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朝阳
2020-11-17
近年来,我曾三赴丹阳。作为镇江所辖的一个县级市,虽说和一些历史名城比起来,它只是一个不太知名的小邑,也并非旅游热点城市,却具有厚重的历史和不可小觑的人文景观。去了,便令我牵记,在心底里形成错综的交集,以至于久久地感怀,且不由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踏上回探的路,就像漫游者涉入深邃空茫之境,叩问尘封的历史之门,却依然可以听见那些悠远的绝响、不朽的载说。“齐梁故里”“季子延陵”“吕凤子故居”等可供辨识的文化符号,无形中使丹阳增重,成为诸多学者和文人心目中的历史名城、帝王之乡(有12位齐梁帝王的陵寝)。它的文化气脉甚至可以贯通至2500年前,亦为孔子唯一留下字迹碑文的所在地(季子庙)。
丹阳,含“丹凤朝阳”之意,据水陆之冲、扼南北之要。建制始于战国时期,初为云阳邑;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实行郡县制,改云阳邑为云阳县,不久又更名为曲阿县;王莽篡汉的新朝元年(公元9年)改曲阿县为凤美县,东汉初复名为云阳县;晋太康二年(281年)复名曲阿县;唐天宝元年(742年)改润州为丹阳郡,曲阿县为丹阳县,丹阳县属丹阳郡。乾元元年(758年)改丹阳郡为润州,丹阳县属润州。后经历朝,丹阳均属镇江。在这漫漫历史长河中,丹阳还曾易名为朱方、兰陵、延陵、简州、云州等。
这些沧桑更迭、循环往复的名号,自唐以后基本落定,一般人实在不会对此有深究的兴趣。如同我,过去只知江苏有丹阳,且此地通火车,这比诸多更知名的却只通长途汽车的同省县级市(比如太仓、常熟、江阴、张家港等)更有交通的便捷。但我在火车上途经丹阳无数次,却不曾对它有过多的留意,偶尔还会抱怨没有坐上直达车,以至于连丹阳这个小站也得停靠。直到近年来我在对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研读中,知道了吕凤子先生,并且随着感悟的加深,他的形象在我的心底里愈加丰满起来,如此卓越的人格、渊博的学问、旷世的才华和生命的境界,实为百年来所鲜见。反观当今,常使人缅怀那些历经剥蚀,却依然矗立着的一座座文化的丰碑,这其中就包括了像吕凤子这样的大家。
于是,我不得不放下书本,打点行装,去探访各地的人文遗迹,而丹阳是绕不过去的一站,因为,它是吕凤子先生的故乡。
到丹阳翌日,我便在好友谢锁玉先生的陪同下,由他驾车去到吕凤子故居。锁玉正值青壮年,事业很成功,却生性淡泊、为人低调、谈吐诙谐机智,内在热诚朴厚,行事不紧不慢,兼具急公好义之风。他是丹阳人,对吕凤子先生毫不陌生,且如我一般心存敬畏。
走在云阳镇新桥西的那条狭长的窄巷和高低错落的一大片民居中,恍若时光倒流。显然,这是一片老城区,处处裸露着岁月流逝的斑痕。如果没有那块嵌在旧砖墙上的字牌“吕凤子故居”“吕澂故居”作为标识,我很难相信那扇简陋低矮的木门就是我们几番问路才打探到的目的地。两位大儒,不世之才,故居的保护级别却仅为“丹阳市级”,和周围的民居别无二致,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少重视,这多少使我错愕。君不见现如今尚健在的一些名家,都纷纷在自己的故乡建起了以个人名字命名的“艺术馆”“美术馆”。我就参观过几处,可谓重金打造、堂皇气派、设施现代,不知就里的访客若到此,还以为这是哪位历史大名人的纪念馆哩!相比之下,吕凤子故居的“寒碜”未免与他在近百年中国美术史、教育史上的地位极不相称。且丹阳市至今没有建立他的纪念馆。据说当地40余名政协委员曾联名签署提案,为之呼吁,却因所谓“经费”问题搁置至今。果真是“经费”问题吗?看看距吕凤子故居几十步开外的巷口,就是当年吕凤子先生创办的私立正则女子职业学校的旧址,那么大的一处好地块,在今天该是一笔巨额的家产,吕凤子当年却把它无偿捐献给了故乡。
