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在尘世的剧场里为生命“装台”
2020-11-17□桫椤
□ 桫 椤
写下这个题目,忽然发觉它更适合陈彦的另一部名作《装台》,而不是眼下这部《主角》,但我要写的是关于后者的评论,而非前者。于是顺着“装台”思考下去,假如将之当作一个意象,它竟然可以作为作者创作《主角》的一个隐喻:陈彦扎实如刁顺子“装台”功夫的叙事为《主角》里的人物和故事搭起了一个结实的舞台。于是敝帚自珍,就用这个题目延展我关于《主角》的思考。
《主角》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此前只写过两部长篇的陈彦较早时候看就被评论家称作“黑马”①,而如果算上多年从事编剧工作的经历,就知陈彦并非“横空出世”。他最早的长篇《西京故事》是同名戏剧之外的“副产品”:“我之所以要把这个故事写成长篇小说,是因为在这部戏的构思剪裁过程中,十分不舍地割去了很多有意味和有价值的东西……在戏剧文本尚未完成之时,我就一直有伺弄小说弥补缺憾的冲动。”②在这部小说中,秦腔还只是作为社会文化娱乐活动偶尔出现在环境描写中;在《装台》中,他虽然将视点对准戏剧界,但仍然没有聚焦场上的人物,而是以为演出提供舞台服务的装台业的生活为题材;等到了《主角》,终于将笔触直接伸进最熟悉的职业生活深处,深描舞台上主角的传奇人生和戏剧行当里的世情百态。可以说,《主角》既是一部尘世之书,也是一部精神之书,更是一部生命之书。虽然小说通过“秦腔小皇后”忆秦娥的“炼成史”,用四十年的时间线串联起了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社会生活变迁,更不乏对以秦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兴衰迭变的忧思,但作者的旨趣显然在“人”身上:以传统叙事的艺术手法,将社会生活和戏剧排演中的矛盾冲突当作“道具”,为绽放主角从山村里的放羊女到一代秦腔名伶的艺术生涯里超越俗世和自我的生命光华而“装台”。小说在浓郁的文化韵味和浓烈的情感张力中,展露出隐藏在生活表象之下的传统精神、现实观念和主体意志间的生动博弈,通过人物群像折射出人间全部的“生命伦理、世道人心、恒常价值”③,令读者恍若看到陈忠实《白鹿原》扉页引巴尔扎克所言“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再现。
一
为读者贡献了一个性格鲜明饱满,拥有极高辨识度和感染力的主角形象,当是《主角》最重要的文学贡献。《主角》将叙事目标锁定在人物身上,在命运徙转中形成和呈现独特的性格特征和精神特质,通过人物从小到大、从初入行到成为舞台上光彩照人的“主角”的漫长过程,写出了人物的成长性变化。这种纯正的现实主义写法为人物性格形成搭建了一个“仿真”的环境,使人物成为她的个人情志、生活环境、文化传统和戏剧生涯的综合产物,她对命运的选择和与俗世的搏斗以及透射出来的每一种性格特征都其来有自,这是这个形象之所以成功的奥义所在。
“主角”形象带给读者的亲切感和真实感,来自“平民英雄”的角色定位。忆秦娥在书中的出场没有光环,甚至可以说是处在生活的最底层。她原名叫易招弟,是秦岭深处的小山村九岩沟里的一个农家女,家境贫寒,她日常的任务就是给家里放羊。她走上秦腔表演的艺术道路,不是出于对戏剧的爱好或对艺术的理想抱负,而是因为在县剧团工作的舅舅胡三元为了减轻她家的负担,让她到剧团学戏;而且这个机会本该属于她姐姐来弟,“来弟比她漂亮,能干。她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主儿。娘老说,招弟一辈子恐怕也就是放养的命了”④。但是因为姐姐毕竟大些,“屋里好多事离不开”,父母才商量让她跟舅舅走。舅舅去领招弟,看到的是,“这哪里像个女儿家,简直就是个小花子,头蓬乱得跟鬼一样”,并叮嘱说“一定要把头上的虱子、虮子篦尽,要不然进城人笑话呢”,于是母亲才给她用篦子梳头,并找来姐姐的衣服给她穿上,她才跟舅舅离开家乡。