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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逸与园林:关于杜甫农业诗中的几个问题
——兼评《杜甫农业诗研究》

2020-11-18郝润华

杜甫研究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夔州草堂橘子

郝润华

中国古代的农业诗,可上溯到《诗经》,如《豳风·七月》《小雅·大田》等都是与农事相关的典型作品,到魏晋时期出现了文人创作的田园诗,如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等。田园诗与农事诗虽然并非一回事,但它们之间又不无关联,由此影响到后来的田园诗甚至农事诗。杜甫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儒家文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①是他的政治理想;杜甫也心系下层百姓,同情广大农民,曾作过“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直”(《秋雨叹三首》其二)、“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宿花石戍》)、“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岁晏行》)这样关注同情农民的诗歌。由于特殊的时代与遭际,在避难寓居秦州、成都、夔州时期,杜甫为生计而不得不参与农事劳动,“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亲自参加农业劳动也使杜甫创作出了不少与农业相关的诗歌,且具有十分鲜明的艺术特色。

一、杜甫农业诗与《杜甫农业诗研究》

关于杜甫创作与农业诗的情形,有学者指出:

作为当事人,杜甫与农业实践的关系极为密切,在中国文学史上,杜甫是第一个将具体的农业实践全部融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中的诗人,这真是一份新鲜的惊喜。不仅如此,杜甫将自己的思想和人生、喟叹和喜悦写进这些诗作中,作为“诗圣”,他的才华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可以说,每一首诗都是杰作。

比起杜甫那些揭露社会矛盾、同情农民的初期作品群(这些都是被后世传颂的名篇),笔者觉得其成都时期,特别是移居夔州后亲自参与农业实践的诗作要有趣得多。在此基础上,笔者对杜甫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从内在觉察到了杜甫的有趣之处②。

杜甫在秦州、成都、夔州时期创作的与农业相关的诗作较丰富,如《为农》(“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大雨》(“西蜀冬不雪,春农尚嗷嗷”)、《刈稻了咏怀》(“稻获空云水,川平对石门”)、《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东渚雨今足,伫闻粳稻香”)等,在叙写日常生活细节中又多了一个有意思的题材。总之,杜甫在这一时期从事农业生产,并将自己的生活体验与感受在诗歌中细腻地反映出来,在扩大诗歌题材的同时,对后世的诗歌创作起了积极的影响作用。因此,杜甫的农事诗值得关注,也值得专门研究。而日本学者古川末喜著、董璐译《杜甫农业诗研究——八世纪中国农事与生活之歌》就正是这样一部专题性研究著作。

《杜甫农业诗研究》一书,集中对杜甫秦州、成都、夔州三个时期的农业诗作了系统梳理分析。作者以细腻的观察力与笔触考察杜甫与农业相关的诗歌,尤其是对与农业相关的如地理环境、房屋营建与位置、蔬菜种植与饮食、树木品种与栽种、田地之归属、人物之形象等专门问题的关注,以及对某些物象与意象如薤菜、柑橘等食物的具体阐述,对于我们进一步研究与把握杜甫诗歌的内涵与价值具有积极的启示作用。此书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秦州期,分二章,包括“秦州期杜甫的隐逸计划及其对农业的关注”“杜甫与薤菜——以秦州期的隐逸为中心”;第二部成都期,分二章,包括“浣花草堂的外在环境与地理景观”“农事和生活的歌者——浣花草堂时期的杜甫”;第三部夔州期的农业生活,分三章,包括“杜甫诗歌所咏夔州时期的瀼西宅”“支撑杜甫农业生活的用人和夔州时期的生活诗”“生活底层之思绪——杜甫夔州瀼西宅”;第四部夔州期的农事,分三章,包括“杜甫的橘子诗与橘园经营”“杜甫的蔬菜种植诗”“杜甫的稻作经营诗”。此书结构安排虽然只有四部分,但总共十章,每一章下有若干节,总计97节,安排周密详尽,每一节标题都很具体而有趣。以第二部“成都期”第一章为例,此章“浣花草堂的外在环境与地理景观”共有十五节,题目分别是:成都城西、锦江之畔、浣花、桥、桥之感怀、“コ”字形蜿蜒流淌的锦江内侧、浣花溪诸相、爱川、西岭、知识分子阶层的邻居们、农民阶层的邻居们、村、近邻等,如此详细又具体的章节安排,独具匠心,使读者一目了然,看标题而大致知道作者将要阐释的论题,读起来也不至感到枯燥乏味。

