上的所有酒,但是对红酒,她还真的没有研究。谁会闲着没事在夜店里品酒呢?
小C酒量其实不大,才喝了一杯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老A听着小C不停地倾诉,从中学时代一直讲到自己出国,再到自己来墨尔本这几个月的经历,当然,不包括那八次快餐般的恋爱。最终,小C得出的结论是,墨村这地方挺无聊的,但打折的时候名牌包很便宜,有机会还是希望能长期留在这里,最好不换国籍,能来回往返,因为这里的饭菜不如国内好吃,也没国内热闹。老A也讲述了他的个人奋斗史,当然,他嘴巴里的奋斗史与现实情况完全是两个版本,如果可以用车来比喻,那么老A讲述的奋斗史就像奥迪派克峰,而他的现实情况其实只是一辆二手奥拓!
老A比小C大了7岁,算得上是“大叔”。一个80后,一个90后,时间赋予的阅历让老A听到小C第一句话时,就能猜出来她第二句要说什么。老A会顺着她的话题聊天,这让小C越聊越觉得投机,越觉得相见恨晚。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对年长的异性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好感。社会学家说这是缺少父爱的体现。老A说这是非主流一代的孩子们太二。
可就在老A提出煎点日本和牛肉佐酒的时候,占杰不合时宜地来了。很明显,占杰应该是刚从宠物店洗过澡,身上的毛雪白雪白的。没等朋友和占杰进门,小C就像与孩子久别重逢的母亲,朝门口冲过去,张开双手,弯着腰,迎接她的“毛孩子”。占杰也很懂事,一下扑进小C怀里撒娇,没一会儿,小C的胳膊上、脖子上沾满了占杰的口水。
“这玩意儿倒不认生。”老A看着抱成一团的小C和占杰说道。可他不知道,这一切正是他“噩梦”的开始。
3
小C实在太喜欢占杰了,喜欢那种软绵绵的感觉,就想那么一直抱着它。本来小C住在市区的,方便上学。可真正上起学来才发现,根本没几节课,每周只需要两天半的时间在学校就好了。自从养了占杰,小C就忙了起来。每周两天在学校读书,剩下五天时间每天都去老A家看占杰。
老A从未表现出不耐烦,还很大方地配了一把钥匙给小C。有时候老A出去干活儿,小C就自己打开门进去看狗,等到老A下班回来,小C很可能还在家里。这时两人会一起去超市买菜,有时还会给占杰带一些玩具,比如咬不烂的猪耳朵和磨牙棒。他们太有共同语言了。两个人都喜欢吃西蓝花,都讨厌吃香菜,煮面的时候都喜欢吃荷包蛋,不喜欢吃打散了的蛋花。小C常想,两个人明明差了7岁,怎么会有这么多共同语言呢!老A和经常混迹夜店的那些男人不同,他比那些人要踏实得多。正经男人谁去夜店呢?买菜的时候,老A会精挑细选,穿着打扮上时髦且得体,工作上呢,老A肯定也是个努力的人,不然怎么能租得起一整套房子呢,只有这种人才能把日子越过越好。
晚饭总是很丰盛,要炒好几个菜。老A的厨艺就是来墨尔本以后学的,没钱吃不起中餐馆,又想吃得好,只能逼着自己做。小C虽然是女孩儿,但从来没做过饭,来墨尔本的几个月里,她已经很久没吃到可口的中餐了。不得不说,市区里那些中餐馆做的口味太次了。老A炖的一手好排骨,小C每次都能吃很多。老A向小C夸耀,这是他的独门秘方,其实是他用了华人超市里一澳元一份的炖料包。