初到吕凤子故居,不曾想吃了闭门羹。显然这座故居只是象征性地挂了个牌子,而不是想象中的一处正常运营的文化设施。后来得知,开门接待访客的事宜目前还是由吕凤子后人负责,他们拿着钥匙来开门,访客才得以进入,否则就只有趴在门缝里向里张望的份儿。我当时就想,别说在丹阳,就算摆在整个江苏省,吕凤子都堪称“近代大家”“百年宗师”,他的故居保护工作也不该沦入如此窘境。但恰恰在他为之奉献了大半生的故乡丹阳,这种尴尬的境遇却延宕至今;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年吕凤子兴办正则蜀校的重庆璧山,在2002年已建起了国内第一座吕凤子纪念馆。
当然,在丹阳城市形象的打造上,有关部门却也懂得把吕凤子抬出来,作为丹阳的“四大名片”(齐梁故里、季子庙、吕凤子故居、眼镜城)之一加以宣传。历年举办的各项纪念活动,领导们也会出来讲讲话,赞扬吕凤子的高贵品格、非凡成就和奉献精神,似乎吕凤子真的成了这座城市的光荣和骄傲。古人有“口惠而实不至”一语,我虽不敢妄加苛责,但我希望城市形象的打造,尤其是城市文化形象的打造,不是发几张“名片”、贴几个“标签”、做几次“讲话”这么简单,而要体现在文化良知、诚意和远见上。
我在丹阳的游踪,基本上是围绕考察古迹而展开,但所到之处,发现一些珍贵的历史遗产,几乎都没有得到相应的呵护。比如目前仅存的三口唐钟之一,被置放在人民公园一座亭子的木栅栏里,且钟体上被游人刻上了乌七八糟的字迹。而齐梁神道的石刻,堪称气势恢弘、巧夺天工的艺术精品,虽然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却在周遭的一片荒寂之中,任由风吹日晒、时光剥蚀,有些断裂处只做了十分初级的水泥填塞缝接,显得那么粗陋不堪和漫不经心。在另一处精妙绝伦的石刻所在地,许多大树被连根砍伐,当年的华盖如云、绿荫葱茏的景象,凭空便可想象,现在却只剩满地的疮疤和丛生的杂草。
这种对历史珍贵遗存的漠视,令人困惑,亦使人心寒。再回过头来看吕凤子故居的现况,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对吕凤子故居的首次造访,吃了闭门羹,当然心有不甘。而我的再度访谒成功,就全赖锁玉的促成了。因他的介绍,又得以结识史建国、徐丽娟夫妇及王晓燕诸好友,他们待客之热诚,使我在丹阳几无异乡之感。特别是由于王晓燕女士的牵头,而和吕凤子先生的两位嫡孙吕奇(书法家,现任丹阳吕凤子工艺美术学校校长)、吕存(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正则绣第三代传人)兄弟俩有幸结交。真的很感谢他们,于隔日陪同我二度探访吕凤子故居及考察齐梁遗址,并去到吕存别墅做客,使我掌握了诸多第一手资料,可谓获益良多。
和近现代若干位绘画大师相比,吕凤子更像是一座守望在群山之巅的无言的雪峰,即便一时浮云遮望、时势变迁,却丝毫不能降低他在百年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他的建树太广博,又极精深,可谓“文化、艺术、哲学的全面通悟者”(周永健《吕凤子文集序》);以儒、释、道三者圆融的智慧和“知行合一”的精神,穷其一生追求道德修为的超拔境界和人文理想,这具体体现在他的毁家兴学和淡泊名利上。
