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与实践:罗杰·夏蒂埃对阅读研究理论框架的探索
2020-11-17赵丽华
◎ 赵丽华
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1945- )被称为法国年鉴学派第四代历史学家,于2006年被法兰西学院授予院士殊荣。其著作《书籍的秩序》《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主编的《私人生活史》(第三卷)等已被译成中文;著作《阅读的实践》《文化史:在实践与表征之间》《悬崖边缘:历史、语言和实践》,主编的《法国出版史》《西方阅读史》等均尚未引进。纵观其研究工作,最显著的贡献是在文化史研究领域,主要围绕两个方向展开,一是对法国大革命起源的文化分析,二是书籍史和阅读研究。①如何从法国年鉴学派研究的路径与方法,逐步深入和突破,“推动法国书籍史学建构阅读之问题意识”、成为“新风格法国书籍史”的代表性学者,是研究夏蒂埃值得关注的问题。这里的“问题意识”,指向书籍接受端,即读者如何取用文本并建构意义;“新风格”,指的是书籍史研究开始重视读者及其阅读行为。②
在夏蒂埃的自我陈述中可见其基本的学术理路。最初的研究涉及教育史、书籍史和文化制度社会学,积极采用法国年鉴学派的整体史观与计量方法。但在书籍史研究中,年鉴学派计量方法表现出局限性,难以有效解释读者如何取用文本、构造意义这个核心问题,需要“建设一个研究空间”,“让与文本的形式相关的历史和阅读史读者史以一种辩证关系结合起来”,这自然涉及对读者阅读经验和阅读操作的研究,从而引起研究转向,也就是夏蒂埃自述的:“我的研究历程表现为从以非常强烈的统计学和社会学为基础的文化社会史转向接受的历史、实践行为的历史和意义建构的历史。”③
在这个转向过程中,夏蒂埃多方辨析与汲取理论资源,包括年鉴学派的计量方法及“整体史”理念,英美目录学尤其是麦肯锡(D.F.McKenzie)的“文本社会学”理念,德国接受美学尤其是“阐释社群”理念,新史学之“心态史”与“日常生活”理念以及文化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等。④而在回答阅读研究的难点——“如何重构古时的阅读”时,诚如罗伯特·达恩顿所言,谁看、看什么、在哪里看、什么时候看相对好回答,为什么看、怎么看以及怎么建构意义则难以回答,⑤需要一一个不拘泥于文本控制的阅读研究理论框架。
一、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阅读
米歇尔·福柯通过知识考古和系谱学等方法,阐述了权力与知识、话语与实践的基本关系。福柯的“话语”由“一揽子称述、事件、实践、意义、战术组、一系列片段、一套策略”构成,是“从属于不同领域但遵循相同功能规则的一套陈述”,“其生产被一定数量的程序控制、组织和再分配”。⑥福柯质疑的是固化的话语和所谓的真理意志,试图把话语从先验结构中解放出来,重构话语、权力、策略和实践的网格,从实践领域恢复话语的过程性和非连续性。
福柯对于权力、话语、实践的相关论述启发了无数学人,也包括罗杰·夏蒂埃极为推崇的学者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1925—1986)。德·塞托是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是20世纪60年代之后欧洲出现的有影响力的学者。他提出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将日常生活视为一场持续的、变动的、围绕权力对比的实践运作,认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针对规训者和话语主体,有可能展开“抵制”战术和“消费”战术,达到争取主体性的目的,为大众文化研究打开了思路。⑦他所选择论述的日常实践包括阅读的实践、城市空间的实践、日常仪式的使用、穿越“权威”对记忆的重新使用和运用等,其中阅读实践被其视为“当代文化及其消费焦点”⑧。作为福柯的同代人,他毫不掩饰福柯对自己的巨大启发,并将这些启发与影响表述在其代表性著述中。
