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中年人的答卷
2020-11-17王新卫
王新卫
在全民抗疫居家隔离的日子,拜读了西藏作家敖超 的新作中篇小说《那么多的瓶瓶盖盖》。小说讲的是从 小生活并工作在拉萨的李书林和几个发小,见到了离开 三十多年,突然从东北返回拉萨“还愿”的初中女同学 的故事。五位初中同学,五个原生家庭,跨越西藏、东 北、重庆等地,长达三十多年的命运坎坷,立体展现在 我们面前。在物质文化生活日益丰硕的今天,我们负重 蜗行的心灵何处突围?这篇令人感慨唏嘘的小说,透过 70 后“藏二代”的点滴故事,凿来一束光,试图谨慎地 告诉我们。
开枝散叶般再现叙事
这篇小说以李书林和几个初中同学见到女同学王春花为明线,以他们初中时代的故事为 暗线顺序展开,并逐渐穿插铺陈了“豆 芽”李书林、“敌敌畏”叶建伟、“小龚 雪”王春花、秋波、洛桑及其背后家庭 的五条支线故事。无论是主线或者支线, 作者都花费了大量篇幅和文字不厌其烦 地描绘,意图每个场景故事都多彩丰满。 小说的叙事方式,像一棵茁壮成长的树, 长出主干,发出枝杈,挂满茂叶,一个 故事套着一个故事,一个环节扣着一个 环节,层层叠叠,形成了复合式的叙事 结构,实现了对社会存在“真实故事” 的准确复制、粘贴、再现,给我们带来 了阅读体验的多变美感。
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李书 林是文中的主镜头,我们通过他的眼睛、 心理活动去观看或代入整个故事的始末。 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有关章回叙事 视角转换时曾称赞,“写得狐疑之极,妙 妙”。这篇小说叙事视角发生过转换,王 春花与秋波在一家藏式甜茶馆单独见面 时,叙事焦点转移到了王春花身上,在 聊天中了解到初中同学李晨伟到拉萨住 在秋波宿舍天天醉生梦死般的生活片段, 增加了视角的灵活性。小说的主线时间 发生在本世纪 10 年代拉萨的两周内,涵盖的支线时间跨越长达 30 年 ;故事发生 的地点以拉萨为主,穿插的故事转场东北、重庆等地,较大的时间和空间跨度, 在一篇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中娴熟摆布, 时间、场地转换自然、顺畅,没有丝毫 的生涩感。
小说的语言朴素、细腻,干净利落、 毫不拖沓,尤其对人物的描绘惟妙惟肖, 在开枝散叶般叙事中逐步饱满。初中时 代的“小龚雪”王春花,“脸白得就像高 山上的雪莲,头发黑得就像太阳下的影 子”,秋波“眼睛里会泛起水光一波又一 波”,“敌敌畏”“一脸亢奋的青春痘,状 如癞蛤蟆”,洛桑“调皮是本能的活跃, 是胆子大,是没有坏心眼的那种调皮”。 现在的李书林,“像棵豆芽一样密闭在一 个罐子里,面黄肌瘦地独自存活”,“敌 敌畏”“黝黑的脸上,凸起的青春痘早已 替换成了凹陷的痘坑”,王春花“发福了, 脸上有明显的褶子了,身上岁月留下的 故事感有一种浓烈的味道,诱人品尝”, 春花的表妹春燕“齿如编贝,目若朗星, 无意间眼眸往上一扫,清澈的眼眸里闪 过一丝幼鹿被打扰到似的惊讶”。这些语 言,既有水墨画般的泼洒,也有简单朴 实的白描。在“敌敌畏”语气意味深长 开玩笑说王春燕来拉萨是为了找男友时, 春燕“脸一下就红了,也不理人了”,一 位单身姑娘娇嗔羞赧的形象跃然眼前。 大家记住一部优秀的小说,往往从如数家珍其中的人物开始,就如说起《红楼梦》 就会想起贾宝玉、林黛玉一样。这篇小 说的人物形象鲜明、生动、独特,呼之 欲出,李书林敏感闷骚,“敌敌畏”热情 大咧,秋波冷静内敛,王春花外恬里辣, 洛桑胆大调皮。即使作为配角的王春燕、 李晨伟、仁青及几位同学的父母,也都 十分鲜活。
两个时代的命运雕塑
鲁迅说过,“我总以为倘若论文,最 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 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 这篇现实主义小说,以上世纪 80 年代初和本世纪 10 年代为社會背景,再现了工 作生活在西藏拉萨的“藏二代”的生活 情境。“藏二代”是指为和平解放西藏、 建设西藏进藏工作的各族干部职工的后 代。小说中的李书林及其同学们,是典 型的“藏二代”,有别于和平解放西藏的 十八军后代,他们的父母是六七十年代 响应祖国号召到西藏工作的特殊群体。
