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疆当代各民族文学跨族际传播
2020-11-17艾光辉
艾 翔 艾光辉
【内容提要】本文运用文学传播学方法,基于实证研究获得的文献与数据,从社会变迁、民族关系、意识形态影响、政策导向、文化差异与认同、文学发展、教育进步等多层面分析了影响新疆各民族文学跨族际传播的主要因素,进而从文学受众对他民族文学关注度、本土文学传播竞争力、各民族文学交互批评、文学翻译出版等视角分析了各民族文学跨族际传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相应对策建议。
按照文学传播学家洛文塔尔的观点,没有传播就没有人类社会;没有日益复杂高级的文明传播,就没有人类现代社会;没有全球化的现代传播,也就不可能有经济的全球化。作为人类精神的重要资源,文学传播历来就是文化传播的重要方面。洛文塔尔认为,个体表达、传播媒介、政治模式、文化制度、社会制度等都是“传播力场”的主要因素,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构成了复杂的传播动态结构,借此才能有效阐释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既相对稳定又变动不居的文学传播活动。新疆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地区。民族团结始终是新疆社会稳定最重要的基石,而民族团结的根基则是文化的交流、交融与互见。文学是文化的重要资源,文学传播历来是文化传播的重要方面。透过对新疆各民族文学交叉传播的观察,可以在较深层次上认识新疆各民族的文化关系。
一、新疆当代各民族文学跨族际传播影响因素分析
(一)文学跨族际传播与政治制度和社会治理的变革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各民族在频繁而紧密的互动中,形成了中国文化的基本风貌与格局。大体上,中原王朝比较注重用中原文化去覆盖周边少数民族文化,正如姚大力所指:“至少自宋开始,汉族中央王朝治理国家的理想模式,用古人自己的话来说,已被确定为‘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可是征服型的北族王朝就不一样。……它力图在一国之内维持不同人群和文化上多样性的体制。”①《姚大力谈历史上的民族关系和“中国”认同》//葛剑雄等:《谁来决定我们是谁》,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41页。在民国时期,国民党政府处理各民族文化关系的基本思路仍然是用汉文化覆盖各民族地区:“就民族成长的历史来说:我们中华民族是多数宗族融合而成的。融合于中华民族的宗族,历代都有增加,但融合的动力是文化不是武力,融合的方法是同化而不是征服。”②蒋介石:《中国之命运》,中正书局,1943年。
1949年以后,新政权致力于构建一个崭新的社会结构,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以“平等”和“解放”为核心重塑民族关系。“平等”是相对各民族关系而言,“解放”是针对各民族内部阶级关系而言。为了实现民族平等,共产党政权有意识地实行政策倾斜,甚至有意放大少数民族自主的权利。1955年为筹备成立自治区,虽然中央在“新疆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维吾尔斯坦自治区”三个备选名称之间倾向第一个,但最终还是采纳了少数民族人士的意见确定了现名称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是如何成立的》,《文萃》,2015年第5期。。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既不同于中国历史传统中的边疆羁縻、吐司式治理制度,也不同于苏联那种享有高度自治权的加盟共和国制度,它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苏联社会主义民族边疆治理实践经验与中国传统边疆治理传统及延安时期某些边区治理经验的结合。
为了迅速消弭千百年来民族间对立、成见的负资产,毛泽东创造性地建构了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意识形态论述:“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在美国压迫黑人的,只是白色人种中的反动统治集团。他们绝不能代表白色人种中占绝大多数的工人、农民、革命的知识分子和其他开明人士。”④毛泽东:《呼吁世界人民联合起来反对美帝国主义的种族歧视、支持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的声明》,《人民日报》,1963年8月9日。随着时代发展,曾经的一些论述或已过时,但将民族问题转换为阶级问题,确有助于消除历史遗留的民族矛盾与隔阂,增强民族凝聚力。与此同时,毛泽东特别强调反对“大汉族主义”:“必须深刻批判我们党内在很多党员和干部中存在着的严重的大汉族主义思想,……如果我们现在不抓紧时机进行教育,坚决克服党内和人民中的大汉族主义,那是很危险的。”⑤毛泽东:《批判大汉族主义》//《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75页。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才能理解新疆各民族文学的跨族际传播强有力的推手是执政党。