德·塞托深刻理解福柯所论话语“操作”精神客体的过程——“意念、术语、分类等在不断浮游,从一个精神世界游移到另一个精神世界,每一次都受到组织结构的影响,被赋予不同的含义”⑨。在评述《规训与惩罚》时,他指出福柯通过“监视”的手段或要素,如规则、工具、技术、过程、原则、要素、机制、机器等,凸显出话语(意识形态)和实践(技术程序)之间的动态关系。在技术程序的实际运行中,往往逐渐不依仗明确的话语或意识形态,“技术的完善和对微观细节的专注凌驾于理论之上并占据上风”,这种“权力的微观形态”有着几乎自主的效果。⑩上述动态关系与自主效果,在德·塞托看来,是散漫的、不确定的,对理论工作者无异于一场“悬崖边缘”的“冒险”,福柯从事的正是这类工作。
德·塞托把福柯视作一位“读者”,把他对历史的阅读视作一种“偷猎”,福柯对无言的实践的发掘,对认识论的介入方式,对奇谈怪事、历史文献和当下作品的集合能力,都给德·塞托的阅读研究以启发。德·塞托自己的研究风格也被评述为“知性漫游”——“他就像一位边境穿越者,既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他保留着自己在语言、专业和文化间穿梭往来的自由”⑪。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和福柯都是创造性阅读的实践者,对创造性、主动性的强调也构成了德·塞托阅读研究的主调。
《日常生活实践 1 实践的艺术》是德·塞托另一部代表作,第四章“福柯与布尔迪厄”再次陈述对福柯的理解与借鉴,认为福柯呈现出了“意识形态”与“方法”、话语与实践之间的演变与交织,“提出了一个二分法”⑫。不过,德·塞托在福柯的基础上区分并辨析了两种实践,一是规范机构的组织者的实践;二是次要、为数众多、一直活跃的丰富而沉默的日常实践,来自非话语的组织者,具有“能够同时管理空间和语言的双重能力”。后者构成了对德·塞托充满吸引力的方法的“储藏室”,并希望在其中寻找日常“消费”实践的踪影,其实践观借鉴于福柯,但在主体上有自己的选择。⑬阅读正是第二个层面实践的典型,在第十二章“阅读:一种偷猎”中,德·塞托强调了阅读这种“消费”实践逐渐增长的主动性和创造性:阅读置身于一种社会层理(阶级关系)与诗意操作(实践者对文本的建立)的接口处,“通过使自身的创造性渗入正统性的缝隙而对前者施加诡计”⑭。在话语与实践的关系上,德·塞托对读者的“自治性”与“分身练习”能力持乐观心态,这种乐观源于默读等“现代”阅读模式中“身体的隐退”——“文本的地理形态越来越少地组织读者的活动”,“眼睛的自治性终止了身体与文本之间的同谋关系;它使身体摆脱了与文字地点的联系;使书面的东西变成了一种客体,并增加了主体所享有的在文本中畅游的可能性”⑮。在德·塞托看来,身体的隐退使读者与文本保持了距离,这是文本自治的条件,也是阅读得以有意无意越过权力话语、获取相对自由的保障。
可以说,德·塞托能够提出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并指导阅读研究,离不开对福柯的借鉴与辨析。加以借鉴的是:福柯“意识形态”与“方法”的“二分法”,话语与实践的动态关系,实践“战术”的多样化、技术化与微观建构性。加以辨析的是:福柯强调实践的权力指向与“结构”化特征,对被规训者的抵抗与反抗能力表示悲观;德·塞托则强调日常生活中的个人的实践与抵制力量,对被规训者“使用的方式”、具体的“战术”抱积极乐观态度。更重要的是,阅读被视为重要的日常生活实践,作为消费“最基本的方面”⑯,在话语与实践框架中被德·塞托提起讨论,也成为夏蒂埃推进阅读研究的基点。
二、“悬崖边缘”:阅读研究的边界限定