相对于李书林们来说,他们的父母 就是“藏一代”。李书林的父亲从偏远农 村当兵出来,留在西藏参加工作,是厂 里的工人,后来提干当了厂工会干事, 李书林母亲是他父亲从四川农村老家领来的。洛桑的父亲是李书林父亲单位的 领导,后来洛桑摔到了头,洛桑的哥哥 仁青又被判了刑,洛桑的父亲一夜间苍 老了,一家子默默搬出了院子,再没消 息了。秋波的父亲是一个单位的采购员, 经常到内地出差,可以带回杂志、电子 表等很多时尚的东西。王春花的父亲是 拉萨北郊汽车修理厂的客车司机,南方 人,她母亲是东北人。“敌敌畏”的父亲 是货车司机,那时在西藏当货车司机是 个很吃香的职业,游历多,见识广,还 可以从内地捎带东西回来,他 10 岁的时 候,父亲去四川出差被泥石流冲走了, 在拉萨葬了个衣冠冢。那个年代的西藏 工作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物资奇缺。李 书林和他同学的父辈们,都在自己的岗 位上默默工作,人生轨迹随着时代起伏, 与当地的干部群众一起,撑起了当时西 藏发展的天空。
秋波回忆说,“80 年代的拉萨,政策 也是突然来的,进藏的内地人,突然就 有了回去的机会。为了建设西藏,中央 下决心对西藏实行特殊灵活的政策,休 养生息,发展经济。”小说又在叙述中介 绍,“那一两年间,大约八万内地人纷纷 随大流回了家乡。甚至有与西藏当地人 成家的内地人,丢下老婆孩子也要回到 家乡去,生怕错过了这次内调机会。”1980年至 1983 年,中央出台政策,在藏干部 职工大规模内调。正是在这样历史背景 下,李书林、秋波、王春花的父母内调, 才有了同学之间的依依惜别和天各一方。 李书林留在拉萨参加招工,秋波、王春 花随父母返回内地,秋波户口留在了拉 萨,两年多后回拉萨高考,大学毕业后 返回西藏工作。
经过改革开放后几十年的发展,现 在的拉萨有网红酒吧、好吃的重庆火锅、 新潮的外国啤酒,与内地大都市没有多 大差别。小说中的几位同学,经过多年 的奋斗,留在拉萨的事业有了不同的发 展,回到内地的也有各自的命运。李书 林在某研究所工作,离婚后把自己封闭 起来。秋波在西藏条件艰苦的那曲工作 五年多调回了拉萨,目前已是某重要部 门的处长。洛桑的失忆症很严重,记不 清楚当初发生的事情,住在哥哥仁青家, 仁青出狱后在一家公司当保安。“其实许 多随父母调回去的同学,生活得都不是 很如意。新的环境要适应,更没有人脉 资源”。春花回到东北后没几年就工作了, 在上世纪 90 年代的国企改革潮中下岗, 开过小餐馆,还做起了保险业务员。李 晨伟随父母调回广西,高中毕业后,顶 替父亲在县酒厂工作,后来辞职经商失 败,来拉萨跟秋波胡吃海喝半年后返回内地杳无音信。李书林的弟弟回内地后, 在父母的厂里解决了工作,没几年就下 岗了。
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人物虽是作者塑 造的,本质上却是历史的,无法脱离时 代而建构。李书林等“藏二代”从小生 活在拉萨,长大又继续在藏工作,四十 多岁的他们,早已有了“藏三代”。如从 第一批的十八军进藏的“藏一代”算起, 现在已经有了“藏四代”甚至“藏五代”。 作家敖超本身就是“藏二代”,对这一主 题的准确把握来源于融入血脉的深刻记 忆和厚重情感。无论是李书林们的父辈, 还是李书林们等 70 后“藏二代”,都是 进藏干部职工的缩影,小说为我们展现 了他们在西藏鲜为人知的故事,有他们 的欢乐有他们的痛。历史不能忘记他们 所代表的群体。
不惑之年的挣扎突围
“那么多的瓶瓶盖盖”,小说的名字 乍一看起来有点无厘头,让我们十分好 奇。作为贯穿小说的一首歌,文中共出 现七次,把整篇小说的情节有机粘连在 一起。文中写道,歌词里瓶瓶和盖盖就 是男生和女生的关系。顾名思义,我们 把握这篇小说的主旨,最简单的就是理清其中的“男女关系”。小说主要讲四男 一女的初中同学故事,我们暂且把四位 男生当作“那么多的瓶瓶”,把唯一的女 生当作“一个盖盖”。