(二)文学跨族际传播与经济社会的演化转型
1978年中国社会进入了大变革大转型时代,即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从威权政治走向民主政治,从人治社会走向法治社会,从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当代文学的生产与传播,悄然发生着一些深刻的变化:主流意识形态仍然发挥着对文学的引领作用,但计划经济时代统摄文学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外国文学、中国台港澳文学与中国大陆文学的交流呈现全方位、高频度、大纵深状态;各种受市场机制影响的商业化、大众化乃至小众化、边缘性文学也在各自的空间生长。
有学者指出:“当代世界,随着全球化、信息化、市场化的不断深入发展,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正以空前的广度和深度在加速发展,不但民族国家内部正在经历空前的交往交流交融一体化过程,而且世界各国已日益成为互联互通的一体化的‘地球村’。”①胡鞍钢,胡联合:《第二代民族政策——促进民族交融一体和繁荣一体》,《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改革开放以后,新疆与内地、南疆与北疆以及各民族之间,经济融合程度越来越高,但与此同时,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却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疏离”。经济的融合与文化的疏离,这种“二律背反”现象值得深入研究。
新疆文学生产与传播生态还有一些特殊性。面对复杂的形势与挑战,中央采取了一系列促进新疆稳定发展的举措:一是政治建设举措,从民族团结教育活动到新疆工作总目标的确立;二是经济发展举措,从西部大开发到对口援疆;三是教育举措,诸如“五观”教育、内地新疆班培养模式、双语教育的不断深化等;四是文化举措,保护文化多样性,大力推广中华传统文化,促进各民族文化交流互见,自2014年以来新疆实施的“双翻工程”即是典型事例。这些举措,有效地对冲了分裂主义、极端主义的蔓延,巩固了新疆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的基础,虽然民族关系不可避免地时而受到一些突发事件的冲击,但没有出现总体性恶化,更没有出现难以控制的逆转。就文学传播而言,至少在数量与规模上,从宏观上看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强化,至于实际传播效果则更显复杂。
(三)文学跨族际传播与教育事业的发展
文学传播的广度与深度和社会教育发展的程度密不可分。从历史的角度看,一个社会只有在基础教育基本普及以后,大众文化才可能产生;只有在大众文化时代,文学的社会功能才能得到充分发挥。“洛文塔尔认为,在18世纪的头几十年,英国日益成长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以及越来越廉价的纸张和不断改善的文学作品的生产方式和传播销售方式,使文学读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便宜,也更容易获得。……尽管新的文学产品正在增加,并且商业竞争日益激烈,但是每种新的文学形式或者旧形式的各种变种都能找到现成的市场,这主要是因为处于社会经济最底层的民众中的识字者增加了。”②甘锋:《洛文塔尔文学传播理论研究》,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0-131页。同样,在一个国家内部各民族之间文学的传播,也有赖于教育的普及和大众文学阅读和欣赏能力的提高。
新疆的教育曾极为落后,以高等教育为例,1952年以前新疆仅有一所勉强可称为“高校”的学校,但自治区成立后发展迅速,进入新时期驶入发展快车道,已足可称跨越式发展。由于新疆工业化和基础教育中理科教育发展滞后,新疆高等教育一直存在文科较重、理科较轻、工科较弱的状况。而在文科中,文学专业又一直是布点较多的专业。文学高等教育的发展,提升了新疆民众文学素养,也成为促进文学消费与传播的重要动力。
改革开放以前,新疆高校不仅数量少,而且主要以教学为主,很少有组织化、大规模的学术行动。改革开放之后,在高校数量迅速增加,办学规模逐步扩大的同时,高校的科学研究功能也日益凸显出来。各种学术活动越来越多,几乎所有本专科院校都创办了公开发行的学报,文学类学术文章占有相当大比重,对新疆各民族文学的研究包括各民族学者研究其他民族文学的学术文章,也占有相当分量。新疆大学等7所本科院校汉文人文社科版学报,共发表研究其他民族文学学术论文437篇。新疆几乎所有设置文学专业的高校,都把对新疆本土各民族文学的研究,作为自己的特色学科方向和优势学术领域。