夏蒂埃的学术论文集《悬崖边缘:历史、语言和实践》(以下简称《悬崖边缘》),标题意象取自德·塞托对福柯的论述:“福柯在悬崖的边缘工作,试图发明一种论述,用它来处理无言的操作。”⑰夏蒂埃认为,德·塞托所述“在悬崖的边缘”这种状态适用于描述各种以话语产物和社会实践关系为核心的学术研究——在不受话语形成规律支配的情况下,要使实践被理解成是一件困难而又不稳定的事,总会受到消除话语与实践差异的诱惑与威胁,游走在虚空的边缘。⑱对话语与实践关系的辨析也由此成为该书的基本主题,围绕该主题评述了海登·怀特、福柯、德·塞托、麦肯锡、路易·马林、诺贝特·埃利亚斯等历史学家的学术研究,并在其中阐释自己的见解,可以说该书是对其文化史观的整体陈述。
“这本书的核心问题是社会秩序与话语秩序之间的关系”⑲,自始至终,夏蒂埃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强调话语和社会实践关系的历史学家身上。该书对福柯和德·塞托的辨析,聚焦点也在话语与实践关系上。这种视角与框架设定,同样渗透在写作《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书籍的秩序》,以及主编《西方阅读史》、《私人生活史》(第三卷)的过程中,对于其阅读研究有解困和推进作用。
夏蒂埃对话语与实践做了区分,认为两者虽然相互作用,但分属不同的领域,由“完全不同”的逻辑支配,针对话语产物的文字、语言与阐释学逻辑并不能套用到实践研究中。⑳两者呈现出权威与反抗意志之间的紧张关系,且在各个历史时段一以贯之。话语往往试图组织、代表和征服现实,建立秩序;实践则不断为个人自由与创造力寻求空间。与福柯、德·塞托一致,夏蒂埃将话语与实践、规训与创新之间的动态关系视为社会变迁的一种重要内驱力。但在对福柯和德·塞托的解读中,则根据自己的问题意识(读者在阅读中如何取用文本、构造意义并为己所用)有所取舍与侧重。
夏蒂埃借鉴了福柯话语与实践的关系框架,但对于福柯凸显话语与权力装置、对“个人”及“身体”抱悲观主义有所辨析。关于福柯对医院、监狱规训模式的研究,夏蒂埃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权力的意识形态及其应用模式,而较少关注实际生活的改变;规训的程序、监视的技术、全景敞视机制等试图组织和控制社会空间,但实践一直在抵制着这种规训,权力渗透到生活中的程度,可能远远低于福柯的读者的想象。认为权力的渗透往往会遭遇对规训措施的“反转”,包括遭遇相互交织的阻力(interwoven resistance)、偏差(deviations)以及违法(illegalities)等。㉑在夏蒂埃看来,福柯强化的是话语对人格的渗透程度,而忽略可能的“反转”力量,对话语与实践的关注是不平衡的。
夏蒂埃对德·塞托的欣赏随处可见:“读者绝非写者,他们只是一群游客,往来于他人的专属领地,游猎于他人的字里行间,劫得埃及古宝便偷乐之……读,面对时间的侵蚀,无以自保(忘掉自己亦忘却所读);偶有所得,亦不知存之或胡乱存之,过一处丢一处,反复上演失落的天堂。”这段关于读者阅读的描述,夏蒂埃认为“非常精彩”,在他主编的《西方阅读史》序言中开篇即整段引用;在《书籍的秩序》第五章“读者群体”中,也同样开篇整段引用(该章特别备注“纪念米歇尔·德·塞尔托”)。《悬崖边缘》一书论述了多位思想家,但德·塞托的地位举足轻重。在解读德·塞托和福柯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两者的基本共识——均探索霸权话语与反抗性实践之间的张力关系,均尊重普通人对文化中心主义所展开的顽强的无政府主义的抗争(anarchic resistance)。㉒但和福柯相比,德·塞托强调话语对其读者和消费者所能施加影响的有限性,强调实践主体的吸纳和挪用(appropriation)能力——基于自身目的,利用一系列工具和战术(tools and tactics)对文化产品进行选择、改编和重新配置,产生与原初产品不一样的效果。“普通人在面对所有对他进行剥夺和驯化的企图时并非没有计策和避难所”,“制度对创造性的运作程序无能为力”,德·塞托对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持乐观主义态度,是夏蒂埃非常推崇的。㉓
