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者(三章)
2020-11-17◎朝颜
◎朝 颜
[居住者]
太多的辽阔和寂静,藏在山居的夜里。
没有电的时候,你就用星星照亮脚下的路。从村庄的深处经过,有时候,你会听见轻微的叹息,像风从屋瓦上吹过。
不用看,你也知道,围墙下的美人蕉是红色的,篱笆上的南瓜花是黄色的。一只乖顺的家狗卧在沙堆上,发出低低的亲热的呜咽,像迎接远归的亲人。
你走了太多的路,从春日到秋夜,从上坡到下坡。你穿过那么多蜿蜒的田埂,看过那么多荒芜的土地。你要说些什么呢?弯腰和负重的人越来越少,而荒草越来越多。从一扇半开的窗户望进去,一只水桶踞伏在炉灶边,发出铁锈的味道。
不远处,一亩荷塘开始衰败,芦苇在风中摇曳不停。你发现,要在人的心中种一个梦,其实并不容易。幸福还在高处,俯瞰着虚弱的众生。
你多么想坐下来,仔细地想一想:什么时候,苔藓开始肆意地铺满生活?什么时候,那么多被废弃的光阴,比大树的根须还要深刻地扎进村庄?
这细碎的日子,要么被虫蚊咬出缺口,要么被蛛丝拉出薄凉。你想起童年时的热闹:一大群的孩子在月光下奔跑,像泥鳅一样,从这条洞水窜到那条洞水,孤单无处躲藏。
这条路似乎越走越长。露水也渐渐起来,打湿了你的裤脚。这样的夜晚,不会有人前来打听你的心事。流水只管缓缓地淌,秋天只管静静地凉。
明天,会有什么样的声音,来掀开黎明的一角?
[病历上的字迹多么遥远]
遭遇冰,遭遇漫长的冬季,其实并非你的选择。
就像一朵花,凝固在最后的鲜艳里,你抱住自己,收紧了清香的欲望。
隔着透明之镜,隔着吐露悲伤的咒语,触须和热爱埋进生冷的壳里。这时候,天堂和地狱都朝你敞开了大门。
一瓣唇摸不到另一瓣唇,一颗心暖不化另一颗心。你站在离幸福最近又最远的地方,看见绝望覆顶而至。
过往是用来沉溺的。内心被掏空的人,躯壳愈发沉重。
热闹的句子安静下来,你听不见世界,也听不见自己。煮好的茶热了又凉,一只忧伤的马匹在深夜穿城而过。
记住消逝的人和事,就记住了最后的坚硬和冰冷。
这霜白,这苦雨,这满世界疯长的冰凌。
什么样的药才能治愈命中的沉疴和顽症?如果春风不来,冰封的肌体要怎样接受慈悲?
去吧,去与良人夜话,与山川牵手,去心里种植一株兰草。
寒夜像一圈虚拟的细绳,你要学会自己为自己松绑,在黑暗中点起火焰,像一只候鸟热爱长途的迁徙和等待。
等时间来到冰面,再攀上高枝,你从冰凉的梦中醒来,听见窗外响起冰凌的瓦解声和动听的水流声。
这阳光,这花草的呼吸,这众鸟飞过的影迹,皆是你热爱多年的人世。
清晨来临,你从一块拒绝融化的冰里破壳而出。看啊,云层柔软,大地安详,病历上的字迹多么遥远,多么荒唐……
[我们从未如此接近]
这是我们的春天么?你带着海水的咸以及滩涂的湿润。我仍旧有些迟疑,将一枝牵牛抛向大海,要怎样才能开出花朵?你有铺天盖地的蓝,而我不谙水性,只是晨曦里孱弱而短暂的紫。
我听见了轻轻的叩门声,黑夜那么空,那么大。我已经在季节里枯荣里几个来回,一粒种子要怎样抵返生长的轨迹,重新找到为某个人繁茂的理由?
你说,如果你是一块木头,就要我做一个木匠。可是我生来不执利斧啊,一座木屋只存在于幻想的海边,我永远住不进去。甚至,还没打出一枝破浪的桨,就将自己耗成了七零八落的木屑。
我从未如此接近自己的颓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如何能读懂他人内在的风声和浪涛。
那个夜晚,我闻到了潮湿的气味,就像遥远的某个雨天,泪水涨成一条河,浇灌了无数个低温的日子。
你俯下身来,像那座城市里遍地生长的樟树那样,低垂了枝叶。一个梦境从未如此真实。黑暗中,我像一个溺水的小孩,摸索到帆和桅,还有纷乱的云。我沉溺于梦境,就像赌徒沉溺于终将溃败的牌局,一只荆棘鸟沉溺于最后的歌声。
那么多的腥和咸灌进我的五脏六腑。谁在打开我的耳朵,打开我的唇舌,告诉我这不仅仅是一个梦?琴弦上滑过醉人的尾音,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鸥鹭纷纷展翅飞翔。
我终于可以确认一个春天,在漫长的归途中,握住一只木头一样结实的手,哪怕它斑痕累累,哪怕它还来不及学会柔软,哪怕它终究不能变成一座木屋或一支坚硬的桨。
那时候,我总是想到与大地有关的事情,想到泥土和沙地。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无处不在的野草,在天地间自由烂漫地伸出根须。无论栖身于荒漠、岩石、褶皱、滩涂,总能在春风里按时醒来。
当蓝和紫开成一朵花的颜色,我们忍住沉默,接近时光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