以这样一个样子“出场”的招弟,与后来登台就能引起如雷掌声、“色艺俱佳”的“秦腔小皇后”忆秦娥光彩照人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判若两人的巨大反差产生了极为震撼的艺术效果。在她的成长道路上可谓历经磨难,城市生活的陌生感,学戏的艰辛和剧团内部的矛盾斗争,追慕者的骚扰,恶毒的流言蜚语,以及婚姻的失败和家庭生活的不幸等,都是不断出现在这个乡下姑娘面前的棘手难题。但她在舅舅和师父们的帮助下,更靠着个人吃苦耐劳的坚毅品格勤学苦练,不仅发展了秦腔事业,挽救了剧团,更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声誉,实现了个人的成功。从“招弟”到“易青娥”再到“忆秦娥”的姓名变化,代表着她从平民到秦腔演员再到社会明星三个人生阶段的递进,这种“低进高出”“低开高走”的写法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卑微、渺小、平庸的个体如何通过奋斗改变命运的现实神话。在忆秦娥的身上寓托着读者对人生的美好期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自我代入其中,从而使艺术形象产生了亲和力和感染力。
忆秦娥没有被塑造成一个符号化的扁平人物,毫无藻饰、率朴天真的性格底色使这个形象充满人性的温度和丰富的个性品质。在作者笔下,忆秦娥除了嗓音略有特色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特殊才能,反倒有着怯懦、孤僻、单纯、不谙世事等弱点。初到剧团时,她被胡彩香和舅舅的对话吓住了,显露出对陌生生活的恐惧,晚上睡觉时“在床上缩成一团,胆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了”;等听到外面的谈话声和乐器声,这种恐惧更加重了:“易青娥突然有些害怕,把身子再往紧里缩了缩,几乎缩成了蚕蛹状。”几次“缩”的动作将一个刚刚走出乡野的女孩置身现代世界时的感受逼真地表现出来。从此之后,她每遇难题,第一反应并非如何解决问题,而是试图逃离剧团回到乡下重新去过放羊的日子。临考试前,她想的是:“无非是考不上,考不上还回去放羊了事。从这几天看来,唱戏,好像也不是一件好事,为啥非要唱戏呢?”胡三元出了舞台事故被判刑,易青娥被逐出培训班,改到厨房里做饭烧火,她做出的选择是“回家,不干了”,连夜逃回九岩沟;剧团改革中,她出任二团团长,集镇演出中发生舞台垮塌事故,单团长在事故中死亡,忆秦娥仍然跑回老家去,重新过起了牧羊女的日子。她的单纯和不谙世事则令人哭笑不得,当楚嘉禾等人散布谣言说她在宁州剧团时曾遭人强暴失身,她让宁州剧团出证明并到医院检查,还试图要求团长在会上宣读这些证明材料以还自己的清白;长期高强度的排演让她产生倦怠感,她用怀孕休产假的方法让团长同意自己休息。忆秦娥如此等等的行为,使人看到的是一个汇集了普通人特征的角色,在智慧和思想中毫无异秉,只是生活中的一个普通人。这不仅在她的演戏生涯中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更拉近了小说与读者的距离,读者感受到的“主角”,不是画像式的明星头像,而是有个性有棱角、有缺陷有优点、有血有肉的“原生态”形象。
在易青娥由易招弟“逆袭”为忆秦娥的人生旅程中,伴随命运流转,作者更赋予了她独特的精神和道德操守。她虽没有远大的目标,看似在情理与时势的尘网中跌跌撞撞前行,但却始终能够在逆境中奋起,究其原因,乃在于她善良正直、吃苦耐劳的意志品质和不服输亦不强为、无法抵御现实但是又不与自己妥协,遭遇困厄又能拼搏奋起的人生态度上。舅舅胡三元被捕入狱,易青娥失去了依靠,很快被团里领导贬去烧火做饭喂猪,遭遇了她学戏生涯中的第一个大挫折,她甚至想不再学习了,就当一个厨师算了。在室友们的冷嘲热讽中,她不顾裘伙管因为担心安全而反对,自作主张搬到了灶门口住;尽管条件艰苦,但有了自己的空间后,“她反倒想练一练了”,“灶门口可以劈叉,可以下腰,可以练不少动作,并且可以练表情。没人能看得见,是可以放心大胆去做的”。苟存忠老师正是看到她在灶门口练“朝天蹬”,被她的腿功和精神打动了,才决定收她为徒。