在新疆,语言教育政策也是一直影响各民族文化关系发展的重要因素。20世纪50年代少数民族学生以民语为主、兼学汉语;60年代中后期倡导民汉语并用;进入1990年代,一方面民汉语言并用不变、民汉互学语言的倡导不变,另一方面汉语教育的地位在不断抬升,日益成为政策的主导方向;80年代以后,被翻译成少数民族语文的汉族作品和少数民族作者用汉语出版的文学作品均大幅度增加。
(四)文学跨族际传播与文学翻译出版的繁荣
现代出版业的进步,是大众文化形成与发展的物质基础和技术条件。“1949年以后文学的生产包括报刊、出版和发行都成为了国家文化事业机构,……文化、文学出版都是一种行政行为,它规范着出版的流程和各个环节,这增强了出版的计划性,包括出版内容和出版数量。它的出版数量和出版内容并不是完全根据市场需求和文化建设的考虑,而是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①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52、154页。出版业的这种“去市场化”体制建构,固然弱化了出版业对市场需求的反应能力和发展的活力,但对于新疆这样的文化欠发达地区,却有利于政府整合与调动有限资源,推动主流文学的发展以及各民族文学的交流。
改革开放以前,新疆仅有一家出版社。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维吾尔文他民族翻译作品24部,汉文出版的他民族翻译作品亦是24部,哈萨克文翻译出版的他民族作品较多,也仅62部。其他民族语文都未有翻译作品出版。被译为少数民族语文的汉族文学作品,主要是内地现当代文学名著或流行作品,新疆本土汉族作品翻译传播较少,被译成汉语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主要集中在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较大民族中,以诗歌作品和民间文学为主;另外,作品的思想倾向性是被关注的重点。
改革开放以后,受文化市场多样化、细分化需求驱动,新增多家出版机构。它们在承担与内地省市出版机构相似的出版功能外,还承担着新疆各民族文学互译传播功能。被译为少数民族语文的汉族文学作品中,本地汉族作品仍然相对较少,被译成汉语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主要集中在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较大民族中。新时期以后,新疆少数民族文学出版事业获得了长足发展,出版的文学作品是汉文作品的2~3倍多。但在翻译出版其他民族文学作品方面,少数民族语文出版机构较逊于汉文出版机构。在以汉文出版的文学作品中,翻译的少数民族作品占比高达85.4%,而少数民族出版机构出版的汉文和其他民族语文作品平均只占4.84%。在翻译作品选择上,也比较缺乏主流文学视野,许多足以代表一个时代文学成就并且被世界文坛广泛关注的作家作品,没有被新疆少数民族出版机构纳入翻译、出版、传播视野。
(五)文学跨族际传播与文学创作和批评的发展
文学批评是文学生产与传播中的重要环节。首先,批评本身带有艺术的性质。著名华裔文学理论家叶维廉就认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是属于美学的批评,直接与创作的经营及其达成的趣味有关”①[美]叶维廉:《中国诗学》(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9页。。其次,文学批评又是一种以文学为对象的理性认识活动,以求达到对文学一般的、本质的规律认识。俄国诗人普希金说过:“批评是揭示文学艺术作品的美和缺点的科学。它是以充分理解艺术家或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所遵循的规则、深刻研究典范的作用和积极观察当代突出的现象为基础的。”②[俄]普希金:《论批评》,李邦媛译//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373页。另外,文学批评也是洛文塔尔提出的文学“传播力场”的重要因素之一,他把批评家视为文学家及其作品与阅读大众之间的“调解人”。
新疆当代文学批评有几个显著的特点:一是新疆文学批评总体发展轨迹与全国大体一致,都经过了由单一到多元、由批评的异化到回归文学本位的曲折历程,所不同的是发展程度和步伐的快慢。二是起点较低,基础薄弱,整体上处于全国文学批评的边缘地位。新疆少数民族文学虽然源远流长,但大都以民间文学为主,文人文学批评起步较晚,而且主要是对内地汉族文学批评乃至外国文学批评的移植,对本民族文学理论批评遗产的发掘、传承与革新重视不够。至于新疆汉语文学批评,基本上从上个世纪40年代方才起步。在新时期周政保等新一代文学批评家出现之后,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观,但未能持久。20世纪90年代开始,新疆文学批评上升的势头骤然停止,转入低迷。三是各民族文学批评发展的不平衡性。由于历史传统、生产方式、宗教文化、生存环境等差异,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时,新疆13个世居民族,有的已有比较成熟的书面文学,有的基本上仍以民间文学为主。种种复杂的因素决定了新疆各民族文学批评发展的不平衡性。四是本土文学是新疆文学批评家们共同关注的焦点。新疆少数民族批评家,大都由于语言的原因,目光主要聚焦本民族文学,对内地文学发言相对较少。五是坚守现实主义的理念,几乎是新疆各民族批评家的共同追求。在新时期,尽管一些思想活跃的批评家也尝试过新的批评理论方法的应用,但也只是对现实主义理论方法的补充而已,所谓“新潮”批评,在新疆始终难成大气候,难有大格局。