吃饭的时候,占杰就围着小C转来转去,像个淘气的孩子。小C偶尔会丢一块肉或骨头给它吃,一边喂它还一边说毛孩子要多吃狗粮才能健康。每次吃完饭,小C都主动善后,老A则打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根本听不懂的英文节目。洗干净碗筷,小C还会主动打扫占杰掉的毛。多少次了,老A说等家政来收拾就好。小C虽然嘴上答应,但却从没停下过手里的活儿。等小C忙活完了,和占杰腻歪够了,老A再开车把小C送回家。狗子是通人性的,每次占杰知道小C要离开,都死死地抱着小C的腿不撒开。小C总会弯下腰抚摸占杰的头,告诉它明天会再来,这个时候,占杰才肯松开。
这样的日子,直到小C搬进老A家才结束。
4
“你是不是故意整我!”每次送走了小C,老A都愁眉苦脸地来找占杰“谈判”。老A知道,自己的麻烦就要来了。
说来也怪,占杰这狗仿佛真的通人性,每次小C来,它就兴奋得不得了。小C一走,占杰就趴在墙角里,一动不动,老A给它东西吃,它就吃,老A打开房间门,它也不出去。拉屎尿尿的时候总是拉在自己身边,生怕谁跟它抢似的。真不知道在宠物学校里学了些什么!小C在的时候,它可从来不这样。更奇怪的是,别的狗都是定时排泄,比如上午八点左右,晚上八点左右,可占杰偏不,只要小C一离家,它就趴到墙角里去。一直趴到老A准备睡觉的时候,它才定时开拉,好像刚才趴在那里,就是为了酝酿这些粑粑。
占杰用它那萌化过小C的小眼睛看了看老A,扭过头去继续趴着。
“你说说,你让老子洗多少次地板了。转过来!”老A用手握住占杰的嘴,把占杰薅到了自己脚下。老A用的力气很大,但占杰一声也不吭,好像哑掉了一样。
“给老子叫一声!气死我了!我活得容易么!你成天除了睡就是吃,醒了就给老子到处乱拉粑粑!”老A假装要抽占杰,占杰吓得闭上眼睛往后缩脖子。一连好几次,占杰发现老A没有真抽,就呲着牙,仿佛笑眯眯地看着老A,好像在嘲笑老A似的,好像是在说,你打呀,你打呀,打完我还要拉,不仅要拉在地板上,要是惹本狗子不高兴了,还要拉到你电脑上,尿到你被窝里。
看到占杰那似笑非笑的样子,老A更来气了。天呐!这只狗子简直要成精了,要不是因为小C,他才懒得养这种心机狗。小C在家的时候,占杰从来不捣乱,小C一走,老A必须把它锁在宠物间里。别看占杰平时总是趴着,好像很老实,要是人一走开,它立刻活蹦乱跳,把冰箱里和桌子上的食物全都拖出来糟蹋掉。
实在气急了,老A就跑去揍它两下。它既不叫也不咬,就趴在那里摆一副怂样子。可真正委屈的明明是老A,光是占杰的洗澡费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关键是这狗软硬不吃。老A不是没对它来过软的,连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日本和牛肉都用上了,九十九澳元才几片呢,平时做饭他都是去华人街买两澳元一公斤的牛腩肉。可占杰偏偏就是不配合,肉照吃,屎照拉,气得老A想把它吊起来!
奇怪的是,小C搬进来以后,占杰突然变成了一条懂事的狗,拉尿总是在院子里解决,固定的时间和地点。老A心里对这条狗是更恨了,这不是成心耍他么!人怎么能被一条狗给耍了!
