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镇到火星:阿乙的时空游牧
2020-11-17陈若谷
□ 陈若谷
一
在大众文化意义上,小镇空间是都市流行文化的模拟承担者,因为在政治和经济上实际的差异,小镇作为基层腹地,潜藏着最深广的想象力和消费力。在文化意义上,小镇的地界包含了县城和乡镇两种行政级别,因为它们都是城市化进城里的中间物,残留着熟人社会的情义和狭隘空间的压抑。相当多的70后作家正是从小镇走上了自己的文学之路,而他们的文学之路又和地理位置上的进城之路同构。40年前,“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但如今“城”的内涵已经发生深刻改变,他们进入的是国际化和全球化时代的都市。对接的历史阶段是城镇化转型和国际化接轨双线并行的社会发展道路。
在虚构和纪实中,我们看见阿乙笔下的县城生活路线大致可覆盖红乌镇、雎鸠镇、莫家街、瑞昌、岙城等,它们无一例外地面目可憎又模糊无聊,乡村更是乏善可陈,人们困囿于浅薄的思想和眼界,并且泛滥着流放此地的悲怆感。根源上,他及同时代的70后作家们,往往以自我为原型,去充当叙述者并对周遭的事物进行批判。他们直面自身成长环境的缺陷,不断咀嚼着“我从这里来”的意识,但又极力想成为另一种人。这可以说是现代语境里青年人的集体目标:往外走,向上走。
小镇故事一直不缺乏20世纪中国的多样版本。鲁迅的绍兴镇里有嬉戏于百草园的童年,萧红怀念着她的呼兰河,回龙镇其香居茶馆里发生着两个头面人物的争斗。可以说,小镇有淳朴的故事也有动荡的历史,比如茅盾以笔下乌镇的商业触角进行社会剖析,师陀将老塔矗立在果园城见证现代的生活变迁,70年代的芙蓉镇则是政治和人性的角力场,林斤澜“矮凳桥”纽扣市场里市井之音绵延不绝……林林总总,构成了20世纪文学经典的小镇版图。格非、迟子建怀着乡愁书写小镇,苏童的香椿树街、徐则臣的花街、魏微的微湖闸、鲁敏的东坝等莫不如此,他们无限眷恋地追忆着由小镇故事组成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他们将自己的小镇/县城当成文学根据地,打造属于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自然,怀旧往往带有想象和虚构的成分,无意中他们也启动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机制,屏蔽现实世界中的尖锐成分。总而言之,小镇因其地理中介性,成为城市化进程不可忽略的历史见证者,同时还要迎来一代又一代对于现代性及生活本身抱有质询眼神的作家们的审视。从小镇到城市,作家们有着微妙的心态转变。作为城市闯入者,他们积极实践着城市生活,却又竭力批判城市文明,在抗拒或融合中完成了自我都市化。
另一种则脱离了怀旧情绪,完全是以当下青年的价值焦虑和进取精神推动叙事的,比如县城背景的电影如贾樟柯的《站台》《山河故人》和顾长卫的《孔雀》《立春》,则体现了转型期中国“小镇青年”的精神状态。如果说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表述了“到世界去”的欲望,那么文化意义上的“外面的世界”和商品消费的“更大的世界”合二为一,缔造了对神圣远方的向往——这才是于连式小镇青年的成长史。在他们眼里,故土小镇从来没有泛过神圣光辉,仅仅是一个整体下沉的精神世界,一个必须要挣脱的空洞能指。稍微例外的是张楚,他为笔下的县城留下了一点温度。但曹寇《十七年表》却用大量篇幅勾画生活的虚妄和无聊,他诚实地展露了自己“南京近郊的小青年”的来历,并在《南京的姑娘》中毫无掩饰地赞美城市女孩。他承认:“这就是答案。没有比这样一个青年首次接触到的城市姑娘更美的姑娘了。这是一种低贱、卑怯的情感,顽固而令人忧伤。”①这样的地域苦闷也萦绕在阿乙的文本中,他毫不掩饰对于“大地方”的势利眼,《模范青年》里的小镇青年“我”因为一个姑娘不再穿着北京风衣,顿感她失去了光环。