在对福柯与德·塞托的辨析与解读中,夏蒂埃的立场与视角逐渐明晰:话语与实践呈现出互动、复杂的关系,两者应平衡关照、不可偏废;话语与实践框架对于文化、历史研究具有适用性和解释力,阅读作为重要的日常生活实践,在此框架下呈现出动态性与张力;读者对于文本的取用方式、意义建构过程,被放置于话语与实践两个空间变量中被考量,与相对静态的文本分析、计量研究、读物史研究相比,更有可能贴合真实的历史情境。
夏蒂埃首先非常关注研究的“可操作性”。在明确话语和实践分属不同领域、受不同逻辑支配的基础上,如何划定边界,有效推进聚焦于读者如何取用文本、建构意义的阅读研究?首先是界定话语。夏蒂埃将阅读研究中的话语限定在由语言构建的文本(texts)内,并基于通常意义上的理解(in the usual sense of the term),把文本与物质载体(书写载体、声音或其他促使文本被理解的表征物)联系起来。这就把非语言交流模式和其他符号系统(如宗教仪式、饮食、时尚、婚姻、丧葬等)抽离,使阅读研究有一定的边界,而在当时影响甚广的结构主义研究视域内,宗教仪式、饮食、时尚等是在扩大的文本范围内的。即便做了限定,由语言构建的文本系统依然比较宽泛,至少包括口语文本、书写文本、数字文本,书写文本里至少包括手抄文本、印刷文本等。夏蒂埃并不排斥文本扩大化趋向,在评述麦肯锡时,即点出他对目录学的重大突破之一就是扩大了文本的概念,夏蒂埃本人也关注口语文本与数字文本。基于可操作性,他偏重对书写文本尤其是印刷文本的研究,旁及其他文本类型,并进一步限定:不同文本类型(口语、文字、图片等)均有各自的工作逻辑、物质特性以及与作者互动的方式,必须根据每一种交流类型的特性去处理,不可能有一个单一的统一的模式。㉔
其次关注界定阅读研究中的“实践”。如果说,夏蒂埃对阅读研究中的“话语”有所窄化,那么他对于“实践”的认知则相对宽泛,并未划定清晰的边界。两个关键点在辨析中得以凸显:其一,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阅读行为有创造力和主动性,“编织了日常关系的结构,表达了某个社群的生活方式,反映了它与世界和过去的关系”;其二,阅读实践是受限制的,一方面受限于不同群体、社区以及阶层对阅读资源占有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受限于传达话语的物质形式与技术环境。㉕
三、“文本世界”与“读者世界”:模型和个案
阅读作为“一种典型的核心的实践”㉖,是夏蒂埃在福柯和德·塞托基础上阐发话语与实践关系的抓手。不管是对话语相对窄化的界定,还是对实践相对宽泛的解读,都真实呈现出文化史家进入阅读研究领域的探索过程。《书籍的秩序》提出的“三边关系”模型以及《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提出的“日常行为实践”理念,都可视为夏蒂埃在话语与实践框架内对阅读研究的阐发与推进。
1. 作品、书籍与阅读“三边关系”模型
《书籍的秩序》是夏蒂埃的代表作,其序言指出三个层面“书籍的秩序”:第一层是为文字世界排序的种种设计,如编列书目、作品分类、作者署名;第二层是文本为读者设定的顺序,如阅读的顺序、理解的顺序;第三层则是文本物质形式与话语呈现方式产生的秩序——话语从来就是一种物质呈现,书中的文字、口中的语音、台上的念白,每一种形式都有自己的规则或限制。“话语序”不可能脱离当时的“书之序”而存在。[27]第一层、第二层书籍的秩序比较常见,目录学、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等各有阐释与发挥,第三层强调文本物质形式影响意义生成,这个有新意的提法深受麦肯锡的影响——夏蒂埃指出除了扩大文本范围,麦肯锡“文本社会学”理论的另一大贡献即提出物质形式影响文本意义。[28]
对应阅读研究,话语与实践框架则是“文本世界”和“读者世界”两个空间。文本世界指的是文本的物质和话语形式,即“可读空间”;读者世界指的是具体的阅读实践以及一系列的诠释步骤,使文本“现实化”。这就构成了两大变量,即读者行为变量和文本变量(内容与形式),阅读只有置于这种动态的变量关系中才能贴近历史与现实。但在具体的研究中,往往出现顾此失彼、偏向一端的现象。即便如夏蒂埃推崇的德·塞托,在强调阅读实践主动性的过程中,也有忽视文本变量的倾向。对于德·塞托呼吁的阅读“独立”,夏蒂埃进行了反思:这种独立绝不等同于完全的自由,它会受到一系列规范特定群体实践和习惯的约束,它还会受到读物的物质形式和话语形式的约束。[29]