二、新疆文学跨族际传播存在的主要问题
(一)新疆文学受众对他民族文学的兴趣和关注还不够深切
调查显示,新疆文学受众对其他民族文学持“喜欢”和“非常喜欢”态度的占42.3%和8.4%。③相关数据均来自课题组所做问卷调查。应该说,新疆本土文学受众对他民族文学的兴趣与关注可能超过了内地省区读者对边疆尤其是少数民族文学的兴趣与关注。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各民族对命运共同体的认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新疆各民族人民不仅在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上相互接近,而且在文化上、精神气质上也存在着潜移默化的相互渗透。伴随着新疆的大开发、大建设,大批内地的士兵、工人、农民、文艺工作者、知识青年来到新疆,他们不仅带来了新思想、新观念、新技术、新知识、新风尚,并且带动了各少数民族文化被其他民族所了解和欣赏。可以说,以平等为内核的新型民族政策与制度和由经济发展驱动的新疆与内地大规模的人员流动,为新疆各民族文学之间广泛的相互接受奠定了坚实的政治与经济基础。
但是,我们又要看到各民族对彼此文学的认知还不够广泛和深入。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阅读新疆其他民族文学作品还是“偶尔”为之的行为,新疆本土文学在受众阅读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极为有限。调查显示,维吾尔族、汉族、哈萨克族、回族、蒙古族等民族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被读者所阅读的比例均未超过50%。读者阅读新疆本土作品,主要的动因还是为了“了解风俗”,这与其说是文化或审美的需要,不如说是实际生活的需要。新疆各民族读者对他民族文学的深度阅读还比较缺乏,出于审美喜好的阅读动机体现得还不是很显著。坦率地说,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新疆各民族群众彼此了解的动力要远大于今日。
(二)新疆本土各民族文学在阅读市场中的竞争力还有待增强
在新疆各民族文学“当代进程”中,存在着两个显著的欠缺:一是在很长时间内缺乏自觉的主体意识,把自身文学的发展过程异化成为对内地“主流”文学的追赶过程,导致同质化倾向日益严重;二是创新能力不足,其客观原因是新疆少数民族现代性发展的滞后。调查显示,20.3%的受访者认为新疆当代文学“缺乏创新”。而且各民族文学发展不平衡性十分显著。“今天已经分别具有作家文学创作能力的55个少数民族,他们的文学也不可能站在同一条继续进发的起跑线上。在55个少数民族中间,人们已经看到,文学发展最充分的某些民族,早就创作出了很有影响力的古典文学作品,创建了自己的书面文学传统,……而在我们同一时代的另一片视野内,人们看到的则是一些民族近年来刚刚出现自己的首批书面文学作者。”①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56页。不同民族文学发展的不平衡性,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三)新疆各民族文学之间交互式批评相对较少
少数民族批评家很少在汉文文学期刊上发表评论汉族文学作品或推介本民族文学作品的文章,汉族文学批评家也很少在少数民族语文文学刊物上发表评论少数民族作品或推介本民族文学作品的文章。有关新疆当代文学的研讨活动不是太活跃,而且各民族批评家共同参与、充分交流、理性论争的场合较为稀少。在新疆当代文学跨族际传播中,文学批评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各民族文学交互式批评的欠缺,反映了文学之间融合程度的不足。在调查中,46.5%的受访者认为新疆各民族文学只是“浅层次融合”,只有19%的人认为是“深度融合”。
(四)文学翻译出版工作还需要进一步改进与加强
新中国建立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各民族文学的翻译出版取得了突出成就,促进了各民族文学的交流,对于构建各民族相融互通的文学关系,发挥了积极作用;但仍有较大改善空间。调查显示,27.9%的受访者认为新疆各民族文学评介推荐与翻译出版较为滞后。在经济全球化、主流文化日趋强势的背景下,如何通过政府强有力的支持,并巧妙借助市场机制,拓展文学跨民族文学的流通渠道,深化各民族之间的文学接受和认知,还是一个亟待解决的课题。
三、促进新疆文学跨族际传播的思考
(一)加强对新疆各民族文学的研究推介,更多地走进各民族精神生活