此书的最大特点是分析十分细密,论述也较深入。作者对一些杜诗相关的地理空间、名物、人物的考证十分细致。地理,如西枝村与西谷、东柯谷、仇池山、赤谷、太平寺、浣花溪、爱川、西岭、瀼西、赤甲山、白盐山等。农业名物,如薤菜、苍耳、橘子、莴苣等。甚至由此及彼,运用意象学说进行详细论述。作者不放过任何一个与杜甫农业诗有关的物象,包括人物,就连杜诗中出现的佣人,如出现于夔州时期杜诗中的阿段、信行、伯夷、辛秀、阿稽等人物,作者也都不厌其烦地作了考察分析,诸如身份、与杜甫的关系、杜甫对他们的态度等。作者以为杜诗不仅将佣人写进自己的作品中,而且还有情感体验,这种认识与杜甫一贯思想行为相一致。作者进而联系到杜甫“示”体诗,并由此推测诗人之情。这些细节问题关系到杜诗后期创作中内容题材的变化与发展,也都是国内研究者容易忽略的地方。

尤为引起笔者注意的是,作者花了大量篇幅考察杜甫赖以生存的田地问题。如成都期第二章第四节“田园的所有形式”,作者在对杜甫《大雨》(“西蜀冬不雪”)诗作出分析后指出:

成都时期的杜甫,很可能是以托管的方式拥有农田,并且这些田地还附带了农夫。也就是说,农田并非杜甫所有,但是杜甫拥有田地的收获和收益。所以杜甫才在诗中歌咏了自己看到黍豆茁壮成长的喜悦之情,不管是自家的田地还是其他农户种植,两种解读方法似乎都行得通。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特点,因为严格控制字数而带来内涵的丰富性和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为了论述方便,此处先提出一个假设,……也就是说,杜甫无须直接参与农园的耕作,当然也无须参与小麦、黍米等谷物以及蔬菜等商品作物的经营管理,但是农园的收获和收益却归杜甫所有。自己仅需在菜园从事供家庭消费的小规模蔬菜种植。(第94页)

此结论虽是一个预先的假设,但却不无道理。因为,杜甫在成都至少有好友严武等人的帮助,能够帮他以租赁的形式拥有一些田产,供其全家生活。在夔州也同样,有军阀朋友柏茂琳的资助,他在瀼西购买了果园,又主管东屯公田,手下还有一些奴仆可以使唤。

为证明论点的准确性,作者在研究中常运用比较的方法进行举一反三地分析,而不是自说自话,这也是作者态度严谨、论证周密的表现。作者注意到杜甫与古代其他诗人以及作品的差异性,如第一部第一章第九节“结语”部分,在谈到杜甫对农业表现出的关注角度时,作者将杜甫与陶渊明、王绩、孟浩然作了比较。又如,对于薤菜的意象问题,作者将杜诗与六朝人的作品作比较,凸显杜诗中薤菜的表现用途。第二章第八节“结语”总结:

在诗人们进行诗歌创作的时候,《文选》中的措辞和意象往往会在潜意识中发挥作用。就薤菜的意象来看,在《文选》中主要有以下两种:一是薤叶之上消散的露水意象(诗);二是故乡庄园中种植的蔬菜“白薤”,在晚秋到初冬的霜降之日,形成了所谓的“霜薤”意象(赋)。

但是,在现存杜甫诗歌之中并未使用传统的“薤露”意象,……无论是潘岳还是谢灵运,将采薤置于归隐和归田之赋中,是一种被程式化的范畴。赋,原本就存在将同类事物如类书一般并列使用的叙述之法。因此,潘岳和谢灵运在赋中所写的薤菜,只不过是各类蔬菜中的一种而已。薤菜之个性被埋没在赋的陈列式叙述当中。但在杜甫的诗中,薤菜不是点缀在自己故乡庄园中品目繁多的蔬菜之一,也不是相对之物。对杜甫而言,薤菜是唯一具有个性的存在。(第51页)

