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话语
2020-11-17冯黎明
◆冯黎明
自从福柯的思想和理论在中国学界流传,“话语”这一概念就渐渐地演变成为了人文学术知识分子们的“常用词”。特别是在文艺评论和文化研究领域里,诸如“批评话语”“文学话语”“理论话语”“叙事话语”等等,几乎成了理论“热词”,被学术知识分子们广泛使用。但是从这一术语在学界的使用情况看,“话语”作为具有特定内涵和外延的理论概念,并没有得到清晰的规定;学界在对该概念的使用中存在着非常明显的随意性。就汉语的表达习性而言,我们当然不可以阻止人们以日常语言的方式使用“话语”这一词汇,但是作为学术概念和思想概念的“话语”却必须在严格的学理规定性下使用,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话语”这一概念的源流、内涵、边界等作出学理维度上的梳理和界定。
一、“话语理论”所涉及的一些关键词汇及其基本内涵
1.关键词:语言(language)、言语(speech/parole)、话语(discourse)、陈述(statement)、话语理论(discourse theory)、话语与权力(discourse and power)、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话语范式(discourse paradigm)
2.关于“话语”概念的基本理解
斯图尔特·霍尔认为,话语可以表述为“一组陈述,这组陈述为谈论或表征有关某一历史时刻的特有话题提供一种语言或者方法。话语涉及的是通过语言对知识的生产。但是,由于所有社会实践都包含有意义,而意义塑造和影响人类所作所为以及操行,所以一切实践都有一个话语的方面。”[1]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也明确地表示,一切均在话语中。一般说来,我们将福柯思想的内核理解为关于知识—权力的批判,其实福柯关于知识—权力的批判的起始点(或者说切入点)是话语问题,因为福柯将人类的社会实践的属性、形态、结构和价值均视为话语活动的产物。在福柯思想的影响之下,现代人文学术对话语问题给予了特殊的关注。尤其是在文化研究中,话语成为了“理论”和“后理论”从事批判工作的端口,由此形成了现代人文学术领域的一个引人注目的论题,即所谓“话语理论”或者“话语批判”。
关于话语理论可以作如下一般性的释义:(1)话语是一种语言实践,它以谈论、陈述的方式进行;话语对存在的谈论或者陈述是意义、知识和真理生成的机制;一切社会实践都缘起于人类的话语行为,话语生产出知识、知识构筑了权力。(2)话语受制于语言规则,但是它并不能等同于语言,它是具体的语言行为而非普遍性的符号系统或结构模型,同时话语又具有社会实践的某些特性,因此它也不能等同于speech或者parole,即不等于个别的“说话”;话语是具有同一性和持续性的言语行为。(3)后结构主义的话语理论将话语理解为全部社会实践的生成机制,因此话语分析被认为是理解社会文化历史的介入点;文化研究从话语理论中发展出来一套“批判性话语分析”的方法,这一方法将语言论转向和批判理论结合成为一种新型的人文学科知识形态。
话语概念的直接起源是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语言是普遍性的符号系统和结构模型,而言语则只是具体个别的“说话”或者“书写”行为。语言和言语的区分使得人们开始关注既有具体行动的特性又有行为的同一性的“话语”。索绪尔之后的结构语言学以及结构主义叙事学,都曾经或者以text(文本),或者以utterance(段落),或者以sentence(语句)为基本表意单元来表述跟话语概念相类似的意思。“话语”这一概念可以在日常语言意义上泛指所有被说出的句子,但是日常语言意义中的“话语”跟学理意义上的“话语”是有着明显差异的。在日常语言中,“话语”几乎可以指称所有“说出”或“写出”的句子。而在学理意义上,“话语”既非“语言”亦非“言语”,作为语言行为的“话语”表现为一组或数组具有同一性、持续性特质的陈述或者谈论,这些陈述或谈论在用词、句法和逻辑关系等方面显示出系统性的特点。