相对而言,小地方枯燥乏味的生活和矫揉造作的时尚,背后是真实的物质性匮乏,面对都市和乡村,县城处在不可进亦无处退的尴尬夹缝中。“就是在这寂静的胡同里头(在巷道继续朝东拐后),藏着一个庞大、梦幻般、居住在五六公里外的她此前从未听说的地下市场。俊锋的妈妈在走进这由礼帽、毡帽、韩版针织帽、披肩、围巾、丝巾、呢子大衣、羽绒服、鸡心领毛线、鄂尔多斯羊毛衫、衬衫、马甲、睡衣、保暖内衣、文胸、内裤、情趣内衣……红富士、栖霞富士组成的琳琅世界时,花了眼。”②寡母瞬间被目不暇接的丰富现代生活击倒,这“梦幻般”的市场造成的“震惊”体验可能不亚于外省青年第一次流连于巴黎拱廊街时的心态。而背景环境中的“石棉瓦顶柴房”“鸽笼与鸡埘”“公厕溢出的尿溺”,却揭示了其本质仅仅是糟糕的现代性模拟,正如方鸿渐一行人在金华车站附近入住“欧亚大旅社”后,本以为可以在餐前餐后各来一杯咖啡,“做它一次欧洲人”的希望却完全落空。
此类戏剧性装置阿乙多次使用。阿乙笔下多次出现一把精妙的剪刀,它几乎是匮乏县城里最知名的产品,既是毫无艺术感的生产和生活工具(《阁楼》《小人》),同时还是刑罚工具(《虫蛀的外乡人》),最可笑的在于,剪刀也是本地黑社会混混的武器乃至饰物。“古代有斧头帮,远地方有青龙帮,我们这地方只有剪刀帮”,当社会只有黑白两种资源,那么显然“讲究宽进严出,讲究机会平等”的黑社会更受欢迎,门槛也更低③。在剪刀帮的江湖式戏仿中,阿乙顺手完成了对于正面秩序的解剖。事实上,无论是黑社会,还是白社会,人生的规则都有着不出意外的无聊。“某天,我和所长、户政科长、退休的户政科长,老中青四代,偶坐于麻将桌东南西北四位,因为科长手气不好,我们转骰子,重新定位置,却竟是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往下各轮了一位。……一生就这样葬了。”④
在物质和精神层面完全失落了的叙述者,进而意识到,“岙城是个有历史的地方,唐宋八大家有三家距此地不远,走到村社,见牌坊不是‘进士及第’就是‘状元世家’,字迹遒劲,千年不坏。不由人不想起当年‘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盛景,惜乎如今石阶,新鲜的、不新鲜的牛粪码了好几堆。而村民人等,或荷锄或挑担,躬身不语,一截截走入黄昏,好似一截截走入坟墓”⑤。无论历史的延续如何稳固,叙述历史的方法多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作为个体的生命却是速朽的,祖父—父亲—“我”,我们仨将依次在宿命中死去,并且为后人遗忘,正如“我”不会记得曾祖父的名字。那么生命存余的额度,仅仅是等待着“把剩下的日子过完,按时死了”⑥。简而言之,空间的狭仄限制了个体的发展,“公路到达别的县时,还会继续朝前走,去武汉去陕甘宁去罗马,到了我们县却是走到了尽头,走不动了”⑦。在世界尽头,外在天地轰轰向前的声音才显得无比清晰而令人揪心。
二
九范公路是县城和乡村的连接者,铁道则是此在和彼岸的连接者。开进乡村的火车为小镇带来了城市文明的询唤。阿乙这样说,“火车来了之后,远方就从抽象变得更加具体。进而知道世界上还有北京、巴黎、纽约和伦敦这样的大城市”。火车的速度打破了乡土文化里凝滞的时间,它拉来的他者眼光让静止的人们进一步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意外杀人事件》勾勒的是意外和生死的关系,但其实质并不是文学的偶然性描写。这个故事揭示的是县城的权力关系。权力中心并不是无所作为,乃至无法作为的红乌县派出所,而是火车。