吕凤子3岁习字;4岁即能背诵《论语》《孝经》;5岁受私塾教育;15岁考中秀才,被誉为“江南才子”;废科举后考入南京两江优级师范学堂(1907年),师从著名学者、近代奇人、书画家李瑞清先生。在校其间,吕凤子中西兼修,品学兼优,成为李瑞清的得意门生,毕业后留两江附中任教;1910年于上海创办近代最早的美术专科学校“神州美术社”,比之刘海粟等人创办的上海美专还要早两年;1912年,吕凤子倾其家产,在家乡丹阳创办私立正则女子职业学校,其初衷为:“母四十始读书,邑无教育女子处所,督浚(即吕凤子)设正则女校”(《吕凤子画鉴》)。另据吕凤子次女吕无咎撰文言及其父办学目的:“是因为我的母亲幼年失学,父亲立志要为妇女教育尽力”。这和蔡元培出于反封建礼教、提倡女权平等而于1902年在上海创办爱国女学的出发点可谓如出一辙;1930年,吕凤子结合西洋画法创正则绣(乱针绣),打破了我国传统刺绣采用的丝线排比、长短交接、以丝线的色调绣出轮廓和层次的平针绣法;而是运用丝线、色调的交错穿插分出明暗、层次、形象,使之更富有艺术性、写意性和画面感。可以说,乱针绣是以丝线为笔墨和颜料绣出的油画或中国画(我在吕存家中,欣赏到他的多幅乱针绣精品,以我的审美,毫不怀疑他是在世的乱针绣首屈一指的高手);1938年,日军进攻之下,江南失守,丹阳沦陷,吕凤子历尽磨难迁正则学校入蜀,后在重庆璧山创立正则艺专。期间每逢办学资金出现困难,他便创作大量书画以资校用,而无一分一厘的个人盘算;抗战胜利后,吕凤子将整修一新的校舍,无偿交付当地,以利继续办学,然后迁蜀校回故乡丹阳,在废墟上重建正则学校;解放后,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他又第二次把校产毫无保留地捐献给故乡,就连他女儿想保留一架钢琴的愿望都不予满足。
为了办学(三次办校,两次捐献),吕凤子落得两袖清风,倾家荡产,就连稿酬和工资都拿来贴补校用,并多次免去困难学生的学杂住宿费。许多正则当年的老学生,到了白发苍苍的暮年,只要提到曾给予他们无私关爱的吕校长,都忍不住热泪横流。
吕凤子还担任过许多公立学校及高等学府的教授、教务主任等职。1940年出任国立艺专第三任校长,他言明办学经费自筹,不要教育部一分开支。近代一些大家、名家,比如李可染、赵无极、张书旗、吴冠中、许幸之、姚梦谷等,都曾是其学生。徐悲鸿从油画转入国画创作之初,也曾谦恭地向吕凤子求教。虽然他们后来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只要见到吕凤子,无不恭敬,必执弟子之礼。
吕凤子一辈子不求闻达,不攀附权贵,品性高洁而不阿时流,即便是面对正派的官员,他也尽量规避,不予深交。吕凤子父亲吕守成当年在上海开过钱庄,是一位开明的工商业者。他乐善好施,常接济有生活困难的乡亲,被邻里称为“吕善人”,甚至曾给同盟会捐过一笔钱,使困境中的孙中山十分感激。民国元年,孙中山出任大总统,仍念念不忘吕家的恩德,便让秘书给吕凤子发了一封电报,请其来上海见面,打算给吕凤子一份官职。吕凤子虽也崇敬孙中山,却毅然拒绝了这份好意,非但没做官,就连上海都未去,而且以后从未向人提及此事。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换作别人,不啻是天降甘霖、时来运转的契机,大总统主动约见,意欲报恩,这该是多大的荣耀,但吕凤子之所以是吕凤子,就在于他的明心见性、人格贵重,兼具古代高士之遗风。