“算了算了!不跟一条哑巴狗计较!”每次想到占杰,老A都这样劝自己,好男不跟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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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知道呢,占杰并不哑。小C搬过来没几天,占杰就开始叫唤了。人家都说狗的鼻子很灵,每天到了晚上,老A和小C忙得正热火朝天的时候,这破狗就开始叫,一边叫一边扒拉门。占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叫声,一会儿像呜咽的孩子,一会儿像失去了亲人般号啕大哭,仿佛经受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悲伤。两人一开始忙活,占杰就开始叫,两人一停下,占杰就不叫了。
“我的天呀!叫什么叫!”反复了不知多少次,老A实在忍不了了。他一脚踹开了宠物间的门,冲着占杰大吼。
占杰看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冲并且只穿了一条裤衩的男人,将两个前爪和脑袋贴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委屈的低吼。
“你吓坏它了!它还是个毛孩子!来,宝宝不哭!”小C披上睡衣赶了过来,说了老A一句,然后弯下腰,将占杰抱在了怀里,轻轻拍打着它的身体。她能感觉到,狗子嘭嘭嘭的心跳声,刚才老A踹门的那一脚用力很大,像打雷,一定吓坏这条可爱的狗子了。
“它肯定以为你在欺负我,所以想保护我!”小C抱起了占杰的半个身子,占杰用两条后腿支撑着,像人一样站了起来,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紧紧拥在小C怀里。
老A的眼睛快喷出火来了,他分明看到那狗笑嘻嘻的样子,就连它不断发出的可怜的低吼声都像是在骂他傻。
“嗷呜~”占杰朝小C哀嚎了一声,然后望向老A。
“你看!它都被你吓到了!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吓唬过它!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它还是个宝宝!”小C对着老A怒斥道。说完,小C竟然一把抱起了占杰,是整个身子都抱起来那种,走向卧室,用脚踢上了门。
“今晚你自己睡吧!”这声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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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骗子!骗到你以后马上换一张脸。”多少年过去了,每次跟朋友谈到老A,小C都会这样讲。
之前早就说了,老A家有两张床,一张是大床,一张是小床。老A睡的是小床,女朋友小C和占杰睡的是大床。这让老A非常烦恼。但这并不是让两人分手的理由。毕竟是差了七岁呢,体力不一样了,天天腻在一起热火朝天,老A可受不了。再说了,过日子么,难免有个摩擦。两个人住在了一起,彼此有什么缺点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甚至连对方几天没刮胡子、没洗脸、没刷牙都记得清清楚楚。
也就两个星期的时间吧,老A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绅士了,小C也不像以前那么勤劳了。两人也没有那么多共同语言了。在工地干了一天了,谁有那闲精力天天去超市买菜回来做饭?吃点面包和鸡蛋,再喝点牛奶,要不就抓把生菜叶子啃一下对付对付得了。要是到了周末,老A也许会从超市买点蔬菜粒炒大米饭,一次炒够好几天的,放在冰箱里,什么时候饿了就热一下。遇到下雨天,没法出工,老A才会做点饭。老A只愿意炒菜,却不愿意收拾,小C既不愿意炒菜也不愿意收拾,吃完的碗筷就那么堆在水池里,也不知道堆了多久,上面的霉斑都一片一片的,圆的、弯曲的、方块的、深绿色的、浅蓝色的、黑色的,各种样式各种颜色都有,像生化实验室。占杰的狗毛飘得满屋子都是,连盘子里也有,和那些霉菌连在一起,像招摇的旗帜。至于日本和牛肉么,老A再也没有买过。
他们还能聊什么呢?一个是Tafe生,一个是大学生。老A要想尽办法活下去,难道在澳洲拿个蓝领的建筑文凭回国干民工?可是小C呢?她只要顺利读到研究生,就可以选择拿Pr还是回国。小C只需要做选择题,而老A根本无题可做。墨尔本,在他们眼里是两道完全不同的风景!
每次吃完饭,小C就关起门来听音乐复习功课,占杰也会安静地趴在床上睡觉。老A呢?洗完自己的工作服就要抓紧睡觉,自从认识了小C,他的生活开支比以前大了许多,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的他如今是捉襟见肘,他脑子里有许多不错的商业计划,可一个也实现不了,唯一能实现的,就是明天干活儿的时候多偷下懒,等着周五发工资。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隔三岔五地热火朝天一下。老A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了,倒不是没了欲望,而是他感觉小C身上沾满了狗毛。不知为什么,小C虽然很爱打扮,皮肤也很白,可汗毛总比一般女人长,有些地方甚至比老A还旺盛,比如腿毛。这是老A回到小床睡觉后才发现的,难道是占杰的狗毛传染的?