在《打焦赞》中她扮杨排风第一次登台,演出前她在包头时被勒晕,清醒过来后她打着颤声说了一句话:“不要紧,苟老师,我能行。”而这种残酷的包头方法在她还没有上场的时候,就已经让她在后台吐了两次。她的动力来自哪里?作者描写她的心理活动:“她觉得今天太不容易了。她必须撑下来,为苟老师、古老师、周老师、裘老师、胡老师、米老师、宋师、朱主任,还有在很远的地方坐监的舅撑下来。当然,更是为自己撑下来。”此后,无论是进京、进沪还是到美国百老汇演出,她都不为外界的繁华热闹所吸引,安心在宾馆睡觉,为演出养足精神。忆秦娥的这些表现,使成功和成名之路成为一曲超越现实和自我局限的华彩乐章,其作为女性的生命本色和主体意志得到彰显。
二
在《主角》中,以秦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变迁既是作者为表现人物选择的背景题材,也是小说着力表达的重要主题。“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社会进入巨变期,在外来文化冲击和本土现代性启蒙的双重作用下,反映包括社会生活巨变在内的文化变迁成为现当代文学书写的重要内容。由于文化具有稳定性和持久性,必须放在一个较长的时间跨度内才能观察到它的变化,长篇小说成为最适宜的文体。因此,新时期以来出现的长篇小说,如《古船》《白鹿原》和《穆斯林的葬礼》等表现这一主题的作品不胜枚举,因此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创作领域。在这一序列中,《主角》的不同在于作家在反映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精神发生衰变的同时,将更多的笔墨落在传统对现实生活的影响上,这一方面显现了文化传统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另一方面则追溯了人物性格形成的根源。
《主角》以忆秦娥为中心,实际上塑造了四代秦腔艺人的群体形象,他们的回忆和经历折射出秦腔艺术的兴衰和在当下时代生活中的境遇,背后反映的则是传统文化精神的变迁。小说中的周存仁、裴存义、苟存忠、古存孝四位“存”字辈老艺人和剧作家秦八娃可谓是第一代艺人,胡彩香、米兰、胡三元、郝大锤、龚丽丽是第二代,忆秦娥、周玉枝、封潇潇、楚嘉禾、薛桂生为第三代,忆秦娥收养的宋雨算是第四代接班人。他们对戏曲艺术的理解和把握、处理问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都以鲜活的个性化形象打动人心,例如古存孝、秦八娃的文人脾性,胡三元对敲鼓技艺的痴迷,胡彩香的爽利与泼辣,米兰的义气,周玉枝的正直温和,楚嘉禾的狭隘与阴险等。易青娥进入剧团时,“文化大革命”即将结束,戏剧经历了“革命化”的曲折探索之后只能重新回归到传统精神和传统技艺上来。所以,忆秦娥成为“角儿”也是时代使然。因为需要复活“老戏”,那些有着深厚传统艺术功底的老艺术家被重新起用,“这期间,剧团最大的变化,有几个人突然跟变戏法一样,从旮旯拐角里钻了出来”,主要就是指的“存”字辈的四位老艺人,而在此前,他们已经远离了舞台,从前唱“红生”、后来管“大衣箱”的裘存义成了食堂伙管;当年的大名角苟存忠成了看门老汉,武旦硬功在身的周存仁到剧场看大门,顶门武生又能唱文戏、肚子里存着三百多本戏的古存孝则成了“满世界‘跑场子’”的人,以“忠、孝、仁、义”为名的四位老人的遭遇无疑代表着传统道义的衰落。他们重回剧团,预示着秦腔迎来了春天,但很快这门古老的艺术就又受到了商品大潮的冲击,歌舞等外来通俗文艺形式挤占了传统艺术的市场份额,剧团改制也带来了不利的影响。在小说中,龚丽丽、米兰先后离开剧团,忆秦娥也曾沦落到在茶馆唱戏、靠打赏为生的地步,四代人的人生际遇正是秦腔艺术兴衰遭际的具象化反映。