赵一凡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一书中,由陈永国先生执笔的“话语”条目,从“话语”概念在现代语言学中的演化、巴赫金和福柯等人关于话语的阐述以及西方现代文论中话语概念的使用等角度对话语进行了比较细致的介绍。[2]国内还有不少学者研究福柯的话语理论并由此推进至关于话语的一般性理论界定,西方学界在话语理论研究领域中的代表性学者有哈贝马斯、E.拉克劳、斯图尔特·霍尔、图恩·梵·迪克(Teun A.van Dijk)等人,普通语言学领域中也有“话语分析”理论,但仅仅只是语言分析技术层面上的一种知识形态。
二、语言论转向与话语
1.话语理论是语言论转向的后果。语言论转向将西方思想从近代的知识论哲学推进到现代的语言论哲学;语言论哲学的各种学派——诸如逻辑经验主义、分析哲学、现象学、阐释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等——大都认定人与世界的基本关系乃是语言关系。自新康德主义以来的西方人文学术为话语理论的生成提供了丰富的思想和知识资源;由语言论转向潮流普及开来的语言本体论——语言是一切意义、知识和真理之源——是话语理论形成的观念前提,因此我们既可以将话语理论当作一种反思哲学,也可以将其当作一种语言本体论。
2.语言论转向的思想运动可以理解为三个历史段落——也可以视作语言哲学的三大主题,即:a.语言本体论(以语言为人与世界的本体论关系,认定语言活动是存在之出场,其代表性思想家有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b.语言结构论(以语言的符号结构为意义的创生机制,认定能指的差异性组合生成了语义,其代表性思想家有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等);c.语言行为论(以叙述行动为语言的主体内涵,认定话语是意义、知识和真理的生产者,其代表性思想家有伽达默尔、德里达等)。话语理论属于其中第三个段落/主题,即话语理论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行为理论。话语理论从维特根斯坦的日常语言用法的分析中获取了较多的思想能量,同时也从言语行为理论的语言学那里汲取了一些专业技术性的营养。
3.语言本体论在形而上学层面上认定人与世界的本质关系就是语言关系,语言结构论从形式层面上认定语言的自主性和自洽性的构成,语言行为论则从实践层面上认定语言“用法”的意义建构机制。因此“话语”作为语用学实践,它以关于存在的谈论或陈述的方式赋予存在以秩序,亦即:话语用“词”赋予“物”以秩序,使得我们关于存在的原初经验进入某种普遍可理解的境界。最为重要的在于,话语对存在的陈述将原始的、无意义的存在导入某种意义状态,比如十进制的数理逻辑的陈述将自然运动导入一种循环时间化的意义世界的存在模式。
4.语言论转向之最为重要的思想后果是:全部意义、知识和真理都是语言对存在进行追问、理解和言说活动的产物,因此语言行为是人类全部社会实践的起源。历经语言论转向的三个阶段/主题,至后结构主义出场,话语被人文学界设定为人类全部社会实践的启动机制;后结构主义者将话语当成理解和评价文化文本之意义的窗口。比如对于新历史主义的历史编撰学来说,作为“事件性”的历史事实通过特定话语的叙述而获得了因果联系,于是“事件”被编撰成为了“历史”;进而在比如E·拉克劳、雅克·朗西埃等学者眼中,政治斗争也只是话语或者审美的后果而已。
三、话语理论:从巴赫金到福柯
1.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文本中发现了一种多元叙述主体“对话”(dialogue)的“复调性”。在巴赫金看来,长篇小说的叙事就是一场“对话”,而且这场“对话”在时空中无限延伸。“存在就意味着对话的交往,对话结束之时也就是一切终结之时”。[3]巴赫金的“对话”概念跟后结构主义的话语概念有着明显的相通之处,只是巴赫金强调的是话语的“谈论”(discuss)行为,而后结构主义的话语概念更强调“陈述”(statement)。