长期以来,新疆各民族文学生活的“主粮”是本民族文学资源,或内地强势文学资源,本土其他民族文学多数情况下扮演着“杂粮”甚至点缀性的“零食”角色。调查显示,新疆少数民族读者对汉语言文学的阅读兴趣主要在内地文学,新疆汉族读者的阅读兴趣也主要在内地文学和外国文学,新疆少数民族文学主要为本民族读者所关注。新疆汉族文学则更加尴尬,本土汉语受众对其关注也极为不够。要改变这种状况,除了新疆各民族要努力提高创作水平外,还必须大力改进文学批评、文学研究和文学推介工作。虽然近一二十年来,新疆本土文学研究有长足的进步,研究工作从微观到宏观、从零散到系统、从现象分析到深度研究、从文学评论到文学史构建,整个文学研究工作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是也应看到,新疆文学批评与研究依然存在一些薄弱环节。跨族际的文学批评相对还较少,不成系统和规模,受制于批评家的语言障碍,以及市场因素影响的文学翻译。另外,文学研究与批评的普及性工作十分薄弱,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家们的思维方式、话语姿态、表达策略,都严重脱离普通受众。陈平原先生提到过,在日本学术界有一种热心学术普及工作的传统与风气,在日本有一种旨在“专门知识的通俗化”的“新书”,“以同行为拟想读者因而尽可旁征博引的‘论著’,与以一般知识界为拟想读者、必须深入浅出的‘新书’,要求两种不同的写作策略”①陈平原:《教养新书》,《阅读日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53页。。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朱自清、钱穆、茅盾、冯友兰、王瑶等著名学者,都在学术普及上做出过杰出贡献。但是,近二十多年来,由于学术评价体系的问题,学术界只重视“阳春白雪”型学术成果的产出,而忽视了“下里巴人”型学术普及的耕耘。因此,首先要改革学术评价体系,让学术普及工作进入学术评价的视野。对于提高型的学术成果,突出创新评价;对于普及型学术成果,突出效果评价,把高水平研究成果转化为普通受众喜闻乐见的文学批评读物。
(二)着力培育文学繁荣的沃土,增强新疆文学产出精品的能力
《共产党宣言》中有一段影响深远的话:“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为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②《马列著作选编》(修订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1年,第214页。20世纪以来,世界文学全球流通的频率范围逐渐增大,仅1948—1970年,世界上的译本就增加了四倍半。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当代,翻译机器人正在迅速走向成熟,今后必将会有更多的优秀作品被以更快的速度、更低的成本翻译成各民族语言文字,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市场正在形成。
如果想要让更多的新疆本土文学走进各民族受众的阅读视野,成为他们重要的文学资源,就必须切实提高各民族文学的创作质量。首先,新疆各民族作家需要深入挖掘本民族、本地区文化特色与价值。但同时,各民族作家与受众也需要警惕,不应让传统文化成为发展的桎梏,如果只是“各美其美”、故步自封,必然会自我边缘化,丧失进取的活力。正确的策略永远是既要传承传统,又要切实做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工作。其次,新疆文学需要进一步塑造海纳百川的胸襟。我们不能不坦率地指出,近二十多年来,由于受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部分作家在弘扬民族文化传统的旗号下,一味追求独特性,自觉不自觉地把民族文化的优点夸张放大,逐渐形成了一种《庄子·秋水》中见到北海之前的“河伯心态”①刘盼遂,郭预衡:《中国历代散文选》(上册),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83页。。
在这种心态下,创作的作品是很难进入别的文学系统的,其传播能力必然越来越小。因此,新疆各民族作家必须强化三个意识,一是费孝通先生概括的中华民族文化一体多元意识,多样性构成多元,统一性构成一体。“一体”是基础、是前提、是核心,离开了“一体”讲“多元”就是分离主义。欧洲多年来倡导多元文化主义,但由于他们没有强调一体性,结果民族宗教问题反而一年比一年严重。二是世界文化大同意识。世界文化走向融合、实现大同是大势所趋,同时保持从容的文化自信。再次,要增强创新的意识、自信与能力。百年以来,中国文学现代化发展从西方文学中汲取了许多养分与经验,但同时中国文学也一直被西方文学的阴影所笼罩,抑制了我们的创新能力。就新疆文学而言,不仅受到西方文学的深刻影响,对于内地文学也一直处于追赶仿效状态。多民族文化的优势所赋予的新疆文学潜在的创新能力并没有被完全释放。随着“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的实施,不仅新疆的经济地位将会被迅速提升,而且包括文学在内的新疆文化也必将迎来大发展的春天。
(三)完善语言政策,促进各民族语言互学互通