对传统文化精神的坚守与弘扬,是《主角》重要的价值取向。在作者笔下,老一辈秦腔演职和编创人员显然是传统精神的化身,我们在诸多角色身上看到他们对艺术和道德的坚守,这个行当里“戏比天大”“戏比命大”这些最基本也是最高的价值准则得到生动阐发。苟存忠是最早发现易青娥艺术天分的人,他不顾这个人人见弃的丫头还在灶房烧火就一心收她为徒,易青娥甚至认为他“也就是图灶房换火种方便,随便说说而已。可没想到,老汉还认真得不行。见天早上,他都要到灶门口检查她的练功情况”。随后他将毕生对秦腔的热爱都倾注到了培养下一代演员身上,不仅在表演上对易青娥进行悉心指导,而且向她传授了“喷火”绝技;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秉持“弓要折,弦要断,还偏要把这场演出进行到底”的精神,在舞台上拼尽全力为易青娥示范,一连三十六口喷火之后为秦腔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而这并不是孤例,封导在进京演出的列车上向大家讲述了乾隆年间秦腔“大人物”魏三累死在舞台上的故事,为苟存忠视艺术为生命的壮举衔接了艺术史的根脉。胡三元在小说中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物,他固然有做事鲁莽冲动、爱出风头,且有“生活作风问题”等缺点,但是娴熟的敲鼓技艺却是无人不服的,他醉心敲鼓已达痴迷的程度:在特殊日子里因为“用一本书当板鼓”被当作偷偷搞娱乐活动而差点面临牢狱之灾;他在县中队参加劳改队也把石头当作鼓来敲;受开除留用察看处分后在厨房里帮厨切菜也是敲鼓的节奏。尽管他因为脾性耿介、敢说敢做不断惹出“麻烦”,但凭着对艺术的痴情和匠心多次在演出中救场。剧作家秦八娃虽然出身贫寒,一直是基层镇上的文化站站长,但却是一位兼有传统文人和艺人风骨的剧作家,他被易青娥的艺术造诣和精神打动,为她改名“忆秦娥”;他不仅对《游西湖》舞台上的缺陷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并为忆秦娥量身创作了一部新戏《狐仙劫》,使忆秦娥感动得热泪盈眶,受到了巨大的精神鼓舞。
黄正大任“主任”时主导的《一声春雷》《洪湖赤卫队》和薛桂生执导的“花哨版”的《狐仙劫》等违背艺术传统和艺术精神的剧目以失败而告终,而忆秦娥在老艺人指导下主演的《游西湖》《同心结》《狐仙劫》却获得了巨大成功,这些都清晰地表明了小说的主题倾向:传统文化只有坚持传统精神,才能真正被发扬光大。宋雨在忆秦娥等人悉心教导下的成长,则是传统艺术后继有人的象征。在弘扬传统艺术精神的同时,小说对传统价值的肯定还体现在对人性的书写上。正如有评论家所指出的那样,“《主角》中有中国式的悲悯,抵达的是一个大的境界”⑤。胡彩香和米兰之间的关系是个很好的体现,二人曾同为宁州剧团里互为AB角的演员,因为角色分配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在外人看来是不可调和的。当易青娥来到剧团,胡三元显然并不具备照顾好外甥女的能力,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易青娥尽管尚在懵懂之中,但依然感受到温暖,在她们的关照中有了安全感;当她遭遇挫折跑回老家,也是胡和米前来将她接回。无论在生活还是专业上,她们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易青娥关怀备至。当胡三元因舞台事故被抓,胡彩香动员大家签名具保,因为她与胡三元有情感关系,最初不同意将米兰的名字写上去,但随后就转变了态度。当众人都认为胡彩香不敢去找米兰签名时,她却去了,米兰不仅签了,而且说“把我签在你前边。还按AB角儿那样排”。这一举动彰显了二人独特的性格,和彼此间惺惺相惜的感觉;米兰离团出国,将一些东西留给胡,表明二人已前嫌尽释。后来当米兰回国,首先就找到了胡彩香,二人成为莫逆之交。《主角》所抵达的大境界,是人物灵魂里对他人的善与爱和对道义的坚守,这是一种超越利益、超越个体的阔达悲悯之心,而这又与通过秦腔艺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表达是相辅相成和融为一体的。
三