2.德里达的“延异”理论:德里达关于“延异”的论述从话语建构角度终结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延异”表明话语行为作为社会实践的无处不在,也表明任何“陈述”或者“谈论”都必然地内在于历史,话语不是超历史的封闭系统。“La différance”这个词既有差异的意思也有延续的意思,德里达用以表达的真正含义是一种在时间中无限延续的差异性,延异决定了任何一种叙述行为都必然地以“互文”形态存在于历史之中,也决定了作为语言游戏的话语跟社会实践的普遍联系。
3.福柯的“知识型”理论:对于福柯来说,特定的话语活动生产出特定形态的知识,特定形态的知识则生产出特定场域的权力。话语作为一种建构性的陈述或者谈论的活动,是全部知识、真理和意义的构型机制,“话语之外无他物”。福柯以“话语构型”(discoursive formation)一语来表明自己关于社会实践中权力运作机制的理解。自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现身于学界始,现代人文学科发生所谓“话语转向”,对话语的批判性分析成为文化研究和社会研究的重要主题之一。福柯的话语理论为人文学科的知识生产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这条路径的入口是“话语”,它通往关于人类社会实践中权力关系建构历史的反思。
4.拉克劳和墨菲关于话语的论述:这两位学者意图通过话语形态的分离、对抗等现象解析政治斗争的本质。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人类的各种社会实践中充斥着“浮动的能指”,这是话语活动致力于重新设定能指与所指的关联的表象,这种设定能指与所指间指涉关系的话语活动指向“领导权”的建构,因此话语活动本身就是“身份政治”的实践形式。话语的纷争、对立、联合等等,其实质是领导权的配置、分解、占有等等,所以关于话语的批判就是关于政治的批判,反之亦然。[4]
5.话语理论的知识学资源:结构语言学、后结构主义、分析哲学、精神分析学、批判理论、言语行为理论等,可以说,进入20世纪以来主要的人文学科知识潮流,几乎都被话语理论承续了一种或者数种知识资源或者方法论资源。作为人文学术的话语理论跟普通语言学教学技术意义上的话语分析有着迥然相异的知识学面孔;人文学科的话语理论是一项通过话语的分析实施对人类社会历史文化的批判性诠释的思想工作,尽管它也需要从普通语言学的话语分析中获取技术元素。
四、话语·知识·权力
1.福柯的思想和理论是导致话语概念风行于现代人文学术的主要原因。作为后结构主义的代表性思想家,福柯由“话语”入手解释理性主义文化霸权化历史的学理路径是语言论转向以来人文学科知识领域里最具革命意义的思想成就之一。福柯关于知识与权力的论述、关于谱系学和考古学方法的论述、关于监狱疯癫诊所性观念等等的进化历史的论述,其阐释入口就是“话语”的建构性实践。在《何为启蒙》[5]一文中,福柯讨论了一个康德式的问题,但是他对启蒙的解释却迥异于康德在《何为启蒙》中关于启蒙的解释。在福柯看来,启蒙运动的主题是“启蒙话语”的生产和流行,启蒙话语表明了一种“现代性的态度”,被现代人文学界认定为一场思想解放运动的启蒙在福柯那里只是一场特定形式的话语的建构活动而已。
2.福柯理论的核心内容是对于知识建构权力的历史的批判性反思。在关于社会权力建构史的考古中,福柯首先论述了话语构建知识的“生产史”。对于福柯来说,“话语”以一种持续性的、同一性的叙述将“秩序”加之于叙述对象之上,使之获得一种可普遍理解的且具有规定性的质态和结构,于是形成了由系统化的概念和逻辑关系构成的所谓“知识”。比如,理性主义文化关于“疯癫”的叙述,最终构成了现代医学关于疯癫的病理学知识体系,因此我们可以说知识的本质在于一种话语行动。用福柯的话来说就是,“词”赋予了“物”以秩序;原本无意义的“物”之所以能够被人们普遍地理解和评价,都是这“秩序”规训的结果。新历史主义学者海登·怀特等人依据福柯关于话语的“生产史”的论述将“历史”视作“话语”对“事件”的“塑形”。
