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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批评的一种样式
——美国“新批评派”及其启示

2020-11-17杨富波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学院派批评家文学批评

杨富波

【内容提要】学院批评是近年来文学批评界谈论较多的一个话题,但研究者对什么是学院批评、学院批评的优势何在、学院批评有什么缺点、学院批评该如何发展等问题存在不少争论。20世纪中期美国的新批评派是西方文学研究界一个具有典范性的学派。本文回顾了这个流派发展的基本情况、其文学批评的基本特征、它在美国大学文学教育中的作用等问题,以期为我们理解学院批评提供启示。

近年来,国内文学批评界不时有人提“学院批评”(或“学院派批评”)①“学院批评”讨论可参考赵勇《学院批评的历史问题与现实困境》(《文艺研究》2008年第2期)和乌日汗《当代文学批评“学院化”及其未来》(《山东文学》2013年第6期)等文。,那么什么是学院批评?学院背景对批评家来说是一种优势吗?学院批评与非学院批评相比具有什么特点?文学批评的学院化之路可以怎么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20世纪美国新批评派(The New Criticism)可以说是西方学院批评的一个典范,考察这一学派的发展过程,对于理解和建设当代中国的学院批评或能有所启示。

一、新批评派兴起的学术背景

毫无疑问,“新批评”是20世纪中期美国文学批评界最重要的批评运动,新批评派兴衰历时四十年,影响深远。

新批评派是文学批评观念上的一次革命,它的兴起不是偶然现象。首先,新批评派的出现是对此前文学批评的一种继承与突破。美国学者道格拉斯·戴在《新批评的背景》一文中②Douglas Day:The Background of the New Criticism,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1966(24):419-440.,分析了20世纪头十年,许多批评家们的思想对新批评的到来产生过影响。他认为当时美国批评界存在着两大对立的思潮,一派是印象主义者,另一派是人文主义者。前者的代表人物是斯平加恩,他继承了克罗齐的美学思想,打破学院派只关注传记材料和社会背景的研究方法,提出批评家应该关注作品本身,并改进自己的趣味。后者的代表人物是白璧德,他强调传统、反对浪漫主义、追求批评的客观标准。新批评派对这两派的主张进行了批判式继承,它继承了印象主义者关注文本的理念,但反对他们过于随意的印象主义做法;它继承了人文主义者对文学研究客观标准的追求,但反对他们的新人文主义思想。此外,法国批评家古尔蒙强调感受力是创作和批评的基础,强调诗独立于道德、政治、社会,强调意象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这些思想在新批评中都有体现。至于休姆、庞德、艾略特、瑞恰慈等人的思想已经算是新批评派的先声。

再者,新批评派是一个更大的学术运动的组成部分,这场运动被一些学者称为“批评的学术化”。在文学批评领域,学院派批评家与非学院派批评家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学者鄙视文人的非专业性,强调科学方法的重要性,宣扬以事实为基础的研究优先,而不是他们所谓的‘固有的印象主义的’评价性判断。文人反唇相讥,鄙视学者所倡导的科学的严谨和过分专业化。他们争辩说,这些方法为了迎合毫无意义、晦涩难懂的资料堆积而破坏了文学的人文主义精神。”①[美]萨克文·伯科维奇:《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八卷),杨仁敬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75页。新批评派是在与这两类批评倾向同时开战中——或者说兼收并蓄——而发展起来的。“正如非学术性的撰稿人一样,新的学术批评家声称要纠正研究学者对专业的固步自封。……和学者一样,新的学术批评家也声称要修正书评家和文学评论撰稿人的不系统性和概括性。”②[美]萨克文·伯科维奇:《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八卷),杨仁敬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76页。新批评一方面反对传统学院派,包括考据、训诗、围绕作家的传记资料、作品的时代背景大做文章等等,其实质是反对19世纪以来以实证主义为代表的科学主义对于人文主义的损害,要捍卫文学的人文价值;另一方面,它也反对印象主义批评,即那些大谈个人感受、毫无系统、缺乏客观依据的报章书评,其实质是试图通过规范文学批评的客观性,要在其他人文学科甚至自然科学面前为文学批评争取一个平等的学科地位。因此,新批评家自认为是有学术训练的批评家。“这些新批评家声称在批评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一种正确评价文学作品的方法,能够全面解释文学作品本身结构和语义的复杂问题。”③[美]萨克文·伯科维奇:《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八卷),杨仁敬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76页。

新批评派所开创的批评风格,力求体现出学院化的严谨科学和文学本身的敏锐细腻,它致力于使得历来由书评家、报刊文人、杂志作者所掌握的批评话语变成学院中的一门学科。这正是学院批评的追求所在。