诚所谓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贫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丑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大军阀孙传芳极喜爱吕凤子的仕女画,令手下取二百大洋去丹阳求购,吕凤子避而不见;孙传芳以为吕凤子嫌出价低,便慷慨地加价至一千大洋,对手下说道:“我不怕吕凤子高傲,一千大洋可以买一个活美人,难道还买不到他的一个纸美人吗?”遂命手下再赴丹阳求画。这一次吕凤子没有回避,却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孙传芳手下以为这么高的润笔定然把吕凤子打动了,便得意洋洋回去交差,但仅隔一日,孙传芳就意外地收到了被退回的一千大洋,并有附函:“为了取悦于人而画,极不自由,也极不愉快,因此也画不好。大洋璧还,乞恕不恭。孙总司令鉴,凤子百拜。”孙传芳终于被激怒了,派一队人马火速赶往丹阳捉拿吕凤子,但扑了个空。吕凤子预见到孙传芳会报复,已经星夜离开丹阳。为泄愤,这些兵痞竟抓走了吕家二人做人质,后迫于舆论压力而放回。
如果说第一个例子让人钦佩,那么第二个例子则令人震撼了。人家孙传芳位高权重,气势熏天,为求你一张画,既给足了面子、又甩足了银子,但吕凤子愣是不买账,甘冒生命危险,就是不肯作画。虽然吕凤子总是一袭青衫、看似文弱书生,却是铮铮硬骨、宁折不弯的真男儿!和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士气格可谓一脉相承。
张大千晚年曾在美国的一次聚会上说道:“吕凤子的才华真高,但是他生性却很淡泊,简直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要是他稍微重视一下名利,他的名气会大得不得了”(《吕凤子纪念文集》)。同为李瑞清的弟子,亦和吕凤子私交甚笃的张大千,也不得不对这位师兄表露一番敬意了!
在我看来,吕凤子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美满典型。他首先是一位仁者爱人、光明磊落、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教育家,惟其学邃德醇、澡雪精神、人品胸次,构成其刚健古厚的生命魂魄。在他身上,真正体现出师道的真谛和人格的伟岸,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进入到艺术创作,必然是奇崛高古、独创一格,而无一丝浊滞媚俗之气。
傅抱石曾说:“凤先生的绘画意境高超,笔墨功夫很深。学中国画就得取法乎上,凤先生的画就是上品”;黄宾虹也称“观于斯作,不胜钦佩”;钱松喦曾道:“我平生最佩服凤先生,他不但艺术高超,而且人品高洁”;徐悲鸿更称赞吕凤子的艺术“承历世传统,开当代新风,三百年来第一流”。
吕凤子除了在艺术创作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他还在艺术思想上建立了高屋建瓴、汪洋恣肆的学术体系,为“新金陵画派”的崛起打下了扎实的理论基础,。他的学术专著《中国画义释》《图画教法》,尤其是晚年集大成的《中国画法研究》,被学者们认为是“语言的精炼、逻辑的谙熟、引证的广博、立论的高远、阐述的精妙,皆可称20世纪中国画理论研究的划时代著作”。他的“三个画宗”论,可谓睿智精深,见解独到,是画史画论的一次飞跃和升华。