进一步说,火车的现代秩序让外地人李继锡感觉到自己与自我之外的一切脱节,本县竟无一人可受理发生在火车上的纠纷。在绝望中,他接连杀害六人,向着高速发展的现代时间进行正面砍杀。与李继锡相似,红乌县也是这个链条里可悲的一环。1997年县火车站建成时,“我们红乌县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褴褛”,人们讨论着武汉、 广州等大城市,“好似红乌已和它们平起平坐”⑧。铁路对传统的城市格局进行了根本性的重塑,它辐射出巨大的权力结构,不断推动社会的流动速度和力度。《哦,香雪》表达了乡村少女对城市的期盼,《妙妙》则表达了小镇姑娘对北京的想象:只有火车可以成就她们,摆脱世代的原地踏步,超越短暂和狭隘的地方性,出去寻求未知的全景化世界。
就是在这样的热情畅想中,红乌县却迎来了“提速”的决定。火车提速必然要牺牲一些小站,这样,红乌县就在见识过希望之后依然被牺牲掉,在轰隆隆驶过的火车面前,红乌县是被无视的。阿乙发现了自己的不自由,县城人已经变成笼子里的动物,让火车上的观光客参观。齐格蒙特·鲍曼在2000年提出的“流动的现代性”其实是延续了此前的一个观点,他认为移动速度在当今已经变成了或许是首要的社会分层和支配等级的因素,所谓精英就是那些可以快速移动和自由行动的人。阿乙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这种恼羞成怒的心态使他为外地人李继锡找到了凶杀的必然性。“阿乙的笔触让我们领略到祖国大地上分裂的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底层百姓的羞耻需要出口,于是,‘我们想它出点事’。”⑨更重要的是,对阿乙本人及其笔下的叙述者而言,他们意识到,人需要在乡村—城镇—城市—都市之间“进化”,并最终付诸实践,沿着京九线一路北上,从固体空间走向了流体时间,从此无父无君,浪荡江湖。
在世俗意义上,去家离土的“我”成功了。“二十一岁时我在洪一乡的山野发恶誓,要去纽约,十二年过去了,我竟然沿着洪一(乡)—瑞昌(县)—郑州(省城)—上海(直辖市)—广州(沿海)—北京(首都)去了那地方。”⑩但在进入城市后,却几乎无法连贯地思考和感知城市生活场景。“有时的周末,我会去王府井逛,手指像鸡毛掸子拂过一件件红色、黑色、白色、灰色甚至彩色的中国、外国风衣,像主人那样看来自全国各地、说各种方言的游客。然后去新东安市场看电影——在故乡,电影院已成会议室,有时会招徕一些草台班子跳艳舞,最终无声无息拆掉了。”即便在北京,“我”所叙述的也是故土(即便依然持有嫌弃的眼光)。阿乙对于身份的自觉是沉思性的。沈从文强调自己“实在是个乡下人”,李广田把自己看作“地之子”,所谓“乡下人”“地之子”皆隐含了天然的审美或道德对都市文化的抗争。“一个人即使没有高度的智慧与感受能力,照样可以求得天生的快乐和不自觉地得来的智慧。”但在阿乙这里,都市逻辑并不能被这样简单地“超克”。
这一点很有意味,阿乙在多数小说中惯于运用江西方言,而他所遍历的城市——郑州、上海、广州和北京,留下的痕迹可谓微乎其微。在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中,常务副镇长何东明用来表达傲慢和刻薄的句式是“哟”“合着”“敢情”,这虽然显得勉强,倒也符合北京皇城根儿文化对于一个乡镇政治人物的向心作用。阿乙很少在落墨时做都市文化的本土挪用。在《再味》里,三表姐的改变是从道别中体现出来,上海话“再味”凸显的是可以强调的距离感。但此篇小说的视角并不是三表姐,而依然落脚于“我”——一个后来去上海寻生活的小镇青年,上海从来没有占有过“我”的主体。在一个无聊的受访中,“我”失望地说“我还没来上海时,总觉得它是糖果,是乌托邦,现在好了,一日就平常了”。并行的线索是,当发现少年时期上海女神的凄惶现状时,“我”的上海梦一同陷落了。