在第二部成都期的论述中,作者也将杜甫草堂与谢灵运、白居易等人营建园林作了对比,得出如下结论:

笔者从外在环境和地理环境层面,对杜甫隐逸生活的舞台——草堂进行考察确认。……笔者认为,这种创作诗歌的态度,在杜甫之前和之后的时代有明显的区别。在杜甫之前,诗人们在描写园林或者实际的隐逸生活时,总充斥着虚构的成分。似乎这也是一种诗歌创作的态度。多数情况下,现实生活的描写变得暖昧起来,仿佛被面纱包裹着一般。当然,通过这种暧昧的描写或许能够达成优美的诗歌境界,但杜诗对园林进行描写时,大都采取了一种写实的态度,这一点表现得非常明显。(第86页)

作者将杜甫草堂界定为园林,这一点是否合理准确,我们先不予讨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过对比分析认为从杜甫开始对于园林的描写采取写实的态度,这一问题的发现确是作者独具慧眼的地方。

书中时有新意,精彩叠见。作者对杜甫诗歌作了细致阅读,发现并分析杜诗中所描写的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一些细节与物象,而且兴趣十足地对其进行讨论。这些问题看似非常微小,容易被忽略,但是作者却能以小见大,于微妙处看出端倪,并归纳提出文学史中的某些规律性的现象,时有精彩之论。

如,秦州期第二章第四节“阮隐居所赠薤菜”,作者说:

在这里,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杜甫在诗中记叙了自己获取生活物资的过程,并且通过诗歌的方式进行回复。杜甫的很多名篇均是得到别人物质赠予后写下的答谢回信。这一现象在中唐以后逐渐流行起来,作为文人趣味的兴起,这种现象在宋代也非常流行。杜甫起到的先驱性作用在此就不再赘述。(第43页)

又,第五节“与菜瓜、苍耳搭配的薤菜”:

在诗或赋中描写食用薤菜,杜甫的这首诗乃是第一首。除此之外,他还将琐碎的日常饮食生活特意以诗歌的方式进行叙写。杜甫似乎是有意用诗歌这种方式宣传和推广自己新奇而有趣的食用方法。在另外一首(一九09 槐叶冷淘)中,杜甫还描写了做凉面的一种新方法。这种在饮食生活上倾注大量心血和创意的态度,在杜甫之前的诗歌中很少见,这种态度从中唐开始到宋代逐渐多了起来。(第44页)

第八节“结语”总结道:

后世诗人是如何看待杜甫创造出的薤菜意象的。……从整体来看,毫无疑问,后世诗人茫然接受了杜甫诗歌创造的薤菜意象。在实际创作过程中,他们只截取杜甫诗歌意象的一小部分用在自己的诗中,杜诗好似舞台背景一般被引入创作当中,诗人们稍加变化,便能创造出更为丰富的意象。……不论创作出怎样的作品,杜甫诗歌意象都成为大家的共享之物。只要以中小地主自给自足庄园经济为基础的士大夫世界一直延续,那么,由杜甫创造出的薤菜意象就会反复在诗中被再创作。(第51、52页)

一个诗人,如何用语言创造一个事物意象,这一意象如何被后世诗人共享,继而消失。作为一个具体的例子,或许通过杜甫所创造的薤菜意象,我们便能窥探一二。(第52页)

以上三例采用的都是以小见大的研究思路,作者通过对杜诗中薤菜书写与意象的分析,提出了三个颇有意思的论点:第一,杜甫诗歌中的一个独特题材:得到别人物质赠予后会写诗答谢回复,这对中唐以后尤其是宋代以后诗歌题材的扩大有所影响。第二,对饮食生活倾注大量心血和创意的态度,在杜甫之前的诗歌中很少见,从中唐开始到宋代逐渐多了起来。第三,杜甫所创造的独特的薤菜意象,影响到中唐以后的诗歌意象,甚至被后代诗人所共享。作者这三个结论,不仅对于我们深入研究杜诗有所借鉴,并且对于宋以后古典诗歌题材与意象的细化研究也有所启示。