3.福柯认为,被话语构型产生的知识是权力生成的基本机制。“知识”用系统性的术语、概念、句法以及指涉逻辑使得“物”以“秩序”的形态呈现,知识因此而占据了实施“规训”行动之主体的地位,具有了对“物”以及对知识接受者们进行规训以至于展开监控的权力,比如在《规训与惩罚》中,学科分类形态的知识就是一种“纪律”,即由形态学层面作出的一系列必须遵循的限定。[6]福柯在《作者是什么》[7]一文中认为,“作者”这一署名权力生成于一种特定的话语形态,作者中心论只是主体论哲学的一种想象而已,所谓独创性的作者,其本身也只是特定的话语形态的产物。比如说,不是鲁迅创造了鲁迅式话语,而是鲁迅式话语创造了鲁迅这一作者署名。
4.在1969年出版的《知识考古学》中,福柯在考察人类中心论思想谱系时描述了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知识的构型历史。14至16世纪(文艺复兴)的知识以相似性为基本理念,其叙述话语跟存在的关系是一种比喻性的关系;17至18世纪(古典时期)的知识以再现性为基本理念,其叙述话语跟存在的关系是一种同一性的关系;19世纪的知识以人类中心论为基本理念,其叙述话语跟存在的关系是一种主客体性质的关系;现代知识则是一种“能指自由滑动”的话语游戏。跟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一样,现代知识也是一种能指的自由游戏,即话语脱离“大地”自我指涉的纯粹形式化的知识。
五、作为叙述行为的话语
1.话语在其表层形态上是一种叙述行为,它以关于某话题的谈论的方式展开。如果说“语言”概念表达的是抽象符号的普遍性结构模型和规则系统,那么“话语”概念表达的则是语言的实践行动。尽管话语必须遵循普遍性的语言规则,但是话语这种语言实践行动更主要的属性在于它的行为性,即它是语言主体使用特定的词汇和句法谈论特定话题的一次或者数次的“行动”。话语的行为性将话语理论跟普通语言学理论区别了开来。话语的行动性质要求我们不仅需要将话语视为一种文本状态的符号结构体,更应当重视话语的动机(比如叙述行为的伦理诉求、政治目的或者审美欲望等等)、话语的策略(比如词语的选择、指涉关系的设置、修辞手段的运用等等)、话语行动主体(比如叙述者的社会身份、历史处境等等)。文本这一静态的符号结构体的背后隐含的是更有历史内涵的“话语行动”,只有将话语行动中的叙述动机、叙述者身份、叙述技术揭示出来,话语的分析才会彰显其思想的力量。
2.作为叙述行为的话语不同于言语行为理论意义上的“说话”。话语是一种持续性、同一性的语言行为,它有着相对统一的词汇、句法以及指涉关系,因此话语理论跟奥斯汀、西尔等人的言语行为理论在知识学属性上有着根本性的差异。相比结构语言学,言语行为理论关注的不是普遍性的语言表达式的结构模型,而是具体的言语行为,即speech而非language。话语理论虽然也以具体的叙述行动为学理对象,但是话语理论需要超越个别性的言语活动而去发现那些持续性地反复出现的叙述行为,因为只有在这样一些具有同一性功能的叙述行为中,我们才能够见出话语赋予“物”以“秩序”的知识构型机制。正是因为话语理论致力于通过对叙述行动的辨析找到意义、知识和真理被生产出来的历史,所以话语理论比任何专业技术意义上的语言学理论更具批判性和历史内涵。
3.话语理论需要对叙述行为中的那些反复出现的词汇、句法和逻辑结构予以特殊的关注,因为这些语言实践会形成叙述的持续性和同一性,进而在此基础上构成所谓叙述范式。比如我们在体检报告中读到的那些有关人的体质的数据、分类、标准、判断等等,这些范式化的叙述话语,构成了病理学的学科知识体系。由话语的叙述构型而形成的知识系统借助于术语、句法和指涉关系对存在的属性、价值和结构做出了规定,知识主体由此把秩序化的意义投向无意义的存在之物(物自体)从而将主体自身推进至所谓“澄明”的境界。这“澄明”让知识主体自以为彻悟了存在之存在性并获得了主宰存在的权力,于是他们声称自己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殊不知人类自诩的“主体”却是被一段一段的话语造就的。话语构制成了文化,而人则是文化的互文性产物。
六、作为知识构型的话语