对书籍秩序、对文本世界与读者世界关系的思考,自然促发夏蒂埃提出阅读研究的“三边关系”模型。这里的“三边”分别是作品(文本)、书籍(文本的物质形态)和阅读(作品的现实化),作品、书籍对应文本世界和可读空间,阅读对应读者世界和作品的现实化。三者之间存在种种变量组合关系:文本稳定,印刷形式发生变化,文本的阅读模式和接受方式也发生变化;出版形式和版本变化,文本被改编或改造,产生新的读者群和新的阅读方式;文本和出版形式都稳定,但阅读模式发生变化,产生新读者和新读法……这个有着多重考察方向的动态模型为阅读研究提供了可操作的模板,是围绕阅读议题对话语与实践框架的有效应用。在关于阅读的个案研究中,夏蒂埃积极使用该动态模型:莫里哀戏剧《乔治·唐丹》体现出同一个文本,呈现的方式和环境不同,会产生多种可能的读法;法国“蓝皮文库”体现出版形式变化、文本改编后,读者群从精英阶层向庶民和大众转变;《堂·吉诃德》体现作者、出版商、印刷厂、排字工人、校对人影响文本的物质呈现,从而影响文本以及文本的阅读。
“三边关系”模型的提出受到麦肯锡的影响。在评述麦肯锡的代表作《目录学与文本社会学》(Bibliography and the Sociology of Texts)时,夏蒂埃指出,该书之所以重要,有多方面原因,在为传统目录学寻找新基础外,“它勾画出了一个新的知识空间,把文本、文本的物质形式、文本的取用史这三者的研究连接起来”[30]。文本、文本的物质形式、文本的取用史三者明显与“三边关系”模型有着对应关系。在探索阅读研究理论框架、推进阅读研究的过程中,麦肯锡的文本社会学强调物质形态影响文本意义,是夏蒂埃借鉴的重要理论资源。
2. 阅读与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
三边关系模型在动态变量关系中重构了文本的取用与意义建构过程,但这种偏理念化的模型较难直接回应宏观的社会变迁与文化转型。夏蒂埃对于阅读研究的抱负不止于此,在其文化史研究的两个主要领域,即法国大革命起源的文化分析、书籍史和阅读研究中,阅读是重要的贯通点。从阅读反观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是话语与实践框架在阅读研究中非常开阔的应用。
《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书名避开“思想”起源,而用“文化”起源,是为了避免“回溯性预测”的危险,不再默认革命深植于某种观念(话语)之中,而是探察革命得以发生的那些“信仰和情感的变化”(文化实践),辨明使之发生变得可能的一些前提条件,从观念史研究范式转向文化社会学范式。[31]福柯是夏蒂埃借以反思观念史范式的重要理论资源,否定用绝对线性发展去描述历史进程,承认“业已存在的事件在其发生前的原生性”[32]。
在话语与实践框架内,文化起源涉及文化机制和文化实践两方面。文化机制并非“各种思想观念的简单容器”,需要复原“机构的社交形式、交流手段和教育过程中自有的动力”;文化实践不仅把“得到精心阐释的清晰的思想”“自觉的理性”纳入考量范围,也关注“未经深思熟虑的内心的表象”以及“自发的义务性的归依”。[33]夏蒂埃强调文化机制与文化实践、认知与行动之间存在距离甚至冲突,认为大革命的文化起源是动态的、斗争的,“根本不在于将行为与主导行动的意识形态统一起来的和谐一致当中,而在于描绘社会的话语与话语被付诸实践创造出新差别、新分歧的行动之间的不一致当中”[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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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阅读是夏蒂埃最为看重的文化实践,是公共领域与公众舆论形成的基础,也是观察法国大革命文化起源的重要切入点。