吕凤子一生无意于争名逐利,只喜欢埋头做事,不喜欢张扬吹嘘。“古人不求名声,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故通体皆是道义。”(宋·陆九渊《与包显道书》)窃以为完全可以借用这句古话,作为吕凤子的精神写照。别人千方百计挤到舞台的聚光灯下,图的是名声地位、仓廪殷实,他却退避三舍、泰然若素,守望在心灵的田园。因为他懂得: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心境不清逸者,不可为画。他虽非隐士,却有一腔高古隐士情怀,不会屈从于世俗社会的驱使;不会迎合流行的审美标准;不会钻入任何一种模式和套路中去,所以他的画,是其内在精神的传达,是士子的良知、情感的灼热直观的呈现。其次,没有相当文化修养的人,根本看不懂他的画。以为他的线条不优美、不工细、不那么讲究色彩和造型,甚至怀疑他的绘画功底。其实,早在上世纪20年代,吕凤子就是“大学院画学研究员”,1931年,他所作的《庐山云》,为中国画在国际上赢得了声誉。那是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徐悲鸿拿去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参展,荣获了中国画一等奖,他也是第一个入选《大英百科全书》的中国画家;1942年,他的巨幅《四阿罗汉》轰动画坛,在重庆第三届全国美展中获得唯一的一等奖;1956年,他为反映新时代的面貌而创作的《菜农的喜悦》,在江苏省美术作品展览会上夺得一等奖。他还曾受命担任江苏省国画院筹备委员会主任,只是天不假年,73岁即撒手西去。
只要对吕凤子早、中、晚期的画作进行一番梳理和对照,就会发现他的绘画功底极深,西画的素描、色彩、造型能力极强,特别是他早期的仕女画,高古游丝、吴带当风般精湛的线描功夫和意境造设,在那个时代是独树一帜的。但他的卓见、才情和君子人格又决定了他绝不会墨守成规、泥古不化。画本心学,“巧多修饰,拙近天然”,以后他的一系列罗汉题材作品,笔墨意蕴完全和民族命运、爱国情怀和生命感悟相结合,或忧愤、或激昂;或焦墨砍笔,或形断意连。重画格,重社会功用,成为近代中国画创作中一道独特的景观。艺术可以赏心悦目、小家碧玉;艺术也可以大气厚拙、撼动人心,吕凤子当属后者。或者说,用“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来形容他的绘画亦不为过。
至于他的书法,取法甲骨文、金文、汉魏碑刻、两汉竹简、晋唐经文等,笔能扛鼎、气象高华、浑穆天成。他在《人物画册》中曾说:“无明人俗韵,亦无取唐宋人笔画,掉籀锋,拟章草,取神而已。”我国著名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和书法教育家祝嘉曾说:“近来书家,仅得三人,四川谢无量先生、浙江马一浮先生、江苏吕凤子先生”。依我看来,他们都是学者型的大书家。另外,他的诗词韵语(题画诗),也是近代一流高手,对宋词着力极深,精神内核直追辛稼轩。
吕凤子一生,尊奉天地精神,恪守儒家之道,秉持师者风范。他心怀赤诚、胸襟坦荡;他大我无我、殚精竭虑,以一己之热能,温暖无数人心。他谦称自己一生做了三件事:绘画、办学、教育,但都没做好。其实这三件事,凸显了他毕生追寻的人文理想和生命旨归。在给弟子的信中,他曾说:“有一分精力可用,我必用之,即令明日死亡,近日仍需尽力治事与学”。在另一封致次子去病、统华夫妇的信中,他慷慨陈词:“生的意义,便是不息的劳动,不断的创作。我一向是这样说,就得这样做。病不能夺我志,死更非我所忧。”他还说:“泪应涓滴无遗,血也不留涓滴,要使长流千古热”。读之能不动容?