可见,在面对都市时,阿乙的写作反而是对抗性和内省式的。他并未像空间扩张那样实现题材的多样叠加。在王府井里,漫游的姿态属于典型的外来者。在采访中阿乙说,自己无法捕捉省会城市和大都市的细节,“但是如果一到乡下或者是小镇里面,那些东西我只要看一眼,我就敏感,我知道它那个桌子,为什么椅子摸了很多槽,为什么有蚂蚁走,为什么下午的时光那么慵懒,显得特别无聊,人为什么会在冬天里烧煤球,为什么下雪”。引用这段口头表述,一方面是为了说明,小镇经验是困住阿乙写作的牢笼;另一方面也可以证明,这正是现代都市中诗人的一种处境,他无法在强光下详细地打量这座城市,或者说他的时间与都市时间不相一致。按本雅明的阐释,波德莱尔发明了一种新的文字类型,拾垃圾者精心翻捡垃圾,“这幅图景是诗人活动程序的夸张的隐喻,拾垃圾者和诗人都与垃圾有关联。两者都是在城市居民酣沉睡乡的时候孤寂地操着自己的行当,甚至两者的姿势都是一样的”。
无法得知,阿乙是否有一些瞬间以这样的进路思考写作和空间的关系。但我们可以挣脱空间的谜团,选择时间的矢量,以下用两个文本进行对照。《一个乡村作家的死》和《作家的敌人》联袂勾勒了一位作家的三生三世。60多岁的乡村作家李世贵写作几十年,终在寂寂无名中死去,儿子将他那些本等待被未来发掘的文稿悉数烧毁,使这些文稿无法再寄望于远方时间的公正。50多岁的成名作家陈白驹,两次斩获鲁迅文学奖并过上了优渥的生活,他拥有两万多的西装、进口漱口水,和印着一大堆头衔的名片,每日靠参加文学活动打发日子,对于自己远离伟大的文学序列这一事实心知肚明。年轻后生交付了自己的健康,在矫揉造作的练笔期后有了质的飞跃,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知名作家们的裁决。这三个人其实是作家的三种阶段,站立在荣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段时间之处。在获得荣誉之前,他们都像是深夜翻捡垃圾的人,陈白驹在没有他者在场的时刻,拿出自己的作品阅读,且独自承受着失败感的啃噬;乡村作家与亲戚半夜酒酣之际奔回家握起纸笔,又在黎明到来时感到索然无味;年轻人则在众人审判自己之前先行晕倒,醒来之后他必然将错过那个被宣布伟大作品诞生的时刻。这个岔路上通往三种写作者的命运,全部都是时空错位的。他们在价值上也许具有差异,但是在时间面前,却都会迎来无解的未来。
三
阿乙有一类小说,他自己归纳为有志异色彩甚或是对智性内容的油滑组织。实际上,这类小说诡异离奇又妙趣横生,完全不拘泥于具体的时空。《小卖部大侠》里讲一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残障人士,在他的幻想中自己是一个河山踏遍的侠义之士;《八千里路云和月》则在武侠的外壳下上演着围堵上访者的计谋,这令刀光剑影迅速哑然;《隐士》里遭受情感伤害后患癔症的范吉祥,在深山里凭空勾画着失而复得的爱情和深渊一般的都市;《明朝和21世纪》里明朝穷酸秀才创造出了穿越到21世纪的人物,并赋予他以哮喘病和思维能力;《先知》里民间哲学家朱求是探求的“杀时间”哲学,最终促使他进行了唯一有意义的哲学实践——自杀;《北范》的主角是民间科学爱好者范如意,他关心光年和时间旅行,关心外太空的文明信号,在山顶用镇图书馆的科学读物和简陋的工具,去捕捉远方的幻影,最后销声匿迹。最有拼接色彩的文本是《火星》和《小镇之花》。两个庸常的小镇青年照例以谈论女人开始,“两人赶着话聊,一路聊到北京、大兴安岭、火星,好像置身镇外。时间它自己在齿轮上悄然运转,走过去很远”。枯坐于美国农场的施坤等待着她永不会到来的情人李爱民,直到似乎望见了遥远的火星。他们身在小镇,却有着上天入地的超越精神。