又过去几个月,小C开始不让占杰进卧室了。因为她最近作业实在太多,根本没心思管占杰,占杰为了引起小C注意就滚得自己一身屎尿,搞得满屋子臭烘烘的。真是没办法!小C忙着复习功课是大事,送到宠物店洗澡太花钱。照顾占杰的工作只能靠老A一个人,老A自然不会像宠物店那些人一样温柔,他找了一个半人高的大塑料桶,加满温水就把占杰丢了进去。一开始,占杰很不习惯,看到老A给自己洗澡就发出可怜的低吼声,期盼着小C来救它。可小C根本不会跑来看它,小C只在房间里怒吼老A,让老A不要欺负它。老A听到小C吼它,就会对占杰更粗暴。时间一长,占杰就不敢在老A面前装可怜了,只要装可怜就会被打,装得越可怜就挨得越狠。老A像涮拖把一样,拎着占杰在水里涮来涮去,等差不多的时候再像拔萝卜一样把它薅出来用吹风机吹干。如果不吹干,占杰就会裹着那些湿哒哒的毛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只溺水的大老鼠。换做其它狗,早就甩得满屋子都是水了。
“你养了它,你就得管,不能总是我来管。”老A拎着吹干的占杰,对小C说。
“你洗的不干净!我现在太忙,没时间管。”小C正在电脑上写作业,这个学期快结束了,作业和期末考试一样重要,哪项落下了都毕不了业。
“你什么时候管过?你看你床上那狗毛,还女孩子呢!”老A指了指那张大床,他已经很久没睡在那儿了,现在就是让他去睡,他也不去。他是特别讨厌狗毛的。说来奇怪,虽然房间里狗毛满天飞,但小C出门的时候总能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半根儿狗毛的影子也看不到,任谁看去,她都是一个整洁的小姑娘。
“滚出去!别影响我写作业!要是挂科了才找你算账!”小C说。
两人一直这么耗着。小C是不会提分手的,哪怕她偷偷看过老A的护照,知道他不是Pr。毕竟住在这里是不需要支付房租的,每个月省下来的钱可以再买个名牌包。再说了,老A偶尔还是会做做饭的,等水池里的盘子积攒到足够多的时候,还可以请家政来解决。虽然老A有种种缺点,也制造一个虚荣的假象骗了她,但老A算不得什么坏人,至少比夜店里遇到的那些人好多了。而老A呢?他也不会主动提分手,好不容易找个大学生女友,怎么能轻易分呢?他们Tafe同学一大堆,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找到一个大学生女友?虽然日子过得憋屈点儿,但小C也没做太出格的事,不过是不洗碗、不拖地、不做饭、养了狗懒得管罢了,算不上不可原谅的缺点,反正也不准备跟她结婚。再说了,老A谎称自己过生日的时候,小C还给他买了一条名牌皮带呢,怎么也值个五六百澳元。
7
“我还没条狗重要!”小C消失的那天,老A咬着牙说。其实,老A心里明白,这事儿跟狗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本来,日子要慢慢好起来的。约摸一个月前吧,老A觉得打工不是正途,于是他连凑带借从朋友手里接了一个围墙生意,很快就上了正轨。每天的收入比打工多多了。手里有了钱,老A的心态也就好了起来。他接到了一个不错的工程,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马上就要结账了。只要生意稳定起来,一年内就能把成本全挣回来。这事儿该庆祝下!想到两个人都喜欢吃排骨,老A就去华人超市买了一大堆排骨。他准备自己切,切得大块大块的才好吃,像绿林好汉那样。老A和小C吃肉,占杰啃骨头,一家子能吃好几天。