1.福柯的话语理论是康德以来哲学转向的必然后果。康德之后,古典时代的宇宙论哲学转向主体论哲学,这种主体论哲学以人类理性为思辨对象、以先验人性为思辨启点、以反思和批判为思辨方法,力图在与“自然”相对应的“人文”意义上通过“反思”界定人类“自我”的主体性。进入20世纪后,主体论哲学走出认知理性的自我反思的阶段,推进至人类作为语言主体的自我反思阶段;至后结构主义登台,语言的“延异”残忍地消解了启蒙思想塑造的个人主体性,语言实践本身成为了能够以“说出”或者“书写”方式“造人”的一种最重要的力量。于是,作为语言实践的话语,也不再被看作“知识”的表述手段或工具,而升华成为“知识”的“生产者”。
2.结构主义将语义的生成机制定位于句法结构,此一定位给予语言本体论以学科化知识的合法性依据。后结构主义以之为意义生成机制的“话语”,则突破了“句法结构”的自洽性边界,将语言活动纳入全部意义世界的实践之中。后结构主义借助于话语的“延异”性质而使得人文学科理论恢复了历史性,以话语的意义建构功能为基石重建了人文学科理论跟社会实践的普遍联系。作为“法国理论”[8]的代表,福柯的话语理论最为重要的创新价值在于,这一理论以“词”对“物”的秩序化功能为前提阐述了话语构建知识进而形成权力的历史内涵。
3.话语对个人性的、偶发性的“意义”进行陈述或谈论,这种陈述或谈论将在三个维度上进行:其一是术语,它体现为一整套具有相对集中性质的(学科体系的、意识形态指向的、社群或者文化的,等等)词汇,比如中国古代诗学常用的“言志”“载道”“缘 情”“情景”“意 象”“韵味”等等,这些术语可以将不确定性的感觉经验固化为具有特定内涵的概念;其二是句法,它体现为具有一定的同质性结构的(语法体制的、修辞格式的、语音或书写形态的,等等)表达程序,比如中国古代诗学常用的对应性句法、词性漂移式谓词函项,等等,这些句法将词汇整合、序化成为系统性的叙述;其三是指涉关系,它体现为确立能指与所指间(再现的、比喻的或能指自主性的,等等)的关联方式,比如中国古代诗学中的自然物意象隐喻的表意习性、“不完全形式化”的意指行动,等等,指涉关系的确立意味着话语获得了阐释的普遍有效性价值。
4.话语通过具有相对同一性的术语、句法和指涉关系对原初的“意义经验”进行陈述,这种陈述的反复展现并为特定社会实践场域(比如某某学科领域等)普遍接受,则其陈述就形成为一种范式,该范式为这一社会实践场域提供了普遍有效的知识构型。话语行为是特定知识范式得以生成的机制,话语的叙述行为一旦扩展成为范式,则某一知识系统便完成了其构型。我们在各个学科的知识系统建构中都可以通过话语的分析梳理出该学科从原初的意义经验“形式化”为概念、逻辑系统的“知识”的历史,比如中国古代诗学理论的知识学构型的历史,等等。
七、作为权力实践的话语
1.由话语构型的知识借助于普遍有效性的阐释功能而形成“知识范式”,这意味着知识对所谓“真理”的占有,因为知识的范式化使得该类型的体制化知识至少在场域内拥有不可置疑的阐释有效性。托马斯·库恩借“鸭兔变形”描述知识范式革命带来的变化:“在革命以前在科学界中的鸭子在革命以后变成了兔子”。[9]这也就是说,知识范式的改变带来了知识对象属性的改变,比如在中国古代画论中,“形似”是非艺术性的,而在西方近代写实主义艺术哲学中“形似”则是艺术的典范形态。“形似”是否具有艺术属性是由“理论话语”来判定的,这判定的权力属于“理论话语”。话语的这种“构型”机制在范式中发展成为一种“构性”的功能,于是建构了知识范式的话语在这一为存在“构性”的行动中获得了一种“创世”的权力,亦即:话语为存在立法。
2.话语的知识学构型以相对统一的术语、句法和意指逻辑将特定范畴的知识对象纳入秩序化的表意体系之中,这一方面“规训”了存在的“存在性”,另一方面也“规训”了知识接受者的认知行为。因此由话语构型而生成的知识范式关于知识的陈述便具有了“真理性”,而“知识”一旦升级为“真理”,那么构造此知识的话语也就宣示了一种“言说真理”的权力。比如特定学科的话语活动建构了特定的学科理论(诸如文学理论、美学理论等等),进而学科理论作为一种知识范式为本场域内的存在制订了概念、句法、逻辑关系、阐释边界等等法规,于是该学科理论就排他性地占据了本领域的“文化领导权”,福柯就是在此意义上谈论discipline(学科)的含义的。对于福柯而言,话语这一概念揭示了权力在具体的人类行为中被生产出来的历史,因此他坚持使用“话语”概念而拒绝那个模糊不定的“意识形态”概念。