时间哲学在阿乙笔下多次被探讨过:“你不觉得时间只是人类发明的词汇吗?”但在他笔下思考这种问题的人,却是日常秩序之外的民间哲学家、少年杀人犯,以及一个虚构的21世纪人类。少年杀人犯这样认识到生的虚空,“有时我想人类早已灭亡,我们今天之浩大繁复,不过是明朝或宋代一个巫婆投放进镜中的幻象;有时具体而细微,我想我是十万个我之中的一个,我几乎能在每个码头碰见另一个自己,他们有的麻木地做着木匠,有的搭乘飞往圣保罗的飞机,有的跟着行刑队等着看热闹”。那也就意味着生和死也都无意义,但痛苦的是,“上帝他偏偏给你意识,让你意识到今生、来生,今年、来年,今日、明日,此秒、下一秒,一秒复一秒,秒秒无穷大。你被迫成为它牢固的囚徒,接受它无尽的惩罚……”在对时间的理解上,杀人犯“我”想借助极端事件将无头无尾无迹可寻的时间压缩起来以易于触摸,但社会与他对接的逻辑不同,因此他期待的确证自我生存的时间,最终又悲哀地涣散开来。
无论是民间哲学家还是民间科学家,都有一个参照系兼对话人,即正常世界里的清醒者“我”——一个穿行于故乡小镇和北京的普通务工人员。“我”独自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邂逅《先知》里的朱求是,得到的不仅包括他的哲学手稿还有他去世的消息。《北范》有着同鲁迅《孤独者》近似的叙述结构,“我”和老同学范如意的交往覆盖着数趟空间位移:“我”离乡—返乡—居于北京—返乡,范如意居家—进京—消失于山顶。叙述者“我”回乡时听他讲宇宙的哲学与时间旅行的可能性。“我”本来是升学考试中的优胜者,但最终放弃稳定的编制,成为“北漂”。与之形成对照的范如意,神童落榜,泯然众人,从此务农为生,业余搞科学研究。老柱“我”一直焦虑于生活时间的平面化和平庸感,但范如意却从此成为自己肉身的看客,抽离出精神去勇敢地追逐时间。“我觉得他应该是躺在山顶,以地球为零的起点,摆脱万有引力,一步步走向永恒而沉默的太空去了。”可以看出,即便寡言如“我”或者阿乙本人,在心里也愿意相信未来的某种必然抵达。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那个在等待中似乎看到了火星的女人施坤,正是艾国柱的家族名字。
如果说火星这个遥远的装置最重要的认识功能在于承载阿乙自身对永恒性存在的焦虑,那么他所创造出来的这些奇人畸人,可能带给我们的震撼更大。民间的科学和哲学爱好者们不断在探讨哲学上的时间问题、数学上的哥德巴赫猜想、能源上的永动机、物理和哲学里的相对论,有的甚至不事生产,安于艰难的生存状况。在学科分科及社会壁垒严密的今天,知识与权力的兑换关系是不言自明的,但这些在乡镇,或者说经济层面上的底层小人物,却没有受困于疲沓的肉身,而是执拗地任由思绪驰骋。民间科学家和民间哲学家身上有浅薄、狭隘、妄想和自大的一面,是基础不足与思维偏见使他们未能掌握基本的对话方式,无法被学科共同体认可。但同时,自不量力的姿态本身就是精神生活的题中应有之义。科学和哲学有范式,但也要依靠反对权威来补充和颠覆既有的序列,书写新的历史。所谓的“无父无君”,岂不就是一个个艾国柱跨越本应遵守的理性界限才实现的江湖自由。
从康德的名作《系科之争》始,现代大学一直致力于确立真实的制度和学科框架,让现代人成为以知识占有和共同体为依托的进步人类。无论是科学还是哲学,都得以成为它本身的目的,而无需成为谁的婢女。这本是现代性最初的希望,但在后现代的精神危机中,异化充斥着每一个精神领域。这也是《下面,我该干些什么》里,少年杀人的动机不仅仅令母亲、律师、法官束手无策,还令作者阿乙感到无解的原因。他的行为无法在社会话语上找到对应的进路,只能被机械地归结为精神分裂、高考压力、家教失败、城乡二元歧视等肤浅的社会原因。或者可以说,少年本来曾有过与宏大崇高的事物(比如火星)建立一种联系的愿望,却没有成功。