二、从反学院派到学院派

新批评派如何实现这种“批评的学术化”呢?要言之就是把自身的文学批评理念和大学文学教育结合起来。

新批评提出的“正确评价作品的方法”就是把文学当作一个内在统一的独立客体,从审美的角度而非其他任何角度来看待它。新批评代表人物克林斯·布鲁克斯曾将这一主旨具体化为五点:第一,新批评将文学批评从对来源、社会背景、思想史、政治学和社会影响等的研究中独立出来,一方面从这类“外部”关切中寻求诗学批评的纯粹化,另一方面寻求将注意力直接聚焦于“文学对象”本身;第二,新批评探索作品的结构而非作者的思想或者读者的反映;第三,新批评捍卫文学的“有机”理论而非形式/内容二元论的观念,它关注文本中的语词与作品整体语境之间的关系;第四,新批评对单独的作品进行文本细读,一丝不苟地处理语词间、不同修辞格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及遮蔽了的意义,这些意义试图具体说明语境上的统一以及现有作品的意义;第五,新批评将文学与宗教和道德区别开来,不需要为宗教、道德或文学寻找替代品。①Vincent B.Leitch: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the Thirties to the Eightie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26.在这五条之外,我们还可以补充如下几点:他们把诗歌看成是一种更高的知识,是重新弥合被科学主义分裂了的人的“知”和“情”的有效途径;他们提出文学批评应该关注价值判断;他们偏好含义丰富的现代主义文学,以及和现代主义趣味相近的传统文学,等等。

新批评派反对传统研究方法,提倡新观念,由此发展出一套新的认识文学的方法,这种方法集中表现在批评术语的革新上。新批评是反对科学主义的,但为了追求文学批评精确性和客观性,他们从科学中借用了不少术语,如“架构”(structure)、“肌质”(texture)、“纯诗”(pure)与“不纯诗”(impure)、“张力”(tension)等等,他们也从其他人文学科中借鉴术语:如“本体论”(ontology)是哲学用语,“理趣”(wit)、“反讽”(irony)、“悖论”(paradox)是修辞学的术语,“态度”(attitude)、“情感”(emotion)、“指陈”(reference)、“冲动”(impulse)则来自心理学等等。不过,新批评派借用术语和其他文学理论家从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学、人类学、神话学等领域借用术语或方法有所不同。默尔曼指出:第一,新批评使用这些学科的术语但并不把科学、哲学、心理学等引入到文学研究中;第二,他们从科学那里借用术语也不妨碍他们怀疑现代技术和科学决定论。②Charles Moorman:The Vocabulary of the New Criticism,American Quarterly,1957(09):180-184.

他们利用这些术语,发展出一套被称为“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的文学批评方法。美国文学批评史家利奇把细读的要领概括为如下16条:(1)选择一篇简短文本,通常是一首玄学派或现代派诗歌;(2)排除“起源学的”批评方法;(3)避免“接受者”研究;(4)假定文本是自足的、非历史性的、空间化的对象;(5)预设文本既是精细和复杂的,又是有效和整一的;(6)展开多方回顾式阅读;(7)把每一文本理解为一出各种力量相互冲突的戏剧;(8)持续关注文本和它那花样繁多的语义学和修辞学方面的交织关系;(9)执着于基本的隐喻性,以及文学语言的神奇能力;(10)回避释义和归纳,时刻保持清醒,此类陈述与诗歌意义无涉;(11)在和谐共存的文本元素中寻找一个总体上平衡的或统一的包容性结构;(12)控制各种不协调的事物和矛盾冲突;(13)将悖论、歧义、反讽当作对偏离的克服,对整一结构的保证;(14)把(内在)意义看作是结构的要素之一;(15)顺带注意一下文本的认知、经验向度;(16)努力做一名理想读者,创造唯一的真正的阅读,它也包括多元化阅读。利奇还指出:“这一方案系统将新批评形式主义‘文本细读’与其他流派的评注实践区别开来。……显而易见,这些方案不仅引导分析活动,而且具体体现了评断的尺度。对新批评派而言,‘阅读’就要求评价和阐释。某些作品毫无疑问优于其他作品。”①Vincent B.Leitch: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the Thirties to the Eightie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35.