传统文化既是人物生长的土壤,也是贯穿故事情节的精神底脉,我们由此感受到《主角》浑厚、幽远的意境和气质。而作为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书写现实题材的作品,小说里的现实生活既是以客观现实为原型的文学描摹,又是作者创造的一个自洽的完满世界,为情节发展提供了坚实支撑。当然,作者是因为熟悉才选择了这一题材,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毋宁说是作者选择了剧团这样一个微小的社会组织单元,作为体悟人心、观察人性,辨析人的喜怒哀乐、善恶爱憎的情感窗口,正所谓谢有顺所言:“小说必须有结实的物质外壳和对生活世界的描绘,同时也必须是精神的容器,能够装下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所想、所期待和所盼望的。”⑥正是有了小说为人物创造的复杂的生活、道德和情感逻辑,人物才得以牢固而真实地从文字中站立起来,并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围绕个人在演出中的角色位置形成的矛盾冲突,既是小说的重要“看点”,也是展示人物性格、推进故事情节的重要力量。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在与其他人之间形成的伦理关系中表现出个人的道德和情感属性,孤立的人在现实中无法生存,也无法存在于小说家的笔下。在现实中的戏剧界,如同作者写道的那样,“一个团队,几乎像打扮女儿出嫁般地把主角体贴入微、天衣无缝地送上了前台”⑦,其中可见主角的成功少不了团队的力量,一个人单打独斗无论如何是成不了主角的。这反映在小说中,作者塑造的是戏剧界内外的人物群像,这些人物与主角搭配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主角的生活环境和秦腔艺术的文化生态。忆秦娥与楚嘉禾之间的冲突可谓是贯穿全书的矛盾主线,她们二人曾同是宁州剧团演员训练班的同学,但楚出身干部家庭,是家庭条件最好的学生,优越的生活环境使她的体态和容貌“一看就是当主角的料”。在宁州剧团时,她与易青娥之间的矛盾来自两个原因,一方面易青娥由于刻苦而比她进步更快,这让她心生忌妒;另一方面,她喜欢封潇潇,但封潇潇却喜欢易秦娥,无形之中让她将易青娥当成了“情敌”。楚嘉禾先于易青娥上调到省秦,及至改名忆秦娥的易青娥进入省秦,原先埋下的矛盾“祸根”伴随着忆秦娥声名鹊起和在排演中的角色分配而深度刺激了楚嘉禾,致使她完全将昔日的同学情分转化成了仇恨,多次炮制谣言,给忆秦娥带来了巨大的人身伤害。忆秦娥在二人关系上的态度与楚形成鲜明对比,面对楚变本加厉的讽刺、攻击和袭扰,她选择了隐忍,甚至试图弥合二人之间的关系,但终究不可能。忆秦娥的表现更提升了她作为主角的形象内涵;而周玉枝的态度变化则更加凸显了楚在人性和道德上的卑劣。
前文分析过胡彩香与米兰之间化干戈为玉帛的关系变化,正向的伦理力量没有出现在楚和忆的关系上,也没有出现在胡三元与郝大锤之间。胡三元是秦腔界敲鼓技术最好的人,但却因种种原因常常不能正常参加演出,郝大锤作为司鼓人员不得不被任用,但他不仅没有胡的艺术审美和技术水平,也没有胡的性格优势和艺德标高,多次给在台上的演员制造麻烦。在忆秦娥演出时他因为过分“夭戏”而与胡三元发生直接冲突,胡三元救场后使演出获得了成功。尽管并没有外露出明显的二元对立的传统审美逻辑,但楚嘉禾、郝大锤仍可被视为是小说中的“反派人物”。他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也反证了传统道德在维系和建构良好伦理关系中的重大作用。与楚和郝这类标签式的人物不同,与忆秦娥有着感情纠葛的三个男性形象则呈现出复杂的性格特征。与封潇潇之间并未言明的朦胧情感作为美好的青春回忆存留在忆秦娥的心底,但封为情所困终至自我沉沦也成为她心上抹不去的伤痛。作为众多倾慕者之一,刘红兵喜欢并勇敢追求忆秦娥,对她施以了看似无微不至的关心,但这种关心又令人感觉到充满了功利的目的性,善良单纯的忆秦娥难以分辨。事实上忆秦娥从未认真思考过情感问题,她是在惶惑和无奈之中走向了婚姻,这也显示出她的思维是粗线条的。价值观的不同和刘的道德缺陷最终导致了婚姻的解体,孩子刘忆之残和之死更加重了对二人的伤害。