正如那个被幻想出来的21世纪新人类,他感受到了被操纵及安于被操纵的逻辑,让你感到生存里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对应找到它的合法性甚至神性。“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但我和‘人’这个概念之间,产生了严重的不协调,我常怀疑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什么。”与这些悲剧人物相比,我们也许可以略带残忍地说,范如意、范吉祥和朱求是是幸运的。因为在阿乙看来,更大的刑罚是“上帝并没有对你做任何强制,他对你置之不理,就像你是一个不值得珍惜的儿子,被排斥在他的心灵与视野之外”。他们寻找到的上帝其实是一种自由,并且他们行使了自己的自由,去想象和书写,并在脑海中构建世界的关联,在理想的时间计量里衡量生存的权力。这些出格人物的存在,正和小镇警察艾国柱一样,他们所说所写的“多余的话”才是艺术的本质。他们在生死之间的穿梭,在清醒和谵妄之间的流动,在火星和地球的交互中创制和展示了时间的深渊。
“先是有一个地球,接着有洲、国,国之南端有对着首都延颈长叹的外省人,省之僻远处有市,市下有县,县之僻远处有乡,去乡政府最远处有村,去村委会最远处又有村民小组,湾里就隶属于这第六村民小组。”阿乙触底反弹,一路走州过府,从乡村到城镇,到北京,再到纽约,这不是一个进化链条,这是后现代世界的隐喻。最后他将对火星的理想赋予那些小镇上的普通人,让他们也超越对于时间的焦虑。但火星并非实体,它只作为一个参照系,能否抵达并不那么重要。火星对于阿乙而言,不仅具有崇高性,还拥有一种对于他写作本身的救赎价值。它是一个不像北京和纽约那样容易实现的坐标,因此它是理想的。在稳固的现代性阶段,每一个个体都需要一个固定住址以便接受规训,但在流动的现代性加强的当下,通讯录让位于IP地址。火星是阿乙设计出来的一个很遥远的终点,或者说它也可以不具有明确意义。但它的存在超克了现代性的时间箭头。从小镇到火星这段距离之内,是他认为自己可以把握的“无尽时间里的一小段”,可让他紧张的时间意识获得喘息,并在地球与火星之间自由地游牧。
注释:
①曹寇:《南京的姑娘》,《生活片》,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92页。
②阿乙:《虎狼》,《情史失踪者》,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55~157页。
③阿乙:《拉小提琴的大人》,《灰故事》,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59页。
④阿乙:《国际影响》,《灰故事》,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39页。
⑤阿乙:《敌敌畏》,《灰故事》,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32页。
⑥阿乙:《虎狼》,《情史失踪者》,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67页。
⑦阿乙:《国际影响》,《灰故事》,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39页。
⑧阿乙:《意外杀人事件》,《鸟,看见我了》,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⑨钱佳楠:《因果罪疚与反对诠释——阿乙论》,《上海文化》2012年第5期。
⑩阿乙:《模范青年》,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