与吕凤子出自同一师门的艺术家姜丹书,曾以点睛之笔总结了吕凤子一生:“凤先生做一世的教育家,到如今,还是一支秃笔,两袖清风……但他老是这样地定,这样地静,这样地诚,这样地勇,这样地自适,这就是‘乱世人格’,人格在我,识不识由他,重不重更随他”。
吕凤子先生因罹患肺癌于1959年6月6日遽归道山,葬于苏州灵岩山公墓,他的精神品格,堪称人间楷模,必将永载史册。
丹阳吕氏一门,醴泉有源,芝兰有根,开枝散叶,英才辈出,甚至不乏大家——
吕澂(1896-1989),字秋逸,吕凤子胞弟,近代佛学大师。自幼天资聪颖,好学敏思。初级师范学校毕业后,便能熟读《大英百科全书》。曾留学日本,专攻美术。回国后,年仅20岁,出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教务长,并编撰了多部专业著作,如《西洋美术史》《色彩学纲要》《美学概论》《现代美学思潮》等。
在“五四”思潮的影响下,人文领域也发起了一场思想启蒙运动。1918年,吕澂在《新青年》第6卷第1号上发表了《美术革命》一文,指出既要重视中国的固有美术,也要研究新派艺术和重视西方美术。陈独秀亦撰写了《美术革命·答吕澂的来信》一文,提出:“若想把中国画改良,断不能不采用西方的写实精神。若不打倒王画,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说明陈氏的思想,最初是受到了吕澂的启发,只是陈氏的表述方式更为激烈、甚至偏激。“美术革命”口号的提出,引起了中国美术界激烈的论争,形成了“革新派”与“国粹派”两大阵营的对垒态势。差不多100年过去了,这种“对垒”仍然存在,还没有画上休止符。吕澂作为最初的思想启蒙者和推手之一,在近现代美术史上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受大哥吕凤子的影响,吕澂后来立志于佛法的研究,且矢志不逾。他以天纵之才,掌握了梵、巴利、藏、英、法、日等多国语言,以此作为基础工具,在解读、校勘梵藏佛教原典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突破了中国学者历来依靠传统本土译本进行佛学研究的制约。吕澂毕生的心血,就是为纯正佛法之全体而正本清源,从现存佛经、经典中进行“堪同”和“辨伪”。他以一人之力勘同出177部佛籍,在佛学史上前无古人,亦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然而,在佛经辨伪方面的成就,却引起了巨大争议,至今仍无定论。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吕澂掌中国内学院(原支那内学院);1952年,创立30余年、有“中国第一佛学院”之称的中国内学院宣告解散;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在北京成立,吕澂当选为常务理事;1955年,斯里兰卡佛教界为纪念佛陀涅槃2500年,发起编纂《英文佛教百科全书》,邀请各国佛教学者合作。中国佛教协会当即成立了以赵朴初为主编、吕澂为副主编的“中国佛教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吕澂同时还编撰了百万字的《中国佛教》。《英文佛教百科全书》成书后,被国际佛教界公认中国佛教部分的稿件水平最高;1956年,吕澂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兼哲学研究所研究员;1961年,吕澂在南京开办一个为期5年的佛学班,开设“中国佛学”和“印度佛学”两门课程,后整理出笔记,辑成《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因明入正理论讲解》等著作;1962年,吕澂在整理佛典、编辑《藏要》的过程中意识到旧版《大藏经》中存在的问题,遂发愿编辑出版一部超过中外历代《大藏经》水平的《中华汉文大藏经》。翌年开始编写《新编汉文大藏经录》。它是吕澂数10年佛学造诣的集大成之作,后受“文革”影响,编印藏经的弘传计划被迫中断。
1966年,受“文革”冲击,佛学班停办,多年研究成果资料亦散失殆尽。71岁的吕澂遂隐居丹阳故居,后再迁入北京清华园,直至1989年7月逝世。这30多年间他心如止水、深居简出,竟无一本佛学著述传世。
吕叔湘(1904-1998),吕凤子堂弟。我国近代汉语研究的拓荒者和奠基人,语言学界一代宗师。对我们这些40多岁的中年人而言,对《现代汉语词典》是不陌生的,作为必备的工具书,它曾伴随着我们走过学习生涯。这本在我国最具社会影响的词典,它的主编即为吕叔湘。