正是依凭这种现实的文化实践,公众舆论得以渗透到政治、行政和司法等层面。不过,夏蒂埃意识到,这种以能否写作和阅读为分界线的文化实践决定了它与普通民众的舆论或情感有距离甚至存在一定程度的断裂。[35]该书第四章“书籍制造了革命?”意欲打破观念史对阅读的想象与迷信,认为书籍通过“提供了一套远离日常经验的抽象话语和对权威具有毁灭作用的传统批判”制造出具有革命意识的读者[36],显然不符合实际,表现在如下具体的阅读实践中:淫秽书籍、政治小册子和轶闻记事,被读者并列追捧,实际上这些文学体裁互相渗透利用,也难以区分,很难说与革命关系紧密的“哲学书籍”阅读占有优势;公众对谴责性作品的兴趣昙花一现,不轻信,更不持久;读着相同哲学读物的读者,在面对革命事件时所做的选择高度相异,读着“革命”书籍但坚决抵制革命者比比皆是;《百科全书》的阅读者大多数对革命无动于衷,并未表现出选择或行动的共同性……总之,嵌入文本中的多样性,使读者以同一种方式阅读并化约为一套简单的意识形态话语,变得基本没有可能性。
阅读力量的有限性并不意味着它对革命的发生毫无影响,夏蒂埃转向“日常行为实践”[37]这个相对私人的领域,某种程度上这是以阅读为典型代表的文化实践的“下沉”和“渗透”。这套日常行为实践作用的原理,与德·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阐释顺利合流。在可选阅读数量急剧增加,阅读越来越个人化私密化,阅读的宗教成分减少、神圣性弱化等因素作用下,“人们对书籍集体的和崇敬的关系——以恭顺与服从为内核,让位于一种更自由的、更随意的和更具批判性的阅读方式”[38]。这种去神圣化、私人化、带批判性的阅读方式,使阅读渗透到一切社会实践中,成为最常见的行为习惯。阅读作用于社会的方式方法,远非观念史论者那般确定、那般因果链条明确,而是弥散而混杂的,需要研究者平衡公共领域与私人范畴,重建贴近历史真实和日常经验的阅读实践网络。
作为“日常行为实践”的阅读,在夏蒂埃看来是属于“私人范畴的思想实践”,处于公共文化与私人领域之间,它所参与建构的是一个“与绝对主义原则相分离的话语领域”[39]。这个领域,调动的是个人的体验与价值观,消解着等级、团体甚至阶层限定的文化差异,让人们从构成旧制度根基的依赖和顺从中解放出来,让独立于国家权威并对之加以批判成为可能。这种批判,并不一定“以清晰的思想或明确的话语表达出来”,而可能只是一种未付诸具体实践的态度、一种认知的倾向,“但这种新态度让人们抛却传统的行为方式,拒绝说教式的服从,以一种疏离的、嘲弄的和怀疑的方式”,在大革命前几十年里呈现出“权威的削弱”,从而“为一种业已失去说服力的秩序突然而剧烈的崩溃提供了思想准备”。[40]
可以说,在论述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上,夏蒂埃受到福柯和德·塞托的双重启发,放弃在书籍、阅读与信仰、革命之间建立明确的因果联系,转而描述日常行为实践中话语与实践的动态关系,挖掘潜藏在日常生活最深处的那些思想准备。日常行为实践、未经深思熟虑采取的行动和变成平常话的语汇建构起来的话语领域,在夏蒂埃看来是更需要历史研究关注的对象,也成为对阅读——一种重要的日常生活实践——展开研究的切入点。夏蒂埃主编并做评述的《私人生活史》(共四卷,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夏主编第三卷“文艺复兴的激情”),呈现出阅读作为日常行为实践在个人隐私、个人空间中的具体表征以及在自我意识、态度、行动上的具体影响,这些看似细微的表征与影响,参与形塑了整个时代的文化氛围,推动了社会的变迁。
