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阿乙自述
2020-11-17□阿乙
□ 阿 乙
“不劳而获”是很多文学作品的主题。有可能也是为着一种方便,以减少叙事的周折。比如《基督山伯爵》中,志在复仇的唐泰斯获取巨额财富,是因为狱友法里亚神甫临终前告诉他一批宝藏的秘密;狄更斯的《远大前程》里,由铁匠监护的穷人子弟匹普,他之所以能进入上等人的世界,是因为有一名富有的逃犯通过律师对他进行资助。唐泰斯和匹普获取巨额财富和他们的品性有关,比如他们善良、忠实,但和他们是否为此努力无关。在《天方夜谭》里,充斥着更多这样的故事,比如有求必应的神灯。
讲故事的人认为这是合理的,听故事的人也认为它是应当的。有一天我读到雅各布斯(W.W.Jacobs)完成于1901年的小说《猴爪》,大感骇然。这则短篇和其他小说起初的套路是一样的,就是从印度归来的军士长莫里斯,给一个姓瓦特的家庭带来一只猴爪。一名托钵僧曾对猴爪施过法术,能让许愿的人完成他的愿望。莫里斯警告瓦特夫妇不要存什么非分之想。然而他们并没有听取警告。他们试探性地向猴爪发出誓愿:我要二百镑。
他们很久都没有收到这笔钱。事情过去很久,他们似乎也忘记了。一天,家中出现一位陌生的客人。作者认真而细致地描写了不速之客在进门前的犹豫和迟疑。我认为这一段写得特别好,应该是作者写闲笔的典范。雅各布斯这样写:
a.他看上去似乎努力下决心进屋来似的。
b.他在大门口停留了三次,然后又走开了。第四次,他站住,手放在门上,突然下定决心地推开门,走到院内的小道。
c.瓦特太太注意到这个陌生人衣着讲究,戴着有光泽的崭新丝帽。
来者是莫乌麦金斯公司的代表,他此番前来只为告诉瓦特夫妇一个艰难的事实:你们的儿子被卷进机器了。没有一点痛苦。另外他表示公司愿意付出一笔补偿金,数目是:二百镑。
我读到此处,感觉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把,还有就是被什么紧紧箍住。它带给我巨大的压力。我之所以去读这篇小说,是因为上一个读者也受到惊吓。他将它隆重地推荐给我。后来我分析,小说之所以让人悚然,是因为它警告了几乎每一个读者,警告了他们不要有不劳而获的心思,警告了他们的贪婪、盲目以及为了屑小便宜而赴汤蹈火的侥幸心理。它将每一个读者都扔回真实的报应的深渊。
我在这里引用的《猴爪》的字句,均为刘展鹏所译。
我想起十四年前,2006年,那时我三十岁。当时我是一名在杂志社无所事事的编辑,我对自己未来的小说家身份做了想象。这些想象包括:我出现在差不多有一亩地的舞台上领取奖项;我因为接受太多采访而备感烦躁,这种烦躁既针对采访者也针对自己;有读者等候在阴暗的角落,威胁我不能那么写;我坐在主席台为应该如何发言而紧张,以致手心出汗,后来又如何变得脸皮厚起来;我去了国外,去了西方,也去了后一个文学的中心——拉美;有人专门为我的作品写论文;街道上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这些想象,在今天全都实现了。甚至过去不敢去梦想的事情,在今天也出现了。我去法国小城维埃纳做活动时,一名叫佩吉的读者从里昂坐火车赶来。为了不错过当天回去的火车,她在找到我之后就又匆匆赶回车站。她说:“我来只为告诉你一句话,你写得太好了,我请你不要再工作,专心写作。”我还记得一位译者曾经对人介绍我的小说:“我不允许你说它不好。”我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这甚至是我奋斗的基本动力。每当我遭受挫折,我就会去回想这些让自己感觉幸福的经历。
十四年前,我怎么能想象自己今天会收获如此之多。我那时只是想想而已。同时,我也想象不到自己的身体在这十四年里,会一度垮到濒死的地步。2013年,我先后在北京友谊医院、北京胸科医院、北京大学第一医院、三○一医院就诊,因为查不出病,最后转入北京协和医院。在该医院的呼吸内科、免疫科和血液科先后瞧,多次会诊,最后依靠一种新药得救。
我记得那些医生这样对我说:
——我们这里治不了,你去胸科医院吧,要快。
——你这样检查,基本一周才能出来结果。你还有几个一周呢。我们这里是专科医院,你赶紧去综合性大医院。
——你这CT上密密麻麻一大片,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只有开胸才有可能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很长时间,我都处于气喘的状态。有几个月,我在寻思怎么躺到铁轨上好让火车轧死自己,因为我起床走上十来米就会发高烧。我弄了两台氧气机,吸氧吸了一年多。我因为大量吃激素,变成一个满月脸大胖子。后来我肥肿的照片还被不喜欢我的人当成生活堕落、脑满肠肥的铁证,别有用心地使用。唉,这些人真是坏透了。我真想跟他说,我妈妈只要看见我这些照片就会流眼泪。
那段时间,我接受采访,总能感觉采访者和我自己都有一种悲壮感。我几次想挺身而出否认这悲壮感。但是我想,如果否认,既是对好心帮助自己的人的不敬,也会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这个麻烦就是要重构新的访谈框架。因此出现在舆论上的我,很像是一名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劳模。
实际是:这是一个对写作和虚荣有瘾的人,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成瘾的人,深陷于某一项事物的人,自控能力差的人,身体往往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疾病。有时数病并发。我就是这样。想到这点,我就知道,写作成瘾,和打游戏成瘾、下棋上瘾的人一样,都得面临同样的免疫灾难。有时深入骨髓地想念一个女人也会。如果你想看看什么是对下棋有瘾,就去读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写作会让人疯狂到何种地步,还可以去看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自打我决定写作,疯狂就主宰了我,直到一步步把我推入最终的火海。我记得,有很多天,我睡觉不是睡觉,而是为了醒来。好获得精力工作。起床后,我尽量快地刷牙、进食,然后来到电脑前,开始一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写作。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吃饭甚至是上厕所时的烦躁。在我内心,有一个残忍的督工,在不时对着我甩下鞭子。有时我想:人类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饭呢?就不能不吃么?后来我想:为什么没人发明一种药丸,就那么一小颗,吃下去就可以解决人一天的营养摄入?
我感觉一切其他的活动都在抑制和干扰写作。
写作在这个时代,比以前,能更快地让作者看见自己的荣耀。正是这荣耀使人成瘾,也使人焦虑。我们对在单位时间内创造奇迹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我的病就是这样来的。与其说它是一种生理病,不如说是一种哲学病、一种时代特有的病。
有一天有人说我是被写作绑架了,很可怜。我起初面红耳赤,后来觉得他所言极是。现在,朋友和亲人讲述我过去的经历,我听来还骇然。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疯狂。好在,上帝在准备取走我狂妄的生命时,最后又松手了,把它还给了我。我现在才知道,生活的价值并不弱于艺术。我们好好地去生活,荣耀一样会像钟点一样准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