3.话语通往权力的道路上有三道门槛。其一是话语对于感觉经验的初级谈论,此谈论形成了“意义”,其二是同一性的话语实践对于意义的构型,此构型形成了“知识”,其三是知识集约成为“范式”,此范式制作出了“真理”,“真理”的出场则意味着权力的建立。知识范式在本场域内配置并扩展权力,于是“话语”便表现为“身份政治”的实践。在知识构型实践中创造或者持续性地使用特定话语系统的话语主体,借助于“署名体制”而占有了文化领导权,因此他们也获得了本场域内的权力设置、权力分配和权力承续的地位。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在比如学科知识生产实践活动中探寻出文化资本(话语创制能力)权力化的基本路径,再比如通过政治领袖的话语策略探寻其获取并占有最高权力的路径。
八、文化研究:批判性话语分析
1.艾伦·卢克(Allan Luke)认为,批判性话语分析是20世纪以来人文学术领域主要思潮聚合的结果,因此这一方法成为了文化研究的核心技术。[10]我们可以将文化研究视为19世纪新康德主义关于“人文科学”知识学属性反思以来人文学术演变的最新形态。以学科知识的“历史性联合”为其特征的文化研究的知识学同一性一直是一个令人迷惑的问题,而批判性话语分析这一阐释技术的定型及其实践使得文化研究借助于方法的同一性而获得了学理意义上的同一性。批判性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最为显著的思想特性在于它把语言分析和批判理论有机地结合了起来。
2.批判性话语分析作为人文学科知识生产的新技术,是语言论转向以来各种思潮历史积淀的结果,其句法分析源自于结构语言学、其症候式分析源自于弗洛伊德主义、其语言用法分析源自于分析哲学、其现代社会批判源自于批判理论,等等。批判性话语分析是当代人文学术领域最具有增长效应的一种阐释技术,这一技术通过为话语理论注入历史主义和批判精神而提升了话语理论的思想功能,避免了话语理论滑入纯粹学科技术的“乡愿化”状况——比如普通语言学教学中的所谓“话语分析”。批判性话语分析继承了批判理论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理性主义文化的批判性反思的传统,同时又祛除了经典批判理论的“大叙事”思路;批判性话语分析接纳了结构主义的语言结构本体论,同时又将言语行为置于人类社会实践的无限“延异”之中从而重建了话语的历史性。
3.批判性话语分析的技术方案首先认定作为语言实践的陈述行为对意义、知识和真理的构型功能。这就是说,一切文化文本都是话语构型的结果,话语以其“逻各斯”功能赋予原始的感官经验以可理解性的秩序从而形成了“意义”,“意义”再被话语纳入同一性的逻辑化陈述体系从而形成“知识”,“知识”又被话语陈述为“主体”和“范式”,于是产生了权力化的“真理”。其次,批判性话语分析要求人文学术发现那些具有“症候”特性的话语。文化文本由话语实践生成,话语持续性地使用同一性的术语、句法和指涉关系,这又彰显出话语的特殊“症候”。话语的构型机制就潜藏在这些“症候”之间,发现话语的症候意味着找到了话语分析的入口。第三,批判性话语分析要求对话语症候进行分析式处理,即:从语义、句法关系、修辞策略、意指逻辑等角度辨析话语的结构及其跟社会实践的关联,然后由此关联解析话语中隐含的权力关系、意识形态等历史性意涵,最后则是对此历史性的意涵做出属性、价值的判断。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在此作简短阐述,那就是汉语的“话语理论”应该跟西方语言的“话语理论”有所区别。汉语是一种“字本位”的符号系统,其辩义原则被艾伟先生界定为“形—义关系”[11],因此汉语的话语构型跟拼音文字的语言体系相比有其自身的特定属性。作为一种“不完全形式化”的符号系统,汉语以“字形状物”诉诸视觉联想为其表意的基本机制,因此“书写性”可以说是汉语的一项特长。如果说“句本位”的西方语言长于用句法结构“叙事”的话,那么,汉语这种“字本位”语言则长于用“字形”构造“意象”,这一语言学差异不仅形成了中国文学跟西方文学的“文学性”呈现为两种不同的形态,而且也导致了汉语思想跟西方思想之间的巨大分别。[12]所以我们在对汉语文化文本做“话语分析”的时候,需要更多地注重“字形”中隐含的指涉关系。