与以上薤菜同类的还有对于橘子的研究,也是作者能够见微知著的一个范例。此书第四部“夔州期的农事”第一章“杜甫的橘子诗与橘园经营”,共设11 节,基本是对橘子与橘园的集中讨论。作者对如下问题作了精心论述:成都时期的橘子诗,瀼西草堂、春天的橘子,三寸黄橘,月亮与夜露中的橘子,收获前的橘园,东屯诗中的橘子,橘子收获以及橘园转让等,最后得出三个主要结论:

杜甫诗中出现的橘子,抑或咏吟橘子的诗作,其中表现出的态度,并非自中唐以来宋代以后出现的趣味式花木鉴赏。对杜甫而言,具有更为实践性的意味,乃是在收获和经营橘子的立场上进行描写的。正如迄今所探讨的那样,杜甫的橘子诗作与其自身的农业生活密切相关。(第209页)

橘园经营带给杜甫以希望,使他能够保有精神上的闲暇。故此,杜甫的橘子诗作总体上多是明朗、高扬的格调。杜甫的这些橘子诗中,古体诗较少,近体诗很多,这也反映了上述格调。说到杜甫,大家脑海中都会立刻浮现出他忧国忧民、沉闷、深刻的形象。但是在橘子诗中,杜甫稍稍从那样的形象中脱离出来。对他而言,橘子诗乃是其拓展诗风的一个侧面。依靠这些橘子农业诗,杜甫的诗风呈现出多彩的一面。(第210页)

对杜甫而言,橘子是善之存在。无论是对其人生还是诗作,橘子都是正向积极的。……对杜甫而言,能够在夔州这个自己最后的安居之地收获橘子和稻米,应该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橘子对杜甫的人生和诗作产生了极大影响,发掘橘子与杜甫际遇的意义,也是小论的一个目的。(第210页)

作者通过对橘子诗与橘园的分析,认为杜甫书写橘子,与其他诗人的花木意象审美有所不同,杜甫橘子诗与其农业生活息息相关,更为写实;杜诗中的橘子诗,格调明朗、高扬,以近体为多,反映了杜甫拓展诗风的一个侧面;橘子对杜甫的文学创作发生了不小的影响,也可见橘子对于杜甫人生的极大意义。

作者在提出论点的同时,也往往能在认真梳理文献的基础上兼采各家观点,如《秦州杂诗》其十五,此诗究竟作于什么地方?作者根据诗句诗意认为是在秦州城内所作,而非作于东柯谷。因为“陈贻焮先生认为,杜甫描写东柯谷和杜佐草堂的诗作均是其通过想象创作出来的。笔者也赞同陈氏的观点……”(第13 页)。但是为谨慎起见,又在脚注中对前人的代表性说法作了列举:

究竟此诗作于东柯谷,还是作于秦州城内,有不同看法。举其中代表性观点,如赵次公就认为“东柯遂疏懒”乃是“言遂得东柯谷之隐”,这是前者之观点。仇兆鳌则认为“在秦而羡东柯也”,这是后者之观点。(第14页)

从中可以一窥作者对于文献的梳理与把握,亦可见作者研究之绵密。如以上这样的细节讨论在杜甫研究已十分成熟的当下对我们极具启发意义。

二、漂泊西南:是流寓不是隐逸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农业诗研究》一书是基于隐逸而讨论杜甫农业诗的创作,正如《译后记》所总结:“古川先生这本书贯穿了两条基本主线,即隐逸和农业。可以说,这本书是沿着杜甫隐逸的历程来探讨他与农业的关系。”(第300页)书中的研究也基本围绕着隐逸这一问题而展开。如,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杜甫到达秦州之后,在多首诗中表达过想要隐逸秦州的愿望,并且非常认真地实地寻访过几处隐逸的备选之地。毋宁说,对于隐逸的希冀,亦是其秦州诗的一个基调。(第5页)

又如:

第二年是上元元年(760),这年春天,在一位强有力后援的帮助下,杜甫于成都锦江上游浣花溪购置了一块土地,营建草堂,……在这里,杜甫终于过上了自己后半生最为安定的隐逸生活。(第55页)

作者甚至认为“从事农业作为隐逸的代名词是常有之事”(第92 页),由此将杜甫作于宝应元年(762)的《屏迹三首》作为隐逸诗来专门考察(见第94 页)。这一思路在章节标题中也有表现,如第一部分第一章题目为“秦州期杜甫的隐逸计划及其对农业的关注”,第二章题目“杜甫与薤菜——以秦州期的隐逸为中心”,第二部分第二章第五节是“隐逸诗三首”。可见,作者立论的基点的确是杜甫的隐逸生活与农业诗创作。