吕叔湘1926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外国语文系;1936年赴英国留学;1938年回国后任云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后出任华西协和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兼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以及开明书店编辑等职。解放后,1952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1977年起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语言研究所副所长、所长、名誉所长;1978年至1985年任《中国语文》杂志主编;1980年至1985年任中国语言学会会长,亦受聘为美国语言学会荣誉会员;1987年获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1994年4月被聘为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
吕叔湘先生的研究重点是汉语语法,涉及一般语言学、汉语研究、文字改革、语文教学、写作和文风、词典编纂、古籍整理等广泛的领域。主要著作有《中国文法要略》《语法修辞讲话》等,是我国第一部语法词典《现代汉语八百词》的主编。这些著作在汉语语法体系建设以及理论和方法上都具有开创意义,成为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最有影响的重要成果。
那一天,在锁玉的车上路过了丹阳的“吕叔湘中学”,虽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但满眼跳跃的正是缤纷的春天。
而吕凤子、吕澂、吕叔湘这三位(堂)兄弟的子女中,也涌现出不少才俊和杰出人物,限于资料和篇幅,恕不能一一介绍:
一、吕凤子子女——
吕凤子先生共育有五子二女。
吕去疾,吕凤子长子。1930年毕业于上海美专油画专业;1931年求学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受教于徐悲鸿、潘玉良等名师。一生从事美术教育,擅长油画、浮雕及正则绣。历任开封女子师范、武昌实验中学等校教师;后出任私立丹阳正则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苏南文教学院美术系教授、江苏艺术师范校长及江苏省美术家协会理事。在吕凤子故居中,专门辟有一间吕去疾先生的纪念室,陈列着诸多图像资料和他不同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秉承写实主义风格,但部分作品兼具印象主义特色。从其长子吕奇赠我的《吕去疾作品集》中不难发现,他多才多艺,造诣颇深,所作的一帧吕凤子先生绣像,十分传神,渗入了对其父的思念之情。
吕去病,吕凤子次子,我国第一代弹药火箭专家。1945年毕业于美国阿伯丁兵工学校轻工兵器专业,历任东北机器制造厂副厂长、总工程师,第五机械工业部清华机电研究所总工程师,西安工业学院高级工程师,中国兵工学会弹道学会第一届副主任委员,是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他曾领导研制成功我国第一代反坦克火箭,1951年获国家创造发明奖一等奖并领导研制成功我国近代炮兵火箭。吕去病发明创造的反坦克弹和炮兵火箭,对中国国防军事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1952年,受到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宴请,出席中南海怀仁堂的酒会;1954年参加国庆5周年观礼活动,受到毛泽东的接见;1978年,被特邀出席全国科学技术大会,受到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我在吕存陪同下二度访谒吕凤子故居时,有幸见到了当时97岁高龄、仍居住在祖屋中的吕去病先生。老人端坐在藤椅里,面带慈祥的笑容,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思路清晰,其精神样貌,异于常人,令人称奇。
吕无咎,吕凤子次女,美籍画家,一生经历了多次辗转漂泊:从丹阳到壁山,从南京到台北,从香港到旧金山。她的作品曾参加1959年美国芝加哥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后被邀请到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华盛顿、新泽西、纽约等地巡展。她在艺术创作上从不因循守旧,而是苦心孤诣,力图创新。主要有四方面的创作:一是突破传统水墨藩篱,创“中国水墨抽象画”;二是挣脱传统针绣的束缚,脱胎出抽象“线画”;三是创作油画木刻;四是一笔“凤体”书法,直追乃父,并有所创造。1963年,吕无咎借台北华南银行举办画展;1964年,吕无咎接到美国5所大学的邀请,赴美展览“中国近代水墨抽象画”;1968年,吕无咎离开美国,回到台北;两年后,因丈夫受聘香港中文大学企业管理学院院长,吕无咎又举家迁往香港。行前,吕无咎在台湾举办了自己的第27次个展;1977年,吕无咎夫妇重回美国居住;1985年,吕凤子诞辰百年,丹阳为他举行了3天隆重的纪念活动,吕无咎借此机会回到了阔别36年的故乡;1988年,吕无咎接受了南京博物馆的邀请回国办展;2008年的夏天,吕无咎将自己的组画《鸢湖曲》和《桃源行》捐赠故土。从1979年中美建交以来,吕无咎曾先后7次回国。2004年,她一度想移居回国,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实现。2008年,吕无咎想再次回国探亲,因年事已高,未能成行。