他们五人的关系本质上是同学关系, 因中学时代青春荷尔蒙的脉动,出现了 喜欢之情。毫无疑问,李书林、“敌敌畏” 秋波、洛桑都是喜欢王春花的。李书林 “梦里他似乎梦见了一个好久未见的女同 学”,吃火锅见到王春花时“满脸堆笑但 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乘握手的机会仔细 瞅了瞅眼前这位女士的模样”。“敌敌畏” 当年视王春花为女神,后来通过单位同 事打听春花的消息,给李书林打电话炫 耀身边的王春花时“语气里有故意压制后的兴奋 ”,自从春花来拉萨后,他一 睁眼就给她打电话,积极献着殷勤。秋 波替王春花写洛桑哥哥仁青“欺负春花” 的举报信,春花回东北后秋波还与她保 持书信往来,并把大学毕业后没去东北 找她视为“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春花来 拉萨后怕洛桑的哥哥报复她,主动找仁 青说明当年自己写举报信的事。洛桑在 去西郊扫墓的客车上,看见坐在后排的 王春花,“兴奋得如决了堤的洪水,浩浩 荡荡、哗哗啦啦地用他的语言和肢体动 作吸引着王春花的注意”, 失忆后还写了 一首叫《春花》的诗,当李书林提到女同学王春花的名字时,他的眼神“变得 柔和了”。初中时代的喜欢,是一种纯真 的、朦胧的、淡淡的好感,而王春花喜 欢的却是秋波。基于他们之间“瓶瓶盖盖” 的关系,才有了洛桑摔坏脑袋失忆、秋 波写举报信、仁青坐牢、春花不辞而别 等一连串事情的发生。
迈入不惑之年的李书林、秋波、王 春花们,对成年人的“男女关系”有了 更多的迷茫与不解。这个时代,中国经 济飞速发展,一跃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 国,西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 书林按部就班搞研究,当处长的秋波地 位尊贵,王春花成为有钱的中产阶级, 他们事业有成,却都面临难以突破的“天 花板 ”,也出现了感情危机。虽然物质 上不缺吃不愁穿,精神生活却极度缺失, 对婚姻家庭、事业工作产生困惑,缺乏 前进的动力,不知道未来的出口在哪里, 被日子裹挟着浑浑噩噩蹒跚前行。对爱 情的失望和激情的沉沦,成为了他们的 共性。李书林认为,“婚姻是把两个人硬 生生地绑在一起,却各自有自己放不下 的世界,也融不进对方的世界”,并因长 期两地分居离了婚。在大家羡慕秋波的 幸福时,他却总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春花的男人有钱之后和服务员好上了, 还被王春花堵在了床上,就离婚了,“人各有命,缘分尽了,该散就散”。同时, 70 后的“藏二代”,还有一代人的难言之 痛。秋波反思说,“现在的媒体说我们这 一代人热爱西藏,是热爱更多,还是离 不开更多?或者不敢离开更多?”李书 林坦然承认,“没有勇气离开西藏去面对 内地的生活”。“他们这些在西藏长大的 孩子,自卑没有安全感是通病”。内心敏 感加上中年不惑,让他们更加迷茫、彷徨, 表面光鲜,却似行尸走肉。
拯救他们的,是王春花的拉萨之行, 在大家死气沉沉的生活圈投入了一颗石 子,一圈圈涟漪扩散,引发了思想上的蝴 蝶效应,春花也实现了自我救赎。她来拉 萨主要为了父亲的遗愿,也是她的心愿, 看望因“调戏”她被父亲赶下客车,搭拖 拉机回家时摔坏脑袋的洛桑,这反馈的是 “藏一代”“藏二代”对西藏、对西藏人不 舍的眷恋。因春花一个人难以承担洛桑的 治疗费用,秋波提议成立洛桑文学帮扶基金,用于洛桑的文学规划发表,以及同学 们之间的互相帮助,激发大家重拾爱心, 回归本质上同学之间的纯真情感。这不是 个人家庭和事业的“小我”之爱,而是真 善美的“大爱”。在 2020 年伟大的抗疫斗 争中,有的逆行前线、有的幕后捐助、有 的积极配合,都在日月同天下默默奉献, 彰显出大爱之美。
明代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 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只有对标纯真之情, 在“大愛”的树荫下,才能更好呵护“小 爱”。小说中的人物都在挣扎,试图为自 己打开一扇中年囚笼的门。人的生命里, 难免不会被无形的大手扶上另一条路, 但在柔软的内心里播下的种子,会生根 发芽长成念旧的树,当终于重游归来, 会开出少年般明媚的花来。
“人会离开,情感会回去”。小说最后, 李书林在电话里积极表态欢迎前妻来拉 萨,他正在自我救赎中蜕变。
王 新卫 2 0 0 0 年进藏工作, 长期在拉萨从事文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