何为隐逸?在中国古代,文人或隐居不仕,躬耕田园,如陶渊明;或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而遁匿山林,如伯夷、叔齐、商山四皓之类。主要指政治人物或文人主动遁世隐居,即身居乡野而不出仕。如《后汉书·岑彭传》:“迁魏郡太守,招聘隐逸,与参政事,无为而化。”晋葛洪《抱朴子·贵贤》:“世有隐逸之民,而无独立之主者,士可以嘉遁而无忧,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历数中国古代的诗人,真正称得上隐逸者的只有陶渊明,其“不为五斗米折腰”,主动归隐田园,并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田园诗,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热爱与淡泊的文人情怀。可见所谓文人隐逸,是指文人不愿与当局者合作,主动隐居山林、田园,从事一些农业劳动;若家有足够财产,连起码的农业生产也无需参加。文人隐逸,与其说是一种生存方式,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价值观的体现。从这个意义来说,无论长期还是短期从事农业生产,如果是主动的,那就是隐逸;只要是被动的,为了生计而从事农业劳动,似乎不能看作是隐逸。杜甫的漂泊西北、西南,究竟是不是隐逸呢?以下试作分析。

此书作者首先对秦州期杜甫涉农诗作了讨论,认为杜甫西行的目的就是想隐逸于秦州,他说:“藉此可知,杜甫离开帝都的秦州之行,乃是为了寻求隐逸永驻之地。”(第7 页)作者进一步认为:

对杜甫而言,秦州是农作物的集散地,农业亦很发达,这点相当重要。秦州时至今日依然被称为“陇上江南”,农林业发达。对于想在此地终老一生,过上隐逸生活的杜甫而言,有适合从事农业的土地,乃是其选择秦州的最基本条件。(第8页)

其实,据古代有关秦州(今甘肃天水)的地理书与笔者实地调研,秦州自古农业并不发达,原因是其特殊的地理条件:秦州境内山脉纵横,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部和南部是山地地貌,北部是黄土丘陵地貌,中部小部区域是渭河河谷地貌。因此,秦州地形主要以山地为主,不宜耕种粮食作物,但森林覆盖面积较广,因此,林业较发达,可种植木本植物与药材。对于秦州的特殊地理环境,杜甫应该比较清楚,其认识不会产生这样的误差。因此,即使杜甫有隐逸的愿望,但似不会选择秦州作为终老之地。作者是否对秦州做过实地调研,不得而知。

我们再看当时的历史背景。至德二载(757)十月,安庆绪率军从洛阳逃往邺城(今河南安阳),唐军收复洛阳。乾元元年(758)九月至次年三月,肃宗令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率军围攻相州(今河南安阳)安庆绪部,结果与援军史思明交锋。战前肃宗恐诸节度拥兵自重,不令设总帅,加之又派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令其监督牵制,致使九路兵马大败。郭子仪退至河阳桥,李光弼返回太原,其余节度使各回本镇,史思明重新占领洛阳。乾元二年(759),辞去华州司功参军后的杜甫,已不可能回到再次失陷的洛阳;此时的杜甫对肃宗统治集团已十分失望,也不可能留在居大不易的长安。因此,只好选择西行避难,试图先寻觅一地作为暂居之所。正像莫砺锋先生所分析:

诗人弃官西去的原因是什么?《旧唐书》本传说是“关畿乱离,谷食踊贵”,这当然是事实。但是也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杜甫对于朝廷政治越来越失望了。诗人就是怀着“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十)的满腹牢骚,永远离开了疮痍满目的关辅地区,也永远离开了漩涡险恶的政治中心。

杜甫带着—家人翻越了高峻的陇山,在秋风萧瑟时来到秦州。他本以为在秦州可以得到一处避难之所,因为那一年秦州秋收较好,而且他的侄儿杜佐和他在陷贼长安时结识的和尚赞上人都在秦州居住,有希望得到他们的接济。可是当他到达秦州后,发现那里也并不太平,日益强大的吐蕃正威胁着这座边城,黄昏时满城是鼓角之声,还常常有报警的烽火自远方传来。而且杜佐和赞上人都没能给他很多帮助,他想在城外建一个草堂的计划也随之落空。他被迫重操卖药的旧业,以维持衣食③。