注释:
[1]【英】斯图尔特·霍尔编:《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4页。
[2]参见陈永国:《话语》,载赵一凡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231页。
[3]【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载《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0页。
[4]拉克劳和墨菲在《领导权与社会主义战略》中借助于话语理论对国际社会主义政治进行了分析和总结。参见Ernest Laclau&Chantal Mouffe.Hegemony and Scoialist Strategy: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s Politics,London Verso,2014.
[5]【法】米歇尔·福柯:《何为启蒙》,载杜小真编选:《福柯集》,顾嘉琛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528-543页。
[6]《规训与惩罚》法文原文书名是Surveiller et Punir,福柯自己建议英文译为Disciplne and Punish。这里的“discipline”一词主要意思是“纪律”,另一个意思就是“学科”。华勒斯坦等人的《学科·知识·权力》中文译本将“discipline”一词直接译作“学科规训”,此译法跟福柯的本意相吻合。参见I.华勒斯坦等:《学科·知识·权力》,刘健芝等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2页。
[7]【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载王潮选编:《后现代主义的突破:外国后现代主义理论》,逄真译,敦煌出版社1996年版,第270-292页。
[8]“法国理论”(French theory),英美学界以此指称后结构主义思想,大多数法国学者都被归于此名下,如福柯、德里达、巴特、利奥塔、拉康、德勒兹、克里斯太瓦等等。F.杰姆逊最早在The Cultural Turn(1998)提出此称谓,伊格尔顿的After Theory(2003)以“理论”为名对所谓“法国理论”做了镜像式的描述。一般说来,“法国理论”致力于反对本质主义、中心主义和普遍主义,这批知识分子热衷于描述个人性、异质性、他者性、差异性以及不确定性的意义经验。
[9]【美】T.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李宝恒、纪树立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19页。
[10]【澳】艾伦·卢克(Allan Luke):《超越科学和意识形态批判——批判性话语分析的诸种发展》,载陶东风等主编:《文化研究》第五辑,吴冠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11]艾伟先生认为汉语的意义表达机制是以书写笔划的构型形成视觉联想,它称之为“形—义关系”,这一点是汉语区别于英语拉丁语等拼音性文字体系的最为显性的特征。关于此论述,可参见艾伟:《汉字问题》,中华书局1949年版。
[12]汉语跟“句本位”的西方语言在表意机制方面的最大差异在于汉语是一种“不完全形式化”的符号系统,它以“字形状物”的方式诉诸视觉联想形成指涉逻辑,因此隐喻在汉语中必然演化为一种普遍的表意策略。关于此一论说,参见冯黎明:《状物与文学性》,《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年第5期。