一回家,屋子里扑面而来一股狗的味道,这让老A有点郁闷。小C还在房间里写作业,对这股味道熟视无睹,反正她出门前喷香水。老A打开了前后门,想要散散味儿。接着,他打开了收音机,一边播放电台音乐一边清理厨房。水池里的碗已经攒了好多天了,他不想让这些再影响他的心情。
“你给它喂点食吧!我昨天才给它洗了,怎么味道又大起来了。”清理干净厨房,把排骨按在案板上,老A想起占杰还没吃饭,就喊了一嗓子。
小C没有回答他,但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小C的房间里传来,朝着宠物间去了。
这排骨真够硬的,老A砍了好几刀都没砍断,毕竟不是专业的屠夫,没那么大手劲儿。这和刀也有关系,屠夫的刀是专门砍骨头用的,他的刀是切菜用的,分量不同。一连砍了好几下,才砍断了一小截。老A的准头儿有待提高,在排骨分开的地方,遍布着各种砍歪了的刀口。其实他大可不必费事,直接买现成切好的多棒呢!可他怕那种肉不新鲜,在市场里打过工的朋友告诉他,有的人会把隔夜肉和新鲜肉掺在一起卖,一般人看不出来。要是让市场里的人给切,一定会切成很小的块。说了多少次了,切大块,切大块,可那个切排骨的人就是不听。
“占杰跑了!”小C突然在院子里尖叫着。占杰是从后院绕到前院跑的,小C根本追不上它。
“跑了好,我不愿意养,你养了又不管。这么只心机狗早跑了早好。它睡你比我睡的都多。”老A抱怨道,他真巴不得占杰从家里消失,永远别再回来。
“你XX的快滚出来追啊!”小C的声音里都带了一股哭腔。此刻,她一边跺脚一边骂老A,占杰跑得太快了,根本追不上。
“跑就跑啊!那又不是什么好狗!等它回来我非打断它腿!”老A也急了,扭过头朝外面吼了起来。本来挺好的心情,吼过这么两句就全搅和了,这占杰也真是的,不短它吃,不缺它喝,隔三岔五还洗个澡,好好的跑什么跑。
“靠!”老A感觉手上一凉,然后就是钻心的疼痛从手指蔓延到体内,这疼痛分两股,一股直接钻进心头,另一股顶到了脑门上,仿佛抓住脑袋上的所有皮往骨头里拽。喘气都费劲!血很快就滴到排骨上。据好事者讲,老A那一刀几乎砍断了三根手指头,只剩下一点儿肉皮还连着,他自己忍着能让人休克的疼痛开车去的医院。
“你到底找不找!不找我们就分手!”小C回到了屋子,既然追不上狗,那就只能找人算账了。天知道占杰跑哪里去了。这里是西区,越南人和黑人特别多。不知道黑人吃不吃狗肉,但越南人肯定是吃的,有些越南餐馆就能买到狗肉,天知道这里会不会有贩狗的。
老A没有理她,他在忙着用绳子勒手,不然血根本止不住。
“我说话你没听到吗!占杰跑了!”小C冲进了厨房,用力地推了老A一把,老A跌坐在地上,看到了老A那只血淋淋的手,小C竟然晕了过去。那种情况下,老A根本顾不上她,叫了几下没叫醒,试了试还有呼吸,确定小C没死,他就自己开车去医院了。
8
占杰终究是回来了,一瘸一拐地回来的,好像是被其他狗欺负了,但占杰回来的时候小C早就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的,连个招呼也没打。老A的手刚缝上,不能碰水,根本没心思管占杰,直接把它锁进宠物室,放够狗粮和水,等伤好了再说吧。如果不是占杰突然跑出去,搞得老A和小C吵架分神,老A能砍到手?