可见,杜甫是迫于安史之乱后长安米贵无法生存以及对统治者的失望而决定逃难西北,他之所以选择秦州也是想到了亲人杜佐与朋友赞上人,因此,想借助亲友暂时在秦州避难,待战争完全结束再做打算。因此,可以说杜甫的西行,是被动的,完全是因生计所迫,恐非想去隐逸。

凡是论述与农事相关问题,作者在书中总是强调隐逸,如:“在梦想隐居住所的时候,其中必定亦有自己的家园。隐逸而居与开辟农田是分不开的。也就是说,对杜甫而言,在表现隐逸的众多意象中,开辟农田是最重要的一个。”(第246 页)笔者以为,与寓居秦州一样,漂泊西南也是杜甫原本未预料到的,也是处于被动,无论在成都还是夔州,杜甫虽也有隐逸的意识,但其行为均属流寓。“杜甫在成都虽然过了几年较为安定的生活,对他辛苦经营起来的草堂也怀有深厚的感情,但他内心深处是不愿终老于斯的”。④杜甫在成都作《屏迹三首》,其一云: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

毋庸讳言,此诗真实表现了诗人的短暂隐居生活,乃“居士实录”(苏轼跋语)。其他文人是心甘情愿享受这份隐逸生活的宁静与洒脱,而杜甫终究也不开心。此诗第二首即云:

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诗人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孩子们因失学而变得懒惰,妻子由于贫穷而愁眉苦脸,自己整日醉酒,浑浑噩噩,一个月连头发都未梳。这种状态下的诗人,他的“隐居”完全是逼不得已,因此,《屏迹三首》不能不说是杜甫的自嘲之作。无论如何,作者将其界定为隐逸诗,似不大准确。

在夔州的几年生活也是如此,“直到大历三年(768)正月才出峡东下。杜甫在夔州居住了将近两年,此时他的生活还算安定。当时任夔州都督兼御史中丞的柏茂琳待杜甫甚厚,杜甫得以在瀼西买果园四十亩,又主管东屯公田一百顷,还有一些奴仆,如獠奴阿段、隶人伯夷、辛秀、信行、女奴阿稽等。然而诗人的心情是压抑的,心境是悲凉的”⑤。“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壮游》)正是杜甫当时生活状态与心境的真实写照,绝非是一种隐逸诗人的状态。

因此,杜甫与陶渊明的区别是:前者“不为五斗米折腰”而选择隐逸,后者是因没有五斗米而须从事农业劳动,杜甫为此而“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其一),过着奔波艰辛的流寓日子。“南方瘴疠地,罹此农事苦”(《雷》),从事农业生产,对于杜甫来说是为了生存而迫不得已的一种辛苦选择,如果不从事农业,他和他的全家就会遭受饥寒甚至饿死。因此,笔者以为杜甫农业诗似不能等同于古典文学中所谓的隐逸诗。

三、成都杜甫草堂并非园林

《杜甫农业诗研究》一书,通过对成都杜甫草堂外部环境如锦江、浣花溪、桥、江岸、西岭、村以及邻居的细致考察,认为草堂是杜甫用来隐居、用来自我拯救的一个园林⑥。如说:“杜甫在诗作中多次提到自己草堂(园林)的所在和周边的自然环境,这绝非偶然性的描写。”(第86页)

我们先来看“园林”的概念。园林,传统的解释是:种植花木,兼有亭阁设施,以供人游赏休息的场所。如西晋张翰《杂诗》:“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现代的解释(据《汉语大词典》)是:在一定的地域运用工程技术和艺术手段,通过改造地形(或进一步筑山、叠石、理水)、种植树木花草、营造建筑和布置园路等途径创作而成的美的自然环境和游憩境域。明代计成《园冶·园说》云:

凡结林园,无分村郭,地偏为胜。开林泽,剪蓬蒿,景到随机,在涧共修兰芷。径缘三益,业拟千秋。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即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缦。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⑦