刘忆死后,已成耀眼明星的忆秦娥不忘这段感情,亲自去探望穷困潦倒、病痛缠身的刘红兵,并增加费用让陪护者悉心照料,显示出忆秦娥重情的一面。与画家石怀玉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了忆秦娥对理想情感的渴望和追求,但石狂热的情欲和控制欲最终演变成了毁灭性力量,不仅焚毁了二人之间的情感,也令石在激情中以自杀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从某种意义上说,二人的结合是存在心理和精神上的合理性的,但脱离俗世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忆秦娥历经艰辛走向艺术巅峰的同时,情感和婚姻生活却以失败而告终,也为形象的真实性增加了成色:她并非一个全能型的人物,唯有面对自我、面对自己在演出中承担的角色,她才是忆秦娥;当面对他者、面对复杂的生活和陌生的世界时,她仍然是那个“易招弟”或“易青娥”,“其命运与社会相勾连,也与大千世界之人性根底相环扣”⑧。
《主角》以秦腔剧团里主角的诞生为主线,用细腻的笔触呈现人物在成长、成才和成名过程中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并围绕秦腔艺术的内外生态,描绘出一幅兼具生活广度、文化厚度和人性深度的绵密画卷。从叙事而论,无论是带有总体性特征的生活世界还是章回式的情节排布,都可以看出作者深受经典长篇小说的影响,我们在其中常常有某种久违了的熟悉感。但无论“物质外壳”多么坚实和密致,作者关于创作的所有技巧都必须着落在人物身上,才能真正实现小说的目的。相比于《西京故事》和《装台》,《主角》的叙事更加紧凑,线索更加清晰,人物的感染力更强,但在人物性格形象的塑造上,则与前两部作品异曲同工。陈彦极善于书写生活在底层的人物,这些形象在生存危机中形成了吃苦耐劳、坚忍顽强、世俗但不世故的性格,《装台》里的刁顺子,《西京故事》里的罗天福,《主角》中的忆秦娥,无不是这样的人物。他们或许命途多舛,但不屈从于压力、敢与命运搏斗的勇气和意志使他们卑微甚至卑贱的生命成为高贵的存在。作者引用妥斯陀耶夫斯基的话说:“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⑨所谓“绝对美好”,我想并非仅限于一出场就表现出“道德完人”似的标准化人物,而是在生活的重压下还能不断超越自我;虽然不乏人性的弱点,但又通过自我的努力克服一些弱点,从而使个人精神境界和生命意义跃升到一个新境界。捕捉或创造这样的人物,是小说不该放弃的追求,陈彦努力让笔下的人物达到了这样的境界。
注释:
①《陈彦:想尝试写台上的角儿》,《西安晚报》2016年1月19日。
②陈彦:《西京故事·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31页。
③陈彦《主角·后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892页。
④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下文引用小说原著内容不再一一注明。
⑤杨庆祥语,见《陈彦推出现实题材长篇新作〈主角〉 评:有中国式的悲悯》,http://www.xinhuanet.com/book/2018-05/10/c_129869160.htm。
⑥谢有顺:《成为小说家》,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页。
⑦陈彦:《主角·后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890页。
⑧陈彦:《主角·后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894页。
⑨陈彦:《主角·后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8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