一战结束后,美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原先的精英教育向着普及方向转变,客观上为新批评派的发展提供了舞台。当时,好几位新批评家纷纷进入大学任教,文本细读作为一套行之有效的批评方法,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能适应课堂教学。一方面,它没有老派学术研究的繁琐,不需要学生具备很深厚的历史、语言、文化等方面的学识;另一方面,它简便易行,又能够发掘出作品的微妙之处,因此深受年轻学生欢迎。新批评的教学活动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一批文学教材的出版影响深远。1937年,布鲁克斯和沃伦编写的《理解诗歌》(Understanding Poetry)开新批评派教材之先河,后来他们又合作了《理解小说》(Understanding Fiction),布鲁克斯和海尔曼合编了《理解戏剧》(Understanding Drama)。“理解系列”预示着新批评进入大学讲堂,此后较有影响的教科书数不胜数,诸如雷·维斯特和斯特尔曼编写的《现代小说艺术》(The Art of Modern Fiction)、海尔曼编写的《现代短篇小说》(Modern Short Stories),B.米尔特编写的《阅读小说》(Reading Fiction)、《阅读戏剧》(Reading Drama)、《阅读诗歌》(Reading Poetry)。由多名学者分别编写的四卷本“批评文集”:马克·斯切尔编写的《小说》(The Fiction)、厄略克·本特利编写的《戏剧》(The Play)、约翰·斯特沃特编写的《散文》(The Essay)和兰色姆编写的《诗歌》(The Poem)。由列奥纳多·蒂尼等人编选的八卷本《英文杰作:文学选集》(English Masterpieces:an Anthology of Imaginative Literature),更不用说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Literature Theory)以及布鲁克斯和韦姆萨特合著的《文学批评简史》(Literary Criticism:a Short History)了。②Clarence L.Kulisheck:The New Criticism and the New College Text,The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1954(25):173-228.这些教材,在篇目的选取上充分体现了新批评的趣味,如侧重以文体分类,而非传统的编年断代;侧重玄学派诗歌,而非浪漫主义诗歌;侧重现代主义文学,而非维多利亚时期文学;侧重诗歌和短篇小说,而非长篇小说,等等。此外,它们一般开头有为师生撰写的序言说明,每一个选篇前后有详解,又设有思考题,极为方便教学和自学。

随着新批评家进入大学和大量教科书的出版,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新批评派俨然是美国文学教育的“正宗”。它是靠着反对学院派起家的,现在自己成了最大的学院派。那些从课堂出去的年轻一代,无论赞成还是反对新批评,他们都是喝新批评的奶水长大的。

三、超越新批评派

当然,在新批评派从非主流走向主流的过程中,他们的批评方法也一直受到马克思主义者、弗洛伊德主义者、文学史家等的反对。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一方面是新批评事业处于鼎盛时期,另一方面也是它开始遭到围攻之时。

1948年美国语言协会的年会上,文学史家、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研究专家道格拉斯·布什就发表了一通反对新批评的言论。他认为新批评派无视历史上的批评家而自诩过高;他们过于强调学者和批评家之间的对立,以至于解读文学作品的时候过于狭隘;他们的细读虽然极有成效,但也不乏牵强之处,尤其是有些批评家因为缺乏足够的历史、语言方面的学识,在死抠字眼方面走上了歪路;他又认为新批评家们之间,或在一个批评家本人那里,常常出现自相矛盾,特别是在对哲学一知半解的情况下,随意使用诸如“柏拉图主义”之类的术语;他们过于崇拜玄学诗;他们太把文学当作精英文化,一味以难取胜,标准也并不开放;他们又过于忽略文学的道德和宗教意义;最后,他还指责新批评反对科学主义,自己却更像科学主义。①Douglas Bush:The New Criticism:Some Old-Fashioned Queries,PMLA,1949(64):13-21.1950年,另一位学者从批评的两个功能入手,对新批评提出微词。他认为,批评的第一个功能是鉴赏,新批评把诗歌的本质定义为“内部连贯”的结构,这个标准过于狭隘。“一首诗是一个‘内部连贯’的结构,但它也常常是一份诗人思想的迷人记录,一份反映时代氛围变迁的出色档案,一个故事。或许我们在诗中使用语言的方式与其他写作方式有别,但这并非意味着一首诗的全部影响就由这不同的素质决定。”批评的第二个功能在于教学,新批评虽然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分析文本,但也产生了不小的问题,它可能会让学生觉得文学批评就止于文本分析,而不是享受文学;作者也不同意用结构的方法来分析文学,“在很多新批评家看来,所有的批评就是分析结构,证明价值就是证明结构的复杂与和谐。但是,文学还有很多价值,并不存在于结构方面。”②David Daiches:The New Criticism:Some Qualifications,College English,1950(11):242-250.