很显然,园林需要精心营构,要地偏,要建屋,要开林,要插柳,要植树,要曲折,要艺术化,要满足隐逸者的审美要求。而营构园林则需要大量物资投入,如假山、大石、花草、树木、筼竹、湖水、房屋、廊桥、亭台、楼阁等,园林是古人雅致生活的一个表现,也是自我放松的一个精神家园。

关于杜甫草堂,古代文人也有较详细的注解,如《钱注杜诗》曰:

本传云: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卜居》诗:“浣花流水水西头。”《狂夫》诗:“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堂成》云:“背郭堂成荫白茅。”《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怀锦水居止》诗:“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然则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鸡坊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历历可考。⑧

钱谦益长于地理的考证,但在这里他也只是借助杜诗本身考清了成都草堂的具体位置,并未言说草堂是一座园林建筑。杜甫此时期写过《江亭》诗,其中有“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句,这个江亭是否在草堂之内?笔者以为,这个“江亭”其实就是《高楠》中“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的“茅亭”,它其实是浣花溪(锦江)边可供游人休憩的一个草亭,属公共设施,并不属于草堂,但因草堂没有围墙,它又离草堂很近⑨,杜甫可以随时去江边亭子中休息,因此诗人才能观赏到“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晚晴》)的景色。同样“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水槛”也不在草堂之内,而是在浣花溪(锦江)边。

综合以上,可以说虽然草堂地偏幽静,修筑时在周围也栽种了一些友人赠送的树木花草,但它充其量不过是个简陋的农村宅院,由茅屋、树林与一小块土地构成,是一个可供杜甫全家暂时居住的栖身之所。杜甫《卜居》《堂成》等诗,主要描写草堂的修筑过程以及草堂周围的环境,也不过是“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田舍》)。从中看不出有园林的规模与样貌。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详细描写草堂的情境,“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确是实写。杜甫作于上元元年(760)夏天的《狂夫》还说:“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江村》也说:“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杜甫一家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虽然在成都时期入严武幕府任过官职,但是时间并不久,他的生活也并未因此改善多少。虽然,没有文献材料记载当时成都草堂的细节,但可以想象杜甫一家迫于生活压力居住的一定是一所简陋的足以栖身的茅屋,包括后来在夔州的住所也是如此。这样的房子怎能称得上是园林?

作者想要塑造杜甫隐逸生活形象,不仅对杜甫流寓生活的艰辛认识不足,而且对于杜诗三个时期诗歌中展现的情感与基调缺乏总体把握,甚至美化了杜甫的生活状态。因此,笔者以为作者似过多关注了杜甫三个时期与农业相关的诗歌,对这一时期的杜甫其他作品则有所忽略,也就是说我们研究这三个时期的杜甫农业诗,必须对这一时期的杜甫所有诗歌以及这些诗歌的整体基调与作者当时的情绪、心理有整体宏观的关照,否则这种研究就会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嫌。

四、结语

虽然在隐逸与园林问题上尚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杜甫农业诗研究》一书,对杜甫秦州、成都、夔州三个时期相关农业诗及其物象的关注,研究视角新颖,分析论述细腻而缜密,新意迭出,是近年来海内外杜甫研究中的优秀著作,它的面世,必将推进海内外杜甫诗歌研究向纵深方向发展。对于杜甫农业诗这一问题,据此书《后记》,作者似一直以来将其作为一个新的研究课题而不断展开,所以是十分具有学术识见的一个选题,也是一项颇具价值的工作,也需引起国内学者的进一步关注。

注释:

①(清)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本文凡引用杜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②[日]古川末喜著,董璐译:《杜甫农业诗研究·后记》,《海外中国研究书系·日本学人唐代文史研究八人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凡此书引文均不再出注。

③④⑤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8页、第167页、第169页。

⑥在此之前已有侯迺慧《诗情与幽境——唐代文人的园林生活》一书,将杜甫草堂纳入园林范畴之中。此书作者也有介绍。

⑦(明)计成:《园冶·园说》,陶湘编:《喜咏轩丛书》,民国刻本。

⑧(清)钱谦益:《钱注杜诗》卷十一《狂夫》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71页。

⑨杜甫《魏十四侍御就敝庐相别》“有客骑骢马,江边问草堂”,亦可证草堂建于锦江附近,江亭即锦江之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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