如前所述,在一个多民族地区,文学传播的一个重要制约因素就是语言。在经济文化日益一体化的今天,既要大力加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又要倡导各民族作家与文学受众互学语言。新疆当代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认为,新疆“族际间的交流很好,但还远远不够。因为语言的不同,会影响交流的质量。我们太需要更多的对接了。我们应该交流文化中不同的东西,也要交流共同的东西,走进彼此的心灵”②张春梅:《新疆当代多民族作家访谈录》,新疆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9页。。
新疆当下语言问题的主要矛盾在于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普及广度与深度都还远远不够。掌握汉语,无论是对于本民族文学的传播范围的扩大还是文学资源的丰富,都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以蒙古族为例,中国境内有蒙古族约四百八十万(1990年统计数字),蒙古文字文学作品的印数通常以千计,即使是本民族家喻户晓的作家的作品也大抵如此。这与汉文的文学畅销书动辄数十万册,形成了巨大反差。作者总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读他的作品,希望他的作品在更大的范围内产生影响。”③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81页。蒙古族著名作家纳·赛音朝克图曾说:“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作品被译成汉文,能与几万万人民见面,这是一件多么光荣而令人兴奋的事情啊!此外,蒙古文作品,只有被翻译成汉文之后,才能成为祖国各民族的财富。”①建磊,特·摩尔根毕力格:《纳·赛音朝克图评传》,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32页。如果少数民族作家能用双语创作,不仅能大大减少因为翻译而增加的时间成本,提高传播效率,而且还能大大减少由于语言转换和翻译者不同理解而出现的信息丢失与扭曲,提高传播的质量。
从读者方面来讲,掌握汉语,可以使自己文学阅读的选择空间获得极大的拓展。因此,应该结合汉语教育的推进,在广大少数民族青少年中开展系统阅读汉语文学经典活动,应精选一批思想价值和艺术水平较高的新疆本土汉语文学,推荐给少数民族读者。同时,也应在汉族青少年中,开展阅读少数民族文学活动,精选水平较高的各少数民族优秀文学作品,翻译介绍给汉族读者。
与此同时,也不能忽略各民族读者民族母语文学欣赏能力的提高。少数民族文化学者关纪新、朝戈金认为,“每个民族共同体的文化内部结构的多样性,就使得他的整体是由许许多多相互关联的体系和亚体系构成的。因而当某一部分遭到破坏和改变时,会出现类似生物机体代偿功能增强的现实——通过调整进行自我修复”②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93页。。还有学者指出:“良好的母语教育是民族文化传承与安全的基本保障。母语教育的弱化,不仅会导致国民母语能力下降,影响个人发展和民族素质,而且会导致疏离母语文化,淡化民族感情,弱化民族精神,危及文化认同。”③赵世举:《语言是民族的精神家园》,《中国教育报》,2013年12月27日。这个问题已经越出了文学范围,但值得人们高度关注。
(四)促进政府、市场与网络传播有机结合,推动互翻发展
在如何密切各民族文学关系问题上,23%的受访者认为要“加强各民族文学的互译出版”。2011年,新疆启动了“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政府每年划拨1000万元专项经费,支持将新疆优秀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翻译成汉文,同时将优秀汉语文学作品翻译成少数民族语文。当然,互译出版只是交流的基础条件,还必须有其他的举措跟进,比如加强对“双翻工程”作品的宣传推介,通过大规模的赠书活动使它们尽快走进各级各类学校图书馆,加强对“双翻作品”的学术研究,鼓励高校开设相关课程或在相关文学课程中增加有关新疆各民族文学的内容,等等。还要充分发挥市场机制作用,出台优惠政策吸引民间资本投入各民族文学跨族际传播,让优秀作品获得传播的优势地位。同时也要充分重视网络的作用。调查显示,文学受众接触其他民族文学的途径,首先是网络,占到26.6%。“在泥石流般的纸浆生产、印刷品的雪崩效应与出版业的马尔萨斯梦魇表象之下,当下文字印刷时代已步入没落,而电子时代则蒸蒸日上。”“我们的文化正处于从以文字为中心向以形象为中心的转换的过程中。”④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19页。新一代的读者是网络原住民,他们更适应网络阅读、电子阅读、碎片化阅读。对于他们的文学阅读倾向与偏好,既需要引导,也需要适应,要因势利导。总之,如果没有扎扎实实的配套措施的跟进,“双翻工程”很可能变成中看不中用的“政绩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