零星攻击很快汇成大潮,20世纪50年代后期,新批评派已经四面楚歌。除了文学史家认为“新批评家根本不研究历史事实,他们忽视作品的社会背景和作者的生平事迹,而要求文学研究具有科学的客观性,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外③李赋宁:《蜜与蜡:西方文学阅读心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8页。,来自“芝加哥学派、纽约知识界、神话批评家、哲学批评家和形形色色的心理学和社会学批评家们都或多或少对这一形式主义运动构成了挑战”④Vincent B.Leitch: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the Thirties to the Eightie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45.。例如,以R.S.克兰为首的芝加哥学派,“他们主张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发展为一个兼收并蓄的批评体系,所看重的是文学的情节、人物和体裁。因此,他们指责新批评的狭隘性,反对新批评派仅仅关注诗歌语言的做法”。⑤杨冬:《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理达》,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3页。再如,另一个重要的挑战来自以弗莱为代表的神话批评,“在弗莱看来,倘若忽视了整个文学传统以及把这一传统联接起来的原型,只是把一首诗当作一个孤立的整体来加以解读,仅仅关注其措辞的含混和微妙,那么,文学批评就会陷入无所作为的困境”。⑥杨冬:《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理达》,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3-254页。在此后的十年多时间里,读者反应论、存在主义批评、结构主义批评、解构主义批评等等兴起之后,新批评总是被当作过时的“形式主义”而遭到攻击。

可以说作为一个流派或一场运动,新批评派在它达到鼎盛之际就开始衰落了。早在1959年,美国学者就撰文说:“所有的人都承认,新批评的时代结束了。”①John Henry Raleigh:The New Criticism as an History Phenomenon,Comparative Literature,Vol.1,No.1(Winter,1959),pp21-28.如果要给这个结束找一个标志性事件的话,学术界比较公认1957年诺思罗普·弗莱出版的《批评的剖析》宣告了神话批评的诞生和新批评的结束。不过,新批评派与其说是被打倒了不如说是被超越了。他们对文学的过于狭隘的形式化的理解被别的理论所取代了,但他们研究文学的方法被继承下来,尤其是文本细读到现在也仍然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威廉·凯恩甚至因此认为新批评并没有消亡,他说:“我们自认为是‘文本细读者’已经如此习惯,我们对为文本创造更多的阐释已经介入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从事文本细读的时候,相信自己是在做批评应有的工作。……几乎所有的理论和方法都以对文学作品的细读为基础,或想要这样做。即便对于公开的新批评的反对者,也是如此。换言之:新批评成了批评的核心或本质,它已经赢得了永生,根本不是什么衰落或消亡。”②William E.Cain: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the New Criticism,MLN,Vol.97,No.5,Comparative Literature (Dec.,1982),pp.1100-1120.

四、新批评派的启示

在新批评派之前,美国学院中的文学研究主要是文学史方面的研究,文学批评的主要阵地在报纸、杂志。新批评派入主大学,一方面改变了大学文学研究以文学史为主的情况,为文学批评在大学里挣得了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又改变了文学批评处于印象式评点的状况,为文学批评争取了某种“学术性”。新批评派参与、推动了批评学术化。后来新批评派的文学理念虽然过时了,但新批评派之后各种文学批评流派异彩纷呈,批评学术化并没有减弱,反而强化了,可以说新批评派确立了美国学院批评的最初范式。回顾新批评派兴衰历程对我们认识“学院批评”有不少启发意义。

启示一,文学批评应该具有独立性。

新批评派是针对随感式、印象式批评而提出来的,它表现为某种职业性和专业性,所以学院批评首先是对文学批评的独立地位和特性有自觉的认知。毫无疑问,文学批评是对文学作品的评论,是“关于文本的文本(words about words)”,传统上认为文学批评是附属性的,没有独立地位,批评家是服务于作者和读者的仆人。德国浪漫派的理论家弗·施莱格尔认为批评是先验的,它应该为文学创作确立原则,而不是跟着文学创作走。新批评派继承了德国浪漫派的观念,进一步确立了文学批评的独立地位。

这里说的独立性和国内学界讨论独立性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国内学者讨论独立性,多是谈论学院派批评家由于身处学院之中,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可以和官方意识形态及商业资本逻辑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他们谈论的是批评家的人格问题,而不是批评的性质问题。这就往往忽视了对文学批评之属性和规律的探究。