老A受伤以后,朋友们常常来看望老A,帮老A收拾收拾屋子。关系更近一些的朋友,还帮老A把没干完的工程干完了,不要任何工钱,就纯粹为了帮他。但是,这么多朋友里,没有任何人愿意忍着恶臭帮他收拾下占杰。真的太臭了,占杰也许对这味道没什么感觉,但人类是绝不愿推开那扇房门的,扑面而来的恶臭绝对能让你窒息……
这期间,老A给小C打过电话,但从来都没有打通过。这一切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失落,好像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小C这个人。可是,当他开始刷微信的时候,却总能从别人那里得到点儿小C的什么消息,譬如小C期末考试考的不错,譬如小C准备转学去悉尼了。当老A自己在房间走来走去的时候,他总能看到还没收拾干净的狗毛,和小C离开时落下的东西。
老A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唯恐什么时候会落下点儿狗毛。他觉得,自从占杰出现,他的生活就开始一团糟。可这一切不该归罪于一条狗,一条狗能懂什么呢。如果非要归咎于小C,似乎也不太合适。小C的确不怎么样,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但她也没让自己损失什么。想想电视剧上那些离婚的、分手的,哪个不在钱的问题上斗个死去活来,可小C没有,甚至还给他留下了几百,算是补偿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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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过去了,老A的手恢复得不错,虽然还是疼,但至少可以做一点儿简单的动作了。占杰倒是很安静,似乎是明白伤者需要静养,躲在房间里一点儿动静也不发。只有老A的朋友们带着女性朋友来看望他的时候,占杰才会叫几声可怜腔。可占杰那儿实在太臭了,根本没人愿意靠近。再后来,大家都不去看老A了,因为老A家整个被熏臭了,好像谁把养殖场的大粪都堆进他家里似的。事实上,就连住在隔壁的中国人都闻到了,两栋房子明明隔了十几米,他们怎么就能闻到呢。他们怀疑老A是不是死掉烂在屋子里了,还特意来敲门确认下。看到老A还活着,便提醒他赶紧处理下这股臭味,是不是家里有动物死了,万一被鬼佬闻到报了警就麻烦了。
其实老A早就受不了这味道了,多少次了,他都是关上房门打开窗户睡的。送走了邻居以后,老A戴上口罩,屏住呼吸,打开了占杰的房门。一股臭到难以形容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气体似乎是淡黄色的,让老A觉得眼睛都发酸。他赶忙跑到了院子里,试图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可那气体跑得比他快,几大口呼进去,老A当场就吐了。本想喝几口水压一压,可一想到那股臭味,他觉得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事物都和臭味有了联系,也许这臭味会融进水里呢?想到这里,他半分喝水的欲望都没有。
回到房间,黑暗中,占杰像个偏瘫了的病人一样缩在墙角里,狗粮和水撒了一地,和屎尿混在一起,有一些都发霉了。占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老A,然后继续在那里趴着,摆着一副爱咋咋地的表情。
看着占杰的样子,老A竟然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朋友,他曾跟这朋友抱怨过占杰的事,朋友建议他杀了占杰吃肉。老A想,如果朋友看到占杰现在的脏模样,肯定不敢吃,给他钱他都不会去吃!
“算了,放了你吧!”老A找到一个大编织袋,戴上了胶皮手套。占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在它那条蜷缩的瘸腿上,沾满了湿哒哒的尿,整条腿都黄得发黑。老A强忍着恶心把它塞进了袋子里,拖到了车上。没一会儿,整个车里都是占杰的臭味。
“你断一条腿,我坏一只手,咱俩谁也不欠谁!希望你遇到个好人家。”老A把车开到北区郊外,在一处有农场的地方停了下来。为了找这么个地方,他开了好久,本来都开到人烟稀少的更北面了,但他在那边看到了袋鼠,怕占杰被袋鼠给吃了,所以又往回开了开,开到人烟丰富些的农场附近。一路上,老A不是没想过把它送到宠物店或收养中心。可是他该怎么解释狗的来源呢?万一人家认定他虐待动物报了警怎么办?万一警察去他家里搜索,他又该怎么办?只能放生,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样大家都不麻烦!
打开车的后备箱,老A小心地打开了编织口袋,把占杰倒了出来。可谁知,占杰居然像离弦的箭,嗖一下就跳了出去,然后朝那片闪烁着的农田跑去。
月光下,他听到了占杰长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