吕去痴,吕凤子三子。1945年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中学教育工作。1952年,被分配到金坛县中,做数学教师,曾任金坛二中校长。由于父亲、自己、儿子都从事教育工作,1991年,吕去痴一家被江苏省教育工会授予“教育世家”称号;后来,他在丹阳的大哥吕去疾一家也获得了同样的荣誉。兄弟两家都获“教育世家”,在教育界传为美谈。
另有长女无愆、四子去癖、五子去疚,皆擅文藻。
二、吕澂哲嗣——
吕应中,吕澂长子。195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系,历任清华大学教授、工程物理系副主任、核能技术研究所所长、技术经济与能源系统分析研究所所长、校务委员会副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核学会第一届常务理事、中国能源研究会第一、二届副理事长。他曾主持清华大学屏蔽实验反应堆和零功率实验反应堆的设计、建造与运行,参加并指导了热中子钍增殖反应堆、高温气冷反应堆、固有安全性反应堆和全国能源系统模型的研究。
吕应山,吕澂次子,清华大学毕业,作为国家外派援助人员,在阿尔巴尼亚不幸病逝。
吕应运,吕澂三子,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为核能技术研究所教授、能源系统分析研究室副主任。
三、吕叔湘子女等
吕叔湘一家可谓科教之家、院士之家。在全国屈指可数的学部委员中,吕叔湘一家竟占有3人:除吕叔湘外,大儿子吕敏、小女婿唐孝伟也都是学部委员。4个孩子中,大女儿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执教;小儿子在武汉大学执教;小女儿在中国科技大学工作。
罗列出这一批尚欠完整、仅限于“三吕”子女辈的吕氏后人,我是很感慨的:这是多么博综治学、薪火相传的大家庭!这其中有一部分资料,网上无法查到,多亏了吕存先生的协助,通过一个个短信,把我所需的内容及时传递过来,甚至,他还愿意向我提供吕氏家族的家谱。
若把“三吕”的孙辈、重孙辈算进去,则必更为枝繁叶茂,蔚为大观,可惜我一时无法作更为详细的资料收集工作。除了我目前所知的吕奇、吕存兄弟俩,我相信在吕氏孙辈身上,吕氏家族的精神一定会继续延续下去、弘扬下去,虽然,在喧嚣纷扰的当下,呈现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
过去常听人向我谈起,他的祖上做过多大的官,神情不无骄矜也不无落寞;而在吕家,我所看到的大多是平凡中的不平凡,甚至是平凡中的伟大、高贵和巍峨。从“三吕”的祖孙三辈中,我发现他们大多从事艺术、文教和科技,这无疑是诗书传家、血脉相承的有力诠释。
画家萧平先生是吕凤子作品的大藏家之一,他结合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说到:“放眼二十世纪画坛,吕凤子先生应是中国最杰出画家之一,是名列第一层次的杰出人物之一。”但客观而言,吕凤子先生之所以名气不大,自身的淡泊名利是重要原因之一。记得在纪念吕凤子先生诞辰120周年活动上,江苏美术馆馆长高云先生就对此提出四方面问题:吕凤子先生是公认的的艺术大师,但是他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小?我们该向吕凤子先生学习什么?当今社会需要什么样的画家?作为政府或者学术团体应该有什么样的导向?其他有识之士认为,吕凤子在近代美术史和教育史上的地位如此突出,理应受到后人的推崇和纪念,所以收集和整理他的生平事迹和资料,建立专门的学术研究机构应属迫在眉睫的事。而我个人以为,吕凤子先生以其碧梧千尺之才,固可振翮云霄,然他的淡泊明志,是一种真淡泊;而他的“无闻”,也恰恰是迥出时流、异于常人、一代真高士的体现。正可谓“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骆宾王语),于浮丽竞逐之场,仰先生之渊深静默,独以其大音希声为贵也。
行文至此,恍觉“丹凤朝阳”这四个形容丹阳之意的字,正与吕凤子的“凤”字有重叠,是一种巧合吗?也猛然想起明朝宗臣《过采石怀李白》诗中的两句:“君跨长鲸去不返,独留明月照江南。”倘移用在吕凤子先生身上,不是很贴切且十分传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