阅读研究对探索意义建构的过程至关重要,理应成为媒介融合、文本多元化背景中编辑出版学的关注重点。作为欧美书籍史和阅读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夏蒂埃为在书籍史、文化史研究领域建构阅读之问题意识,从接受端入手做了大量开拓性工作。其问题意识是读者如何取用文本,如何构造意义并为己所用,这是阅读研究的难点,需要一个不拘泥于文本控制的阅读研究理论框架。本文通过回溯夏蒂埃与福柯、德·塞托在话语与实践关系上的对话,呈现文化史家对阅读研究理论框架的探索过程;通过分析其阅读研究成果,辨析该理论框架的适用性。当然,夏蒂埃的探索是有限度的,偏模型化和理念化,对于正在发生的渗透于日常生活的阅读实践研究缺乏方法论指引;相较而言,作为社会学家的布尔迪厄引入资本、场域和习性(经验)来调节话语与实践的关系,现实指向性更强。[41]在当下的数字传播语境中,阅读在文本世界和读者世界之间面临更多变量,要理解数字阅读中的文本取用与意义生成问题,思考数字阅读的自由、限制、边界与影响,同样需要建构动态的、有解释力的理论框架。夏蒂埃打通文化史和社会史,在阅读研究中引入话语与实践框架,其适用性、解释力有待进一步验证、探究与完善。
注释:
① 周兵.罗杰·夏蒂埃的新文化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08(1):57.
② 秦曼仪.书籍史方法论的反省与实践:马尔坦和夏蒂埃对于书籍、阅读及书写文化史的研究[J].台大历史学报,2008(41):260.
③ 李宏图,王加丰.表象的叙述:新社会文化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136.
④ 秦曼仪.书籍史方法论的反省与实践:马尔坦和夏蒂埃对于书籍、阅读及书写文化史的研究[J].台大历史学报,2008(41).
⑤ 达恩顿.拉莫莱特之吻[M].萧知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45-146.
⑥ 朱振明.福柯的“话语与权力”及其传播学意义[J].现代传播,2018(9):34,36.
⑦ 练玉春.开启可能性——米歇尔·德塞都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Vol.33,No.6(2003).
⑧⑩⑪⑫⑬⑭⑮⑯ 塞托.日常生活实践 1 实践的艺术[M].方琳琳,黄春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 35+41,111,序言6,109-110,112,266,269-270,261.
⑨⑰ 塞尔托.历史与心理分析[M].邵炜,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89,101.
⑱⑲⑳㉓㉔㉕[28][30] CHARTIER R .On the Edge of the Cliff: History,Language, and Practices[M].COCHRAN,trans.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1,1+77,67,45-46,81-82+99,20-21,82,85.
⑲㉒ JONATHAN D. Roger Chartier and the Fate of Culture History[J].French Historical Studies,1998,21(2).
[26][27][29] 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49,6-7,90.
[31][32][33][34][35][36][37][38][39][40] 夏蒂埃.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M].洪庆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序言9,4,5-6,16,33,62-63,79,84,182,173.
[41] 两人关于研究方法、研究理路的对话与评论,参见:《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布尔迪厄与夏蒂埃对话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