启示二,文学批评应该是一门科学,具有知识属性。

韦勒克说:“批评的目的是理智的认识。批评并不创造一个同音乐或诗歌的世界一样的虚构世界。批评是概念的知识,或者说它以得到这类知识为目的。批评最后必须以得到有关文学的系统知识和建立文学理论为目的。”①[美]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张今言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4页。批评虽然是对艺术发言,但它并非艺术创作。批评家和艺术家面对同一个世界,承担不同的任务,批评家不是失败的艺术家。

国内学者对批评的知识属性在认知上还有不少误区,主要有三种声音:

一种意见认为批评应该是一门艺术,而不是卖弄理论。有人说:“有些学院派的批评家确实具有深厚的理论功底,熟悉各种理论流派和知识,可他们进入作品的方式完全是‘理性主义’的,即把作品理解为某种理论的例子。他们抓住作品中适合其理论的那部分,大肆发挥,常常是借作品来说自己的话。这种批评常常把一种思想或观念从活生生的文学作品整体中抽取出来,导致了知识的空洞化和知识生产的非历史化。其结果是,他们的理论越深奥,离开作品的真实情况就越远。这种过于强调理论的结果,就是为了理论而理论,而脱离了作品的实际,甚至于无法判断一部作品写得好不好,即对作品本身的成色如何,作家的技艺如何,批评家都无法判断或不敢判断,最终作品成了理论的牺牲品。”②张柱林:《批评的学院化与理论的“杂碎化”》,《文学报》,2005年12月22日。不可否认,有这样一些批评文章存在,但不能因此而否定文学批评中理论的价值,大量实践证明用理论来阐释作品,不是离作品的真实情况越远,而是更能挖掘出作品的深意。

同时这段话中还包含着第二种责难,就是认为学院批评之所以卖弄理论名词,是为了回避对作品的艺术价值(或曰水准)进行评判。有位批评家在一篇为学院批评鼓与呼的文章中说:“我们常常开一个玩笑,聪明的评论家为了避免与评论对象交恶,而故意玩弄理论名词,写出连对象都看不懂的批评文章,貌似高明深刻,其实非常巧妙地逃避了对于评论对象作品优劣好坏的评价和表态。”③徐刚:《学院派批评真的穷途末路了吗?》,《文艺报》,2015年4月23日。其实,学院批评并非那种靠着理论上的云遮雾罩来掩饰价值判断上的虚无的文学批评,至少新批评派是非常强调价值判断的,他们还根据自己的判断对文学史上一些经典作品的地位进行重新检讨。

第三种比较普遍的看法,认为学院批评因为过于强调学术性而脱离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这个观点的背景是,中国当代学院批评是在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80年代的文学批评有着强烈的社会关怀,对照之下,90年代的学院批评被说成是“退守”学院,“躲进”象牙塔,是“逃避”④南帆:《90年代的“学院派”批评》,《天津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仿佛批评家一旦成为学院派就失去了人间情怀。这种批评意见说到底是对文学批评定位偏差所致,文学批评不等于文化批评,更不等于社会批判。文学批评所面对的“现实”,首先是文学文本,而不是文化现象,更不是社会问题。强调批评的学院化恰恰是为了批评能够更好地面对它应该面对的现实——文学本身。

启示三,“学院批评”应该追求建制化。

新批评派是一种可以通过教学途径在学院教育体制中生根发芽的文学批评。这种文学批评不同于报纸、杂志等媒体上的批评,它无需面对社会公众发言,甚至无需形成文章发表,可以在学院内部自我循环。而国内目前从事学院批评的学者还没有能够自觉而系统地形成文学批评的教学规模,没有将批评家个人的才华、睿见与课堂教学的操作性相结合,以实现文学批评的学院传承。国内学者在谈论学院批评的建制问题时,更多的谈的是批评家的体制化问题,而不是批评的学院化问题。如南帆说学院批评的体制化的结果是“批评抛下了文学享清福去了”“一大批批评家改弦更张,中规中矩地当教授去了”。①南帆:《批评抛下文学享清福去了》,《中华读书报》,2003年3月12日。赵勇说:“学术黑话问题、跑马圈地问题等等只是学院批评体制化问题的一个次要方面,更重要的问题还在于,当今的学院批评经过管理之后已经纳入到一个安全生产的既定秩序中。”②赵勇:《学院批评的历史问题与现实困境》,《文艺研究》,2008年第2期。话题的焦点都集中在批评家如何面对体制化,而没有涉及文学批评本身如何实现学院化的问题。

回顾新批评的历程,我们发现它之所以影响巨大,是因为有一批文学观念相近的人致力于同一方向的努力,形成了一种相对自觉的文学理念,掌握了一套比较细致的文本分析手段。如此说来,中国学院批评要形成一套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学理念、批评术语和批评方法,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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